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班开学的第一天,我的第课就是看老师们演昆剧《断桥》。
—个又高又瘦、穿着白衣白裙叫做白娘子的,他—开口我就知道是男扮女装,在追赶着—个胖胖的、穿着紫衫、叫做许仙的。许仙惊慌跌倒。叫了声“啊呀!”那时台下也跟着叫:“啊呀!啊呀”那响动几乎盖过了台上的演出。
我们就是这么开心地参与了那场昆曲的启蒙教育。后来上课了,才知茴寅白娘子的,叫朱传茗。演许仙的,叫沈传芷。从此,这两位老师便给了我们辈子的昆曲烙印。
朱传茗当年是‘仙霓社”大红大紫的头牌旦角。他唱得好笛子吹得好,身段讲究教戏尤为出名。我被分在朱老师组里学五旦兼青衣,朱老师教学极其认真对学生也很疼爱。每天一大早,就听见他“咚咚地上楼来了,茶也来不及呷一口就给我们吹笛;我们则排着队一个个唱,一个个吊嗓子。上课时,我们常可以在走道上听到他扯着嗓子叫“拎腰!眼神!提气!”记得在教《刺梁》时,为了表现—个有杀父之仂,的刚烈女子,要求演员不仅怒火满腔,更要从怒目圆瞪的眼神中闪出杀气。一天,朱老师发急,用一折两段的火柴杆撑起了—个同学的眼皮,嘴里还叫:“眼神亮出来!”一时,在场的人不由自主都瞪起了眼睛。
记得那年接到—个非常重要的演出,由我演李三娘。谁也也没料到,那天是毛主席来看戏。上台前,朱老师问我“嗓子喊过吗?”我来不及点头,上场锣已响了。我的心猛烈地跳着,笛子响起时我开始跟着唱、觉得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嗓子哑了!”我当时吓得心都凉了,整个人就如腾云驾雾一般。什么也听不见了!
总算演完,我下台时,只见朱老师拿两只眼睛瞪着我。却对管服装的老师说:“后台的暖气开得太足。外面冷里面热,一冷—热,小囡没有经验,嗓子一下被闷住了。”听了老师的话,我一下子憋不住,反倒哭起来了
学了四年旦,不料学校要我改行唱小生。
我坐在一堆男孩子的小生组里,见到了沈传芷老师。四十多岁的沈老师一口苏州话,看上去一点脾气也没有。当我拿到老师给我的剧本《断桥》时,看到封面娟秀地写着“岳美缇,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日”几个字。从此,我每学—个戏,老师都在剧本上写上我的名字、年月……
由于我比别人晚学四年小生,男生的形体基本功必须加紧补上。每天午休时间,我便在教师里走台步、跑圆场。每当听到我练功的声音,沈老师就会过来陪我,还不停地说“腰拎气、脚下轻、眼有神!”我常见他微未发胖的身体投上冒着汗,圆领衫湿了一大片,总忍不住劝他去休息。他却说:“老师也在练功。”
沈老师把我定位在“才子”、“书生”一类的“巾生”一行中,正式给我开蒙的是《亭会》。他见我总和好朋友华文漪在一起,便说要给我找个搭档。于是,华文漪便被调来,和我一起学《亭会》……多少年来,我们一起演《白蛇传》、《红楼梦》、《墙头马上》、《玉簪记》、《牡丹亭》、整整合作了20年。而慈父严师的沈老师,不仅把我们从少年带到青年,而且在经历十年“文革”后,劫后余生的他又与我们相伴了十多年。
以后,沈老师长年居住在苏州,我们去苏州学戏,就常去看望他。每次去,他都在楼梯口等着,像是盼着远行的儿女们归来—样。那年冬至,天下着雪,我与华文漪来到沈老师家。师母悄悄对我们说。老师很想到街上浴室洗个澡,只是没人送他去。我们听了,便揽下—辆由自行车改造的小推车蚌,冒着雨夹雪的天气,东摇西摆—路滑行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把老师送到浴室。老师看着我们两人头上都是汗,心疼地说:“快去洗洗把!”
那些年我们几乎年年去苏州与老师相聚,每次相聚总是令人难忘。老师见到我们绕膝左右,总是神采朗朗,开怀大笑!有—次,我独自一人去看望老师,师母说老师—个人在路边桥头坐着。我瞎异地一路寻去,远远只见他—手拄着拐杖,独坐路口的桥头。见我来,他沉吟道:“来这儿看看来来往住的车子。”这—句话,令我无比伤感。那时老师的内心很寂寞、很孤独。完全没有了当初教戏时的神采。我要回上海了,老师定要送我,坚持送到了弄堂口。我几次回头,只见师母扶着他,还站在那里……
这是我最后一次与老师相聚,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就在昨天。(执笔/张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