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焰
在曾国藩把目光死死盯着金陵的时候,他的敌人,一个昔日的教书先生同样眼光迷茫地看着远方。这个高个子的广东汉子一直怏怏地拖着病体,在很多时间里,他轻手轻脚,神情恍惚,喜怒无常,好似天外来客。进入金陵(南京)之后,洪秀全变得更奇怪了,他仿佛整日坠入一场大梦,一直白说白话,自我封闭。给人的感觉是,当这个幻想家在极短的时间里一步登天走上天王宝座时,他的内心似乎承受不了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让他无所适从……尽管金陵外围一直战事激烈,但洪秀全从没正视过前方的对手,他只是在密室里不断向他的天父祷告,在他看来,祷告的力量要比那些南征北讨有效得多,眼前这些敌人,就如妖魔鬼怪一样,有朝一日他会借助天父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扫除。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也是没有意义的,这个世界,只是他的一个临时客栈,他只想借助于这个客栈升天,或者,充分地及时行乐。让他困惑的唯一问题是,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残留多长时间,天父何时将召唤自己。
从洪秀全的思想发展中可以看出,教书先生出身的他对于宗教的认识,一直是生硬的,是生吞活剥的,是自欺欺人的。这个在科举上屡屡落第的落魄书生,对于僵化的科举取士方式由怨生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洪秀全接触到了基督教义,那种彼岸的希望燃起了他内心中的干柴,让他变成了一个狂热的宗教徒。他以自己的方式在教义中掺入过多的酵母,从而促使教义胀大炸开。在某种程度上,与其说他是崇尚基督教,还不如说他是对基督教的某种神秘感兴趣,肆意扩大其中的奇迹、幽灵和显圣。实际上真正贯穿于洪秀全内心的,还是成仙得道的中国民间传统,还是做皇帝的愿望。进入金陵之后,洪秀全头脑中潜伏了很久的欲望得到了释放,对于王权的渴求取代了宗教的幻想。值得一提的是,对于金陵这个城市,洪秀全喜欢异常。在他看来,来到金陵,是一种偶然,更是一种必然。当年,在金田起义之后,一路北上,所向披靡,不知不觉中,他就将目标锁定在金陵了。到了这个虎踞龙盘的古城之后,洪秀全就不想走了,他迷恋上了这个地方,迷恋得死去活来。洪秀全到金陵是来当皇帝的,在他看来,只要息尚存,就要当一天的皇帝。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人们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感觉,无论是现实中还是精神上。
洪秀全先是派人拆掉了明朝的故宫。原先矗立在紫金山附近的一座座巨殿宫寝,被一群群来自广西、湖南的农民闹哄哄地肢解,然后,洪秀全命令将那些巨大的宏柱和石料运到玄武湖边上,去构造一个新的宫殿。宫殿建成之后,洪秀全整天把自己锁在金碧辉煌的天王府中,谁也不见。他一方面杂乱无章地思考着一些哲学和神学问题,幻想着如何把王权跟宗教更紧密地结合起来,让臣民同时成为自己的教民,从而无私地贡献所有的一切,另一方面,他像历史上所有的帝王一样,苦练房中术,想在谜团一般的两性交媾中,得到极度快乐,也摸索一种解脱之道。当然,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无论是在头脑里还是身体上,他都没有找到一条通天之途。到了后来,高高在上让他心灰意懒,及时行乐成了唯一的安慰。当形势急转直下,李秀成等人一再提醒金陵形势危急,劝他离开金陵另觅京都时,一直沉湎于苦苦思索中的洪秀全就是不听。在洪秀全看来,世界如此虚幻,危险同样虚幻。只有当上皇帝的感觉,才稍稍让人觉得有点真实。与其蝇营狗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如利用这个短暂的时间,像火柴一样划过黑夜,度过闪亮的人生一一洪秀全所做的一切,就是那样匪夷所思,从某种程度上,与其说他是一个宗教的实践者和鼓动者,还不如说他是一个怯懦无力的哲学家,或者一个杂乱无章的幻想家。
时间进入到1864年,在苏南,太平军苏州城守将郜永宽等人杀死主将谭绍光后投降了淮军,苏州陷落;在浙江,左宗棠率军攻克了杭州;在金陵城下,曾国荃亲自指挥,组织敢死队攀岩直上紫金山,攻陷了天堡城,占据了控制金陵的制高点。随后,湘军又进驻太平门、神策门外,金陵自此完全被合围。眼看最后的决战就要结束,曾国藩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形势发展到这一步,那种残酷和冷血变本加厉,人性的忍耐力也到达极限。尤其前线的官兵,那种极度的屠杀几乎让人性和理智崩溃。在金陵城下潜伏了两年之久的曾国荃更是如此,他的情绪一天比一天焦躁,身心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在苏州,一向理智坚定的李鸿章也疑神疑鬼,情急之下,竟然先下手为强,杀了投降献城的太平军“八大王”郜永宽等人,然后,又大开杀戒,将上万太平军降将杀得干干净净。消息传到曾国藩这里,曾国藩尽管颇为震惊,但还是写信谆谆地安慰李鸿章。这一切,有什么办法呢?咫尺之间,往往就是你死我活……曾国藩不断写信安慰前线的将士,跟他们说,战争中过度的杀戮,有时候的确也是迫不得已,要注意对自己身心的调节……每当写这样的书信时,曾国藩总是唉声叹气,战争到了如此地步,哪里是短兵相接的决一雌雄,简直就是血淋淋的屠羊了!
