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多星,男,生于1966年6月,研究生学历。当过乡干部,记者。现任山丹县广播电影电视局局长。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百余篇(首)。
人之贤与不肖
譬如鼠类
在所之处耳
——《史记·李斯列传》
1
天还没黑,霍永安就早早地把羊群赶回了羊圈。他披着毡袄,用腿挡住半边门,用鞭子点着羊数。连母带羔,大小刚好三十只。他望着肚皮扁平、意犹未尽的羊们,有些愧疚,但又不得不关牢了圈门。
大霍营滩,这片河西走廊最丰美的草原,在经历了连续七八年的干旱天气后,退化得千疮百孔。草原四周村庄的人们为了抗旱到处打井,使得本来就旱得冒烟的草原更加火上浇油。
霍永安自幼在大霍营草原长大。那时候,牧草又高又密,那一眼看不到边的青纱帐,是牲口的福地,也是孩子们的乐园。现在老天爷不养活人了,人们纷纷卖了牲口,锁了街门,上新疆拾棉花,去敦煌石棉矿打工,赴青海石油基地挖管道。过去人烟稠密的村庄,渐渐变得安详和空旷起来。
霍永安不想走。要走,他早走了。他是村子里最能吃苦、四轮拖拉机开得最欢势的好劳力,走到哪人都爱器得很。
可他不想离开村子,不想离开大霍营草原。这里有他的老屋、亲人和朋友,还有他的树木、田地和牲畜。况且,他吃不惯外面的饭,喝不惯外面的水,睡不惯外面的床铺,嗅不惯城里的空气。
可是,在家中的这一切舒心和适意都无法存在了。
儿子奔娃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寒气逼人,霍永安常常浑身不自在。
奔娃和村头石兰子自小玩大,一同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又一同落榜回乡,既是青梅竹马,又是同沦天涯,关系好得像一对山雀,彼此不分。
去年腊月,奔娃去石兰子家提亲,却被她爹结结实实抢白了一顿。石富嘴里嚼着猪头肉,呷着青稞酒,醉醺醺的眯缝眼里满是睥睨,话也说得格外刻薄:奔娃子,你打上灯笼照照自己,有哪点配得上我家石兰子?
奔娃说,可石兰子愿意。石富说,没错,是有丫头大了不由爹娘这一说。可我不能眼瞅着亲闺女往火坑里跳。奔娃说,石富爸你咋这样说?我们家穷是事实,但我会让它好起来的。石富不屑地说,这话你爹像你这岁数就给你外爷说过了,这几十年过来了,你家还不穷得叮当响。奔娃没话可说,但他没走。他坐在炕沿上抽闷烟,赖着等石富松口。石富无奈,只好说,好,看你娃子对石兰子是一片真心,我同意你和石兰子好。但有个条件,你多会把那几间泥巴屋捣腾成砖瓦房了,我就把兰子亲自送到你家给你做媳妇。
他话说得很绝。奔娃看看和他暗暗相好了多年的石兰子,竟没有一点要帮他说话的意思。奔娃坐不住了,跳下炕说,石富爸我走了。到了大门外,石兰子对奔娃说,我爹说得也有道理,你说现在全村谁家还住土坯墙、牛肋巴窗、房顶上长草的屋子?你要真的喜欢我,就应该去挣钱,修房子!奔娃脸羞得像猪肝一样红。
奔娃回来就给爹甩脸子,说是要上敦煌石棉矿打工去。霍永安说你走了地咋办?牲口咋办?奔娃子说愿咋办咋办,反正我得去挣钱。霍永安又说那你妈咋办?奔娃子这才不吭声了。奔娃妈患有风湿性腿痛,常年打针吃药。每一个月就得由奔娃背着上一趟附近的军马场医院。奔娃很孝顺。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奔娃一直守在家里,就是为了照料他妈。可就从那时起,他的眼神就阴沉得吓人了。
霍永安拍打掉身上的尘土,走进家门,婆姨正佝偻着腰,吃力地挪着双腿做饭。婆姨的腿病是生奔娃那年月子里挑水时跌进霍营河冰水里落下的,因为没钱,一直没看过。不想,还没上五十岁,腿就痛得走不动了。
霍永安问婆姨,奔娃呢?婆姨说去河西寨同学家借钱去了。霍永安问借钱干啥?婆姨说,城里王姨爹来电话,他这个月的初八日搬楼呢,奔娃借礼钱去了。
霍永安有个小姨子,嫁给了市北郊镇的镇干部王水。王水这小伙子才不惊人,貌不出众,原先也只是个一般干部。去年换届中,凭借市委组织部一位同学的关系,当上了副镇长。自打升了官,他家里的生活就一天好似一天。他原先就有一院平房,宽畅明亮,还有土暖气,四周栽有花草树木,屋旁还有一块小菜地。这样的住宅,在农村都美气得很,何况在城里。俗话说,钱财是个溜尻子货,风也把驴粪蛋往大堆上刮呢。他刚当上副镇长,正赶上镇上盖家属楼,他又分到了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大套。前些日子,霍永安在市里抓药,见到王水一家又是买家具又是请人装修,忙得屁颠屁颠的。
说话间,婆姨已经把饭菜弄好了,饭是黑面板板,菜是辣子炒洋芋条子。霍永安疼爱地望望弯腰弓背的婆姨,柔声说你也吃吧。婆姨说你吃,我刚吃了些馍馍,锅里还有剩饭呢。霍永安大口吃起来。婆姨拉开了电灯,屋里溢满了桔黄色的灯光,给这个被烟熏火燎得黑乎乎的土屋里增添了些许温馨。在呼啦啦的吃面声中,婆姨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的男人,忘了此时该干什么。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屋子里顿时矮了半截。二人被吓了一跳。仔细看,只见奔娃满脸阴沉地站在地下,酒气熏天,谁也不看。二人心又提了起来:咋啦,没啥事吧?奔娃嗡声嗡气说,有啥事,没事,钱借上了。一股更浓的酒气喷了出来,在满屋弥漫。霍永安说吃了没?婆姨赶忙把饭碗端了过来。奔娃说不吃。脱了鞋上炕就睡下了。二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屋里又响起了呼啦呼啦的吃面声,只是比刚才慢多了,声音更低。半晌,奔娃抬起头:十八谁去姨爹家搭礼?霍永安想了下,小心地说你去吧!奔娃哼了一声,又躺下了。霍永安匆匆吃罢饭,出去喂骡子和牛去了。婆姨挪腾着双脚,稀里哗啦地洗完了锅碗,悄悄掩了门,去圈鸡儿。
2
霍永安赶着一对大黄牛,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到自家院门前,听到院里羊羔咩咩地惨叫着。他把犁卸了,把牛拴进圈,忙进院去瞧。只见奔娃蹲在台沿上,拿着尺把长的尖刀笨手笨脚地宰羊。霍永安问谁来了?奔娃脸上漾满了笑意,朗声说,爹,我姨父来了。霍永安这才注意到院里停放了一个大家伙——王水来时常坐的三菱越野车。
霍永安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进屋子,只见王水和自家邻居杜生娃正在喝酒。王水西装革履、红光满面,气色不同以往,见他进来,忙跳下炕来,抓住霍永安的手往炕上拉:老姐夫,辛苦了。我上来半天了,不见你主人的面。霍永安脸上漾出笑,啥风把当官的妹夫吹来了?你快上坐。又对杜生娃说,生娃兄弟,你能喝酒,陪我当官的王妹夫喝几盅,我和奔娃杀羊去。杜生娃个子矮,可身子壮得像头牛犊子。他说行哩,陈爸,没麻达,这个是我的长项,保准让镇长亲戚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王水说,杜生娃,我可是酒喝河西三地,拳打西北五省没对手的酒仙呢。放了霍永安的手,跳上炕,伸出五指又划起拳来。霍永安见他们又喝上了,吩咐婆姨擀面,自己出门帮奔娃剥羊。
滩里人日子大都不富裕,吃食上也不丰
富,来了贵客,杀鸡宰羊算是最高规格。大霍营滩的羊羔肉,肉质细腻,滋阴壮阳,清朝时就是贡品。改革开放以来更是名声鹊起,南来北往的人都爱尝大霍营滩的羊羔肉。王水是城里亲戚,又是当官的,平日里一年也来不上一两趟,今日他贵脚踏到贱地上了,杀羊羔子招待那是自然的事。
太阳偏西的时候,一锅香喷喷的羊肉面卷就端上来了,满院都洋溢着肉香。奔娃妈拌了几样凉菜:一个油菜木耳,一个羊肝肺,一个山药丝,一个葱丝豆芽。王水和杜生娃的拳还没分出高低。但杜生娃的量明显不敌王水。才这一小会就脸膛通红,语无伦次,坐立不安。王水倒是越来越稳当。杜生娃不服气地说,你以前酒量可不行。奔娃说我姨爹现在当官了,酒量能不大吗?杜生娃说,你说的对着呢,我们乡的那些乡长书记都能划能喝得很。上次验收小康的时候,我们一个村子的人都让他们哄醉了。王水说,你胡编排我们乡镇干部呢。
见饭上来了,他停了拳,招手说大家都来,一块吃。大家都围坐在一起。他端着酒碟开始敬酒。他首先敬霍永安:姐夫,您是我们亲戚中最辛苦的人。这几年天这么旱,您又种地,又放羊,还要照顾有病的姐姐,确实不易呀!他说得情深意切,霍永安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看看妻子、儿子和其他人,忙忍住泪,笑笑说:庄稼人,就这吊子命。他又推让王水:当官的妹夫上了门,好面场呢,你喝上个了我再喝。王水不行,坚持让他先喝。他只好喝了两杯。不知是辣的还是激动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他转身偷偷擦了。接下来依次类推,奔娃妈、杜生娃、奔娃都喝了王水的敬酒,开始吃饭。
等大家都吃完,王水说:今天酒也喝好了,肉也吃美了,现在说个正事。霍永安就用手抹了下油嘴,凑上耳朵去听。王水却不说,让奔娃说。奔娃只好说:爹,是这样。我昨天进城去给王姨爹家贺房子,王姨爹问了家里的情况,说今个同我一齐上来和你商量,让我们全家子搬到城里住呢!霍永安笑着骂奔娃:苕娃,哪有这好的事呢?王水说,老姐夫,真的。我那平房你知道,宽展不说,四下都有树,还有菜园子。舍不得卖,可放下也是闲的,不如你们一家子搬下去住,再找个事情做,总比死守在这旱得冒烟的荒滩上干耗强啊!霍永安有些动心,说,好是好,像我们这号人没文化,没技术,怕是城里没干的活。王水说:哎呀我的老姐夫,你又会开拖拉机,又能出力,人又实在,现在城里就缺你这样的人呢。倒是奔娃难找活路,苦活累活熬不住,轻省活得有文化。不过,实在不行奔娃可以去外打工,你们在城里他也放得下心。王水这一说,霍永安心里热乎乎的,可还是有些犹豫。王水说,索性给你把话挑明,我那房子和市洋芋淀粉加工厂靠着,市上要扩大厂子规模,征用这院房子呢,可又不肯掏价。给我做了几次工作了,我都没答应,说我要住。现在不住人,不答应人家说不过去。就当你去帮我看房子好吗?霍永安听了这话,知道王水这才说的是实心话,忙说去去,我们把这边安顿好就下去。王水听了笑了。奔娃端着碟子又要给姨夫敬酒,奔娃妈更是忙不迭地往王水面前的碟子里夹菜。
