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的断裂及其连接

2009-09-01 03:09熊光慈
中州学刊 2009年4期
关键词:老子

熊光慈

摘 要:老子的天道观念中自有其相悖之处,即其所谓反天道自然的观念,它表现在人道的必然或应然对自然天道的反动。这里也反映出了老子哲学中的深层的矛盾。

关键词:老子;反天道;反自然

中图分类号:B2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4—0147—03

一、天人的断裂

从浅表上来看,老子处处主倡人应该法天法地法自然,但是从深处细细探究,老子哲学中人法自然的观念并非陈鼓应先生所说的“老子哲学一再地强调人应顺应自然”①,实际上,老子所主张的人应顺应自然的思想是很有限的,他对天人的相分是有着清醒而明确的认识的。

所谓反天道自然观念即老子哲学中表现出来的人道的必然或应然对自然天道的反动。这里也反映出了老子哲学中的深层的矛盾。

1.人道与天道的背离

老子认为人道中的一套行为处世之道与所遵循的仁、义、礼、智、信等行为规范本身就是从天道中裂出,人道的生成本身就是对天道的背离,它是一个客观的过程。所以,老子说: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②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安有不信。③

故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乱,安有正臣。④

以前有人据此认为老子是反仁义的,因而也是反儒的,但从这看来,老子并非存心要与儒家作对,他只是客观地揭示出了人格修养内容的仁、义、礼、智是天道分裂的结果,它们本身就具有与天道不合、甚至相反的性质。简本中只有“绝智弃辩”、“绝伪弃诈”,而无今本的“绝仁弃义”与“绝圣弃智”就是明证。实际上,激烈的反儒倾向始于庄子及其后学,而不始于老子。

人道既生,朴散为器,即离朴而不归,就成了与天道的相对待之物,故人道本然即有与天道相异之特质。老子又说: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⑤

这里,老子将“天道”与“人道”对举,明确指出了“天道”与“人道”的对立相反,隐约地揭示了“大道”的公平合理和“人道”的邪恶与不公。老子对这种人道对天道的颠覆的不公正事实,认识是非常清楚而且深刻的。

以上所论是老子所看到的实存的人道对天道的反动,这亦是现实之必然。这种认识一方面含有老子对不合理现实在人性上进行的本质性揭露,另一方面也透出了他对不合理人道的改良方策。老子提出了其应然的反天道思想,也就是在他应然的人道的倡导中,表现了他深藏的阴柔坚劲的智慧。

在天道自然观上,老子认为天道循环周行,往复不止,“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⑥。“有物”即指道体。总观老子言“道”,其特性有二:一曰“周”;一曰“行”。“行”揭示了“道”的运动的本质,“周”则描述了“道”的运行特征。天道的“周”与“行”,深刻地揭示了造化的本然运化规律。

以此为始基,老子亦主张人的行动亦应顺应自然的运行,只有这样,人才能达于自然以至于无为。

但是,老子在让人的行为顺应自然的同时,不自觉地走向了与自己相对待的位置。他既不让人“行”,也不让人“周”。他说:“致虚,恒也;守中,笃也。”⑦

“致虚”是要求人们的心智处于虚无寂静的状态,“守中”亦是要求人们的心意不左追右逐,要不偏不倚,不走极端。今本16章作“致虚极,守静笃”则非,因为“致虚”与“守静”是同义反复,没有什么意义,更重要的是它抹掉了老子“守中”的思想。这里“致虚”与“守中”对举,其意义的不同是非常明显的。

笼统地说,老子在对待任何事物的运动上都认为是要“周行”的,唯独在对待人的心智上却要遏制它的生长,限制它的行动。他的“致虚”观就是要使人的心智情意保持在零点的婴儿状态,是谓“不让行”。所以他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要人们的心境像赤子那样精纯,那样无知无欲,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心智至明至和。他又说“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亡为,亡为而亡不为”⑧,“为道”就要消损所知,直至于无,这就不是让人性顺其自然生长了。

在老子的“守中”观念中,亦涵摄着让人“不周”的思想。“守中”,一方面含有“定心在中”、“正心在中”⑨的致心纯和定静的意义,另一方面它亦包括有使心志中行不偏,不走极端的思想。老子分别在两处提出过这样的观点,他说: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⑩

简本甲组中亦说:

