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民粹主义批判

2009-08-12 10:00
探索与争鸣 2009年5期
关键词:民粹主义大众文化精英

高 平

内容摘要 文化民粹主义是今日中国文化领域突出的现象之一。文化民粹主义,故意夸大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鸿沟,用狂欢式的话语、非此即彼的道德判断来表达极端的文化情绪。文化民粹主义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和历史渊源。对于民粹主义思潮,必须加以警惕。

关 键 词 文化民粹主义 精英文化 大众文化 个体权利 整体主义

作者 高平,上海大学《社会》杂志编辑、副教授。(上海:200444)

近年来,借助电视,尤其是网络等新兴媒体,各种文化现象不断涌现,如“超级女声”、 “芙蓉姐姐”、恶搞、“山寨文化”等。关于这些文化现象,学界多有评论,但莫衷一是。人们既从草根性、生命力、颠覆权威性等角度加以积极肯定,也直指这些大众文化内容单薄、浑浊,形式稚拙、粗疏,对这种文化是否具有持久的生命力表示了某种担忧。然而陷入孰是孰非争论中的人们,却普遍忽略了这些文化现象背后的文化民粹主义问题。

何谓文化民粹主义?在《文化民粹主义》一书中,麦克盖根尝试着界定了文化民粹主义这一概念,他认为:“文化民粹主义是由一些通俗文化专业学人所作的知识分子式的界定,认为普通百姓的符号式经验与活动比大写的文化更富有政治内涵,更费思量。”[1] 这个定义认为。知识分子应该对大众文化的通俗趣味和喜乐心存欣赏而非否定的态度,其暗含的逻辑是,平民是一切权力的合法性根源。文化民粹主义脱胎于民粹主义,与民粹主义主要是指一种政治思潮、政治策略和一种社会运动不同,文化民粹主义主要是指一种文化思想,一种文艺思潮。但是本质上,文化民粹主义具有民粹主义的内在属性。文化民粹主义具有极端平民化倾向,即极端地强调平民的价值和理想,把平民化和大众化作为所有文化活动合法性的最终和唯一的来源,对普通大众在文化活动中会出现的某种非理性的、情绪性的共识不加辨别地盲目顺从[2]。

文化民粹主义的表征

文化民粹主义的根本特征,是无保留地视普通百姓为积极的快乐追求者,全盘信任他们的判断的合理性。[3] 这种特征集中体现在对待大众文化的态度上,“即使百姓对邪异的个体与个性、性、丑闻、暴力、运动和娱乐等方面的兴趣,甚至其中表现的是人性的低俗品质、负面特质与卑污内涵,如果以一种生动的、有特性的语言和形式表现出来,也往往被文化民粹主义用一种理解与重视日常的意义、理解与重视普通百姓的趣味与快乐的姿态,来加以解释并使之合理化。其中隐含着这样一种理论假设,即如果某种东西是流行的,那么它在意识形态方面也必定是健全的。”[4]大致而言,文化民粹主义有三种表征。

第一,大众狂欢。文化民粹主义突出的表征就是大众狂欢。随着网络的日益强大,文化民粹主义主要以网络为平台。在一个个由BBS、社区、QQ群构成的虚拟的、开放的、广泛参与和平等自由的空间里,类似于广场狂欢式语言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在广场上流行的脏话、口号式语言在网络上被发扬光大。这些由一个个文化事件构成的狂欢活动,具有自发性(即不是事先有计划、有组织、有领导的行为,而是受到某种刺激后自发形成的行为)、狂热性(即行为的方向目标不清,缺乏理智的思考)和短暂性(即行为由一时的情绪冲动产生,难于持久)的特征。由于网络的隐匿性,参加这种大众狂欢的大众,可以隐匿自己的真实身份,可以任意扮演英雄、魔鬼、总统、乞丐等各种角色,而不会受到他人的干涉。他们通过戏仿、调侃、反讽、恶搞等各种文化样式,或者通过粗口、脏话、口号等语言符号来表达一种狂欢化、亢奋化的情绪。①

