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步芳尘 静水流深

2009-08-13 09:47俞鳗文
上海戏剧 2009年7期
关键词:昆曲

俞鳗文

这世间

最多情的莫过看客

红氍毹外

你还是你

这世间

最痴心的莫过戏者

虎度门内

我已非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为你执著了一辈子

你呢……

闭上眼,搜索过往,叠影乍现——是她弹拨琵琶般的敲门手势?是她开会一贯就事论事的声调?是她拒绝或被拒绝时撅嘴的表情?是她每次看戏散场去拦出租的步速?

神情一抹,镶嵌于一年半载的记忆。观众席中、会议桌前、二道幕口、排练厅里……分明是弯弯一弧唇边度,静去浮世繁杂,娴了闹市喧乱,仿佛有一脉间离的力量,抚慰清宁。

论恩情,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暝。

——《长生殿·密誓》是的,她演得很投入,像那个人。

——蔡正仁

临危受命,廿载蜚短流长;磨折插曲,描在眼前如妆。

辛苦最是《长生殿》,一夕功成圆满。可堪回想,倘若不遂,年来年去、梦短梦长,终归会是一眸美丽过眼未上身的遗憾。

困惑,不是没有过——在那些昆曲清苦困顿的日子里,与观众对话的意义何来、何在?拒绝,不是没有过——理该让台给那些年轻演员,他们更需要舞台,昆曲更需要他们。只是,为了一遍又一遍“以大局为重”,张静娴当年才会有二十天疯魔地投排晋京《长生殿》。救场如救火,场是救下了,火也燃上了身。其中滋味谁解?

应该谢谢她,谢谢她忘我于舞台的舍得,谢谢她自我于舞台的不舍得。这才有了20年前那20天的负重,才有了20天后20年的求全,才有了《定情》倚肩的羞怯、《絮阁》还钗的娇嗔、《小宴》醉酒的甜媚、《埋玉》别身的凄艳、《冥追》移步的哀楚,才有了那些留给别人的谈论和评价……所有滋味、所有况味、所有回味,皆从中来。

为参演今年的昆剧节,精华版《长生殿》自全本浓缩、提炼成折折环扣的3个小时。载歌载舞,半刻不闲,直演到人身心交瘁。演出前,张静娴走台彩排,一边调整乐队的节奏情绪,一边提醒搭档的台词调度,实在顺不下时,她便双手掐腰、蹙眉而歇。其实,她失声的嗓子才刚刚恢复。

戏毕,落幕。

与开戏之前的忙和闹相比,谢幕了的后台显得陡然的凝固。张静娴凝坐舞台边侧,是几分人戏出世的恬淡。这恬淡,与每次候场一样令人顿生感慨。

爱,是一门坚守的语言,即便更换了一种场合、改变了一段距离。

“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这金钗一对、钿盒一枚,是圣上定情所赐。你可将来与我殉葬,万万不可遗忘……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今后,再也不得相见了……”她跪至台口,泪,含而不落。声声慢,深深拜,人别后,春去,江山无色。

是怎般的心思,隽永、婉转,犹过诗词。人们不禁惊赞她在《密誓》一段的收尾——凭寄多少誓言,不过当下真心。抬头望晶莹一滴滑腮,随他牵袖返转,回眸回首回身,一眼再一眼,只把眼前纪念。

那执著如琴,是调定了的弦。

只见破壁残灯零碎月。

——《烂柯山·痴梦》

一个循循善诱的严师,一个全情忘我的演员,一个善解人意的益友。

——梁弘钧

“昨晚的演出让你失望了吗?还值得你风雨兼程地赶回来吗?”

痴梦一枕浮生,不过朝暮时分。那些依依的人、念念的事,往往有缘无分。

戏曲表演艺术的审美,正在于似是而非。欣赏角儿、欣赏角色、欣赏角儿交融角色,是一气呵成的。设想,总持天然本色,岂非寡味无趣?

那是属于她的《痴梦》,那是属于她的崔氏——世俗而不市侩,不甘心却难堪面对,总不过是求个平常日子过,心气误了红颜红尘累。张静娴三声哭笑、三转回眸,那个女子,那不可克制、不可复制的悲哀便活脱而出了。

“艺术创作是水到渠成的,刻意和不经意既是矛盾、又是统一——有如偶然之中的必然。”到底性情所致,张静娴把握、诠释角色的方式总是比别人更细些、更沉些,以至于那种内敛和隐忍常不为人察,也许因此也就不易讨巧讨好。毕竟,在当今,品味已是一种需要收藏的奢侈。

知她为了《血手记》的铁氏练功落疾,知她为《班昭》的念白奔忙求教,知她至今坚持着撰写角色分析、创作心得的习惯……陈妙常、杨玉环、卓文君、班昭……那些感动过我的每一款投入,很难辨认究竟哪个角色更直指她的心,但合而不流的倔犟是共通的:“别的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自己的状态。”

入戏也深,出戏也快。对于她与角色之间的关系,我难免好奇。张静娴回答:“我享受每一次和角色的接触,排练也好,演出也罢。但演完了就是演完了呀,不然,你想累死我啊?”这才知道,分寸可以是功力,可以是态度,可以是自我调节的方法。这才知道,戏瘾毕竟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上”的,否则会伤及戏外的无辜。

那执著如棋,是展开了的局。

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

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玉簪记·琴挑》

有一颗赤子之心,对艺术、对生活、对学生亦是。——沈昳丽

为什么从京剧院回归昆剧团?为什么从老旦回归闰门旦?

