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玉
摘要:迈克尔·奥克肖特对理性主义政治观的批判是奥克肖特政治哲学的突出特点。他认为,理性主义政治拒绝一切传统,是意识形态的政治,是完美的和一式的政治;而且政治离不开传统,政治本质上是实践的,是来自于传统暗示的修补的政治。奥克肖特的政治观是柏克保守主义政治观的继承和发展。
关键词:奥克肖特;理性主义;传统政治观
中图分类号:D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1165(2009)02-0038-05
迈克尔·奥克肖特是20世纪后半期欧洲最重要的保守主义政治哲学家之一,他的政治观集中体现在对理性主义政治观的批判以及政治与传统关系的论述上。
一、对理性主义政治是意识形态政治
奥克肖特认为,理性主义政治是意识形态政治,因为理性主义将政治与意识形态连在了一起。
在奥克肖特那里,“意识形态”一词与真实或虚假没有关系,他是这样来描述他所谓的政治意识形态的:“一种政治意识形态意味着一个抽象原则,或一套抽象原则,它独立地被人预先策划。它预先给参加一个社会安排的活动提供一个明确表述的、有待追求的目的,在这么做时,它也提供了区分应该鼓励的欲望和应该压抑或改变其方向的欲望的手段。”在这里,意识形态意味着“抽象原则”,可以是简单的一个词汇如“自由”、“平等”,也可以是一套系统的观念体系如“自由主义”等,而用这些原则来指导社会安排和政治活动就是意识形态政治。
在《政治中的理性主义》一文中,奥克肖特首先对理性主义者的特征展开描述。他认为,理性主义者是那些反对任何传统权威,只信赖理性的人,他们“是权威的敌人,偏见的敌人,传统、习俗和习惯的敌人”;理性主义者是那些将复杂的经验化约为简单原则,拒不“接受经验的神秘和不确定性”的人。在理智上,理性主义者“将他自己与他社会的传统知识切断”,“要表明自己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因此,只承认教育的作用主要是“训练分析的技能”。
理性主义在政治中的表现就是“将政治同化为工程”,政治就是用理性克服一个个危机。因为,在理性主义者那里,做事情或政治就是用恰当的技术解决一个个问题。理性主义又是“完美的政治”和“一式的政治”,理性主义者的第一信条就是“让不完美消失”。奥克肖特认为:“今天几乎所有政治都成了理性主义或近理性主义的。”
在奥克肖特看来,理性主义政治观显然是错误的,因为“在所有世界中,政治世界可能似乎是最经不起理性主义的检验的——政治总是深深地布满了传统、偶然和短暂的东西”。理性主义政治的错误首先表现在理性主义剥夺了传统的真理性,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理性主义只将技术的知识算作知识,而事实远不是如此。
奥克肖特将人类的知识分为两类:一类为技术知识。一类为实践知识。技术知识是可以被精确制定的知识,而实践知识只是存在于运用中的、不能被制定为规则的知识,是师傅带徒弟式的言传身教式的知识。实践知识以习俗或传统的做事方式来表达,因而给人不确定、不精确的感觉。奥克肖特认为,理性主义政治的错误就在于理性主义者只承认确定性的知识才是知识,只承认技术知识而不承认实践知识。但实践知识和技术知识一样仍是一种知识,而且具有技术知识所无法替代的功能。理性主义的核心是专注确定性,奥克肖特认为这种对知识的理解是一种技术的霸权,其结果是对传统的摈弃。而作为人类实践活动的政治恰恰离不开传统,因为,在政治活动中,技术知识与实践知识几乎是无法分开的,毋宁说,政治中需要的知识主要是实践知识。政治“要学的不是抽象的观念,或是一套技艺,甚至也不是一种礼制,而是一种在生活的全部错综复杂中具体地、一以贯之地生活的样式”。因此,政治教育要做的不仅是理解传统,而且也是学习参与对话。它必须“从享有一个传统开始,从观察和模仿我们前人的行为开始。在我们睁开眼睛时就来到我们面前的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对它起着作用”。
理性主义者的错误还在于,在剥夺了传统的真理性之后,“理性主义者用某种他自己制造的东西——意识形态来代替传统。
问题是,一个政治意识形态并非是先于政治而存在的。一个政治意识形态事实上只是某一个具体社会安排的抽象,是被产生的。就像洛克的《政府论》,它本是“英国人的政治习惯的一个出色缩写”。政治意识形态“不是独立地预先策划的有待追求的目的的规划,而是从人们惯常从事参加他们社会的安排样式中抽象出来的观念体系。……它不是由政治活动之前的预先策划所创造,而是由对政治的样式的思考所创造。”而把本是从某种具体政治活动中抽象出来的观念体系理解成政治活动的目标,就像“18世纪的美国和法国,人们把它读为有待付诸实施的抽象原则的表述……被视为政治活动的序言,”显然是犯了“本末倒置的毛病”。
当然,奥克肖特并没有完全否认关于政治的学术研究。在他看来,学说层面上的政治研究,即政治哲学,其目的在于理解一个政治传统和它的具体样式,去发现传统的意义,去理解它的偏见,而不是去暴露政治传统的错误。除此之外,我们还应该像研究我们自己的政治传统和行为样式一样研究其他人民的政治传统,这是一种生态学的研究而不是解剖学或对一个意识形态的研究。这种研究可能会揭示出自己民族传统中还隐藏着的重要东西。所以,政治哲学——关于政治经验缩写的学说,探讨的是政治传统的暗示,而不是什么进步的科学的东西,“它不会帮助我们区别好的和坏的政治规划;它没有力量在追求我们传统的暗示中指引或指导我们”,但能够消除我们思维中的某些歪曲,“但它必须被理解为解释性的,而不是实践的活动”。解释性的理论是无法用来指导具体的实践,解释性的理论是一种缩写,奥克肖特指称为意识形态,而用意识形态指导的政治正是当代理性主义政治的特征,这也正是奥克肖特全力批判的。
那么,什么是奥克肖特所理解的政治?
