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兰亭集序》

2009-08-26 11:03朱进国
六盘山 2009年4期
关键词:兰亭集序书家兰亭

朱进国

第一次给学生讲《兰亭集序》,是把它作为一篇美文来讲读的:汉末农民大起义后,战乱频繁,时局动荡,生民涂炭,人对生命的思考骤然迫切起来,于是道教得到繁荣,在士大夫中广为流行。看轻现实的得失,保持人格的完善,追求精神上的愉悦和超脱。是当时士大夫的修炼目标,也是这篇《兰亭集序》的意旨。文章紧扣死生二字,于良辰美景中,寄寓人生短促之感叹;于赏心乐事内,透露功业艰难之悲伤。后来又把它作为美文和天下第一行书给学生介绍的。当时介绍时,感觉还是蛮好的。但慢慢感受到,文章和书法中似乎洋溢着诡秘奇幻和神灵气息,也常使我听到孤寂幽怨的人生感唱,反而对时人评介的“飘若游云,娇若惊龙”,南朝粱武帝评为的“龙跳天门,虎卧凤阁”,以及王羲之思想上崇尚自然,信奉老庄,行五斗米道,对于人生的穷达生死,出处进退都有深刻的见解,故明初刘基谓之:“抱济世之才而不用”,“独以能书而见于后世,悲夫!”等等的评价依稀模糊了!

兰亭在绍兴西南27里的兰渚山麓,原名兰渚。公元353年暮春,王羲之、谢安、支道林、孙绰等40余位东晋名流在那儿修祓禊之礼。祓禊是我国一种非常古老的习俗,原为三月上旬的一个巳日,临水张乐,消灾祈福,故称为上已。《西京杂记》卷三栽汉武帝戚夫人侍儿贾佩兰说在宫内时,逢三月上已,张乐于流水,以祓妖邪。曹魏以后,将修禊定为三月三日,于是逐渐演变为士女游春的节日。杜甫《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便是。王羲之他们的修禊便诞生了千古绝唱《兰亭集序》。于是兰亭便成了心中的某种象征,成了书法爱好者心上难解的情结。据说,一些中外书法家都要到兰亭去走动走动,举着他们背的滚瓜烂熟的《兰亭集序》,十分虔诚的去那儿凭吊一代书圣。我知道清康熙十二年重建了兰亭遗迹,再加上近年来的修茸,以及历代文人的墨宝,很是令人神往的,然而我怕亲临实地的顶礼膜拜。因为带有诡秘奇幻和神灵气息的兰亭,“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兰亭集序》的文笔和书法一样叹为观止。“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这是一种纯粹的自然景观,不是人工营构所可以替代的。由于毫无雕琢、毫无掺杂才可以使这些风流雅士的诗兴大发,逸兴遄飞。我们仿佛可以感受到修竹清嘉,山泉泠泠作响;崇岭清翠,空气清新而润泽;阳光温馨,和风习习,竹动映溪,好一派逍遥风光。这种逍遥在晋人身上是很明显的,就连他们的某些癖好也是如此:王羲之好鹅、支道林喜鹤、王子猷恋竹、陶渊明爱菊。这些都是逍遥、清雅,甚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晋人把《老子》、《庄子》、《周易》称为“三玄”,讨论和阐释对“三玄”的见解是生活的一部分。玄学思想的泛滥是文人早熟的酵母,因此兰亭雅集,是文人玄理的辩论,讲文论德的一种活动方式,和“竹林之游”是一样的。现在这些都随风而逝了,只剩下一篇可爱的《兰亭集序》。

晋人的生死观,可以从《兰亭集序》里窥见一二。当我们还沉浸在暮春的温馨时,王羲之已将笔锋一转,哀叹起人生之须臾来了。“向只所欲,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读来很是苍凉。这大概就是波德莱尔说的:“美是这样一种东西:带有热情,也带有愁思,它有一点模糊不清,能引起人们的揣摩猜想。”晋代的书家,并没有因为选择了书法而长寿,王羲之活了58岁,王珣献之活了42岁,王殉只活了40岁,只相当于今人的中年时期。他们明显感到恐慌,因而也抓紧时间享受生活,包括消极和放荡。他们也麻醉自己,用酒,像阮籍居然可以一醉60天;他们也企盼长寿、成仙,因此服食紫石脂、赤石脂这类原料炼成的五石散。王羲之曾高兴地对一术士写道:“服足下五石散身轻如燕”,却不料反短了卿卿性命。王羲之曾外出寻仙拜师,遇一老猎人,便求老猎人给他指引见拜仙的路,这时天上飞来三只大雁,老猎人说:等我射下再告诉你。王羲之看看,心想看见都不容易,别说射下了。老猎人嗖嗖嗖三箭,三只大雁落了下来,王羲之惊呆了,一看,三箭都射中大雁的头。王羲之诚恳的对老人说:您肯定是神仙的门徒,要不,怎么射得这么准。老人笑笑说:自幼打猎在深山,从来没拜神和仙。手中弓箭也一般,本领全靠苦和汗。不过,他们投射在书法艺术上的生命能量却是让后人汗颜的,在那么短的生命旅程中,开拓了一个崭新的审美空间,让长寿者尽毕生精力都难以企及。晋人是用他们的生命浇铸书法的,成仙无望,轮回无望,只有艺术永恒。这样,他们投向书法艺术的生命光束就特别强烈、灼热,穿透力也就特别强大。我感叹晋人在那样的年龄下挥洒出那样的线条来,如果有闲暇你可以一遍又一遍的研读这些华采乐章,用心去倾听从中传达出的心声。悉心去感悟字里行间充溢着的青春气息和生命张力。