王水见霍永安同意了,就跳下炕:老姐夫,人挪活,树挪死。挪挪吧,说不上从此打个翻身仗呢。这几天就把鸡呀羊啊牛啊都处理了,快快下来。活呢,我这几天就给你找!放心,有妹夫吃的稠的,就不会给你姐夫喝稀的。霍永安连声说好好好。王水要走,霍永安知道留不住他,几个人依依不舍地把王水送出屋来。
王水尽管喝了酒,但脑子很清楚。他跨进车门,“日”一声就把车打着火,熟练地把车倒出了院门,向霍永安招招手,说:我在城里等着你们。话音未落,车已驶出了老远。
霍永安几个人站在院门口,望着远去的小车,一时忘了进屋子。倒是杜生娃一句话,才使他们一家回过神来。杜生娃说,这下好,你们终于可以进城过上好日子了。霍永安说,究竟去了是咋的现在还难说呢。奔娃和杜生娃是好朋友,他大方地说,生娃哥,你放心,城里有了活,就打电话叫你啊。杜生娃高兴地走了。
一家人回屋,叙谈到深夜才睡下。
3
当焉支山上的松树长出嫩绿的松枝,大霍营草原的羊胡子草埋住人的脚面的时候,霍永安总算把事情都安排停当了。老房子托付本家三大大看管,羊卖给了本村养羊大户,三十亩山地也种得停停当当。他用他那心爱的四轮拖拉机拉着盆盆罐罐、铺铺盖盖,和全家人一摇三晃、颠颠跌跌进了城。一路上一家人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霍永安想,前头的路黑着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到了市里王水的平房,一家人高兴起来。王水所说一点不假,他的平房地处市南郊,四周绿树环绕,门前小溪潺潺,的确是个冬暖夏凉、景色宜人的好地方。他往新楼房搬家时添置了新家具和家电,大多数东西都留给霍永安一家使用。
霍永安四处察看,不禁有些吃惊,这王妹夫够殷实的:库房里啥东西都有,院子里也到处放着东西。大到成堆的无烟煤,小到电线铁丝,还有木头、钢材,应有尽有。霍永安知道,这些东西绝不是王水用钱买来的,王水当副镇长,管着小城镇建设,油水大着呢。
过了几天,霍永安去找王水。
王水楼房装饰得很豪华,木质地板一尘不染,屋顶灯光如星星般灿烂。小姨子穿着睡衣,披着长长的一头秀发,样子就像电视里有钱的城里女人一样。她端来一桌子水果、干果和糕点,很大方地让他吃。记得以前来,除了饭,小姨子从没往桌子上端过别的吃头。有年夏天,小姨子和王水正吃西瓜,见他进门,小姨子麻利地把瓜收拾了下去,把开水端了上来。看来小气人有了钱也会变贤惠的。小姨子劝他,别着急,先在家里缓缓,活儿王水一定能给找下。王水说,放心,饿不下你老姐夫,县城这么大的个地方。可霍永安心里总是虚虚的。他想,房子终归是别人的,一家人住在城里,吃喝拉撒都要掏钱呢。再说,家里婆姨瞧病要花钱,娃子说媳妇更要花大钱。
霍永安等不住。他心急火燎,在城里四下乱转,希望能找到活路。
城市是年轻人的。进城后,奔娃不是约同学来家里喝酒,就是上街瞅热闹,高兴得整天跳蹦子呢。石兰子见他们家搬进了城,也安稳了,时不时地进城来家里玩。她爹石富也转变了态度,捎信说只要奔娃有了正当收入,同意明年就把石兰子嫁给他。可这话使霍永安压力更大。
这天,王水打电话叫霍永安去镇政府,霍永安忙骑了自行车赶去。王水在办公室等他,里面还坐着一个胖胖的领导模样的人。那人脸很白,也很和善,戴了一副眼镜,很有学问的样子。
王水介绍说,姐夫,这是我们镇的一把手书记,洪书记。他听说你进城了,没事干,很关心呢,让你来镇上干事。王水话一落,洪书记说话了。他说,老霍,你举家带口的来城里不容易呀。王镇呢是镇上的领导,怎么说我们也得照顾你呀。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就来镇上当个门卫吧,操个闲心,一个月五百块钱,明个就来上班。他说话不快不慢,语气中透着一种威严,让人不由得连连点头称
是。霍永安知道,一定是王水把自己的事跟洪书记说了。王水对洪书记说,那我就代表我姐夫全家谢谢书记了。霍永安也连忙跟着说谢谢洪书记,谢谢洪书记。霍永安想,王妹夫真是好心人呢,以后得好好谢人家。
第二天,霍永安就到镇政府上班了。头天晚上,特意洗了头和脚,换上了小姨子送来的王水穿过的旧衣服。说是旧衣服,其实并不旧,都是名牌衣服,除了有些肥大,穿着还挺精神的。霍永安的工作是早晚开锁大门,晚上值班,打扫大院卫生。和他一起上班的还有老何,是洪书记的亲戚。穿一身深蓝色中山装,是个见面熟,话特多。霍永安问他是不是当过村书记?老何笑了,说你咋知道?霍永安说我们那的村书记也像你这派。老何说你臊我啊。霍永安说没有,我说的是真的。两人一块值班,说说笑笑,倒也挺轻闲。
原先霍永安觉得乡政府很神秘。一直有一种敬畏感。在乡下时,每每有到乡政府办的事,都买了烟酒央请村干部去办。现在到城郊的镇政府上班,更是小心翼翼。他见了镇政府的大小人等都一一点头问好,谁家有事都乐意帮忙。很快,镇上的头头脑脑、大大小小都喜欢上了这个从大霍营滩来的老汉。
镇上领导和干部大都应酬很多,有时回来得很晚,几乎每晚都有人半夜敲门,霍永安都随叫随开。当然,有些年轻人酒风不好,门开慢了就骂人,霍永安从不计较。有好心的干部常把酒店的剩菜打了包提给他吃。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平静,霍永安也很满足。
4
可好景不长。
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发现院门大开。婆姨、儿子都不知去向。他向邻居打听,才知去医院了。他想,一定是婆姨的病又犯了。他心急如焚,骑上车子赶到了县医院。却不料,躺在县医院的,不是婆姨,而是儿子。
前天,奔娃上霍营滩给石富家浇水,水浇完,又和杜生娃喝了一扎啤酒。回到石家已是半夜,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觉。他正想着石兰子这会不知睡着没有,就隐隐听到西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看石富两口子睡熟了,就悄悄爬起身凑到窗子上向外看。只见皎洁的月光下,石兰子披一头长发,穿一身火红内衣,在院内花池边的杏树后小解。听着那哗哗的泉水声,奔娃浑身的血管都涨满了,眼睛被窗外那火红的身影燃起无形的火焰,他嘴唇发干,气喘紧促。他正要起身下炕,那悦耳的泉声戛然而止,火红的倩影已悄然消失。正纳闷间,那倩影又飘了回来,在奔娃眼前稍稍停了一下,飘进了西屋。奔娃没敢穿衣服,蹑手蹑脚下了炕,摸索着轻声开了门,顺着墙根的黑影走到西屋门前。他推了一下,门哗的响了,却没开。谁?石兰子问。我。奔娃小声说。不睡觉干啥?奔娃没话可答,门却无声地开了,石兰子目光炯炯地站在门口,一袭红内衣如火般亮眼。奔娃跨进门去,和石兰子紧紧抱在了一起。两人情投意合,却从未牵过手。第一次肌肤相亲,两人都有说不上的愉悦和激动。奔娃亲了石兰子那滚烫的嘴唇,摸了那丰满而结实的双乳。石兰子醉了般靠在他怀里,任其作为。当奔娃准备一鼓作气,把生米煮成熟饭时,石兰子一点戒备都没有。直到他们俩都赤裸裸搂在炕上,奔娃骑在她身上,要向她坚守了二十年的处女地发起攻击时才浑身一冷,清醒过来。她推着奔娃说,不行,你还没娶我呢。奔娃说,那是早晚的事。石兰子心又软了,闭上了眼睛。与其说这是默许,还不如说是对他的鼓励。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奔娃一阵乱闯乱撞,一阵猛打猛冲,直把石兰子一会送上天堂,一会送入地狱,疼痛和幸福搅糊了她的意识。奔娃也是第一次,感到说不清的舒服。这一夜,初尝禁果的两人只愁夜短,恨不得把日头拴住不让它升起,哪管其他,整整缠绵了一夜,相拥而眠。
石富老两口子早上发现奔娃不见了,知道在石兰子屋里,虽生气但也没办法。也许是活该有事。偏偏一大早石富侄子来借摩托车走亲戚,摩托车正好放在石兰子屋里。石富推说车不在。侄子要进西屋看,石富在门口拦。石富稍不留神,侄子一把推开了门,惊起了一对光身子的山雀,直把侄子惊呆了。石富无地自容,骂了句“畜生”。侄子以为叔叔骂他,丢下旬“你的丫头养汉子,还骂人是畜生”就走了,直臊得石富想上吊。
石富没上吊,石兰子却出了事。原来,石富侄子摩托车没借到,却大清早触了霉头,回到家一言不发。媳妇问原由,他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这媳妇是个迷信蛋且不省油,她拿几张麻纸烧成灰,放在一个污水盆子里搅和了一下,泼在了石富门上。石兰子羞愧难当,跑出去寻短见。奔娃、石富和侄子一直追到霍营河边才把她拦住。闹成这样,石富骂奔娃说,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给我滚。石富侄子也是一肚子气没处撒,就劈头盖脸把奔娃打了一顿。奔娃想不通,从四五丈高的霍营河岸上跳了下去。河是干河,没水,光石头,腿被摔折了。石富两口子见事情闹大了,赶紧让侄子开着拖拉机,连夜把奔娃送到市医院。这些都是石富侄子告诉奔娃妈的。
霍永安去时,石家人已走了,只有奔娃妈泪水涟涟陪护在旁。医生说,腿伤是粉碎性骨折,加上头部的伤势也不轻,要预交八千元医疗费。真是人倒了霉,放屁都砸脚后跟呢。霍永安心里像打倒了五味瓶,难受得直想哭。他将卖羊所得的五千块钱交给医院,又让王水来给院长打了保票才正式住进了病房。
一连十几天,霍永安骑着辆破自行车,忙忙碌碌地穿行于家里、医院和镇上,累得贼死骨头烂。奔娃伤愈出院后,却一直闷闷不乐。霍永安知道他在怨恨自己这个当老子的。男大当婚,是当爹的没有本事给娃子说媳妇才惹出这些祸事。如果石兰子是他霍家明正言顺的未过门的媳妇,谅石家也不会对奔娃下手的。归根到底是他没有钱给儿子去提亲啊。可霍永安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民,一时上哪弄这么多钱去啊。他愁得真想去死,又怕撇下婆姨遭罪,娃子受人小看。
奔娃身子好些后,坚决要去敦煌石棉矿打工。霍永安本不想让他去,他知道那活累人,粉尘大,危险也多。可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好在石兰子听说奔娃要走也来了,她挺支持奔娃出去打工挣钱。霍永安核桃般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下了两行热泪。他对奔娃和石兰子说,娃,我亏了你们了。奔娃和石兰子听了,放声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家人做了一顿好饭吃罢,把奔娃送上了西去的列车。霍永安又给石兰子一百块钱,让她坐班车回了大霍营滩。回到家里,霍永安倒在炕上就睡,迷迷瞪瞪,直到晚上十点多才起来吃了饭,去镇上值班。
