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义忠
人老总是从眼睛先开始,以前再利的目光也会迟钝。当老友知道,我泡在暗房里几个月为广东美术馆的展览放照片,吃惊地问:“你现在还能在昏暗的红色安全灯下对焦距吗?”是的,我的眼睛也不行了,但很多事是靠感觉的。我的师父证严法师就说过,43年前她刚创立慈济功德会,去访贫时曾亲眼见到一位盲眼老妇穿针;一手拿针,一手拿线,一次就成功。老妇人的天地虽然是暗的,心里却是亮的。
6月份我到北京讲座,抽空到一位学生的工作室看看。他是非常优秀的摄影家,素来喜欢创新,目前却在研究摄影刚发明时使用的湿版摄影。这让我大为惊喜,古法令用,能在传统之中寻找创新之路,实在是太对了!
我们一行人被他拉进摄影棚,坐在他那自制的木头相机前。在他对焦的同时,他的爱人、也是他的熟练助手便进入暗房,把药液均匀地敷在玻璃片上。药液还是湿湿的状态,就拿出来拍了。由于湿版的感光度很低,被拍摄的人要在强光照射之下动也不动,维持同样的姿势大约20秒,影像才能清晰。拍完之后,他的爱人立刻将玻璃版拿到暗房显影、定影;整个过程必须在15分钟之内完成,否则便会失败。
玻璃版定完影,还没充分水洗之前,便湿湿地拿去用扫描仪扫描、再用打印纸输出。一张结合最古老的摄影术与最新的激光打印所完成的作品,就这么呈现在我们面前。照片让人看了吓一跳,每个人都愣愣地瞪着镜头,仿佛少了一分精、气、神。怪不得从前的老百姓怕照相,说是灵魂会被摄走。学生说,由于湿版是色盲片,所以有些颜色无法感光,蓝衣服拍起来会变成白色,人的皮肤看起来也特别光滑。
无论如何,他的这项新尝试把我的兴趣也给引出来了。等忙到一个段落,我就要学他去搞一架18×24cm的木头相机。学生说:“老师,您尽管玩吧,我已经找到人帮我生产干版玻璃版底片了,可以大量供应您!”
我好奇地问他,既然前头那么复古,为何最后不用传统暗房技术放大,而要用计算机输出?他说,放大对他而言毫无乐趣,还问:“老师,您为什么到现在还对泡在暗房有那么大的热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放那些影像?”其实,对我而言,那不是重复,而是重新体会。我所拍的人、事、物永远停留在按快门的那个当下,而我自己却随着岁月不断成长,对人生的体会,每个阶段都不一样。因此,每一次放大都好像回到了拍照的初发心,是一种洗礼,也是一种检验,检验自己最早的信念有没有变质。
之后我又到了东北,在讲座时,一位大学生问到:“老师常提到‘感恩、‘温度这些字眼,这是不是意味着个人感情的过度投入?而所谓‘信仰就是意识形态?这些对创作不都是障碍?”他的表情凝重,仿佛我前一天的演讲已让他苦思了一个晚上。
这实在是让我担心。现在的年轻人到底相信什么?追求的又是什么?是虚拟世界吗?是网络恋爱吗?我告诉他,“感恩”就是我对摄影的最基本理解。无论是多么了不起的摄影家,充其量只是50%的创作者,另外50%的功劳应该属于镜头前的对象。如果没有那些人、那件事的发生,哪来的照片?所以,摄影对我而言是一种礼敬,把看到的事情表达得比原来更好、更有深度、更有意义,才对得起对象,也才在摄影这件事上付出了什么、增加了什么、表达了什么。拍照就是要感恩。感恩那个时间、那个空间、那个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
至于“温度”;会在某一个特定的瞬间按下快门,难道不是眼前的一切对你有了意义?或是你跟对象心有灵犀一点通?共鸣不需要温度吗?关爱难道是冷冷的吗?再说,如果“信仰”是一种意识形态,没有信仰不就是另一种意识形态?我对信仰的解释很简单,就是相信一件事的意义,相信这件事可以感动别人,可以改善情况。
几个月以来,唯一喘息的日子就是我生日那天了。我跟太太什么都不做,出去吃了一顿午餐;是我最喜欢的、非常便宜的双菇意大利面。然后搭地铁去看了一场保加利亚电影《在世界的转角遇到爱》,买了一包好吃的绿豆黄。就这么简单,却是好久以来最享受的一天了。
在捷运站台上,我太太看到一个保养眼睛的药水广告,说这个产品我们应该买。我起先纳闷,为什么保养眼睛的药水要找妙龄女郎来做广告,应该是银发族最需要吧?继而想到,对了,现在的年轻人整天对着计算机,都早早视力就衰退了;不过10几20岁,眼力倒跟从前七八十岁的人差不多了。若是心中不相信什么,眼睛又看不清,那么天地再亮,心地也是昏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