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

这里老子两次提到了“物壮则老”。“物壮则老”亦体现了“返也者,道动也”的自然运化的规律,这本是合乎大道运行的自然之状的。按说老子在用诸于以天道推衍人事上,亦应让人的行为顺应于自然之道:阴极则阳,否极泰来,高极必低,盛极而衰,这才叫天道周行,但是老子却明确指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看来这里的“不道”之“道”决不是真实的自然之“道”的,它不是老子所倡导的人的应然的“道”,而是必然之“道”。

2.人性对自然的反动

另一方面,老子思想中又存有反自然的观念,因为“道”是“法自然”的,因此,老子的反天道观念自然成了他反自然的根据。

老子最核心的概念是“道”,而“道”的第一特性就是“自然”,因此,“自然”的观念在老子思想中具有根本性的意义,老子哲学常常被称为“自然”哲学即标明了“自然”在老子中的地位。众所周知,“自然”不是指现在意义上的自然界、大自然,而是指万物的本然状态。万物自然地依道而行,人亦应自然地循自然而动,这本是老子在其思想中的一贯主张,但在一些章节中老子亦表现出了相反的看法。简本《老子》甲组中有言:

长古之善为士者,必微溺玄达,深不可识,是以为之容:豫乎若冬涉川,犹乎其若畏四邻,严乎其若客,涣乎其若释,混乎其若朴,沌乎其若浊。

“长古之善为士者”,今本作“古之善为道者”,其义有些许区别,但大体还是一样的,“善为士者”应该亦是“善为道”的。既然善为道,亦应顺化自然,听由天命,无为知足而常乐,何来乎“犹乎”、“严乎”、“涣乎”的行事处世小心谨慎警觉自戒的得失若惊呢?这是有悖于得道之士顺化自然无为而无不为所带来的超越性的怡乐的。老子对“长古善为士者”临事处世情态的生动描写,表明了人的行为毕竟是不同于万物本然的超越人事纷争的自然运行的。

老子让人“不行”、“不周”而“致虚”、“守中”的反天道、反自然观念,反映了其思想上的深刻的自我悖谬。大化流行,生生不息,蓬蓬勃勃,它的存在是自然而然的,是恒久的,而從中诞生的人作为一个个物来讲则是一个有限的存在,而它又是有灵性的,自觉的。人从混沌中走出,分解出仁义,产生礼智,产生出“大伪”,以至发生争斗,致使“损不足以奉有余”,这超越的看亦是自然之本然。但是,老子对这种自然地产生的不公正甚至邪恶的必然现实深为不满,对现实的嗜欲充盈、利令智昏的人性深恶痛绝,他想为人寻出一条出路,但在他的参照世界中,只有无忧无虑、自然而然、无为而无不为的造化才是最理想的,人要像无为的自然一样,人的世界就能解除纷争,归于太平,个体的人才会获得解脱。老子正是要在他的理想和现实之间探究天人之际,将有限的人从无限的大化中解脱出来,可是有限不可能被拉长为无限,因此老子所能做的,只有从永恒中截取出人这一需要拯救的存在,把他的一生作为一个自然的过程去对待。因此,“物壮则老”,在指涉自然上意指自然而然,但在它体现于有限的存在——人身上,就不能消极顺从了。因为人生本是有意义的,所以老子认为要保持人有无限发展的可能性,就必须使其潜能停留在初始的零点“无”上,就要“致虚”,非此,则不能达到;所以老子认为,要使发展中的事物始终蓬蓬勃勃,充满生机,就必须使事物一直保持在该事物发展的旅途中,就要“守中”,不让它发展至顶端,非此,则不能达到。所以老子说“保此道者不欲尚盈”(11)。这才是老子哲学反天道观念的本质。

笔者以为老子的哲学之所以被认为并非是消极的哲学,其核心也应该在于此。老子过分地强调要人自然无为,那是对现实的人的“太为”的矫枉。

二、天人的连接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看到在老子哲学思想的深处,既有引人走向自然无为的一面,亦有引人走向反天道反自然的一面。在有为的人与无为的自然之间,确是存在着深深的断裂,让有为的人直接走向自然无为的自然,确是存在着巨大的困难的。如此说来,老子的哲学在沟通天人之间上就存在着无法跨越的裂隙了?也不尽然。

那么,人在哪里可以与天相通呢?