5
有了这场变故,霍永安一直打不起精神来。王水见他蔫不拉叽的样子,问他是不是病了。霍永安摇摇头,对他说,妹夫,我是不想在这干了。王水睁大了眼睛: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这样的好事,有多少人想找都挨不上呢,不是我面子大找洪书记,哪能有你这份轻省差事?霍永安说:你说得对着呢,可是奔娃要说婆姨,我得给他攒钱呀!王水想想,叹口气说:倒也是,这几个抓大豆的钱只能维持你和姐姐的简单生活,哪能指望上办事情呢。王水想了下说,不行我跟洪书记说一下,
给你再涨一下工资。现在奔娃也出去了,你们爷俩都挣钱了,情况就会好些。霍永安本来也没想好去路,只好答应再干一段时间。
晚上,王水在城外农家山庄请洪书记吃饭,霍永安也被叫了去。酒足饭饱后,王水对洪书记说,霍永安不想在镇上千了。洪书记对霍永安印象很好。有一次,洪书记酒醉后在车里睡着了,司机和镇上几个干部硬是抬不上楼去,是霍永安把洪书记背上楼的。洪书记是个文人,读过不少书。他说,老霍,你先别说不想干,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再决定,是关于厕鼠和仓鼠的故事。霍永安说好。大家都说好。洪书记就开始讲。
他说,战国时蔡国有个年轻人叫李斯,一直不得志。是偶然的发现才使他茅塞顿开,走上了仕途。一次,他上茅厕,发现一只老鼠在吃人拉下的大便,看到有人过来便仓皇逃窜。由此他又想到在官仓中见过的老鼠,它们爬在高高的粮垛上大嚼粮食,两眼滴溜溜乱转,看到那么多人进来却一点不怯。由此他下决心离开了生他养他的蔡国,到了强大的秦国,拜在吕不韦门下。后来终于当上了秦国宰相,成就了一番伟大的事业。
说到这里,洪书记意味深长地对霍永安说,老霍,你说说这个故事说了个啥道理?霍永安说,我大字没识下一箩筐,不懂得啥道理。洪书记说,这个故事说白了,无非是两句话:一是傍住大树有柴烧;二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对你来说,城里再穷也比你们乡下好;再不好的活计,沾上公字就好啊!霍永安听得似懂非懂。王水却一脸深刻:书记讲得太好了,这哪里是讲给我姐夫的,简直就是讲给我们听的!几位镇上领导立即随声附和,书记学问深,讲的道理太启发人了。霍永安虽然不知道这些历史人物和故事,他却有自己的理解。在这之前,早就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在他下决心搬家进城前,还有些不实心,到霍营河对岸的扁道士家算卦。
扁道士其实姓白,这里的人把白读作扁,加之道士嘴长得有点像鸭子嘴,所以称扁道士也算是名符其实。扁道士是从古浪县迁来的外来户,原来一直在附近的军马场开铁匠铺,专给马钉掌。这些年军马场不养马了,他的生意也就淡了。他转行跟本地有名的庄道士学起了道士。几年下来,凭一把破唢呐,吹起来了一院一砖到顶的砖瓦房,给儿子吹来了大胖媳妇,还吹来了辆摩托车,整天骑着到处跑,时不时嘴里叼着过滤嘴香烟,见人就招呼:哪天上我家里喝几杯去!一副牛皮哄哄的样子。霍永安以前常到他的铺子里修车和农具,一来二去倒很投脾气。
扁道士听了霍永安的来意,咧着扁嘴哈哈大笑:永安啊永安,你太实诚了,我是摸下马尻子的,打下铁的,咋会算卦呢?虽说是当了几年道士,能有多深的道行呢?霍永安说他实在是拿不定主意才来找他。他见霍永安诚心诚意,拿出一本线装书翻了起来。翻罢,又闭目想了一会,故做神秘地说,你是我亲兄弟,我给你点检一下。霍永安点上扁道士扔的一根烟,洗耳恭听起来。
扁道士说,你霍老哥是属老鼠的,天生老鼠命。按说呢,老鼠在我们这大霍营草滩上,那算是半个主人,想吃草籽吃草籽,想嗑麦子嗑麦子,想在哪里打洞在哪里打洞,哪个管得了?按说你是不能离开这里的,但现在这里不养活人了,你挪窝也对。可你想,一个老鼠到了城里在哪里打洞?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你打得动吗?再说你吃啥?人家都住楼,家家防盗门,你想钻都钻不进去。就算一不留神让你钻进去了,人家的面柜米箱都是不锈钢的,你咋偷呢?再说了,城里卫生啦防疫啦灭鼠抓得特别紧,怕是你藏身的地方都没呢!说得霍永安浑身发毛,嗫嚅道:我是去打工,又不是去做贼,看你把我比得这么球松孽障的。扁道士见霍永安认了真,忙说,霍哥,你不要生气着急,我胡说呢。俗话说,阴阳八卦,狗屁瞎话,算我和你说着玩呢。说真的,我要有你那么好的当官的挑担,早就进城了。我捏揣了你的八字,你这次进城能发呢。霍永安说真的能发?扁道士说,不但发,而且至少发个十二三万呢。到那时候别认不得人了……
他不相信他能发财,更不相信他命里能挣十二三万。可扁道士说的一番关于老鼠的话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他觉得,他真像是一只老鼠。听了洪书记讲的故事,他想,如果说他自己是厕鼠的话,那这些公家的人就是仓鼠了。一只厕鼠跟上这些仓鼠,肯定不会错的。想到这里他笑了。但他不敢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他知道这样说这些当官的会不高兴的。
见他笑了,洪书记也笑了。他对王水说,你挑担是个老实人,也是个明白人,你看他笑得多开心,说明他听懂了我讲的故事。完了以后我给办公室交待,给他再加二百块钱,不能亏待老实人么。另外,白天他们就不要值班了,镇政府是老百姓办事的地方,白天不用关门,只在晚上值好班就行了。这样他们白天能再找些挣钱的活路。一席话,说得霍永安心里热乎乎的,起来要给洪书记敬酒。洪书记也没有推辞,很受用地喝了。大家也都连连对霍永安说,你真是遇上贵人了。霍永安心想,不知是老何沾他的光了还是他沾老何的光了。
6
霍永安白天有了时间,开始四处找活路挣钱。这段时间婆姨身体一直没犯过病,小姨子拿来了几大包药,有消炎的,有补气补血的。说王水有医疗保险,等她吃完了再给开。她按时吃着药,身体明显的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奔娃在敦煌打来电话说,他负责爆破,活不重,安全措施也很好,没啥危险,工友说一年能挣一万多块呢。霍永安听了很高兴,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他一直相信,老天爷是不会亏待下苦人的。
他先是收废旧。他买了辆人力三轮车,拐拐扭扭学会了,骑着四街八巷转悠。但他天生脸皮薄,一天收不到多少废旧,没赚到几个钱。俗话说家有家法,行有行规。这行当也有道道呢。其一就是谁也不能在自己的领地收捡废旧。其次呢,还得起早贪黑,能说会道,脸皮厚实。你嘴巴能说会道,别人会把酒瓶、废纸白给你。你不会说,掏钱收购都难成交。一次,他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家里去收购,那人搬出几箱子酒瓶,让他先算算能卖多少钱。他算了半天,算出一共是九块半钱。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像他这样刚开始收购的人只能向小贩子交货,小贩子把价格压得很低。不料那位干部听了却砰砰把酒瓶打碎了,连箱子一块扔进了垃圾通道。他鼻子里喷着冷气说,几箱子瓶子才换几块钱,没意思,丢人呢。说完甩门而入,把霍永安晾在了门口。霍永安提着秤,背着尼龙袋,走又不是,骂又不敢,气得浑身发抖,站了一会儿只好默默离开。从此他不再干这个。
于是,他又到建工队去干活。建工队的活上班早,下班迟,且当小工根本挣不了几个钱,还影响晚上值班。干了几天不干了。他又批发了些菜和肉,骑自行车到城郊村寨去卖。他既不善吆喝,又不会和女人们搭讪。菜坏了肉烂了,他舍不得扔,只得低价卖。有一次,被几个工商碰到,把菜筐和秤没收了,还罚他二百元钱。他又一次无事可干了。
一天傍晚,他在街上闲逛。走着走着有了尿意,便到街旁公厕去小便。他一边畅快
地排泄着,一边欣赏着这比乡下人的上房都亮堂的厕所。大便池那边,一个白西服胖高个、粗脖子理寸头的人已办完了事,正站着提裤子。他听人说,头大脖子粗,不是老板就是司机。看样子是个有钱人。正这样想着,那人哎呀了一声。他抬眼望去,只见那人拴在裤带上的手机连套带机掉进了水池,很快随水滑进了弯管里。那人一筹莫展,连声说刚买的新机子,四千多块,喷喷干拌着嘴惋惜。
霍永安走过去说赶快捞啊。那人说这么脏咋捞?也许是同情心驱使,他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伸手在里面摸起来。幸好,手机和大便拌在一起,还没排出弯管,被霍永安吃力地用手指头夹了出来。那人赶紧把手机从套子里取出来,机子还有显示,说明还没进水。他赶紧关了机,卸了电池,用纸擦干净。他对霍永安很感激,掏出一百块钱来谢他。霍永安说,虽然很脏,但你机子这么值钱,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要你的钱,就算我帮了一次你的忙吧。那人对他刮目相看。他掏出一张名片,诚心诚意地说,师傅,看你是乡下人,很厚道,我就不用在今天感谢你了。我是华天大酒店的老板华天久,如果你有事就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霍永安要了名片,高高兴兴回了家。婆姨做好了饭等他,他用香皂、洗衣粉一遍遍洗了手,才开始吃饭。婆姨问,你今天干啥活了,这么价地洗手?霍永安把今天帮人掏手机的事说了,婆姨说太恶心了,知道就不叫你吃饭。霍永安说遇上了,你说咋办?婆姨说,也是的,谁让你这个热肠子人碰上了呢?霍永安听婆姨夸他,就笑了,把饭吃得呼呼响。
如果不是再一次偶然碰上华天久,霍永安也许会是另一种命运。
那天小姨子打电话,让他到一个酒店去取骨头。她最近养了只小狗,金贵得很,每天都要啃骨头,害得王水常给酒店老板打电话。霍永安取了骨头,骑着车子在大街上走。在邮电局附近的十字拐弯时,冷不防被迎面疾驶而来的一辆小车撞倒了。人没伤,车子也没大碍,只是骨头撒了一地。他像没事一样爬起来,去拾骨头。车上下来一个人,仔细打量着他。他回头一看,觉得这人很面熟,高个子,很胖,尤其是脖子很粗。咦,这不是上次那个把手机掉厕所里的华老板吗?
