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经验

2009-09-14 08:36
海燕 2009年7期
关键词:平原盆地村庄

汗 漫

在乡村,面盆水盆的中央是平整的陶、瓷。在南阳盆地的中央,是平原。乡村面盆水盆四周耸起的盆沿,往往装饰有画匠们手法拙劣或精美的花、鸟、虫、鱼。平原四周耸起的山脉武当、桐柏、伏牛、秦岭,也同样装饰着花朵、鸟群、昆虫、鱼虾——手法活泼、粗野,阴历用隐秘的二十四只手,轮番活泼、粗野,摹仿乡村画匠们的手!

南阳盆地,东西长近四百里、南北短约三百里。穿过盆地中央的平原,缓步而行,自东而西约需五天五夜,由南而北约需三天三夜。但若与当地人聊天饮酒,甚至爱上某个村庄里的女人,那就需要耗去数月甚至一生。

我曾长期生活在盆地东侧平原上的两个村庄余冲、王其敖——祖父、外婆的两座村庄。我也曾数次独自或与一个背三弦的民间艺人唐瞎子及其少年徒弟张铁蛋,徒步穿越盆地中央的平原。现将多年以来点滴积累的有关经验简要总结,不当之处在所难免,请各位乡亲批评指正。

第一,在平原上,树木由稀疏而突然密集,一般是出现了墓地、村庄,被树木簇拥环抱的墓地、村庄——

在平原上,一个漫游者如果迷失方向,可根据路边树皮纹理的稠密程度和鸟巢的位置来判断:树皮纹理细腻繁密的一面、鸟巢所处的树枝树叶密集的部分,指出的方向是南方日光。树木,最古老的指南针。一个盆地里的写作者,由此可以悟出:语言应当像树皮纹理,在最深情的地方文笔细腻;应当像鸟巢,去生动树枝般的每个段落;应当像树叶,在叶绿素密集的部位暗藏果实的暴力——一个热爱汉语的人,应当像旷野里的树木一样写作:把笔杆深深插进大地般的书桌,笔帽遥指南窗!

当然,在南阳盆地中央的平原上,一个漫游者或写作者,如果迷醉、大醉而无法借助于树木找到傍晚的归宿,他可以在树木由稀疏而突然密集的地方,发现墓地和村庄——一片田野的存在依据和核心。墓地与村庄可能只有半里左右的距离,像一盏油灯与其光线所能达到的距离,一个农妇的呼喊与孩子回应之间的距离。亡灵,生灵,构成大致对称的地上地下两个村庄。一个老者在自家门槛上坐着,就能透过树木间的缝隙看到自家的祖坟,但他要走整整一生才能抵达,穿越浩瀚高粱和玉米。无论生、死,无论弱者、强盗,有哪一个盆地之子,能够脱离树木的荫庇?

桐树,槐树,桃树,梨树,松树,银杏树……密集盆地,照拂儿女。

“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要想发,结扎上环种西瓜!”乡村墙壁往往刷有署名为“计划生育办公室”的这样触目惊心的大幅标语。被抑制了生育能力的男人,埋头伏身,大面积种树。树周围,再种出孕妇肚皮一样饱满的西瓜。泥土深处,树根们蚯蚓般即兴游走,随时会在地面上探出头来,孤单,或成群结队,野生成树!树枝在乡村孩子头顶摇动,筛选着光线、风声、雨滴、霜,使他们终生都感觉:有一个巨大暗绿树冠晃动于头顶,追随着自己隐身其间的火车、轮船、商场、咖啡馆、书房、手术室……追随一生。最终,泥土深处,仍然是老家门前的树木分解成三长两短的棺材,怀抱白骨和长眠。

又若干年过去,墓地四周再野生出各种各样的树,如同死者们伸出地面的手——姓杨的杨树的手,姓柳的柳树的手,姓梅的梅树的手,提着墓地这种用泥土编织而成的篮子,装满落花、飞絮、雨滴、鬼火、家谱、流言……

