读与看作为收割者的垦荒人(外一篇)

2009-09-14 08:36鲍尔吉·原野
海燕 2009年7期
关键词:安东尼奥皮皮

鲍尔吉·原野

1

作家皮皮曾以长篇小说爱情三部曲博取广泛赞誉,它们是《渴望激情》《比如女人》《爱情句号》。这些作品以明快、温情、纯真的笔法歌唱、质疑、悲悼爱情还有婚姻,这是对读者而言。对自己,她以迷惑中的诚实态度,解剖人性中的孤独与可疑的凄婉。九十年代,这三部长篇和后来的《所谓先生》所刮起的旋风,使文坛无法镇定地看待她的实力,皮皮在长篇写作和培育读者群两方面都成为引人注目的掠夺者。好多年过去了,人们看到她的新书——《安东尼奥尼猜想》的时候,难免会有一些错愕:这是一部评论专著,讨论电影(实为讨究作为导演的安东尼奥尼的艺术灵魂)的,可以诗意表述的,敞开自我的,企图在评论者和艺术家之间搭建桥梁的学术作品。或者说:面对丰饶的安东尼奥尼大地,一个谦卑的收割者小心对待每一粒粮食。手握镰刀的收割者的手更在意开垦自己的精神田野。

畅销书作家经营学术著作,两者的反差,让人感到皮皮执意追求有难度的写作,蔑视俗套,挑战不可能的事情。如同被人们熟知的短跑选手在新一届运动会上投身撑杆跳比赛。但是,读者永远是毫不怜悯的裁决者。对这样的变化,与其称赞作者的才情,称赞其勇气,不如看一看她给人们带来怎样的文学和思想。阅读不存在同情心。

2

《安东尼奥尼猜想》不是让人厌倦的有关安东尼奥尼的电影简介,也不是看影碟者的混乱心得。史铁生在评论这本书时说:“皮皮更喜欢离开自己已经做好的事情,去寻找新的领域。所有灵魂深处的东西其实永远不变,它们呈现的‘变化或许就是灵魂被唤醒程度的加深。”

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对安东尼奥尼和皮皮来说,都不是材料,更不是作料;是可以被表现但不见得被理解的世界,是浑沌中依稀可辨的秩序,是与我们擦肩而过的生活的可能性,是自己毫无察觉的泪水与叹息。

这本书的阅读动力是透过电影思索人生本真的命题,隔着雾,如同在河水里亮着的汽车灯。这也是安东尼奥尼的原初创作动机。透过对影片的分析,皮皮也许是最了解安东尼奥尼内心世界的少数人之一。在安东尼奥尼的故乡,皮皮光脚走在几百年来毫无变化的鹅卵石小路上。“有时,在寂静的午后,我喜欢久久地凝视某一栋古老的房子。当我觉得,它也开始凝视我时,眼前便出现奇怪而美丽的幻象。”

皮皮所猜想的不光是安东尼奥尼以及他的故乡,是猜想他想说什么以及和世界的关系。《喊叫》中的一对同居者,男人阿尔多因为女人伊尔玛的外遇而自杀。皮皮说,因为爱,所以躲不开死亡。“当他拒绝接受自己的不幸命运时,他的沦落已经被注定——因为他无法让自己在新的生活模式下再次融入社会。”皮皮更深地看到了安东尼奥尼的创作姿态:节制、迷惑、尊重命运的轨道。

《夜》男女主人公都处在危机中,他们时刻想从婚姻这所死屋里跑出去但还没开始跑,没跑的原因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汽车在雨水中显露光泽,痛苦像一条蹑手蹑脚的狗在人心里出出进进。关于外遇、调情、寂寞、捅不破的窗户纸、酒,还有痛苦在影片中弥漫。皮皮说:“当人们被爱情捕捉,便被自己的激情控制,想进一步确认和增加爱情。但是,到最后经常看到的景象是爱情消失了。”

在分析这部片子之后,皮皮写道:“《夜》给我这个机会,看到痛苦过后的纯净和平静。”

3

这本书的读者不一定是安东尼奥尼电影的爱好者,其文本本身自有魅力。作者对“安东尼奥尼”的学术推演严谨,而猜想部分自由挥洒对人生的质疑、探究与喟叹,兼顾到读者不同的需求。可见,学术随笔也可以写得透辟、醒脑、诗意,同时不伤害学术品格。阅读中,我常为这些“不安东尼奥尼”的句子打动,如:“俄罗斯的一切都像他们的歌曲一样——永远是明确的,幸福、痛苦、虔诚、绝望——没有朦胧的中间色。他们被比自我更强大的东西吸引,把自我耗干的灰烬的姿态投入流逝的时光中,他们不在乎身后的时光是否柔和。俄罗斯的文学可以是最民族化的,但能在其他民族中激起共鸣,他们文学的出发点并不是自我,好像他们出生时,自我已经集结在民族中。”

这一段述评非常精彩。

“在男人女人丈夫妻子关系出现问题时,如果我们暂时离开各自的性别,只是作为人,去面对共同的问题时,更容易获得意外的理解。”

“暂时离开性别”,精彩。

这样的妙语或者说警语不是为读者设置的俏皮话,是沉淀之后的珊瑚,书中处处可见。她这本书不同于学院风格的术语集成,她忠于自己的内心。对安东尼奥尼的猜想,更多地指向哲学思辨,关于自我,关于孤独,关于无限中的有限,当然还有关于婚姻与爱情的思索(如独白)。