华老板问他好着没,他连说没事。华老板说,我这人很迷信的,老是碰上你,肯定有缘分。霍永安说你是老板,我是农民,两路人,哪有缘分?华天久见他如此厚道,说,如果遇上的是别人,不给点钱,今天他决不会主动起来。霍永安说,又没伤着,平白无辜的讹人干啥?华天久更加感叹不已:现在你这么朴实的人几乎没了。他问霍永安你干啥去?他就把给小姨子取骨头的事说了。华天久问,你城里还有个小姨子啊,那你挑担是干啥的?霍永安说,是市北郊镇的王水。华天久哦了一声,对他说以后不要上别的酒店要骨头了,到他酒店来取。霍永安说好。华天久说有事,上车走了。
过了几天,霍永安还没找到活干。小姨子打电话让他去一家宾馆取骨头。他想起华天久,就信步来到位于城市豪华地段的华天大酒店。酒店装修奢华,红灯高挂,宽畅亮堂,气派不凡,食客如云,生意红火。门口穿大红旗袍的小姐站立两边,一个个嘴唇红得像涂了血,白生生的大腿都露出来了。
霍永安一见这阵势,腿肚子就发抖。他犹豫不决,想打退堂鼓。这时候,只见玻璃大门一开,一个块头极大、西装革履的人恭恭敬敬陪着几个挺胸凸肚、穿着打扮光鲜的人走了出来,送他们上车走了。那人刚要转身进去,看到探头探脑的霍永安,愣了一下。他仔细一看,正是华天久。霍永安硬着头皮走过去。华天久认出是他,很热情地问他:你来啦?他红着脸说是。华天久把他让进酒店包厢坐下。霍永安忙解释说,我是路过,我是路过。华天久大度地笑着说,没啥啊,来了就好,说明你看得起我华某。我也正想找你呢。霍永安说,你找我干啥?华天久说请你吃顿饭。霍永安说,吃啥饭呢,我吃过了。华天久说,老哥你看不起我,你不给我面子。霍永安看华天久有点不高兴,就说,那就给我炒个炮仗子,多放点肉。华天久听完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哎呀老哥,天底下真有你这么好的人啊!霍永安说好啥呢,我是个捋牛尾巴的人,就这个样子。华天久说,好,就给你炒个炮仗子。他喊过来身穿旗袍、挺胸露腿的大堂经理,安顿了几句。
一会儿,饭端上来了。哪是炒炮仗?全是山珍海味,许多是霍永安第一次见。霍永安忙不迭地摆手,太多了太多了,我哪里吃得了。华天久说,没关系,你再叫几个朋友来吃。霍永安说我这里没认识的人。华天久说,你不是有个亲戚吗?那就叫啊。说着把手机递过来。霍永安说我不会打。华天久说你说号码我给你拨。霍永安说了王水的手机号。华天久听了,说这号三个六,是个领导吧?你亲戚叫啥名字?霍永安说是镇上的王水,我的小挑担。华天久哦了一声,说你上次说过。我和他早就认识,可不熟。霍永安说,你们都是场面上混的人,肯定认得。华天久说,这电话就别打了,这会王大镇长早有了酒场子了,以后单独再约他。这些菜你吃不完就打包带回去,和嫂子一块吃。霍永安诚惶诚恐地吃了起来。
华天久在一旁陪着他,自顾自地喝着酒,抽着烟。很快,霍永安吃饱了。华天久让服务员把剩菜全打了包,交给霍永安。他说老哥,闲了就来。霍永安提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边往外走,边摇头:不啦不啦,今天已经吃好啦。再说,我们乡下人不能吃得太好,吃得太好了睡不着。华天久赞成道,是呀,大鱼大肉吃久了腻得很,还是粗茶淡饭养身。说着,亲自为霍永安开了门。
临分手,霍永安突然想,华老板这么好的人,跟他干活准没错。就委婉地说了他的意思。华天久沉思了一下说,我这酒店要的都是年轻人,而且大多都是女娃娃,没有你这个岁数的人干的活。不过你老哥说了,你又是王镇的姐夫,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他要了霍永安的电话,送他打摩的走了。
回去后,那十几包菜两口子整整吃了一个星期才吃完。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接到华天久的电话。霍永安想,这老板就是老板,咋能总把这种小事记在心上。所以不再抱希望,继续到处找零活干。
7
一天午后,他刚准备出去,很少响的电话嘟嘟嘟响了。他手忙脚乱地接了,果然是华天久。他说,老霍,你说的事我考虑好了,暂时没啥干的。不过呢,你老哥人不错,又不怕脏,我给你安排个事,你看行不行?就是我这楼前有个化粪池,是和几家单位一起用,一年要掏三四次,雇人要花四五千呢。这活不大,就是脏点,如果你有车的话,就包给你算啦。还有,我酒店里的下水道也常堵,你置点简单的工具就能疏通了,闲了还可以在别处干这活,保准你几年挣个十万元户。霍永安听了连忙说,行呀行,庄稼人么,拉粪拉土的拉惯了,脏点怕啥,只要能挣上钱。华天久说,那就说定了,明天你就来掏一次吧。霍永安说没麻达,华老板你放心。接完电话霍永安又有些担心,怕自己干这个活奔娃不同意,让王水知道了也不好,给人家脸上抹黑呢。他转念又想,自己干这些活都在暗处,只
要自己不说谁又知道呢?再说,儿子的婚事很紧迫,急需钱呢。他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第二天,他推说是给建工队拉料,开着自己心爱的四轮车去华天大酒店了。
华天大酒店的化粪池就在华天大酒店前的人行道下面。这里是三家共用的。另两家是市建设局和广厦房地产开发公司。由于华天大酒店客流量大,生意好,再加上两家单位的住宅楼和办公楼,化粪池几乎每季度都得清理一次,否则就臭气熏天。最着急的,当然是华天大酒店。所以每次池子满了,都是华天大酒店叫人去掏。不过,几家有约在先,年底两家都会拿一部分钱出来。
霍永安原想掏化粪池不过像以前在村学校掏厕所一样,不想那天揭开化粪池盖子,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熏得他几乎闭气。他定定神,掏出一只脏乎乎的口罩戴上,穿上雨鞋,拿着铁锹,忍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沿铁梯下到池中。他用手电照了一下池中物,黑乎乎的还扑哧扑哧冒泡,井壁上无数蚯蚓般的虫子蠕动着。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经过发酵的污秽之物竟是如此地刺激着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想转身返回地面,但一想到要为儿子娶媳妇,就忍住恶臭,一锹一锹地掏起来。
他忍着奇臭,干了半天,竟把一池子脏物掏空了。他正犯愁把这一车恶心东西送哪儿时,有人却主动来给它们商量出路。原来,这人是城郊的菜农,他发现有人掏化粪池就等在这儿了。他说把这一车粪送他菜园里,给三十块钱。霍永安说太贵了,那人一听他是新手,笑着说是掏钱买他的粪去上地肥。霍永安这才恍然醒悟,窃喜这差事不错,里外都有的赚,起码是加油钱就够了。
这天下午,他早早收工了。在城外菜园里,他用水管把四轮车冲洗干净,喜滋滋地回了家。婆姨见他高兴,便问今儿个挣上钱了?他笑眯眯地不答话,心里盘算着多久赚够钱就能给奔娃娶媳妇了。婆姨见他不说,也不再问,弄饭给他吃。他有些不忍。婆姨进城后,没有熟人,怪孤单的。他就把扁道士算他能发财,有十二三万的进项的话给婆姨说了。婆姨说,那是人家给你宽心呢。霍永安说,也说不定呢。
晚上睡觉,霍永安心情很好,想起许久没和婆姨亲热了,就扳过婆姨凑了上去。从不嫌弃他的婆姨却嗅出了他身上的异味,推开他,问他干的啥活?他不说,婆姨就不愿和他一块睡。他立马蔫了。
8
第二天,华天久又打电话给他,九帝大酒店的下水堵了,八成是化粪池满了,要找人掏,就推荐了他,让他马上去。多少钱,让霍永安自己去和老板商量。
霍永安喜滋滋地开四轮车去了。活不多,一上午就完事了。这次,似乎没有上次那样臭了。他想,啥事,最难的还是第一次。老板和华天久是朋友,好说话,也大方。霍永安要了三百,老板给了他五百,说以后还找他干活。他把那五张花红的老人头揣在贴肉的衣服里,胸脯好像也硬气了许多。
时间不长,霍永安活越来越多。公家的、私人的都有,捅下水的、修马桶的、掏厕所的几乎每天都会找上门来。他还买了抽水泵、疏通机等设备。为了联络方便,他掏二百块钱从别人那里买了一部小灵通,像模像样挂在了腰里。后来,他感到越来越应付不过来,就打电话把杜生娃叫了下来,暂时住在奔娃屋里,和他一起联手干活。
杜生娃年轻,人勤嘴快,脑子好使。他印了许多小广告,晚上偷偷到单位和小区楼道去贴,很快就在这一行站稳了脚跟。后来,他联系的活比霍永安联系的活还多。活多了,两人就不再接私人家的小活。整整一个夏天,两人频频出入于各家酒店、宾馆和单位,上下于下水道和化粪池。虽然又脏又苦,但收入很可观。到了秋冬,活路更多。尽管身体有些吃不消,但他看着存折上已有近万元的存款,就浑身是劲,心里舒坦。
活多了,收入也好了,人就格外忙。婆姨看他忙忙碌碌,身体日渐消瘦,有些担心。他说没事,像我这体子,再干十年都行。他现在开始盘算,到明年开春把奔娃的婚事办了,过二三年,再和王水商量,把这院房子买下,他就可以歇口气了。他捏指一算,自己今年五十八,完成这两件大事至少得五六年,如果再给自己和婆姨挣下个养老钱,又得四五年。想到完成这些计划时自己就将近七十岁了,不禁有些伤感。