在魏晋幽深的长廊中漫行,你会感觉到这些书法家的古古怪怪,他们笔法夭矫,不好接近。山涛“介然不群”,阮籍“任情不羁”,嵇康“高亮任性”,刘伶“放情肆志”,他们都有或这或那的怪癖。他们品藻人物,凭自己好恶来使用青眼或白眼。这些脾性导致了他们在书法创作上各行其是,标新立异。王羲之开始师从卫夫人,后以为“徒废年月”,就不再学她了;王献之不愿在其父的名声下过日,自己来创“破体”;庾翼为了把自已的字和王羲之的字区别开来,称已书为“家鸡”,王书为“野骛”。魏晋的书法长廊是异常热闹的,与其说是由于这些书家的古怪脾性所致,不如说是基于他们的自我实现。他们的合群是暂时的,只是玩玩而已,更多的是鸟兽散,该做什么做什么。他们在做什么——寻求自我实现。

寻求自我实现,是人类生存发展需要自然形成的本能。通过自我实现的过程和成果,关照人的本质和本质力量的丰富性,逐渐又发展前人的精神生活需要。小男孩比谁尿得高、尿得远的行为于社会也许毫无意义,但对于孩子,却使其从尿的高远上看到了自己的本质力量,从而精神上得到了自我实现的满足。在艺术创作的一切环节,创造者都在寻求和利用使自我才智技能得到充分发挥的机会(包括对一定艺术形式特点、规律的创造性把握)。为了显示出“我”的创造,就力求有我的技巧、功力、风格面貌;创造既然是在前人基础上进行的,因此就要在我的创造中显示出我是怎样认识、理解、继承和发展的。一切追求、一切艺术效应都以人的自我实现的才智和技能、人的本质力量丰富性的最有效展现为归结点。一切成功的创造,都体现创造者对艺术构成的基本规律、形式特征的深刻理解和把握。一切艺术品的审美意义、价值、效果,追到底,都离不开这一点。

人是大自然的一片叶子,离开了自然就会枯萎。应该说,魏晋书法家是很强烈地渴求同自然亲近的,原因在于自然有着悦人的特性。与“天人和一”的中国精神一致的是对物的态度——物我合一。人并不与自然相对立,而是相处于和谐和默契。在王羲之的《兰亭序》中,我们简直为他们雅集之处的景色迷住了,感受到了浓郁的大自然的气息:那崇山峻岭中的茂林修竹、清流激湍,那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时节,还有那宇宙间品类之盛给书法家们带来的怡悦,书斋如何能赐予呢?魏晋书家,那种旷达、脱俗、倜傥,是与他们与自然的联系分不开的。王羲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羲之去官后,与东土人士营山水弋钓之乐,游名山泛沧海,叹日:“我卒当以乐死。”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季,尤难为怀。”按宗白华的说法,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在大自然中有着浪漫的气息,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书家置身于大自然中,接受着大自然的陶冶,甚至可以洗涤去一些心灵之杂质。这种人和自然的交流达到默契。打开《兰亭集序》扑面而来的是自然气息。从中透露出文人书家在自然的怀抱中不沾滞于物的自由精神,一种超越了生命和时空的感觉,人的身外之累在它面前都淡化了。在这种宁静、淡泊、幽远的环境中,书家的心境也变得自然、天真、纯朴和轻松、活泼起来。同时,自然界也给书法家们带来了不可知感,它寥廓浩大,尽管使人感到自己的卑微渺小,也会使人领略客观事物美的真谛,沉浸于自然。自然界蕴含着的不可理喻、难以直陈的精神也将潜移默化地为人所感觉,其中不乏哲理美的享受。

(责任编辑:杨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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