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杰
日全食成为全球翘首盼望的盛事。千万年来,人类对日食心怀戒惧,各国的宗教文化有异,于日食的神话心理相同。
有趣的是都说日食是天上的妖怪吃掉了太阳,是哪一种妖怪。却因各国的农业化社会状况而异——北欧多森林,斯堪的那维亚的部族认定是天狼食日。越南多河溪,热带国家的暴雨之后,牛蛙遍地,因此吃掉太阳的,成了大青蛙。阿根廷人说是美洲虎,中国农家与猪狗为伍,食日的妖兽,成了天狗。天狗食日,是人类最古老的逻辑谬误。人们认定太阳被天狗吃了,在地上端起面盆和破锣拼命敲打,以为天狗一惊,会把太阳吐出来。
敲打了一会,天上果然重放光明,于是地上的人就天真地以为,敲面盆击锣,对天狗真有阻吓作用。直到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位智者转念一想:不如这一次,咱们不要敲面盆打锣了,硬要看看,天狗把太阳吞进肚里之后不吐出来,是什么光景?没想到锣鼓和面盆一起哑掉之后,天狗还是乖乖把太阳吐了出来。从这一天起,中国人大概才省悟到,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天狗。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同理,天上也没有什么狗,时辰一到,太阳自然会回来。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以“天狗食日”的传说为例,说明何谓“证伪”——在逻辑上,不必直接证明天上真的有一只狗,只要停止敲面盆打锣,太阳重新露脸了,从“证伪”的角度,就足以证明,天上没有狗。
对天狗食目的迷信固然历史久远,因为源于对红太阳的崇拜,也一样原始。“天狗食日”提供了“证伪”的智能——同理,当初欧洲人都以为,凡天鹅都是白色的,直到从澳大利亚进口了第一只黑天鹅,人们才恍然明白:并不是所有的天鹅都是白色,只是人们在某一既定的时空里看到的所有天鹅,都只是白色。
“天狗食日”的谬误,不止是原始部族的笑话,以后千百年来酿成以偏概全的思维,却制造了数不尽的悲剧。例如:天下雨。地上必然是湿的;然而地湿了,却不一定是天雨,也有可能是二楼的张大妈往街上泼了一盆洗脚水。
在旧中国,剥削农民的,都是地主;但并不等同每一个地主都必然是吸血吮髓的刘文采或黄世仁。许多地主辛勤三代,分毫节俭,是自己储下来的地;也有许多地主,对长工和佃农都有感情,然而,在“一个阶级推翻了另一个阶级”的革命理论之下,“天狗食日”的盲点思维盛行,把整个地主阶级,只问出身,不论情节,一概以暴力消灭,不就是在地上一大不问情由敲锣打面盆瞎起哄的“人来疯”群体活动吗?
“天狗食日”的谬误,不仅在于把臆测当作想当然的事实。而且把两件顺序发生的事情,妄加上主观的因果联系。没有人再相信日食是因为天上的妖犬作祟了。但“天狗食日”的偏执症候群,今天还广见于脑残的民间。例如风水就是一门“天狗食日学”:如果布风水阵,就能兴家旺族,那么美国的林肯纪念堂,没有经过风水师的设计,为什么美国却迎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霸权世代?在布什当总统的8年,美国国势衰落了,是不是布什的祖坟出了问题?如果奥巴马能为美国带来振兴,是奥巴马的八字生得好,还是他在肯尼亚的老家,得青山环抱、绿水围绕的玄学之助?伊朗的总统选举,因为点票舞弊之嫌,爆发暴乱,为什么总统内贾德只一口咬定是奥巴马的美国势力捣的鬼?“外因要通过内因起作用”,伊朗当权者把本国的问题全归咎于美国,罔顾国内对妇女和人权的欺压和剥夺。
“天狗食日”的执迷,必然导致一叶障目的虚妄,把明明不存在的一只天狗,当作对自己生命安全的唯一威胁,而不知道这头所谓的天狗,在天上子虚乌有,其实是自己妄想成癖的心魔。
欧洲经历了天文学的思想革命,哥白尼、加利略、布鲁诺前仆后继,在黑暗的时代,有几位孤独的勇者,用心灵的望远镜窥探真理。天文学第一个打破“天狗食日”的迷信,证伪了迷信者仰观日食时的被迫害妄想症。
鲁迅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敢的,在中国民间历史上,在日食的时候,第一个抗拒跟随愚昧的群众敲锣击面盆-而高叫一声“且慢”的人,何尝不是勇敢的人?他没有随波逐流地认定有那么一头天狗,他偏偏不信邪,想打破世代传下来根深蒂固的习惯,不再敲面盆。他还会被族人定性为天狗妖孽的同路:“你就是想天狗把红太阳吃掉,想我们的世界永远被黑暗统治,对不对?”在原始的荒野,愤青们歇斯底里地捡起石头,向他身上砸去,这时太阳突然露脸了,天空重见光明——这位怔住了的智者,后来归宿如何,虽已浑不可考,他一定是中国有信史以前,最古老的一位无名的烈士。
在仰观日食的时候,我们在惊叹天工造物之妙的同时。不妨也向这位无名的先烈默默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