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2009-08-04 09:21李春社
章回小说 2009年7期
关键词:金凤

李春社

初秋的柳林堡,阳光很香,像烤着嫩玉米;颜色也很美,金灿灿的。每天下午,金凤总要带着女儿真真,迎着又香又美的阳光,穿过长长的街道,顺着村西的大道,去看自家的玉米田。玉米田的地头已被她踩硬了,玉米的叶子也被她看得由青变黄了,连玉米穗也被她瞧熟了,露出黄黄的玉米籽。她站在玉米田的田头,不再看玉米了,而是向西张望,向大路的尽头搜寻。

大路的尽头是空中飞动的阳光粒子,跑运输的三码车和年轻人骑摩托车的身影,看不到她希望看到的。她又转过身,低头看玉米。玉米好像理解她的心事,静静地列队站在她的面前,与她一起想心事。

“他该回来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芽”

她再向西张望,目光迎着阳光的波动,一直向前延伸,似乎顺着大道,逆光而行,就能看到他的身影。她的目光一直向前走,走向看不到之处,走到107国道,也没有遇到他的身影。她把落空的目光收回来,低头看身旁玩耍的女儿,没想到真真一双清澈的眼睛正对着她的脸。

“妈,你天天带我来这里,不是看玉米的,对吗?芽”

她点了点头。

“妈,你是看谁的?芽是看我爸吗?芽”

她又点了点头。

“我爸要回来吗?芽”

她弯下腰,一下抱住了真真,任自己的泪水滴落在真真的脸上。

“你爸就要回来了。”她哽咽着说,“他说他要在玉米长熟的时候回来。”

“可玉米已经长熟了,爸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芽”

她没有回答女儿,她也无法回答女儿。

母女两个掰了几个嫩玉米,拽了几把猪爱吃的野菜,开始往回走。一边走,她还一边往回看,她知道他的身影总是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但今天没有出现。

或许是因为自己太经意了。

走回村子,看到好多外出做生意的男人回来了,连在东北卖标准件的人,几千里地的路程都回来收秋了。邻居单玉香总是拣最不开壶的话说,在大街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对她说:“别怕是林双良在外面混了女人,不想回来了。”

她朝单玉香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心里一下子透亮了许多。单玉香净会开这种玩笑,她最不害怕的就是林双良在外面找女人,她太了解他了。令她担心的是别的,外面的社会太复杂,他一个人在繁华的都市里开着一间卖标准件的门市,白道、黑道经常找上门来,她担心的是他摆不平那些伸手要钱的白道与黑道。

回到家,太阳光已经从她家的院子里退去了,真真出去玩了。她一边喂猪、做饭,一边想心事。一天的时光又过去了,林双良这个混蛋又让她白等了一天。她想好了,等他回来,她要先在他的身上打三拳,以解她天天等他之恨。

做好饭,天色已近黄昏。她把饭桌支到院子里,盛好饭,喊真真回来。真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

“爸……爸……回来了。”

她站起身,正要迎出去,丈夫林双良提着一只皮箱走进了院子。她的泪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她噙着泪迎上前,攥住拳头,要打他三拳的时候,却见他的背后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那个女人叫兰英。

丈夫说,她是一个客户老板的女儿,从小在城里长大,没有到过乡下,这次跟他过来,就是来看看乡下的。

金凤浮在心头的疑虑消失了,招呼他俩坐下休息,给他俩打来洗脸水,又拿来毛巾。她一边忙碌,一边偷眼瞧那个叫兰英的女人。脸不是长得太好看,有点长,颧骨又高,还有星星点点的黑点子,只是脖子修长,双肩下削,腰身挺美,再加上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倒衬得她有几分洋气。金凤在厨房边做饭边暗想,她除了城市给她养下的那副身骨外,没有别的什么。金凤放下心来。

做好饭,与他们坐到一块吃着饭,不知怎么的,金凤看见丈夫那熟悉的眼神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闪。莫非真让单玉香说中了?芽但那是不可能的,她与林双良的结合可不是一般的结合。