正胡思乱想,华天久来了电话,说老哥,你在哪?霍永安说我在家里。华天久说你等着,我一会去接你,请你陪我去走个人家。霍永安说好好好,我等你。
华天久一会就到了,开着一辆白色的高级轿车。华天久走下车来,提着一大袋子熟食,说这是我特意让厨房里给你们卤的鸡和牛肉,放下你和老嫂子吃。霍永安忙接了过来,说华总你对我们太好了。他让华天久进屋,华天久说你放下了我们去个地方。霍永安小跑着进屋放了袋子,出来上了华天久的车。他坐过王水的车,知道坐高级车关门不能用劲摔。他小心翼翼地把门子拉上。华天久说没关住,再关一下。他第二次才将门关严。他问华总去看谁?华天久说去看你小挑担王镇。霍永安心想,不知华天久办啥事?不提前打个招呼,王水会说他多事的。又一想,这华天久待自己不薄,让王水数落几句也没啥。华天久看出他的心思,说没啥事,就是去看看他。他不是搬新楼了吗?去讨杯乔迁的喜酒喝。霍永安听了放下心来。
到了王水楼下,霍永安说不知他在不在家,别让你白跑一趟。华天久说我打听好了,他在家。霍永安才知道华天久是早有预谋。停好车,华天久从车上提下一个大黑袋子,说一点小意思,没啥。
进了王水家里,王水果然在。霍永安给王水介绍了华天久,还说自己就在华天打工。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要向王水说谎。但华天久显然很满意。王水说,华老板是城里的大老板,商界精英,早闻大名。让他们入座,递了烟。华天久说,哪里哪里,镇长高看了。霍老哥在我那做活,挺不错的人,一来二去,成朋友啦。听说你搬楼啦,今天特来贺喜。说着,偷偷踩了一下霍永安的脚,双手递上黑袋子。霍永安知道是让他说话,赶忙说,是啊,华老板人好,我现在全靠他照顾呢。王水说现在上大学的买车的开张的喜事多了去了,我这算啥喜呢?再说,现在纪委查得严,不容许请客送礼,我只待了亲戚和同学几桌客。你看你来就来了,带啥东西?你走时原拿回去。你把我亲戚照顾好,我就放心了,谢谢你啊。华天久说,王镇你要羞死我,成家立业是人生大事,理应庆贺。再说你们靠工资过日子肯定紧张。我没别的,这些年托你们领导的福挣了几个钱,今天我特意请霍老哥带我来,聊表心意,这点小小心愿你再不让我表一表我们就无地自容了。王水也不再坚持,华天久顺手将黑袋子放在茶几下面,并向王水眨了眨眼睛。王水微笑着,不动身色。小姨子早将茶水酒具和果盘备好,王水和女人各自敬了酒。华天久接了小姨子手里的酒盘,向王水两口子敬了喜酒,告辞出来。
路上,华天久一直夸王水年轻有为,前途无量。霍永安说,就是就是,我们几个挑担就数他最有本事最有福气了。
回到家,婆姨还亮着灯等他。他把去王水家的事说了。两口子感叹不已:人家当官
的就是好,有个大事小情都有人记挂呢,楼房都住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有人找他送礼。他们想起1982年,他们在大霍营滩修那三间土坯房子时,连亲戚带乡党,拢共收了一百零六块钱的贺礼,那时一户人家能搭一块钱的礼就算体面的了。霍永安说,银子钱是命中修下的,命是先人修下的,没眼热头。
9
杜生娃下来后,媳妇孩子还留在大霍营滩上。杜生娃在城里混熟了,凭那股机灵劲,和一把子好力气,他当上了公司的临时工。很快,他从奔娃屋里搬了出去,住在了广厦房产公司的门房里。霍永安和杜生娃,一老一少,相互体贴,相安无事。偶尔有空了,两人谝谝闲传,也是一种慰藉。就这样,两个从百里之遥的大霍营滩来的邻居,在城市里挥汗如雨、没明没白地实现着他们挣钱的梦。他们几乎钻遍了这座城市,熟悉了每一条街道巷子。他们知道全城有多少座公厕,多少个小区,多少家单位。他们甚至知道哪几家单位有钱,哪个单位抠门。他们像两只勤奋的老鼠,在城市的地洞里钻进钻出,硬是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有了自己的窝。
不久,霍永安发现,钱这东西,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好东西,它的作用远比人厉害多了,有时候厉害得让人害怕。它像秤砣,量着人心;它像毒药,蚀着灵魂。现在他知道,无论有钱人和穷人,都不能抵住金钱的诱惑。
霍永安虽然每天有活干,能挣钱,但越来越多的时候是杜生娃联系来的活。甚至一些原来一直找自己干活的单位也把活交给杜生娃了。他有些纳闷。一次干完活,他等了好久仍不见去结账的杜生娃出来,就到那个办公室去找。一进门,正好看到杜生娃从一沓钱中抽出两张往那个单位负责人的兜里塞。他脸刷的红了,像一个不解风情的少女突然撞上了一对偷情者。他突然明白了一切。
从那以后霍永安也想通了,杜生娃是对的,现在的社会就这样。况且,杜生娃有了活都是和他一起干,尽管给他的钱少些。杜生娃是他从大霍营滩叫到城里的,如果他们不和了,村里的人们笑话呢。因此,他俩依旧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不过,他不再给杜生娃喧那些掏心窝子的话了。
霍永安还发现,华天久这段时间对他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自那天他领他去过王水家以后,华天久隔三差五叫他去酒店取些肉带回家吃。每次去于活给钱也比以前多。王水常常到华天来吃饭,洪书记来得也很频繁,和华天久俨然铁哥们。可最近华天久好像不大热情了。他想不明白,他很苦闷。
这天晚上,他去镇政府值班。老何掏出一盒精装兰州烟让他抽。他问老何有啥喜事,咋抽开这么好的烟了?平时你可是抽红兰州的。老何告诉他,明天他就要搬走了。霍永安诧异地问搬哪儿?老何压抑住内心的喜悦,低声说去开发区看工地,镇里要在那儿建一个农民工技术培训中心大楼,工资比这儿高几倍。霍永安心里不知咋了,有些堵。第二天,老何搬走了,霍永安怅然若失。老何叫他有空去喧谎。
过了好多天,霍永安和杜生娃到开发区一个单位干活。路过一个工地,听到有人叫他老霍。回头一看,原来是老何。多日不见,两人亲热得不得了,拉着去值班室喧谈。
一进门,看到华天久戴着顶红色的安全帽坐在沙发上喝茶。华天久看见霍永安,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说老霍呀,你干啥来了?老何说你们认识啊?他是我一块的朋友,来看我。华天久说那你们喧。就出去了。
老何告诉他,这工程就是华天久承包的。虽由镇上建设,将来是要培训全县的农民工呢。这工程有好多家建筑公司在争,是他带着华天久找了洪书记,洪书记力排众议把工程交给华天久的。霍永安问华总的酒店呢?老何说当然还开啊,现在的老板谁没几个摊子?喧了一阵,告辞出来。
一路上,杜生娃见他不说话,问原由,霍永安说了。杜生娃说,很明显的事,华天久包这个褛,洪书记出了大力,所以老何沾了光。霍永安咕哝说,王水也出了力呢。杜生娃说,现在的人势利得很。杜生娃又说,不过,他华天久也不能得罪王水。你让王水给华天久说说,我们给他送些水泥砖头,随便就能挣个买化肥的钱。霍永安说我们哪有水泥砖头?杜生娃说我们买啊,挣差价和运费。霍永安说你能搞到比建工队的价格还低的水泥砖头?杜生娃说试一下嘛。
星期天,霍永安去王水家,王水在睡觉。小姨子倒了茶让他喝,去叫王水。王水昨晚喝多了,胃里难受,刚喝了醒酒汤睡了。好一会,王水才出来。霍永安嚅嚅了半天才说了意思。王水说,这个农民工培训中心大楼,是县上委托镇上建的项目。我们市是劳务大市,可层次低,没技术含量,大都在西部省份,干的都是粗活,而且大都没资格证书,每年伤亡人数很大。通过培训,掌握一定技术,就会从苦力型劳务向技术型和智能型劳务转变,也会少些伤亡事故。像你们这些人都应该受到培训,有了一技之长,不愁找不到工作。华天久呢,想投资房地产,承包这个工程,我和洪书记都是支持的,都说了话。这点他华天久应当是清楚的。不过,在具体细节上,我和洪书记有些分歧。我主张公开竞标,其实也就是让华天久找些熟悉的建工队陪标,以掩人耳目。华天久在这行不熟悉,怕有闪失,洪书记也有些担心,最后决意直接让华天久修。洪书记还偏听偏信,采纳华天久的建议,缩小教室面积,带了十多套高档商品住宅。这点我也不敢苟同。所以华天久不理睬你也是有原因的。霍永安没想事情这样复杂,他以前错看了华天久。这人其实很有心计,怕是那次请他吃饭也是为了王水呢。他说那算了,我还是安稳掏下水吧。王水说,掏下水时间长了人受不了,会得大病的。再说,这华天久也不能西番的牦牛只认一顶帐篷,我的话他还是听的。
果然。到了第二天,王水就让他给华天久工地送水泥。华天久虽然有些不愿意,但不敢得罪王水。水泥是王水联系的国营大厂的525高标号硅酸盐水泥,每吨二百四十块钱。两人拉了一天,抛去油钱和装卸费所挣无几。杜生娃就鼓捣着他去乡办厂拉。乡办厂的人好说话,听说他们给镇上修楼的工地拉水泥,说可以赊账,每吨才一百八。这结果令他们大喜过望。他们一算,每顿差价六十块钱,一天拉六趟,每趟两吨,一天光差价就可以挣到七百二十块呢。两人顿时兴奋不已。
刚拉了一天,华天久就让材料保管找他们,说水泥标号不够。霍永安有些心虚,杜生娃硬气地说这是王镇长让拉的,叫他和王镇长去说。材料保管就有些底气不足,去给华天久复命。霍永安说,王水没说啊。杜生娃说,这些人最怕当官的了。他不会去问的。没一会,材料保管就回来说,你们继续拉吧。杜生娃说,我说对了吧?
