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一
无论走到哪里,身居何处,每当想起故乡,忆起老家,南小桥都清晰而温馨地浮现在我眼前。
没有人在意它的存在,没有人能对这座不起眼的小桥唤起兴趣。村人们只知道它叫南小桥,只知道它毫无生机地横亘在巴楼村的东头。但在我这个作家心里,它却承载着厚重的乡村文化和青春记忆。孤灯独对,面对皓月,对南小桥的情思犹如铺天盖地的晨雾,浸湿着我的乡思乡愁。那是挥之不去的少年之烦恼,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最欢乐的无可复制的时光。
儿时,那地方叫南小桥,却没有桥。夏天暴雨时节从家河里泻往双李河直奔茨淮河的水,必从南小桥通过的。村人们只好挖断路面,用木门板横在上面让人通过。那是前蒋庄和巴楼村东头人去往黑虎集的路。沿着木板,颤颤微微,小心翼翼。
傍晚时分,巴云兰、巴云让、巴云全等人便带上抹碗手巾包着的红芋馍,操上絮笼、罩立、撒网等捕鱼工具,趟到水里等鱼了。有的一整个晚上等不到鱼,却能等到几条泥巴狗子和几条“刀鳅”,还有窝拉头子,冲过来的一团团“扎草”。他们不失望,不放弃,到天亮时能等到几条“泥巴欧”或“缸里面子”也就兴奋得合不拢嘴了。他们说,总算是“见着腥”了。
巴云布是村里最喜欢逮鱼的。他遇到阴雨天没农活,总是拎着撒网,在南小桥的东边、西边撒鱼。“嘟噜筐”在他的屁股后面晃悠着,知道他有没有收获,我总是翘着脚先看他的“嘟噜筐”,然后再静观他撒鱼的过程。椭圆形的鱼网盖进河面,顿一顿手中的绳,白亮亮的鱼儿翻飞,那视觉是一种收获的幸福。遇到空网时,他抖落网坠子,抖落的砂礓和泥巴,令我的心也随之空落。偶尔有几条“鼻子挨着眼”的泥巴欧、炸码丁,我便拎起,任它们在手心里活蹦乱跳一番。
巴云布还喜欢打兔子,捉鹌鹑。从地里回来,总在南小桥坐下,抽一袋旱烟总结经验,或向村人们讲述他追打兔子的惊心动魄。在南小桥,从他的口中,新鲜事稀奇事开启了我想象的翅膀。
少时,南小桥真的有了水泥桥。村人们说,修这座小桥是大队干部的功劳。蒋风才、巴同仕、刘华帮、巴云忠、昊秀芝、杨连修、巴云洪等人的名字,至今仍让村人们常常提起。昊秀芝是从吴桥嫁到巴楼村的。两条长长的辫子,眼睛亮闪着村姑的纯情与善良。嫁到巴楼村来,她是看中了丈夫巴明勇长得英俊,又是转业军人。这位干练的大队妇联主任是个能媳妇,村人们对她常常赞不绝口。
如今,南小桥依旧是少时的老面孔,风雨沧桑的浸蚀,使这座小桥孕育了新巴楼村人的希望。巴云信、巴云光、巴云高、巴银、巴云斗等新的一代领头羊,承前继后,在南小桥上筹划未来,谋略发展。无垠的星空作证,皓洁的明月自豪,这一代巴楼村当家人没让村人们和逝去的亲人们失望,他们坐在小桥上,为全村人的美好生活而呕心沥血。
少时南小桥西边的河里,鱼翔浅底,蛙声如潮。夏日中午是孩子们游泳嬉戏的好时段。光屁股孩子们在水里扎猛子、摸砖头,捏着鼻子比赛潜伏速度。妇女们在河边上淘麦子。淘红芋片子,洗甜瓜。小鱼儿簇拥而来,忽聚忽散,盯在小孩屁股上痒痒的。晚上,则是妇女在河里洗澡的时段了。月光下,她们羞涩地试着步子来到河中心,抖搂一串水珠,传开一片笑声。偶尔也遇到“长怵”(蛇)、“花鸟爪”(花蛇)游来,惊吓得她们哇哇乱叫,浑身湿漉漉地跑上岸来。遇到蚂蝗叮住了大腿,她们会哭叫着不知所措。这时,男人们会勇敢地冲过来,用破鞋底子“啪啪”地打个不停,直到蚂蝗缩成一团掉在地上。尽管妇女们心有余悸,每到闷热的傍晚,她们还是照样吆三喝五地下到水里去。
小桥上,常常坐着一个吸旱烟的老人,他的身边聚拢着很多天真的少年在听他讲故事。牛郎织女,朱元璋诞生的经历,等等,神奇传说妖魔鬼怪,从他的故事里,我知道了什么是好人和坏人。这位老人叫巴学俭。虽然他早已仙逝。每逢我回到故乡,回到南小桥,他的音容笑貌依旧亲切如故。