还是在学校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整天坐在教室一角、不敢与同学一块耍闹的林双良。那时,她的爷爷是村里的贫协主席,她是班里最红最红的红小兵,而林双良因为奶奶出身地主,成为班里最臭最臭的黑小子。她越是红,越是注意林双良那双幽深的眼睛,注意他闪着聪慧与诚实的四四方方的额头,还有他在操场上弹跳力极好的双腿。那时,她就对自己说,要找对象,就找像林双良这样的男人。

但林双良一直躲避她。在学校不敢与她说话,毕业后,在生产队仍不敢与她搭腔。即使并肩在地里锄地,他跟别的姑娘有说有笑,但与她的目光一对,他就脸红了。

直到有一天,她当上了妇女队长。一个初秋的日子,她跟他一块在棉花地喷农药,她把别的姑娘派到远处干活,地里只剩下了她与他。

她说:“你干吗老是躲着我?芽”

他嗫嚅道:“我一见到你,就浑身不自在。”

“我身上又没长刺。”

“我不是怕刺,我是怕我身上有刺,冒犯了你。”

“你不理我,才是冒犯了我。”

“那我理你吧。”

“理我就过来。”

他背着喷雾器,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她把他身上的喷雾器卸下来,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

“你摸到什么了?芽”

“你的胸口在跳。”

“知道吗?芽我一见到你,心口就跳。”

“我也是。”

“从啥时候开始的?芽”

“十年前,你在学校的院子里,跳忠字舞的时候,我的心口就开始跳了,一直跳到现在。”

她朝他的胸口打了一拳:“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跳的。你这个家伙?选”

他把她拉过来,抱住她,滚进了棉花地的一个低凹处。她解开他的衣服,然后,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衣扣上,让他解衣服。

“我不敢。”

“我让你解,你就解。”

“可是,一旦让人知道了,那怎么办?芽”

“先把生米做成熟饭再说。”

他们在下午闪着金色香味的阳光里,在棉花地蝈蝈的鸣叫声中,把生米做成了熟饭。

吃过晚饭,金凤又给丈夫和那个叫兰英的女人打来洗脚水。他们一边洗脚,一边聊城里的事情。那个女人说,在她的城市里,太嘈杂,没有这里安静,她那里太潮闷,没有这里清爽,还说,她那里的蚊子无声无息地咬人,这里的蚊子嗡嗡叫着来咬人。这话把真真逗乐了。那个女人从包里掏出好多糖果、点心和真真喜欢的画片给真真,真真竟然坐到她的腿上,与她逗着玩。

金凤让真真下来,真真却撒娇道:“不嘛,我愿意跟阿姨玩,阿姨身上好香。”

的确,这个女人的身上真的好香。

金凤让真真陪着那个女人睡在西陪房里,她与丈夫睡在北上房。临睡前,丈夫仍像过去每次回家一样,从包里取出挣回来的钱,如数交到她的手中。她在丈夫的脸上亲了一口,丈夫却红着脸,嗫嚅着想说什么。她等着他说,他却不说了。

“你这个家伙,”她说,“过去每次回来,总是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这回回来,咋不说话了?芽”

“坐车太累了。”丈夫说,“上床睡吧。”

上了床,拉熄灯,金凤摸索着丈夫的脸,感到丈夫明显瘦了,可她还是不能放弃自己的心愿,在丈夫的身上捶了三拳,笑骂道:“这三拳,是解我天天等你之恨。”

丈夫没有反应。

她举拳欲要再打时,却听见丈夫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

她坐在丈夫身边,对着寂静的黑暗,心里涌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后半夜,金凤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这时,她感觉到丈夫的手在她身上轻轻地抚摸。她睁开眼,看见丈夫一双眼睛闪着灯一样的亮光。这才是她的丈夫,一个叫林双良的男人。她掀起被子,一下子把他拉进被窝。林双良像一头猛虎,扑到她的身上。

夜色忽然变得如白天一样,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双良的眉里两根长长眉毛,四方的额头和肩膀上一块黑记,他呼出的气息,也如过去的林双良,夹杂着微微发臭、又饱含着男人味儿的汗腥。金凤为刚上床时对双良的无端猜测感到羞愧。他怎么会呢?芽他是她的唯一,她也是他的唯一。