二、政治就是追求传统所给予的暗示
政治产生于一个已知的行为传统。政治本质上是实践性的活动,它不是从抽象的原则或技艺中产生的,“而是从现存的他们自己的行为传统中产生”,“政治活动的目的规划也只有与一个已知存在的如何参加我们的安排的传统有关时,才能在其中出现,才能被评价”。
政治就是探索和追求行为传统所给予的暗示。奥克肖特认为,作为一件独特的、人类实践的活动,政治是一种对话,而不是基于“公理”、“命题”展开的论证。“在政治上,每件事情都是作为结果发生的事情,都是追求,但不是追求梦想或一般原则,而是追求一种暗示。”暗示来自于政治实践,是在具体的政治活动中由传统给予的。政治“所取的形式,是通过探讨和追求在这些传统中暗示的东西对现存的安排所做的改进”。而一个行为传统所给予的暗示有时是难以捉摸的,因为,“一个行为传统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做事样式;而
是流动的同情。”所谓“流动的同情”意味着,一个由习俗、制度、法律等组成的政治安排,并不是一层不变的,“它们构成了一种格式,同时又暗示了对没有完全出现的东西的同情。政治活动就是探索这种同情”。比如,关于给予妇女选举权问题,所能给出的理由就是,妇女在很多重要方面已经被给予了政治权利,也即奥克肖特所说的“暗示”或“同情”,而不是根据“人权”等抽象的概念,即政治意识形态。“政府的暗示得在程序中找,而不是在宗教或哲学中找;在享受有秩序和平和的行为中找,而不是在寻求真理或完美中找”,而“这种仪式程序的管理人就是‘政府,它施加的规则是‘法律”。但什么是“法治”?“法律”来自何处?在《论法治》一文中,奥克肖特这样写道:“‘法治这个词语意指一种已经在实践中被概略瞥见,但还未经反思,人们断断续续享有,一知半解,不太清楚的人类关系模式:反思的任务不是要发明某种迄今还未听说的人类关系,而是要通过尽可能精确地区分它的状态赋予这种有点模糊的关系一种清楚表达的特性。它意指一种关系,这种关系唯一和专有的条件是某种规则,即法律。”可见,在奥克肖特那里,法治就是已经存在于人们实践中的某种关系模式,而法律则是这种关系模式的清楚表达。
行为传统可能是连贯,也可能是不连贯的。所谓连贯,可以理解为政治的连续性,但并不是没变化。“行为传统是一个要开始认识的难以捉摸的东西。实际上,它甚至可能似乎是本质上不可知的。它既不是固定的,也没有完成;它没有知性可以停靠的不变的中心;感觉不到它有什么最高的目的,或发现不了它有什么不变的方向;没有什么模式要复制,没有什么观念要实现,或什么规则得遵照。”传统是变化的,理性主义者对传统的贬弃,其原因还在于理性主义者“将习俗与传统等同于无变化的错误”。而事实上,传统是变化的。变化一直在发生,是不知不觉发生的,但并不是同时发生的。变化并不是不可捉摸的,现存的政治安排和行动模式会暗示发生着怎样的变化,一个富有经验的政治家懂得如何回应这种变化。传统的“原则是延续的原则:权威散布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散布在老的、新的和将来的东西之间。……一切都是暂时的,但没有什么是任意的”。
政治活动的主要甚或唯一资源就是传统,无论是在正常时期还是在政治危机发生之时。由于传统是变化的,来自于传统的暗示又是不确定的,也不存在“证误装置可以用来得出最值得追求的暗示”。因此,常常犯错误,或者发生危机也是可能的,如俄国革命等。但即使如此,为了对付危机,仍然不是求助于什么稳定不变的意识形态指导,因为“不存在这样的指导;我们除了危机没有触动的它自己的行为传统的残片、遗迹、遗风外,没有资源”。也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社会安排中得到帮助,但要使这种帮助起作用也“取决于我们能将它们吸收进我们的安排和我们自己参加我们的安排的样式。在这里,奥克肖特实际上既肯定了历史发展过程中的连续性,也肯定了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某种断裂。但总的来说,还是符合伯克保守主义“为了保守而变迁”的政治传统。不过,这样的观点对于我们今天还是有一定的启示作用。确实,吸收外来的文化、制度等,只有和自己的文化、制度传统等相对接才能有效地发挥作用。总之,政治离不开行为传统,认为没有传统也行的政治观是错误的,是“虚假观念”;政治中并没有安全的港湾,也没有一个始终如一的目的,甚至也没有发现所谓进步的线索,因此,政治就像是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航行,“既没有港口躲避,也没有海底抛锚,既没有出发地,也没有目的地。事情就是平稳地漂浮;……航海技术就在于利用传统行为样式的资源化敌为友。