第二,天空突然明亮,常常是大河、新娘穿过附近地区。

大河汹涌,贯穿南阳盆地的三条著名大河白河、唐河、鹳河,汹涌。它们每次“S”形地转身所留下的大面积背影背景里,往往丰收出若干才子和传奇——盆地里的民间知识者认为:河流之所以转弯,往往是河水与丘陵对峙并达成谅解的缘故,故此地景色与其他地域相比,多了起伏跌荡,利于产生奇人奇事。土质肥沃,蛙皮湿润,各类动植物纷纷在水湄定居。

与山区相比,水边人们出行多了一条水路。男人们在小舟上起起伏伏的划桨姿势,常常让富有想象力的女人脸红如柴火燃烧于灶塘,心跳如兔群奔跑。河水汹涌,自北而南朝着长江,或自西而东朝着淮河,持续贯注,使盆地里一个又一个季节的流逝有了秩序和速度——长江流域、淮河流域的分水岭,就位于平原边缘的伏牛山主峰。盆地里的每个白昼都了断于主峰峰顶。之后,夜晚全面来临。黑暗河面隐约泛出微白波光,如灯熄之后雕花大床上的新娘裸露胸怀……

山区少女往往梦想成为河流附近的新娘。即使那些盆地里的河流每隔十年左右就有洪水在《地方志》内冲毁若干段落,但直升机盘旋着朝逃亡者扔馒头、饼干、帐篷、衣服、花花绿绿的慰问信的场景,仍使她们感到刺激、新奇,对平原、尤其是河边少年,心向往之。况且,河边盛产的大米比山中小米香甜。河边,尤其是结婚高潮期间的正月河边,唢呐粗野,鞭炮张扬,新娘冲动。新娘,坐在花轿或摹仿花轿的红色手扶拖拉机、红色桑塔那轿车里,迤逦穿过平原,暗自冲动。从眼神、喘息,到长发、十指、腰肢、步姿,她们都似乎在模仿着盆地里的三条大河,去生动活泼自己的男人和平原——她们狂想:自己的爱情能够夜夜冲毁丈夫那纵横都在一丈之内的小平原!

女人如河。女人像河流一样“S”形地舞动自身,是男人眼中最美好的景象。日色河水与新婚女人脸上的胭脂交相辉映,使盆地天空感觉自己在成为一面擦去尘埃的古铜镜——镜中红颜,代代盛开,然后凋落。水中月光,却始终保持着李白穿越南阳盆地时所歌咏过的唐代明媚:“白水弄素月”“江天涵清虚”……平原上的植物,踮起脚尖、踮起泥土中的绿脚尖,竭力拔节、灌浆——它们也想看看自己在天空之镜中果实累累的模样!它们也许想在天空之镜中与大河、新娘,脸碰脸,脚贴脚——

第三,鸟群突然弥漫,往往证实季节进入深秋、初冬:

北风吹彻。北风顺着伏牛山、桐柏山中开辟出的高速公路缺口处,高速奔入盆地。树叶禾叶终于脱离枝头,开始了渴望已久的飞翔——这些枯黄的鸟群,随风飞翔。

风声普遍。风声成为平原上各种真实或虚拟的鸟类统一采用的鸣叫。村庄里谈情说爱、哭诉诅咒的方言土语,降低了音量和语调。候鸟们大群大群向南方迁徙——树叶、禾叶也在向南方迁徙吧,乘着北风这一种大型喷气式飞机?像盆地里一群又一群背着旧铺盖去南方谋生取暖的打工者。但打工的人们一般是乘长途汽车或火车,背井离乡。

村庄里的孩子、女人、老人的比例,开始远远多于壮年男人。炊烟明显稀薄许多。留在村庄里的浮浪子弟,开始频繁地向独守空房的女人暗送秋波以及半篮秋天的菠菜。岁尾,骑自行车的绿衣邮递员走村串乡,传递着谁家女儿寄回巨款的喜讯和暧昧猜想,带来了谁家丈夫被机器咬掉半截手指或在建筑工地摔成偏瘫的悲哀消息。次年,春天,尤其是夏天,嫩绿的鸟、树叶、禾叶、打工者,将由南向北渐次返回南阳盆地,返回盆地内的树梢、禾茎、村庄……