出工地大门时,却碰上了老何。他坐在一辆拉砖的康明斯大汽车上,和他招手。杜生娃捣霍永安,说你看那砖。他仔细看,只见那车上的砖像冻豆腐一样掉了皮,跌着渣。说这砖咋能修楼?杜生娃说,管球他的,他们拉他们的,我们拉我们的。
拉了十几天,材料保管通知不让拉了,说是够了。杜生娃还想拉,霍永安说行了,要拉你拉去,我不想拉了。杜生娃只好做罢。结
算时,除了运费,两人只领到五千块钱。杜生娃说不对啊。还差一万多呢。找华天久,华天久说,完了再算。
两人等了十来天,再去算。会计说已领走了。他们问谁领走了?会计说华总。两人去找华天久,华天久说王镇领了,是我亲自送过去的,不信你们去问。两人傻了。出了门,两人给王水打电话。王水劈头就骂,你们胆子简直太大了,竟敢以次充好,瞒着我做出这样的事。出了事谁兜着?这不是害我吗?两人吓得不敢吭气,哪敢再问钱的事。
从这以后,他两再没心思搞别的,一心掏起下水来。
10
盛夏的夜晚,城里处处灯火辉煌。酒楼、夜总会、舞厅、啤酒摊,到处是寻找欢乐的人。人们似乎都燥热难耐,不想睡觉,恨不得通宵达旦地快乐。可对于霍永安和杜生娃来说,却实在难熬。
杜生娃叫他去上舞厅。霍永安说,那是有钱人去的地方。再说,那里也乱得很。杜生娃说,你怕啥?你是怕女人吃了你吗?不会的,现在的女人认钱不认人,你给她钱,你的屁股都肯舔。说着把他硬拉了出来,去上舞厅。前天奔娃来电话说,石兰子也去了敦煌,在市里一个舞厅打扫卫生呢。他怪石富不该让她去那种地方打工。可想想现在她还不是陈家的人,甚至连名义上的手续都没办,自己又咋管人家呢,再说那里离奔娃也近,只好罢了。但一直放心不下。他拗不过杜生娃。想,去就去,看看舞厅究竟是干啥的,到时也好提醒石兰子注点意。
在烟雾缭绕的舞厅里,灯红酒绿,群魔乱舞,音响震耳欲聋,角落里随处可见搂抱的男女。霍永安忐忑不安,紧跟着杜生娃在人群中穿行。杜生娃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他熟练地把霍永安领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还让服务员拿来了两瓶啤酒和一包瓜子。
他俩还未坐稳,两个低胸短裙、浑身香水味的小姐走了过来,二话没说就往二人腿上坐。霍永安吓得站了起来。小姐嗤嗤笑了,问两位哥哥要不要玩一玩。杜生娃说咋玩?小姐说一晚一百元。杜生娃说太贵了。小姐说那就五十,算是优惠大酬宾。杜生娃说还是有点贵。小姐不高兴了,说你究竟玩不玩?杜生娃说你再优惠一下。一个小姐嗅了下鼻子,皱着眉说,你们身上啥味呀,总不是掏大粪的下水工吧?我看你们也玩不起,在这里凑啥热闹?杜生娃还想说啥,霍永安拦住他说,我们不玩,来看看热闹。一个小姐说简直傻逼,这又不是农贸市场,看啥热闹?杜生娃有些恼怒,想骂她们,被霍永安制止了。小姐骂骂咧咧走了。两人喝完啤酒,走了出来。杜生娃说,妈的逼,婊子都欺负咱呢。霍永安说,谁让咱是掏粪的?谁让你到这里来?这是咱来的地方吗?霍永安把杜生娃送回去后到镇上值班。
霍永安一个人值班,心里烦。石兰子会不会也学坏?就算学不坏,可那里边坏人也多啊。他打算明天就给奔娃打电话,让石兰子小心点。不行的话就回来。
值班室里无电视可看。那台镇计生办从超生户罚来的十四时电视已坏了。他无法打发这夜晚,呆呆地在屋里坐着,怕招蚊子,没开灯。镇上住的单身汉一个都不在,大院里被一种浓浓的黑笼罩着,让人感到既无聊透顶,又害怕。他给王水家里打电话,王水意料之中的不在,是小姨子接的。他说没事。小姨子说有事你就说,姐夫。他把想买房子的事说了。小姨子说,她跟王水也说过,原先是不想卖,不过姐夫毕竟是自己人,想买也行。不过,价格你得和王水说,我女人家做不了主。霍永安听了已很高兴,说那是那是。
想到王水,他有些愧疚。这段时间干活忙,一直没有见过他。虽然晚上还在镇政府值班,却一次也没碰上他。他用固定电话拨了王水的手机。他怕用手机打过去,王水会知道他买了手机,一定会说他是不压重的烧料子货。电话通了,王水有些有气无力:姐夫,你啥事?霍永安说你忙不?我好长时间不见你了。王水说有事吗?霍永安说没事,就是想给你打电话。王水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我最近有点事,完了我再去看你。
霍永安感觉王水有什么事瞒着他。
那天晚上在镇上值班时,他的感觉得到了应验。老何来喧谎,悄悄告诉他,农民工培训中心楼塌了。霍永安吓了一跳,问咋回事?老何说,农民工培训中心楼建成了,市县领导刚剪完彩,来宾们上楼参观时楼突然坍塌了,伤了好几个领导,市上领导下令严查。结果发现王水收受了包工头华天久的钱,最近被关到一个秘密地方审查呢。霍永安听得心里发紧,问是不是水泥标号不够?老何说,不是。又问,那是砖头不好?老何说,你的水泥没事,我的砖也没事。你想那么大的工程呢,我们送的才多少?又不是就你我两人送。市上镇上插手的人多得很。听说是劣质钢筋出了问题。霍永安想问问王水,却又不敢给他打电话,怕给他惹麻烦。
第二天早上回到家里,把这些情况给婆姨说了,两口子愁肠百结,担心王水会被抓进监狱。两口子给小姨子打电话,小姨子只是一个劲地哭,啥也不说,也不让他们过去看她。两口子只好蹲在家里担心发愁。他想帮帮王水,又想不出办法。他认识的大官,只有洪书记。他把这想法跟老何一说,老何哭丧着脸告诉他:今早他才知道,洪书记也在接受调查呢。霍永安想,王水这下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他想起那次洪书记讲的老鼠的故事,觉得仓鼠原来也是不好当的,倒是像自己这样的厕鼠却能自苦自吃,心安理得。
时间过得很快,当第一场雪飘落在城市的时候,王水的事情有了眉目。经过调查,王水的确收了人家的钱,不过数目不大。退了钱,又有市委组织部同学的关照,只背了个处分,再没事了。官照当,酒照喝,还是那样风光。倒是洪书记,收了人家五万块钱,暗箱操作,包工程,还擅自减少面积,修建高档商品住宅谋取私利,被抓了起来。霍永安想,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好的一个人,心却很贪。
霍永安继续实现自己的计划。他已不再去镇上值班,因为新上任的书记对镇上人员进行了大的调整,原来管他的那些人都说不上话,王水尽管没撤职,但明显不受重用。霍永安知趣地卷起铺盖回了家,一心一意地去搞自己的“地下事业”(他是从那些老板嘴里学到的这个词)。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不再是那个老实巴交的乡下老农了,他学会了算账,学会了和人讲价钱。一些小活、零活他懒得去做,专挑掏下水道化粪池这样的活。因为这样的活一般都是和公家打交道,油水足。干这些活,有时候还有意外的收获。化粪池、下水道和厕所里,人们不小心掉在里面的项链、手表和手机不少呢。手机手表一般都不能用了,但金银首饰却是值钱东西。他把这些首饰给了婆姨。婆姨说,我不戴,存下给未来的儿媳妇。还有一次,他们在一家酒店的化粪池里捞出了一条十几斤重的活鲤鱼,老板说是年前打下水道里冲下去的,不想时隔半年了鱼不仅没死,而且长了这么肥。老板嫌脏不要。霍永安拿回家美美吃了一顿。以前给私人修马桶,捅下水,活零碎,不仅挣不了几个钱,大多数人还看不起他们。他们干活时,主人都躲得远远的,捏着鼻子说话。他看不起这些虚伪势利的城里人。
有一次,一个人心急火燎地打电话让他
去修下水。他说忙得很,不去。那人许愿:钱好说,算是帮忙。听人家嘴这么软,他带上竹片、疏通工具去了。一进门,他就认出是那次收破烂时那个砸了酒瓶子的干部。他没说任何话就干活,只几分钟工夫,就把问题解决了。那人问多少钱,他说二百。那人傻眼了:咋这么贵?他面无表情说给不给?那人有些心虚,认真盯着他的脸看,好像认出了他。那人说,能不能便宜点,我们单位上还有许多活,我说了算。霍永安说,你沾公家便宜,丢人不?那人脸臊得通红,极不情愿地掏了二百元钱给他。霍永安拍了屁股出门,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
霍永安干的这个活,虽然利润大,但太脏,一般人都不愿干。杜生娃算了一下,全城做这个活的只有八九帮人,拢共也就三十来个人,不足全市四十万人的万分之一。霍永安想,如果不是迫于无奈,谁愿干这世上最下等的活呢?