伴随着网络上的大众狂欢的,是文化民粹主义者的话语暴力。在网络论坛里,“SB”、“无耻”、“脑残”、“骗子”、“智障”等讨伐之词以及越来越多的肮脏字眼随处可见。似乎唯有这样的词语才能表达和发泄文化民粹主义者心中的愤恨。最突出的案例是,经济学家茅于轼在网上发表了一篇题目为《替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的文章,立即招致网民的一片骂声。在骂人的话中,就充斥着诸如“一条老狗”之类的粗话。

第二,同质化和平民化。文化民粹主义者具有同质化的特征,他们基本上都是志趣相投者,他们有很强烈的身份认同意识。他们通过各种主题论坛、社区、圈子、QQ群,以及各种称号如“玉米”、“笔笔”、“人民”、“刚丝”等称号来彼此区分。在这些相对封闭式的想象的共同体里,所有的成员可能来自不同的阶层,从事不同的工作,但是因为某个共同的爱好或者目标,而使他们聚集到一起。在这些空间里,可能有不同的声音,但是对外却要步调一致。一旦出现思想的叛徒或者异议者,将很快被清理出去,以此保证组织的纯洁性。

文化民粹主义者,经典的标识便是“以大众的名义”, 最典型的话语就是“如果不这样……就是与人民为敌”。 在这里,“人民”抽象化为一个空洞的、具有至高权威、不容置疑的符号,并且成为身份识别的重要标志。在一些社会问题和文化事件上,文化民粹主义者乐于以底层、大众、草根、弱势群体等词语来标榜自己。不仅如此,文化民粹主义者还具有天生的道德优越感。在文化民粹主义者看来,似乎一旦成为底层、弱势群体、草根,就拥有了某种道德和文化上的优越性和正义感,就可以随意指责别的文化事业的不道德、不公正。文化民粹主义者惯有的手段是,一边手持道德的大棒指责异己者非道德、不正义;一边却以粗口、人生攻击等非道德的手段来标榜自己是正义和道德的。

然而,民粹主义不等于平民立场,更不等于合理的平民利益诉求。正如苏文所言,民粹主义者与其说是“平民主义”者,不如说是“整体主义”者。他们仇恨的其实是个性、个体、个人权利。实际上,他们不仅仇恨富人的个人权利,也仇恨穷人的个人权利。民粹主义者往往认为,他们崇拜的穷人或“人民”是一个整体,构成这个整体的任何一个人都是草芥,都是可以为这个整体利益牺牲掉的。[5]

第三,反精英、反权威、反经典。文化民粹主义把整个社会的文化截然分为精英文化和民粹文化,精英文化是虚伪的、没落的、脱离大众的腐朽文化,而只有植根于群众土壤的大众文化才是高尚的、有生命力的、符合人民利益的先进文化。文化民粹主义,之所以不加分析地指斥一切精英文化平庸、苍白与虚伪、猥琐,就是试图从根本上孤立精英文化,否定精英文化在社会文化生活中的重要作用。

文化民粹主义反对任何经典和权威。恶搞是文化民粹主义者的拿手好戏。“恶搞”是借助网络发展起来的互动性草根文化,文化民粹主义者利用解构、反讽、模仿等表现手法表达对正统文化和传统经典的不屑。“恶搞”的本质是一种以戏仿为手段来解读严肃作品和生活的一种大众文化形式,是“戏仿”美学形式在网络时代的一种新应用,通过恶搞,消解权威,消解崇高。恶搞者通过“无厘头”的解构方式,对精英文化进行讽刺和嘲弄;通过对权威和神圣的亵渎,文化民粹主义彰显自身的价值和意义,并告诉人们:平民是一切权力的合法性根源。

文化民粹主义的社会历史根源

文化民粹主义并不是无源之水,它有着深厚的历史传统。中国的文化本质上是一种群体性的文化,这种文化主要体现在儒家文化中。儒家文化在经济上提倡平均主义(不患寡而患不均),在政治上提倡民本主义。孟子继承、发扬孔子的爱民思想,提出“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而民本主义在中国传统社会成为治国的基本思想。民本主义和平均主义不是民粹主义,但可以成为民粹主义的文化土壤。[6]这种群体性文化,忽视对个体权利的尊重,更缺少理性精神和宽容精神,缺乏尊重别人也尊重自己的传统。