一个患上绝症、拒绝去村东的小诊所吊一瓶三元钱的青霉素、牙咬红薯以图止痛的农夫,临终之际,假若仍能在窗外木匠打制棺材的叮当声中看到鸟群掠过树梢,那鸟,肯定是他秋收时节故意散落在田野上的种粒所安慰着的麻雀一类的留鸟。留鸟,在一个农夫落雪的新坟上跳跃,像是在落雪的屋顶跳跃。它们足迹渺小、足音微弱,但依然能够使坟内、“屋”内的人,不再孤单无助。

第四,羊肠小路、土路突然生硬成公路、甚至高速公路,只可能是通向一座城镇或更庞大一些的南阳市——

树枝般的道路尽头,结出平原上最大的钢结构果实——城市?作为果肉的是那些商人、经理、教授、梦游者、忧郁症患者、小偷、按摩小姐、流浪歌手、三轮车师傅、厨师、建筑工人、保姆、卖花姑娘、废品收购者……他们甜蜜、酸楚或败坏,市区便洋溢着复杂混沌的气息。他们,或者祖辈,最初也都生活在平静平安的原野。后来,他们怀揣雄心野心或破碎的心,沿着小路、大路、沥青路、水泥路、高速公路、铁路……进入一座又一座众声喧哗、姓氏复杂的城镇这些另类“村庄”。成为市民,或成为被傲慢的城镇所命名的“外来务工者”“农民工”,揣着户口本或暂住证,在街头,晃,窥视,敏感而胆怯。

在这种规模庞大的“村庄”里游走,一个人不能像在盆地中央的平原上骑一匹马、一头驴那样随意奔跑,马蹄驴蹄里可以装满无数歪门邪道或康庄大道。在这些城镇城市,你只能在红灯绿灯的控制下,按照“靠右走”“慢”“禁止向前”一类的规矩乏味出行。自由不羁的马、驴就不愿出现了,非马非驴的骡子一样的轿车、卡车、手扶拖拉机在大街小巷游荡,装满阴谋、爱情、郁闷、绝望、土豆、化肥……

周围也没有完整的牛羊、狗叫——牛羊胃部的草地,被屠宰厂解构、包装、零售,改名叫“冷冻食品”,出现在超市。狗的声带和睾丸,被走廊上写着“静”字的外科医院切除、废弃,改名叫“宠物犬”,蹲在住宅小区的阳台上眺望远方若有所思。被贵夫人或初步产生贵夫人感觉的女人牵着在花园里无声散步的宠物犬,太监一般丧失了乡村土狗尽情奔跑、叫春、交配的狂欢——

这就是被平原上的人们爱恨交加着的城镇城市。所谓的“城市化进程”,大约就是城市把自己的光和阴影,逐渐从城市郊区向周围更加广大的地域和人心扩散开去的进程。

第五,双脚突然疼痛,并蔓延到腿部、腰、胸、头颅,也许是由于鞋子不够柔软或者身体陷入疲倦:

在平原上行走或劳作,以穿布鞋甚至赤脚为宜。穿皮鞋的人,一般是在异乡发了点小财的衣锦还乡者、新郎、村长。布鞋大都是自家的老婆、母亲、姐妹一针一线缝制而成,轻,耐磨,鞋底绣有平原上常见的花朵,莲花、桃花、石榴花、牡丹花等等。赤脚劳作,可以接受平原冬暖夏凉的黑褐泥土的触摸温抚,那个农夫就幸福得像是泥土的爱人,就边劳作边高唱豫剧或曲剧:“小妹妹呀你开门,俺是上辈子欠了你债的人。小妹妹呀你躺下,十七十八一朵花。小妹妹呀你别喊,俺是你的哥呀你是俺的可怜;小妹妹呀你别流泪,你生是俺的人呀俺死是你的鬼……”附近田野里的女人就红了脸,骂,骂声甜蜜。

