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脚石

2009-08-27 07:06陈孝荣
新作文·中学作文教学研究 2009年7期
关键词:钢钎背篓洋芋

陈孝荣

基石在我们鄂西称之为基脚石。做在房屋脚下的称为墙脚石。做在石坎下面的称为基脚石。那些被称为脚石的基石起着支撑整个房屋和石坎的作用。

故乡子娘园在一个荒山峡谷之中,它就像一个婴娃儿,被四周的群山紧紧地围在怀抱里。峡谷叫九湾,是鄂西自然风景最优美的地方之一,但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它却是最贫困的地方之一。峡谷里最多的是石头和野草。记得在我九岁那年,我们村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那时我正读二年级,学校在一个叫一把斗的房屋里。从学校回家,我突然发现我们的村庄里到处都插满了红旗。那些红旗在风的吹动下猎猎飘动,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山坡上到处都是人群。“嗨嗬、嗨嗬”的号子声就如同春雷,响彻整个峡谷。人群里爆发出的笑声,像山里的雀尕子在村子上空到处乱飞。一问,才知道他们正在改梯田,突然间冒出的人是从大半个公社抽调来的,共一万余人。他们分散住在各个农户家中。

我们村一共是十个生产队,除开林场之外,其他九个组都属于这次改田的范围。改田的面积无法计算,其中二队子娘园坪里的一个坪就有百亩之多,被称之为“百亩平原”。我们属于三队,改的面积怕也是百亩以上。他们改的田从我们家屋旁开始一直延伸到山坡上的车前坡,长达七八里地。改的田分为水、旱二种。水田分为两处,一处是从我们家屋后到一个叫偏石板的地方止;另一处从一个叫庄维岭的地方到宗德伯伯屋旁止。其余则为旱田。

住在我们家的是杨家桥村的一些农民,共有十来人。杨家桥与我们属于近邻,就在我们村的上方,属于高山地区。我的家就在峡谷的中间位置,屋属于一字形的瓦屋,共四大间。因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父母把我们的卧屋全部腾出来让给了那些改田的农民,我们自己则挤在一间屋子里。但腾出来的房屋依旧不够住,其中吊脚楼上住了几人,堂屋里开铺住了几人,火垅里也住了几人。灶屋则为共用。时间为冬天,北风呼呼吹着,身子像狗子啃一样冷。那些改田的农民穿了棉衣棉裤,早晨从我们家出发,晚上收工回来,进进出出就像北极熊。但他们则一律快活,进进出出的时候则打着嘴仗,嘎嘎的笑声就一直伴随着他们。其中有一个叫彪叔的,是那些人中身体最弱的人,也是他们常常取乐、调侃的对象。

彪叔个子不高,胖胖的,脸寡白。上身穿了一件军用的灰白棉袄,下身也是军裤,脚上则是一双胶靴。胶靴里垫了棕丝,脚上除了一双厚袜子外,也包了两层棕丝。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有肺病,大概是肺结核一类的病。但他并没把他的病当回事,那些与他一起来的农民也没把他当成病人。从地里回来,他们常常取笑他。若是背了背篓,就悄悄地在他的背篓里放上一块大石头。若是不背背篓,扛了锄头或是钢钎、大锤,他们就拖了一根长长的葛藤挂到他的锄头上。但彪叔很精明,每次他们在他身上做小动作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彪叔也不回头,就说:“你们不消搞得呀。”身后的人被发现,就嘎嘎地笑。

吃饭的时候,他的病则表现出来了。饭是各吃各的。我们一共是两口锅灶,一回到家,他们就三五一伙地架起灶里的火,一口锅里弄菜,一口锅里弄饭。熟了,则坐在一起吃。而彪叔则不上锅灶,他带了两个大罐子,一个罐子里煮饭,另一个罐子里煮洋芋砣。一回到家里,他就从屋外抱了柴禾进屋,抈了放进火垅里架燃火垅的火,然后就把那两口罐子拿出来煮饭、煮菜。那是一种土窖烧出的土罐,大小同一个葫芦差不多。火燃了,他先是把罐子洗干净,然后就从他睡的床头的一个口袋里抓出大米来放进罐里,再淘上两遍水,就着了水放火里煮着。然后再从另一个口袋里捧出洋芋砣放进另一个罐子里,再放上枯辣椒皮和盐,着上水,就放火里煮。洋芋砣是事前都晒好的,是专门从洋芋中摘出来的小洋芋,大小就如同一个个麻雀蛋,晒得枯崩崩的,放罐子里时能听见洋芋砣落入罐子发出的咚咚响声。大约煮上十来分钟,罐子里煮得嚓嚓响声,屋子里就飘出了米香和洋芋砣的香气。那香气把我们的馋虫给勾了出来,因而饭熟了他开始吃的时候,我们总是站在他身边流口水。这时彪叔就对我说:“想吃吗?”

我说:“想。”

彪叔就站起来从他床头的那个紧包口袋里捧出一捧洋芋砣交给我母亲,说:“煮了莽子们吃。”

莽子是我的小名,外婆给取的。因为父母这么叫,外来的人也跟着这么叫。

母亲不要,说怎么能要你的呢?

彪叔说:“几个洋芋砣子嘛,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母亲就接了。然后煮了我们吃。可当我们真正吃的时候,却觉得那洋芋砣一点也不香,枯沙沙的一点也不好吃,吃了梗在喉咙里还得用水往下冲。

可是彪叔却吃得津津有味。

每天天一麻麻亮,彪叔就同那些农民们一起起床,吃过早饭就扛了锄头、钢钎、大锤往地里去。来到地里,他们先在要砌石坎的地方开出一条深沟,然后把山坡上的石头挖出来。能撬动的他们就一一撬起来,不能撬动的就用炸药爆破。撬起来或是爆破的石头就被他们用钢钎、木杠一一赶到在做砌石坎的地方,然后再从那些石头中选取一条四角楞正(喻整齐)的石头做基脚石,一层一层地砌起来,砌成一道一道石坎。那些不能做基石的圆光光石头则填到坎子后面做保石,然后再填上土,这样一层层梯田就被改了出来。

一个冬天过去,那些层层梯田就改完了。彪叔们也从我们家撤走了。

之后又过若干年,实行责任到户的时候,那些梯田就被分到了各家各户。我们家分的大园子,小园子都是属于那次改的田。那是一些旱涝保收的一等土质。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那些田依旧被山里的那些农民耕种着,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每次回到故乡,望着那些土地上生长出的苞谷、黄豆、水稻等等作物,我就能想起彪叔们来。再后来我把父母接走,再没有回过故乡,但每每见到城里的农民工,或是在梦里,我也能想起彪叔们来。那些猎猎飘动的旗帜,那些响彻山谷的号子声,那些累得黑汗把流(汗流浃背)的故乡人,似乎就在眼前。彪叔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或许被那肺病夺走了他的生命,也或许他进入了他的暮年,无法再搬动任何一个石头了。但我知道,那些清晰的和模糊的,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小人物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基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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