他们并肩躺在床上,望着一点也不像黑夜的屋顶,述说各自分别之后的夜话。

金凤说:“我最想你的时候是晚上,往床上一躺,就想你。”

双良说:“晚上我倒头就睡了。最想你的时候是早上,一觉醒来,就希望把你搂在怀里。”

金凤让双良休息两天再上地收秋,双良不休息,双良说,他回来就是收秋的。

那个叫兰英的女人听说要上地割玉米,也要跟着去。金凤不同意。双良说,让她去吧,她来咱家就是看秋的。

双良开着三码车,金凤与真真、兰英坐在三码车斗上,从长长的街上嘭嘭地驶过去,引来好多人的目光。金凤希望兰英能低下头,别让那么多的人看,可兰英偏偏仰起头,使劲地看别人,任她的披肩发在空中飞扬。

真真说:“阿姨,你的头发真好看。”

金凤有点恨兰英。看着她的披肩发在空中飘扬的姿态,确实很好看,她恨不起来了。

到了玉米地,双良夸赞玉米长得好。金凤便向他说浇了几遍水,拔了几次草,还向他讲在烈日下施化肥的辛苦,唯独没有讲在玉米成熟的季节她是如何在这里等他回来的。

但双良指着地头被踩得光光的硬地说:“还有一个女人,领着孩子,天天在这里向西张望。”

她捶了他一拳:“你听谁说的?芽”

双良说:“在梦中,我全看见了。”

金凤的鼻子有些发酸。

双良说:“那天早上,我突然想起来,一会儿也等不及了,就走到了火车站,跑着追上开动的火车。我是在火车上买的票。”

她问兰英怎么上的火车。

双良默然不语。

正在逮蝈蝈玩的兰英连忙凑上前说:“我是在火车上等到他的,我知道他要上火车回家,就提前在车上等他。”

双良狠狠地瞪了兰英一眼。

兰英似乎没有注意双良的眼色,依旧领着真真逮蝈蝈玩。金凤不想再追问下去了,让他们俩之间的秘密烂下去吧,她想。自己不是也有秘密烂在肚子里吗?芽那个叫柳光华的男人,每当她感到孤立无助、遇到不顺心事的时候,总是悄悄地出现在她面前。

玉米确实长得很好。割着玉米,金凤一不留神,就会想起柳光华,这玉米种是他给买的,上的化肥,也是他送到地里的。但柳光华永远是柳光华,绝对代替不了双良,正如兰英也绝对代替不了她金凤一样。

休息的时候,双良仍像早先做纯粹的农民一样,仰面八叉地躺在玉米秸上。她也学自己早先的样子,侧身躺在他的身旁,头枕在他的大腿上。太阳黄黄的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闭上眼,满是红彤彤的一切,身下的玉米秸吱吱地响,身上有蟋蟀蹦跳,远处有蝈蝈鸣叫,丈夫腿里的血液在她的太阳穴汩汩地流动,震动着她的全身。真真还在与兰英一块玩,但她分明感受到那个兰英的目光在她与双良身上扫来扫去。

她惬意地笑了,嘴里流出一丝口水。

一大堆剥了皮的玉米运回到院子。望着这堆金黄,不知怎么的,金凤没有了往年收获的快乐,而像望着一堆岁月,一堆沧桑的岁月。

她忽然觉得一直装在心底的生男孩的大事情不能再拖了。

双良说:“看着这堆玉米,挺多的,要在前几年,够高兴的,现在看来,不值几个钱。”

一堆不值钱的岁月。

而那件大事却金贵无比。只要生下那个男孩,任岁月怎么不值钱,孩子也会一天比一天长大。

双良说:“不值钱也得种,农民嘛,要是丢下地不种,心里亏得慌。”

双良打来一盆温水,穿着小裤头,在院子的西南角哗哗地洗身子。真真寸步不离兰英,连兰英去茅房,她也跟着,听兰英讲故事,兰英喝口水,真真就嚷嚷着,催兰英快点往下讲。金凤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在心里叹息。她又恨起兰英了,这个女人非亲非故,究竟来这里干什么?芽看秋天?芽秋天有什么好看的?芽继而又恨真真,这孩子一点也不懂事,干吗非要跟着这个女人呢?芽