朝廷显然是想加大这样的屠杀力度,那些一直躲在京城的权贵们似乎等不及了,他们一再批评曾国藩行动迟缓,对曾国藩迟迟不发布总攻命令感到不满。朝廷一再敦促李鸿章的淮军前来协攻金陵。戈登的洋枪队也想来分一杯羹,他们不断给朝廷施压,也想来增援金陵。曾国藩最不愿意的,就是洋人插手了,他拒绝了戈登的要求。就在这节骨眼上,金陵城外的湘军主将曾国荃病倒了,一连很多天高烧不止,卧床不起。在安庆的曾国藩得知后,大惊失色,寝食难安。曾国藩最挂念的,就是曾国荃的病情了。金陵攻城在即,从情感上说,曾国藩当然也不想让攻克金陵的头功落入他人手中,而且,曾国藩清楚地知道九弟攻克金陵的渴望。毕竟,曾国荃在金陵城下像一根长钉一样一扎就是近两年。曾国藩急忙给弟弟写了一封信:
你信中讲到的“肝病已深、痼疾已成,逢人辄怒、遇事辄忧”这几句话,我读着非常焦虑,今年以来,江苏、浙江等省攻克的城池很多,唯独金陵城,迟至今日也没有把握,加之军费奇缺、不如意的事情、不顺耳的言语纷至迭起。我都忧郁成疾,何况你的劳苦甚过我百倍,你的心血久亏重过我数倍呢?从春天以来,我一直害怕你肝病发作,但在信中你每次都含糊其辞,这四句话实情全露。
这种病不是药物所能奏效的,必须把万事万物看开一些,不恼不怒,才可使病情逐渐减轻。毒蛇蜇手。壮士自断手臂,以保全性命。我兄弟若要保得性命,也应当视恼怒如毒蛇,花极大勇气去除它。
肝子发作,大发雷霆时,不只是心中不平静,也不害怕,确实有这种情况。不只是你年方盎年是这样,就是我这种己渐衰老之人,也常有怒不可遏的时候。必须强迫自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降伏这种恶劣心情,这就是释迦牟尼所说的“降龙伏虎”。龙是相火(欲望),虎是肝气(怒火)。自古以来有多少英雄豪杰过不了这两关,也不仅仅是你我两兄弟如此。关键是要抑制住这两种
情感,不能使它燃得太旺。降龙以养水,伏虎以养火。古圣人所说的熄灭欲望,就是降龙;所说的制怒,就是伏虎。儒学与佛教虽然主要的道理并不同,但他们在节制血气这一点上,却没有什么不同,总是不要使我们过分的欲望伤害我们的身体。
让曾国藩感到欣慰的是李鸿章的态度,毕竟,李鸿章是自己的弟子,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在关键问题上,李鸿章表现得极其仗义,在给曾家兄弟的信中,李鸿章一再表示自己不想抢头功。他不断拖延朝廷的敦促,一会儿声称部队需要休整,一会儿又向朝廷进言,准备将自己的军队调至湖州,从南面对金陵实施包围。没想到的是,李鸿章兵马的调动激怒了由浙江对金陵进行包围的左宗棠。左宗棠火速向朝廷报告,说李鸿章想“越境掠功”,弄得李鸿章十分尴尬。李鸿章所做的这一切,很明显,就足要拖延时间,把最后攻克金陵的头功让给曾国荃。一个人,在如此巨大的诱惑中,能守得住,看得出来,李鸿章还是懂得知恩图报的。曾国藩无奈何,只好派人敦促曾国荃,让他全力攻城。毕竟,时间不等人了,再拖下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1864年7月19日,从病榻上挣扎起来的曾国荃号令攻城了,通向金陵城的地道已挖通。曾国荃几乎是用嘶哑的嗓子下令点火,几分钟后,数万斤炸药爆发出一声巨响,金陵城墙被炸塌了二十余丈,黑色的硝烟冲天而起,整个金陵都能感觉到地动山摇。不仅仅城墙上的太平军消失在轰鸣中,湘军冲在前面的四百多名士兵也在硝烟弥漫中粉身碎骨。数万湘军一齐呐喊,挥舞着刀剑像龙卷风一样冲入城内。此时,金陵城中早已断食很多天,残存的太平军已基本丧失了战斗力。到了晚上,金陵九门皆破,征战了十多年的湘军,尤其是在金陵城下坚守长达两年之久的曾国荃的“吉”字营,在这样的狂喜中,早已忘记了创立之初曾国藩所制订的各种纪律,开始了大规模的烧杀抢掠……
每个人都疯了。实际上不仅仅在城池攻陷之后,在此之前,战争的双方都失去理智了,长时间的杀戮和压力,使得残存的人性早就烟消云散。洪秀全在金陵被围困的最后关头,眼见着城池守不住了,精神彻底地崩溃。他整天嘴中念念有词,不断呼唤神灵,乞求上天让地下长出食物,让自己的天兵天将饱餐杀敌。失望至极,洪秀全饮药自尽。死之前,洪秀全甚至命令手下用十几层厚布,在自己死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洪秀全在乞求什么呢?是解脱,还是逃避?一个靠神权来确立地位的统治,比依靠道德和王权的统治,还要愚昧和落后。这样的方式,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吧?攻下金陵城后,曾国荃带人冲击了天王府,命人掘开了洪秀全的坟墓,将洪秀全浑身的厚布全部扯烂,用刀斧将尸体剁得粉碎。即使是这样,曾国荃还是不罢休,他又命人把肉泥拌进火药,装入炮弹,然后接连发射出去——曾国荃同样也疯了,洪秀全就是死,也要让他的阴魂散去——这是一种仇恨吗?这分明就是最后的疯狂。
战争,就是这样以最疯狂的方式进入高潮,也进入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