我的三叔巴云礼也常到小桥上来。他一颗发亮的金牙笑在外边,听老人们讲故事,看孩子们逗趣,叙述自己种庄稼的心得。看到我也在小桥上,他总会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天都黑透了,快回家喝茶(吃晚饭)去吧。”三叔也会关心起我的学习,考我算术题,要我用成语造句。在小桥上,还常碰见我的二叔巴云功。二叔汗流浃背,在河里洗把脸,朝我笑。二叔把我揽在怀里的感觉至今难忘。他会把从地里摘回来的甜瓜给我吃,他会喊我和他一道去西塘河或新沟涯去逮鱼。在小桥上,我最怕碰到的是我父亲。他见了我总是一脸严肃,不是催我赶快回去做作业,就是催我去干家务活。
在小桥上,奶奶天天打着眼罩子等着我放学回来。奶奶慈祥的目光里充满着对我的期望和厚爱。奶奶的目光给了我爱这个世界爱这个村庄的勇气。
巴治顺是个先生,巴学章是个复员军人,他们在南小桥讲起解放战争的故事,常常使我入迷。巴学良是个私塾底子很厚的长辈,他在小桥上背诵起唐诗宋词,讲起远古年代的历史,让我听得如醉如痴。巴学显、巴学忠、巴学寺、巴学司,巴云雨、巴云庆、巴学伟、巴学瑞、巴云献,这些饱经风雨的村里长辈,用他们的言传身教,激励着我们好好读书,忠厚做人。如今,他们中的不少人远去了,他们的尸骨就埋在南小桥的东西两侧。我深知,他们没有离开巴楼村,他们在期盼着他们的后代还到南小桥这个“人场”闲聚。南小桥,是他们辛苦一生难得聊天小憩的人间天堂,“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祈福巴楼村人;南小桥属于他们,他们与南小桥上空的日月同在。
在南小桥最期盼的,是老人巴书荣路过这里。他挑起的担子里有花生、有糖果。巴学功的母亲辈分很高,我们喊她“老太太”。她炸的麻果子方圆几十里有名,她挑的箩筐里散发着扑鼻的香味,叫小孩子们直流口水。只有在南小桥,才看得到他们,才能有回味悠长的嗅觉享受。
巴学全很精明,他在南小桥总结了一套理论。那就是:“出了你的地边敢跟你见天,出了你的地头敢跟你调猴。”即是说,偷你家的瓜果梨枣,只要主人不抓住现形就绝不认错。我和巴明东、巴里、巴亮、巴明贤、巴明献等几个同龄人深受他的影响。“深(刨)红芋”就是偷生产队的红芋;“拾粪”就是偷生产队的牛粪;“喝点水喝点水”,就是去你家厨房里偷个馍吃。谈及这些,巴学全这个做长辈的总是嘿嘿一笑,说:“那都是在南小桥发生的年幼时候的事了。”
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和巴云光、巴云信、巴云斗、巴亮等人在小桥上作诗。巴亮整了半天,对着硕大的月亮吟诵道:“八月十五月正东,老呱不叫找棍捅。”这是什么诗呵?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责怪我耻笑他,继续作诗。你一句我一句,天南地北胡扯一气。月亮西落了,我们也各自回家了。没有电视的夜晚,南小桥成了我们抒发感情的最佳去处。
青年时我离开了巴楼村,离开了南小桥。
青年时的南小桥,已成了我断断续续的记忆。
长江大桥,黄浦江大桥,嘉陵江大桥,我的身影穿梭于各种各样的大桥。汽笛声,喧闹声,却难以置换我记忆中的南小桥上的爽朗笑声。
走到哪里,南小桥的影象就出现在哪里。我把都市里的一切都假设放置在南小桥,可是,我却再也寻不到在南小桥时的快乐。
只有回到巴楼村,只有回到巴楼村的南小桥上,我才是最幸福的。南小桥常常在我的梦里。
责任编辑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