他自从干上这一行,做活时从未抬头看过人。他怕遇上乡亲,尤其怕让王水和小姨子碰上。一次在一家酒楼通厕所下水,正巧王水进来小便。他忙低了头干活。幸亏王水喝多了,没拿正眼瞧他。
一开始,他干完活到家后就立即换衣服。现在活多,忙了就顾不上换。一套衣服穿几个礼拜就洗不出来了。他常穿着干活的衣服已被油污和汗水浸透了,黑乎乎,油光光,不透气,还防水呢。一次修下水,水管突然破裂,粪水喷了他一身。当时天已冷了,衣服马上被冻硬了,像穿了盔甲。可衣服里面一点没湿,不觉得冷。从那以后,他索性干活就穿这套衣服,再没洗过。回到家脱了,往门口一挂,出门时再穿。他的手已无法洗净,用铁丝抹布、强力洗洁精也无济于事。皱纹里、指甲缝里的污垢用刀子也刮不掉。他的脸上身上,永远都腻腻的,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怕影响婆姨食欲,于活后从不和她一起吃饭,一个人端了碗蹲在门口吃。他心脑里只有一根筋:为了儿子和这个家,挣钱。
他两在这座城市的下水工里渐渐有了名声。晚报有名的记者方鸣都采访过他,晚报登了一篇《新时代的时传祥》的文章,还配了他的一张大照片。市上评劳模,方呜极力推荐他,但有关方面说他没有推荐单位而被刷下来了。方呜为他愤愤不平:这是啥逻辑,没推荐单位就把一个好典型给活活埋没了?他呵呵笑了,哪里啊,我不是好好的吗?没埋啊。倒像是他安慰方鸣。
劳模没评上,他挖下水的事却被王水和乡亲知道了。王水表面上看不出啥,小姨子看他的眼神却不对了。几乎和他干过活的那些人家的女人没啥两样。尤其到她家,她眼睛跟着他走,生怕他会碰了她家的东西。他很知趣,从不在她家喝水、吃饭,后来他坐都不坐了,事说完就走人。本家三大大捎信来,说城里混不住早些回去,好马也吃回头草,不是啥丢人败兴的事。言下之意,他给霍家家族丢人了。石富没明说,只是扬言奔娃再不订婚就把石兰子另许人家。奔娃也打电话来说,订婚的彩礼钱他年底能挣够,让他别累着了。这一切霍永安早就料到了,没想一下子都来齐了,他有点支持不住。可他左思右想也找不出另外的挣钱办法。
他愁得一夜没合眼。
天一亮,他又准备去干活了。他知道,他的计划不容许他有丝毫懈怠。
11
霍永安一大早就去找华天久。快过年了,霍永安想把华天的账结了。他想尽快凑两万块钱先把奔娃的婚订了。石兰子是个好姑娘,和奔娃感情很深。石富那人是有名的财迷,他为了钱啥事都做得出。
华天大酒店生意明显很淡。华天久自从投资房地产后,酒店就疏于管理。加上他修建的农民工技术培训大楼坍塌后,好多单位的领导都不到他这里吃饭了。
霍永安进了大厅,看到服务员们三三两两坐着聊天。几个小伙和几个姑娘互相追逐着玩。霍永安径直上楼,却被那个挺胸露腿的大堂拦住了。你干啥?找华总。不在。霍永安只好悻悻而回。
出来走到街上,他给华天久打电话。华天久说他在兰州办事。他说那等你回来再说。华天久没等他说完就挂了。他刚要骑车子回家,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身边走过。他仔细看,白西服,粗脖子,正是华天久。华总!他追了上去。华天久说,我刚回来。霍永安说,我想把今年的账结了,儿子订婚呢。华天久说还有多少?霍永安说一分都没给过。华天久说,我记得给清了呀。霍永安说绝对没有。华天久说你明天来吧。匆忙拦了辆绿色出租走了。
第二天,女大堂说华总没来。告诉他,华天久被市北郊镇告上法庭了,这酒楼都怕保不住了。要钱就快要,以后就难说了。她们的工资都还欠着呢。霍永安心凉了半截。
第三天还没找到华天久,打手机不接。
第四天的早上,他把华天久堵在了酒店门口。华天久见躲不过,把他领到了经理室。华天久伸出手来说,给我条子。霍永安瞪大了眼说,啥条子?你从没给我打过条子啊。华天久说,有合同没?霍永安有些傻眼,有些生气:啥合同?你不会赖账吧?华天久把脸板了起来:你这老霍,我堂堂的大酒店,会赖你一个掏下水的?笑话!霍永安脸红气短,好像自己亏了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华天久不看他的脸,放缓了语气:这样吧,我让财务给你一千吧,就算两清了。霍永安急了,华总,当初明明说好五千,还有修了橱房和厕所下水的,一共是九千多呢。华天久说反正我一天事多,每天给出的钱无数,记不清了。你说这样行,就办了。你再不行,我也没办法。说着站了起来。
霍永安气得说不出话,默默走了出来。
12
这些天霍永安老觉得头痛心口堵,恍恍惚惚,浑身没劲。杜生娃说,长期做下水工,常吸有毒气体,容易得肺病。他去社区医疗点看了几次,都不见效。他不想去大医院,一是怕花钱,二是怕真有大病会毁了他的计划。所以他每天吃上几片药,照常去做他的“地下工作”。
那天活该有事。杜生娃联系到广厦房产公司去捅厕所下水,说好两人去。可到了时间杜生娃家里有事,搭班车回了大霍营滩。干他们这行讲的就是个及时,你想人家下水堵了,这是水火不容情的事,一个单位几十号人提着裤子盼你去解决问题呢,你能不去?霍永安按时到了广厦房产公司。
他仔细一检查,不是厕所堵了。再顺路一查,原来是化粪池满了。这个化粪池,就是和华天大酒店共用的那个。正是这个化粪池,使霍永安挣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使他在这座城市站住了脚根。他对这座化粪池很有感情。他对经理说了情况。经理说,肯定是华天大酒店又把化粪池排满了。霍永安想,经理说得有道理。这冬天一到,华天生意一天比一天火,不知每天有多少客人在这里吃喝拉撒呢。经理给华天久打了手机,华天久说反正以前就说好了,掏完三家摊账,没事。于是就掏。
这是一个冬日的傍晚,西边一片红云,红得像血,霍永安下井口时无意间看到了那云,心里跳了一下。他觉得那云不祥,又想不出为什么。既然想不出为什么,那就干活吧。霍永安义无反顾地扛着铁叉(原先用铁锹,现在改铁叉,是他的发明),沿着铁梯往池下行进。突然一阵晕眩,他有些站立不稳。他定定
神,准备等会再往下走。他想深深吸口气,可是又感到气味恶臭无比。干了这大半年,他已不再怕闻这种臭味了。不想。今天这味格外难闻,熏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觉得形势有些不妙,想往上走,回到地面吸支烟再下来。可是他觉得腿上没劲,头晕得厉害,那气味像长了腿一样直往他嘴里鼻子眼里甚至耳朵里钻。他眼前一黑,撒手跌了进去……
霍永安是仰面跌下去的,先是头碰到了身后的井壁上,晕眩中感到钻心的痛。跌入池中的那一瞬间清醒了。他飞快地算着,这池子的污水和沉淀物只有一米六七深,自己一米七二,应当淹不死的。再说,好日子刚开始,努力到明年,房子和儿子的媳妇都会有了,自己还没享一天福呢,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就死的。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的头和身子先后落入了泥水中。他想好了对策,一落下就打一个滚,就不会马上陷下去。他手里还有叉呢,抵在下面会给他助一臂之力。可是,他的头首先重重地砸进了污泥里,泥水很快糊住了他的眼睛、鼻子和嘴,他屏住呼吸,想翻起身来,身子却不听使唤,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叉也摔在了一边。他知道,可能是刚才吸入的毒气太浓的缘故。他心里想着不能死,不能死啊,使劲用手和脚在污泥中挣扎着挣扎着,力气渐渐耗尽……
华天久接完电话忙了一会,想起掏下水的事,就信步来到门外。他长时间没见霍永安了。尽管他们有些不愉快,尽管两人身份悬殊,但华天久觉得这人还是不错的,他身上有着少见的老实。商海拼搏,江湖行走,他厌倦了勾心斗角,打打杀杀,他多想和更多的霍永安这样的人打交道、交朋友啊。他知道这是一点也不现实的。所以无论霍永安来干活,还是在别的地方碰到,他都会和霍永安说句话。当然,现在他不会和他去握手了,但有时真想和他握握手,给那个老实人说几句鼓劲话,看到他那黑乎乎的手就忍住了。
街上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华天久看到门口除了一辆四轮拖拉机,空无一人。他想,霍永安可能已经下池子干活了,就到池边去看。光线很暗,池子黑黑的,悄无声息。华天久心有些慌,咋没人呢?他喊了两声老霍,没人答应。他连忙跑进大厅对伙计们说,快出来,出事了!