一个农夫的衰老是从语调和脚开始的,像平原上一棵树的衰败,往往从鸟巢和根部开始:鸟巢空虚,树根腐烂。他开始寡言驼背。驼起的脊背仿佛藏满了一辈子的惆怅和隐秘。看见怀抱青草的美妇人从田野里掠过也开始变得无动于衷,至多叹一口气以示敬意。身体无力,麻木、僵硬、疼痛渐渐加剧。最终,他就彻底消逝在平原下面了——盆地俗语:“人吃地一辈子,地吃人一口。”这“一口”,指的就是墓穴,它冷静地等待了一个农夫七十三年或者八十四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年迈的农夫在七十二岁或八十三岁时都谨小慎微。

“右脚一阵发作,疼痛一直奔涌到肋部。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单人乐队,同时拨动所有琴弦、演奏所有乐器。这就是我:一个人的疼痛乐队。”法国作家都德,大约也是一个从脚开始的疼痛者。在南阳盆地,在平原上,无数亲人、无数疼痛乐队在寂静地演奏自身——当然,这些乐队不是都德身体内的西洋铜管乐队,而是由笙、唢呐、锣、小鼓、梆子、三弦一类的骨头、筋脉、脾胃、肝肾组成的盆地民间乐队。一辈子的喜、怒、哀、乐、悲、惊、恐,在他们粗糙的身体内细腻演奏。河南梆子一样的心脏,快板慢板地参差敲打、敲、打!最终,打断自身,寂静降临。在一个农夫的葬礼上,往往也有这样一支由笙、唢呐、锣、小鼓、梆子、三弦等等组成的乐队,与他的儿女一同嘶喊哭泣。

一个农夫的疼痛,广泛流传,持久遗传。

第六,一个平原上的漫游者,假若突然失忆,或许是由于遇见若干陌生化的自己——

一部分陈旧的自己,从身后村庄出现,越过他,由大到小,弃他而去。另一部分可能的自己,从地平线上的那座城镇浮现,由淡到浓,朝他奔来——在平原上,一个漫游者在不断更新、确认自己?从少年,到暮年,他对这一方乡土大地迷惑而又眷恋。漫游。发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用铅笔零零散散地记录。

某个春日黄昏,在路上,他突然止步,持久地仰起脸,顿悟:“垂青”“垂暮”一类词汇与天空大地存在紧密关联——“垂青”,是上苍向南阳平原垂泻春天、生机,是上苍这灰色的巨大眼珠垂泻爱怜;“垂暮”,是盆地天空这个剧场的屋顶,向旷野垂临用暮色密集编织而成的绳子,让我们杂技演员一样攀援、向上、接近星空、消失……

他开始抛弃辞典,重建记忆。他的视野、心境追随着小路或鸟群,迅速趋向盆地边缘的四座山脉:武当,桐柏,伏牛,秦岭。周遭山脉,构成大圆,他有魔力成为乡亲们所尊敬的土地爷一样的圆心?决定南阳盆地这个大圆的半径、面积、周长、万物容量、四季轮回?他狂妄,他自卑。他是一个热爱汉字和土语的书生,他是一个身背三弦的盲艺人,他还可能是那个手牵盲艺人的少年徒弟。

在南阳盆地中央的广阔树木、天空、鸟群、道路之间,一个人驻足四顾,茫然而又清明。他感受到自身的矛盾、微弱、分裂、汇合。他低语:“一个人,假如追随平原直到天边、直到暮年,他最终将转化为盆地最低处的池塘莲藕,还是闪现成盆地四周最高处的月色烟岚?”

……

综上所述,南阳盆地中央的平原,是四座山脉这四双大手捧起来的一片热土。万物皆备,众生荣枯。蚂蚁一样漫游其间,从少年,到中年,我的经验仍极其浅陋,望各位乡亲不吝赐教,以不断深化自己对生长于斯并终将埋葬于斯的大地乡土的认知。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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