自五四开始,一批接受西方思想的知识分子,强调“个性”、“个人”,试图建立起中国的个体文化。但是相较于“个人”,五四时期的 “平民”一词更加“时髦”,“平民政治”、“平民教育”、“平民文学”等口号纷纷涌现。随着国家危难的进一步加深,救亡压倒启蒙,群体力量得到了空前的加强,中国个体文化创建的进程实质上是被中断了。从“五四”时期的“劳工神圣”口号,到抗战期间的“全民动员”,“延安”时期的号召“做农民的小学生”,再到建国后“根正苗红”的工农血统论、知青“上山下乡”,及至“文革”时期盛行的“造反有理”,[7]基本上描绘出了中国民粹主义发展的图谱。虽然改革开放使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有了显著提高,但是这种民粹主义遗产并没有得到深刻反思和有效清理,相反,随着社会转型期矛盾的加剧,贫富差距的扩大,以及中国崛起后的民间日益膨胀的民意的推动,建于整体主义、群体文化基础上的民粹主义却日益成为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

在社会转型期的中国,除了历史传统,文化民粹主义还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最直接的社会原因是当前中国迅速而日益扩大的贫富两极分化,阶层之间越来越充满隔阂和敌意。因为社会转型所导致的发展不均衡、分配不公平的基本现实,以及随处可见的欲望泛滥、道德失范、学术腐败、心理失重等等精神弊病,这些都加剧了社会民众之间的对立。“与上层寡头化相对立的,就是下层的民粹化。”[8]这种阶层之间的鸿沟,催生了文化民粹主义思潮的泛滥。

文化民粹主义产生的另一原因在于,今日人们对知识阶层、精英文化的普遍的不信任。当下很多所谓的知识分子,利用自己的专业工具,为强权者代言,丧失了应有的道德担当责任。加之于学术腐败层出不穷,知识精英的声誉也陷入了极大的危机。也正是这种深深的不信任感,使得在普罗大众的眼里,凡是精英的观点,无论对错都要反对。而当一些真正具有独立人格的知识精英,坚持理性思索,敢于说出真见,却因为不会讨好民众,他们真正有价值的观点也就不由分说遭到下层民众的反感和抵触。正如孙立平所言,“正是因为中国社会的精英的寡头化,无疑会促成或加剧下层的民粹化。在贫富分化悬殊的背景下,这是很容易的。于是我们看到,在上层越来越专横和霸道的同时,下层对精英也越来越反感、抵触”。[9]

随着商业力量的介入和操控,文化民粹主义思潮表现得更加复杂。我们只要看看“超级女声”获得的巨大经济收益,就能感受到商业操纵文化和民意的手段是多么高超!互联网加剧了这种复杂化,在各种网络推手、打手的幕后操纵,以及侠客、看客、哄客的推波助澜下,文化民粹主义已经成为商人牟利的工具。事实上,在近年来引起轰动和关注的一些网络文化现象中,都有网络推手的影子。正是他们,抓住了大众,引导着大众,操纵着大众,在获得巨大利润的同时,也愚弄着大众。

注释:

①参见张跣.想象的狂欢:“人肉搜索”的文化学分析.文艺研究,2008(12).

参考文献:

[1]麦克盖根. 文化民粹主义. 江苏: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4.

[2][3][4]陈丹丹、刘起林. 草根文化诉求的价值两面性及其民粹主义根基. 理论与创作,2005(5).

[5]苏文. 不要民粹主义,但能要“精英主义”吗. 读书,1997(10).

[6]杨春时. 从平民主义到民粹主义. 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2(5).

[7]王菲. 民主“超女化”与“超女式”民主. 学海,2007(5).

[8][9]孙立平. 警惕精英寡头化和下层民粹化. 领导文萃,2006(6).

编辑 南 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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