当华天久和伙计们想尽办法把霍永安抬出来时,他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华天久打了120急救电话,又打了110报警电话。最后,给王水打了电话。
当王水赶到时,120救护车已经走了,医生说人已经死了。华天久去和王水握手,王水装做没看见。自王水和洪书记出事后,华天久就再也没和他联系过。王水知道,商人是世界上最势利、最薄情的人。他径直走到尸体旁,看到霍永安仰面躺在化粪池旁,身上沾满了黑乎乎的脏泥,脸上几乎被脏物糊得看不清五官。街上围了好多人。人们议论纷纷,这人好可怜!王水对还在一旁尴尬着的华天久说,快把人送医院啊。华天久说,刚才120来了,说没救了。王水说,也得去把人洗净了吧?华天久说那是。忙打发人去找车,却半天找不来一辆车。旁边倒是有不少出租车,可谁都不愿拉这么脏的死人。就连三轮摩的也不愿拉。110的警察说,就用这辆车拉吧。王水望过去,那辆四轮拖拉机拖斗里粪迹斑斑,里面还有不少粪泥。说人已死了,不急。找个干净点的车送医院太平间去洗尸。人干了一辈子脏活,要让他干干净净走。他的话声虽不高,却很有力量,警察便不吱声,去催华天久。又过了一会,仍未找来车。王水有些发火。华天久对着人群说,我出三百块钱,谁把死人送医院。人群里马上有人说我有小客货。
13
人送医院洗尸的同时,王水和华天久商议善后事宜。华天久对王水说了事情的过程。王水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也不想追究谁的责任,就商量经济赔偿的问题吧。华天久说,那是。不过这池子不是我一家的,还有广厦房产公司和市建设局在用。况且,人是广厦房产公司找来的。王水说那就找广厦房产公司和市建设局一起来处理。
当时夜已很深,二人商定第二天再议。第二天,杜生娃也赶来了,哭着喊着说是他害了霍爸。乡里的亲戚们都来了,本家三大大也颤巍巍来了。大家都流了泪,感叹说好人咋命不长呢。奔娃是电话通知、连夜坐火车赶回来的,他趴在爹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石兰子也来了,挽着奔娃妈哭。奔娃妈几次都哭得昏死过去。
赔偿谈判很不顺利。当大家找到广厦房产公司时,广厦房产公司的人说他们找的是杜生娃,他们并不认识死者。王水火了,你他妈的不是人,我的人都死你池子里了你还放这种狗屁!经理见王水态度太硬便不答话。亲属中有人说,好啊,你们没人管,我们抬死人来搁这里,就在这里设灵堂发丧,看你管不管?经理说胡闹是要犯法的。大家说,我们人都死了还怕犯法,正愁没法律管呢。大家回到霍永安家商量办法。本家三大大对这事有主见,说商量赔偿的事由王水负责,毕竟是公家人,还是领导,懂法律,他们终究会赔的。死人躺在医院里不是个办法,赶紧请道士,做棺材,通知亲戚。一旦赔偿的事谈妥了,立马行道场埋人,别让亡人受罪了。大家赞同。
第二天,扁道士就来了,带了一帮乡下道士,正式进驻霍永安家行动起来。发丧条,糊纸火,看墓穴,忙得不亦乐乎。晚上闲下来,喝了几口酒,他哭了。他对霍永安婆姨和奔娃说,我给霍哥算过卦,说他发财呢,谁知他这么早就去了呀。王水阴阴地说,你算准了,我姐夫这回肯定是发了。大家昕了心情沉重,都不再说话。
第三天,大伙又去找广厦房产公司,公司铁将军把门,放假了。再过来看,华天大酒店也关了门。大伙很气愤,要砸门,被几个老者拦住了。说我们死了人是有理的事,砸门是没理的事,我们不于没理的事。好不容易找到华天久,华天久说我和霍哥是好朋友,我肯定出钱。问题是赔多少呢?总不能让我一个人赔吧?大家觉得华天久也是好人,态度也好,医院的钱也是他垫的呢,不再为难他。大家又去找市建设局。建设局领导正在开会,研究旧城改造的事,让工会主席出来接待。工会主席说,人是广厦房产公司找的,干的活主要是酒店的,与我们关系不大。王水说,这化粪池是你们共用的,你能说你们不负责任?工会主席说,我再向领导汇报。他们找公安局。公安局说这事只能打官司。大家又去了法院。法院说起诉很慢的,你们的人在医院躺着,一天停尸费好几百,等打下官司来,赔的钱大部分都交医院了。大家被这一家家推来推去,都没了脾气,只好回来。路上,碰到一位好心人。他说,你们咋不去闹呢?死人抬上到哪里都有人管。本家三大大说,我们不想折腾死人,死人可怜得很。我们也不想那样闹,我们相信公家是讲理讲法的。那位好心人说了句“这些农民真好”,感叹着走了。到了下班时间,只好回来。
这时,电视上正在播放市上召开“农民工问题研讨会”的新闻,大家纷纷提议去找政府。
大家到了政府,被门卫挡住了。门卫把他们领到了信访室。信访室的人很热情,认真记下了他们的事。说市长下乡去慰问贫困户了,回来一定汇报,还让他们喝水。他们说
喝不下,冷得很。大伙坐在信访室,说要等市长。等到天黑也没见市长回来。
大家正愁没办法时,晚报社方鸣记者来了,要做专题报道。说到年底了,农民工问题社会很关注,政府也很重视。于是,大伙就七嘴八舌把这事前因后果告诉了方鸣,方鸣说很典型,一定报道好。只要稿子一见报,肯定有人管。大家就盼着稿子见报。
等了一天,买来报纸一看,一个字也没见。打方鸣电话,说这事有些敏感,总编说暂时不发了。不过,他们会把稿子以内参形式转给市政府的。大家又心灰意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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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一早,霍永安门前来了一辆小车。原来是市长派人来了解情况。大家马上就有了精神,争先恐后把情况说了。到了中午,马上有了消息,市长责成安监局组成调查组,召集几家单位处理死亡民工霍永安的善后事宜,并说要追查有关单位领导责任。
到了下午,这三家责任单位就请霍永安家属去座谈,并通知杜生娃必须参加。会上,这三家单位提出,按有关规定,只能出十三万,且杜生娃作为承包化粪池的人,霍永安又是他雇的,也应当做出赔偿。王水征求了其他亲戚的意见,他们表示同意。安监局的领导让杜生娃先说。
杜生娃说,我是个打工的,咋叫我出钱?安检局的领导问,你俩有井下作业资格证没有?杜生娃说没有。又问,你们下井有没有劳动防护设备?杜生娃说我不知道。安检局的领导说,就是安全帽,防瓦斯毒气的面罩?杜生娃说没有。安检局的领导说,那你的责任就大了。广厦房产公司经理说,死了人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杜生娃被吓得哭了起来。建设局的工会主席说,哭是没用的,你的职工给你干活死了,光哭起啥作用?杜生娃说,啥职工啊,不就是一起干活的吗?广厦房产公司经理说,你敢说不是?活是你包的,人是你雇的。你说你拿了多少钱?给人家才发了多少?杜生娃被他们七嘴八舌一顿说,吓得抖了起来,说反正我没钱。华天久说,你有没有钱我难道不知道吗?杜生娃被逼无奈,只好说,那我出多少?华天久说你出五万。杜生娃说我只有四万,还得去家里卖羊,权当是我前世欠下霍爸的。大家没想杜生娃一下出了这么多。王水说,杜生娃一个打工的都有这境界,你们看吧。有了杜生娃带头,其他三家答应各出三万,赔偿损失及补助费共十三万元。安监局的领导见大功已告成,怕有人反悔,马上拿出早拟好的协议让大家签字画押,摁了手印。最后,安监局领导总结说,这起事故,是责任单位非法用工,死亡民工无证上岗,在无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下井施工造成的悲剧。如果用工单位用工时查验施工人员的资格证书,施工人员经过严格培训,持证上岗,就完全可以避免事故发生。
说到农民工培训,大家想到刚建成就已倒塌的农民工培训大楼,都去看王水。王水有些不自在。
安监局的领导见任务顺利完成了,就喜滋滋去给市长复命。
出了门,华天久悄悄对家属们说他们三家有约定,由他出面谈。因为华天久是私营企业主,死者家属不会太纠缠。广厦房产公司和建设局都是公家单位,害怕让死者家属缠上。至于让杜生娃出钱,是他们几家商定的,自己不知情。大家不知道这话真假,都没搭茬。王水说,不是杜生娃带头出钱,你们还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我们这会只认钱,别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华天久对家属说,你们太老实,不该那么痛快就答应十三万。本家三大大说,我们是农民,都忙着呢,再说我们的人躺在医院里,哪有把死人定定搁下向人讨价还价的道理?华天久叹口气说,想想也是的。
为了安全,大伙打的把这一大包钱带了回来。望着一大包钱,扁道士说,我说霍哥要发财,能挣到十二万,还真算准了。杜生娃说,闭上你的扁嘴,这钱你愿意挣不?你给我算算你一辈子挣多少钱?扁道士没敢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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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到手了,亡人便从医院搬出来,在院里设了灵堂,红红火火祭奠起来。奔娃请木匠给爹做了一副十三公分厚的焉支松木的金匣套棺材。这在当地是最高规格的了。在画棺材时,画匠说,死者后人没功名,不能在上面画龙,否则会对后人不利。奔娃含泪说,我爹给我们苦了一辈子,没有功劳苦劳可就大了。临死又挣下了这些子命价钱,只有这个棺材才是他老人家自己唯一能享受的。因此必须要画龙,而且要画得好好的。有啥不利我不管。画匠只好画了龙。不过,他用彩云隐掉了龙的两只爪子。说是给后人藏福呢。亲朋好友都来了,花圈挽幛满院都是。扁道士的乡下班子首次亮相城里,吹打得格外卖力,引得街坊四邻和过路人纷纷前来围观。奔娃说,这是他们家来人最多的一次。
奔娃把他爹拉到了大霍营滩上,选了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埋了,并立了碑。
下葬时,是个阴雪天。白皑皑的墓穴里,不知啥时从哪冒出了一只老鼠,它小心翼翼地看着这群穿麻戴孝的不速之客。王水说打死扔出去,老鼠要在棺材里打洞还啃尸体呢。扁道士说这老鼠怕就是霍哥呢,钢筋水泥的城市容不下他,他还是回到生养他的草原来了。不要打,就埋墓里吧。大家听了心里难受,奔娃和杜生娃哭了起来。大家依了扁道士的话,把棺材和老鼠都埋了。
赔偿的十三万块钱,也在葬礼后第三天分割完备。五万块给了王水,王水把平房卖给了奔娃。二万元存到了银行,用于奔娃妈的生活和看病。二万用于奔娃娶媳妇。一万元还了信用社历年的化肥贷款。还有二万用于棺材、酒席钱等丧葬费用。
在买房的问题上,奔娃和王水发生了冲突。奔娃打听到像这样的房子,市面价最多值三万,淀粉厂也只答应给三万五的搬迁费。况且,由于王水要价太高,淀粉厂已另选地址了。王水官场失意,一心想挣钱,正和别人合资开农家山庄。他急于用钱,坚持要五万。两人就有些别扭。本家三大大和亲戚们调停了半天也没结果。最后,房子价格还是五万。王水表态,把房子周围的树和库房里的东西全都送给奔娃。奔娃还是觉得有些吃亏。杜生娃劝他说,钱算个球,没了再挣。人才是最重要的。奔娃这才不吭声了。
责任编辑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