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达平
章祖安先生为我国仅有的两位书法博士生导师之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伊始至八十年代中期,我与章祖安先生为邻于杭州市景云村居所十余年,同一大门出入,过从甚密。常听其谈玄论道,机锋叠出,妙语惊人,得益匪浅。先生严谨治学外,于书法更情有独钟,经年累月,寒来暑往,日课不辍。特别是大暑之日,当时连电扇并无,遑论空调,惟洞开门窗,见其解衣磅礴,虽大汗淋漓,而神情自如。兴致好时,常邀我入室同赏,并自行点评,说到高妙处,眉飞色舞,不能自已,得意忘形之状可掬,豪爽天真人也。
一日,偶过其门,见章先生立屋檐下,手执一竿,凝神屏息,仰视屋檐。轻为余言:“老鼠咬我电线。”余循其视线,一无所见,为好奇心驱使,与之屏息仰侯良久,果有一鼠探头欲出。说时迟,那时快,忽见章先生手腕一抖、竿梢正点中鼠头,鼠即应声落地。整个过程明快利索,精彩异常,余有缘偶然撞见此一绝招,为之惊诧不已,因余平日只视他为浙江美院一有学问的教书先生耳。
又一次,我正下厨做菜,将猪腰切得花状,配调味料、准备下锅,踌躇问,章先生闲步经过,见状,便与我谈及烹调此菜难度不小,必须看准火候,猛火急炒,至腰花膨胀最大度,迅即施料起锅,质脆而嫩。脆尤难。正说着,他右手接过我手中锅勺,左手持锅,欲代庖矣。此时炉火正旺,锅置炉上,左手拿着盛生腰之盘,迟迟不下,我正担心沸油起火,忽见锅勺翻飞,不几下,便装盘讫,腰花外鼓,色泽金黄,挟一块入口,果然脆嫩无比。先生关照,必须快吃,即时出水,脆味全失。我亲历此景,不禁又对他的烹饪之艺欣赏不已。问其所授,答日:“家母,家母花五六分钱的菠菜煎豆腐,无人可及。”盖彼时豆腐只四分钱一大块,今思之,恍如隔世矣。
与先生处之久,渐知先生多才艺,有古士夫风,于琴棋书画,音乐戏曲,均有所涉猎。还时时作抽象画,惟秘不示人耳,我偶有见之。先生现年逾古稀,华发童颜,目光如炬、思维敏捷、膂力过人,余心甚奇之。
今年五月,因章先生曾出席余之个人画展,相谈未尽,遂相约公园品茗叙谈。先生出示其六十岁时所摄之武术照片多帧,皆为一般年轻习武者所不能完成之高难度动作,更令人惊诧莫名。方忆起十余年前叩鼠之绝技,有由来也。一时兴起,渐谈渐深。遂知祖安先生出自豪门,令尊二房妻室,共生三子五女,其中二子均天亡。祖安最小,出生时其父已六十二岁。为一连丧子所惧,恐绝后,遂聘武师教其习武。时祖安先生虚龄六岁。
武师王姓,不知其名,河北保定人。章府有前后两花园,前园有草坪一块,习武地也。该武师与众不同,教习在黄昏以后,每天七时至九时,不管有月与否,下雨则在堂屋。其理由为,暗时若能平衡,其平衡之术更强;暗时若能行动自如,明时眼更明,身手更快。祖安先生信之。是耶非耶?同行议之。
练武之苦,有难以忍受者,往往半途欲废,必须闯过此关,方能有成。而外家与内家兼通者,技击往往能胜人一筹。我不禁发问:“与先生邻居多年,何以不见先生练武?”答日:“钱钟书先生曾言:‘大概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武艺之道,有似于此,岂有大庭广众前聚众练武之技击高手耶?唯赛事不在此例。”余闻言释然。品茗之际,二人共惜吾国“士”阶层之退化,顾当今自诩为文人者,手无缚鸡之力,视为当然,渐使艺文亦趋孱弱而成时弊,可叹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