这还须回到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道”上。“道者,万物之奥”(12),宇宙万物都通于“道”。从人的自然属性上说,自然的人道完全具有天道的属性,但从自觉的具有灵性的社会性的人道上说,人性中能显示出的天道的属性就渺渺了。老子也正是把捉了这些天人之间的微妙处,不露痕迹地打通了天人。

首先,在道体的虚无处,人天相通。老子认为万物根源处呈虚静之态,而万物的根源处正是“道”的表露处。这样,人只要返还虚无,就可通于“道”,通于万物,自觉的有为的人就可进入真常的自然无为的境界。所以,还是老子的那句话:

至虚,恒也;守中,笃也。万物方作,居以须复也。天道员员,各复其根。(13)

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14)

本章交待的即是,在“至虚”与“守中”的功夫中的自然得“道”的过程。那本然明觉的心即“道心”。在今本《道德经》28章中,老子还说: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婴儿”之心即是了无牵累、无私无欲、本然纯粹的洁静之心,没有俗念的污染,实亦“道心”。那“复归于无极”与“复归于朴”都是对虚无静寂“道心”的不同角度的揭示。所以老子主静。他说:“重为轻根,静为躁君。”(15)人心处于虚静的零点上,它就可在本然明觉中透析见万物的本然之貌,从而明心而知常。它也只有停留在此虚无之处,才能顺化万物,从而自觉地保持其充沛而旺盛的智性,潜存着无限发展的可能性。

老子形象地称这种持虚守静的功夫为“抱一”,今本《道德经》26章中,老子说: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严灵峰解释说:“一者,道之数,犹不二也,言其绝于对待也。”(16)。“抱一”即守道。世间之物只有虚无之物才绝无对待,一切有形之物都是相对的,都有所对待,因此,那“一”也就是静虚纯粹的道心。这里面存在着一个有趣的悖论,即“致虚”的功夫,在老子看来,既是一条通向自然无为的坦途,但它又确实包含有反天道自然的理念。实际上,这同一事物的亦此亦彼的现象也并非有什么奇异之处,正像老子哲学的辩证法中矛盾的事物不仅对立相反一样,它们还是相反相成的。

其次,“弱也者,道之用也”。在老子看来,人与天在道性的柔弱上也可以沟通。这句话是老子倡导人的行为应该处柔弱、谦下退让的理论基石。老子认为,天道运行以及道创化万物时,是没有一点外力强压的,它在自然的状态中总是含藏不露、悄无声息地自为着,它的运行是那样细微,以致让人不知不觉,从而显出其柔进弱行的情态,用老子的话说,就是“绵绵若存,用之不勤”(17)。而老子知闻了历史上以及现实中人们为了一己之私欲,机巧算尽,不惜流血丧命,强争硬取,以致毁尽了自然的纯朴之性。为了消减人的“太为”,老子提倡寡欲以尚道之柔弱,從而消损争斗。尚道之“柔弱”是老子在天道无为和人道过欲甚行之间进行的折中式的调和,它亦是防“壮”、“守中”思想的另一种表达,里面包含着老子对天道无为和人道有为的肯定。所以老子说:“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18)关键在“为而不争”,老子还是强调人毕竟是要为的。

老子论道尚柔贵弱的思想是有其特定意涵的,他所倡导的道用柔弱是一种阴劲绵坚的道的运行精神。在今本《道德经》6章中,老子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这里作为天地之根的“玄牝之门”就是“道”的喻体,它生生不息,绵绵不断,永远不疲惫,永远不枯竭,正是“道”行的绵柔阴劲的直接述说。

在怎样处柔守弱的行事上,老子的方法论亦表现出了其独特的风格。由于道的运行具有柔弱的“渐”与“进”的特征,所以老子主张做事情要见微知著,有先见之明,循序渐进,不能急躁冒进,要减少过分的人为。做事情要在事变还没有迹象时就要着手解决,以防患于未然,而且要注意事物发展的累积性,不要急于事功,强作妄为。其次,行事做事要诫慎恐惧,惊警所行,要“慎终如始”,以此“则无败事”。

注释

①陈鼓应:《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1页。

②今本《道德经》38章。

③楚简《老子》丙组一。

④楚简《老子》丙组二。

⑤今本《道德经》77章。

⑥今本《道德经》25章。

⑦(11)(13)楚简《老子》甲组。

⑧楚简《老子》乙组。

⑨《管子•内业》。

⑩今本《道德经》30章。

(12)今本《道德经》62章。

(15)今本《道德经》26章。

(16)严灵峰:《老子达解》,台北华正书局,1992年。

(17)今本《道德经》6章。

(18)今本《道德经》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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