“六经注我”首先要熟知六经。皮皮对安东尼奥尼的影片已经烂熟于心。她所追求的是更高的目标——透过这些故事、人物,安东尼奥尼究竟在推演什么,表达什么以及测试什么?在这样一个“场”里,皮皮找到了一个别人没来过的陌生地带,她在其中思索,回味,猜测,也有冲撞,她在捕捉安东尼奥尼灵魂的辫子时,露出了自我的辫子。两条辫子都要重新散开,编上,再散开……

评论其实是所有人的权利。所有的人一生都在评论自己与世界。当年,庄子和孔子都对生活与思想发出高超的评论。并不是评论家写下的文字才叫评论。真诚地,符合学理地,独特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幸福的体验,对作者与读者均如此。皮皮已经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她这本书是国内第一部关于安东尼奥尼的专著。

前面说到的,只涉及这部书前三分之一的内容,后面留给读者以主人翁的姿态与本书对话,那是作者更希望的事情。还要补充一点,对意大利,中国人百分之五十知其AC米兰,百分之三十知其黑手党和时装,百分之十知道它的匹萨,百分之五知道其绘画,百分之四知道电影,百分之一的人知道安东尼奥尼。这百分之一的百分之九十九是由于他拍摄过一部纪录片《中国》。在这本书中,人们会看到一个热爱中国的伟大的艺术家的心灵地图。在那儿有一个收割者的身影,僭越的小说家皮皮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谷仓。

皮皮引用海子的诗感悟安东尼奥尼的故乡费拉拉,这里引用海子的另一首诗礼赞所有诚实的劳动者。

活在珍贵的人间 /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 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 / 踩在青草上 /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地。

活在珍贵的人间 /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冯秋子印象记

头一回见冯秋子是在哪一年已经忘了,在楼肇明老师家——月坛北街——北京有没有这条街我也忘了。在座有止庵、苇岸、老愚、林燕和我妻子。楼老师之颜面一如既往地红润,白发四立。他拿起一本书放下,又拿起一本书。总之他始终拿着书,快速评说这些书的内容。止庵笑容里带着赞赏,好像楼老师说的是相声。苇岸低头思索。冯秋子自始至终没说话,笑容像瓦罐的清水。她双手放在一起。对蒙古人来讲,这是尊重主人的仪态。她衣着朴素,质地色调却考究过。

之后,我不止一次对妻子说:冯秋子多像牧区的女人。这话好像说了十来年。她的脸庞有瓷器的气质,有笑意(有人带笑容缺笑意),宁静,仿佛久远,也有点像陶器或玉器。为什么是牧区的女人呢?跟非蒙古人说不清这件事。牧区的女人宁静(不只是贤惠),谦卑(不止于劳碌),仁慈,对苦难以及生命敏感,总之冯秋子像一个牧区女人。这个印象跟没文化、蒙古袍、挤牛奶没关系,指血统因缘。

跟她见第一面之后,我揣测她不可能仅仅是这样的人。就像爱睡觉的动物一般比较强悍。它的特点不是睡觉,而在奔跑搏击。胆小的动物都不爱睡觉。冯秋子安静的另一面应该和大的力量关联。

果不其然,二〇〇一年,我读到她的散文集《寸断柔肠》,这个书名不怎么好,书好。这本书怎么说呢?我想用批评家的语言描述一下,有困难,粗浅说一下吧。她的写作好像用石匠凿子对准人的太阳穴敲击,我读的时候会有战栗的感受。她写作,我猜想她的灵魂从科特迪瓦木雕式的头颅中冲逸而出,鞭挞天地,带着刀剑与镣铐的寒音。她追慕英雄,视专制如屠戮。她写旷野无际,写罡风莫测,写见不到血痕的痛苦。冯秋子像一个刚刚经历海难的女人,远视大海。

这样,我看到她静穆平和的另一面,就像老唱片的A面与B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AB面,或ABCDEFG面。有人貌似富贵,另一面贫贱;有人装大文化,另一面机会主义。冯秋子在作品里扭住一个(几个)东西不放松。什么东西?那些践踏人之尊严后想从历史视线溜走的闹剧,被掩盖的老百姓的悲伤。她诅咒谎言和假隆重,她护卫伤口,不让别人在上面堆放油毡纸或MTV。她的宁静实际在表达自己的坚持——朴素、劳动着、信仰。

这是一篇印象记,我接续写印象。有一年(她儿子巴顿刚上小学),我去和平里她的家里作客,筒子间,我们坐在地毯上谈音乐。后来,冯秋子到走廊那一边的共用厨房炒菜,我在边上说话。巴顿大声谈论世界足坛的一些事情压倒我们的声音。冯秋子几度呵斥,用铲子敲击装满蒜苔的马勺。巴顿眼里带着泪光,哽咽道:我不让你俩说话。他比我们还委屈,真诚的泪水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真是可爱。

今年,我们在普兰店又见一面。舞厅里,她与何玉茹拉手跳一支坚定的舞,像女童,也像模仿火车轮子。后来她跳独舞,她跳舞跳得好,并不悲伤。

林贤治说冯秋子“更像一个诗人、钢琴家、大提琴手、夜行者、洗衣妇、迷幻的占星者。”顺这个喻体说,她还像在草地上找到一根针的人、镂刻圣器的工匠、露天电影放映师、擦拭银器的女工、裤脚被露水打湿的牧妇。冯秋子内心里与宽广干净的事物相依为命,信仰如群星在她头顶闪烁,故而,她的话越来越少。

她言语凝重,说出的话仿佛克服了许多困难才送达我们耳边。但不刺耳,发声用气息,而非嗓子。她边说边想,于是听她说出上一句之后,我想下一句她会说什么呢?有时,她废止话语,笑起来,长眼睛像一条线,像牧区的女人。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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