解答词已经标准格式化。

几程山水人间,听得见岁月叹息,扰人心疼。“生不逢时,最好的年龄就这么……就这么……糟蹋了。”往事不愿意老,但终究过去了。

“唱300遍,才可以上笛子。”

“死工夫,苦功夫,绝无二话。”

张静娴是俞振飞的跨行门生。五年拍曲课,习得俞家唱,规范规矩、动听动情。那些录音至今珍存,每次重听,她竟有些心酸不忍“是要落泪的。”

恰正是良好的家教熏陶、师教培养,让张静娴威为一个有“标准”的人,自省自律。这种“标准”的趣味,一直延续到“梨记”的点心、“星巴克”的咖啡、“哈根达斯”的冰淇淋,到生活的全部——“你不能老喝这些,一点生活质量都没有。给你买的茶呢?喝茶!听到吗?我会来抽查的,当心——我是灰太狼!”自从她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三个半空的可乐瓶,可乐就被她宣判为“违禁品”。

“我得跟你说声对不起!喏,苏州的朋友告诉我,那家店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是我不了解情况,以后我会注意的。”时隔半年之后,她为随性更换就餐的饭店向我道歉。

每逢此况,旁人只有乖乖听话,来不及目瞪口呆。

看戏落座,得在幕间暗场;沟通必说“请”、“麻烦”、“谢谢”;排练、开会准时勿扰;对学生、晚辈信奉“平等”、“互补”……她说“唯有这样,才可以走得好、走得远。”

“我知道自己很固执,有的有道理,有的没道理。”张静娴吐了吐舌,以示调剂。

不过,如此一位有“标准”的人,也有失去“标准”的时候——

那是她对昆曲宽容而开放的态度:“传统也好,创新也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代是动态的,艺术生存在时代中,所以也应是动态的。谁也没有规定昆曲一定得是什么样子。”“艺术没有不可以。问题是,我们做好了‘不可以的准备没有?”张静娴认为,没有传统的创新,无根基;没有创新的传统,无生气。

除了昆曲,张静娴最大的兴趣是观看人物访谈节目——从马未都到周立波,从蒋孝严到姚明。学习是终身的事,只有学习可以做时间永远的友伴,让自己优雅而睿智地老去。

那执著如书,是裁装了的线。

锦衣玉食兮,消磨得人慵懒。金堂华宴兮,消遣得甚倦烦,经坛高会兮,消损得神思散;荣名虚衔兮,消折得心志残……

——《班昭》

她给我的感觉很多:是老师、是家长、是称职的艺术家、是我艺术道路的领路人。——余彬

张静娴严苛的态度、较真的程度,在上海昆剧团“熊猫”群(国宝级演员)中的排位是靠前的。这是她对昆曲的敬畏之心。

《南柯记》排演期间,全团上下通告满档,工作强度可想而知。作为该剧的艺术指导,张静娴全力投入,无暇周全其他,以至于那几天难得相逢,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歉意。而作为该剧的导演,我的手机里却有好些她发来的短信——建议,劝慰,句句发自肺腑。张静娴并不希望、不赞同我打一场没有准备的仗,但她依然在第一时间表示支持我的决定——那是出于让年轻人做自己喜欢且想做事的愿望。

《南柯记》在杭做舞台合成时,我拉着她在后台看新制的服装。她似无异样,随常平静:“没关系,不用管我,你去忙吧。我在这儿。”

等我赶来忙去,总算缓过来时,却听到了她已被送进医院急诊的消息。猝不及防,失魂落魄——在我上场的时候,是她理了理我的衣领:在我下场的时候,是她拍了拍我的脸颊;在我失意的时候,是她抚了抚我的后背:在我得意的时候,是她搂了搂我的肩膀……只因一句“第一时间分享”的约定,我孩子气地要求她观排练、看演出,全然不顾了她连日劳顿。

“是我自己不好,没有当心,害你受惊了。刚刚输完液,现在感觉舒服多了。你好好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完,作为导演,你应该给全剧组做个榜样,以最好的心态和状态迎接演出。”

“唉,遗憾不能去看演出了,医生不同意。都怪我自己。预祝你成功!”

发自病床的短信,绞得人心痛非常。

开场前三分钟,控制台。我落座,凝神,将她的嘱咐暗默一遍。

戏开始了。

偏好无意一睹,在观众入场的侧门,我看见了她的身影。她在等待暗场后的入席。

我飞奔而去,她抱着我,笑了,依然那样平静地说:“我溜出来的应该来看看,说好的呀!”

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虔诚——学生排练时,她在纸条上记下他们的错误,听着年轻同事的抱怨;她为保护年轻人的创作个性为他们力争创作机会……她感念每一位留守昆曲的后辈。

我也曾没大没小地向她开玩毙“您怎么对每个人、每件事都那么上心?‘洒向人间都是爱啊?”

“咦,你说我是个好人呀!”!她的笑漾开来,像个孩子:“对我来说,现在都无所谓了,我希望他们好。”

大昆曲格调,大传承情怀,是无关门类、无关行当、无关派别的

那执著如画,是珍赏了的印。是无关门类、无光行当、无关派别的。

那执著如画,是阵赏了的印。

镜前水衣,鬓上头面。青涩苦我,熟络于后台胭脂水粉的暧昧而她却是忐忑屏息:“一切总不如你的想象,你说是吗?”

夏时的天,摆不脱湿腻的倦怠。光影梧桐,斑驳墙面,那是一帧历久弥新的定格——绍兴路9号,面对流年,它无声独白,聚和散、爱与恨……

娴步芳尘,静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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