可以看到,在奥克肖特那里,政治既不是纯经验主义的活动,如某些人所理解的是“没有政策的政治”,因为经验主义的政治“根本没有揭示一种具体的活动样式”。政治更不能被理解为由一个意识形态作为先导的活动,因为正如上文的分析,意识形态本身并不是一种由人们的理智预先策划、可以独立存在的知识,而只是一种具体政治活动的缩写。理性主义政治“暗示选定的政治意识形态的知识可以代替理解一个政治行为的传统。权杖和书被认为本身就是有权力的,而不只是权力的象征”。因此,理性主义政治用意识形态代替传统显然是错误的。当然,他也承认,一个政治意识形态并不是完全没有用的。作为一个行为传统的缩写,“可能意识形态的哈哈镜会揭示隐藏在传统中的重要讯息,就像一张漫画揭示了一张脸的种种潜在的可能”,但如果“将政治活动本身理解为改进一个社会的安排,使它们与一种意识形态的规定一致”则是错误的,因为,作为缩写的政治意识形态“决不能提供政治活动中所使用的全部知识”。
奥克肖特关于传统与政治关系的阐述其内容十分丰富,也十分复杂。就强调传统的价值,实践的智慧以及反对(思辨)哲学对于政治的侵扰而言,奥克肖特追随柏克,其政治观无疑是保守主义的,其认识论基础是怀疑主义的,不过不是怀疑传统,而是怀疑理性。当然,由于时代及个人等多种因素,决定了奥克肖特的保守主义政治观不可能等同于柏克,无论是从其基本观点还是理论特质上。如从理论上,柏克竭力将传统(特别是英国政治传统)神圣化,“我们的政治体系是被置于与世界秩序、并与一个由各个短暂部分组成的永恒体所注定的生存方式恰好相符合并且相对称的状态;在这里,由于一个巨大智慧的安排,人类的伟大神秘的结合一旦铸成为一个整体,它便永远既无老年,也无中年或青年,而是处于一种不变的永恒状态,经历着永远的衰落、沦亡、新生与进步的不同进程而在前进着。因而在国家的行为中,在我们所改进的事物中,由于保持着自然的方法,我们就永远不是全新的;在我们所保持的事物中,我们永远也不会过时”。可见,柏克的政治观带有浓烈的神权特质,而奥克肖特则不然。奥克肖特对政治理性主义的批判实质是对现代社会日益增长的科技理性的批判。随着社会的不断“合理化”,人们的一切活动不再取决于情感、习俗和传统,而是人们的理性。“社会的不断‘合理化是同科技进步的制度化联系在一起的。当技术和科学渗透到社会的各种制度从而使各种制度本身发生变化的时候,旧的合法性也就失去了它的效力。”理性主义政治是这种合理化的必然体现。这种理性主义政治在柏克时代才刚刚开始,而奥克肖特认为在他自己的时代已成了近乎所有政治的风格和特征。所以柏克的理论更多的是通过对英国宪制的赞美及其对启蒙哲学与法国革命的贬抑来完成的,而奥克肖特则深入理性主义政治的核心和内在机理,对理性主义政治观的本质进行了剖析。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奥克肖特是一个哲学保守主义者而不是政治保守主义者。虽然他明确主张政治中的保守主义,但他所谓政治保守,主要是把政治限定在特殊和有限的范围内,“政府提供行为规则,在规则中,熟悉是至关重要美德,因为,在他看来,“意识形态”已将一切政治化,而“政治只是实践世界的小小一角”,有着更多的特殊性和不确定性。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看出,奥克肖特之所以批判理性主义政治观,是因为在他看来,理性主义的前提是虚无主义历史观,这种历史观无视传统在政治中的作用。奥克肖特强调政治的特殊性与传统智慧的重要性,否认历史发展所具有的方向性,对理论对与实践的指导作用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虽然他并没有完全忽视理论的重要性。奥克肖特的政治观与英国的经验主义传统分不开,但他对传统的尊重和对历史发展连续性的过分强调,则体现了保守主义政治哲学的典型特征。不过仍然可以给我们以重要的启示:事物的存在确实充满了特殊性,比如传统,忽视特殊性是错误的,但过分强调特殊性则又是不足取的,正确的是坚持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
参考文献
[1]迈克尔·奥克肖特,政治中的理性主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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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约翰·麦克里兰,西方政治思想史[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8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