等她往院子倒洗菜水的时候,瞧见兰英与真真坐在一块,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她忽地又恨起自己来,兰英这个女人一点也不赖呀。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着饭桌边吃边笑。兰英一开始还笑,笑着笑着,忽然不笑了。兰英说,她明天要回武汉去。双良还没有反应过来,真真放下碗,跑到兰英的背后,搂住她的脖子:“我不让你走,还有好多故事没有讲呢。”

金凤扯过来真真,让她别说话,真真却哭了起来。她真想揍真真一顿,真真却跑到双良的背后。双良一边哄真真,一边对兰英说:“再住几天吧,你不是看秋天吗,秋天才刚开始,日子还长着呢。”

兰英点了头。

金凤发现,兰英点头的时候,眼里噙满了泪水。她替兰英咽下一口唾沫,竟觉喉头有些发酸。

“再住几天吧。”她也对兰英说,“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好好聊聊呢。”

兰英仰起一双泪眼:“你是个好嫂子,我全看出来了。”

对着这双眼睛,金凤忽然明白了,赶走这个女人的最好办法,也许是对她好。

金凤从立柜里拿出从来没有盖过的、还是从武汉买来的绸缎被子,送到兰英的床上。

兰英说:“我盖旧被子就行了。”

金凤说:“你是客人,远道来的客人,咋能盖旧被子呢?芽”

一旁的真真说:“不是客人,是阿姨。”

“去去,小孩子懂个啥。夜里别烦你阿姨。”

真真噘起嘴:“老说我是小孩子?选我不小了,我啥都懂了。阿姨,你说是不是?芽”

兰英说:“是是,我的小大人。”

金凤又给她们换上了干净的床单、枕巾,临走时,还亲手将蚊香给她们点上。

金凤走出门,兰英送出来说:“你真太好了。”

她笑了笑说:“这不算什么好,等我为双良再生下一个男孩,那才算真正的好呢。”

金凤回到自己的屋,双良已经睡了。她脱下衣服,拉熄灯,刚躺下,一双手慢慢地走进她的被窝,她没动。那手顺着她的身体的波浪,从上到下地一点点地走,又从下向上地慢慢地行,她依旧没动。那手便顺着她的乳沟,径直走向她的孩子窝,她伸手抓住了那只手。双良掀开被子过来了。她迎着他。他一进入她的体内,就闭住眼睛,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她说:“你不能快点?芽”

他说:“这事要慢点做,仔细品味才有意思。”

“慢点生下的是女孩,快点生下的才是男孩。”

“孩子,孩子,你就知道生孩子。”

金凤不吭声了。双良过去从来没有这样责怪过她。他愿意怎样做就怎样做吧。她一动不动,不过,她还是不甘心,轻声问:“你不是打算再要一个男孩吗?芽”

“我要幸福。”双良粗声粗气地说。

金凤一听幸福这个词,就像鞭子抽打在她的心里。

爹用放羊的鞭子在她身上抽打,又长又粗的用猪皮拧成的鞭子,啪啪地打在她的肚子上,她想用双手护住肚子,但双手被反捆在院子的榆树上。

爹说:“那个野男人是谁?芽”

她说:“我是你的闺女,你愿意打死就打死吧。”

爹抡起鞭子:“你还嘴硬?选你给我丢尽了人,我就是要打死你?选”

娘过来拦住爹的鞭子,对她说:“孩子,你不说那个男人也行,可你总得说一句软话,求你爹甭打啦。”

她不说。

爹推开娘,又抡起鞭子。一鞭子下去,爹还扯着脸;两鞭子下去,爹还瞪着眼;三鞭子下去,她尖叫一声,爹的身子震颤了,看见血顺着她的裤腿流到地上。爹撇着嘴,哭了,边哭边说:“你说,你到底为啥这样气爹啊?选”

她说:“幸福,为了我的幸福。”

爹说:“你行,你比爹厉害。你走吧,跟那个男人走吧,永远甭再回来。”

爹回屋了,娘要来扶她起来,也被爹拽了回去。

她想站起来,站不起;她想爬着走,去找双良,告诉他,她与他的孩子被爹打掉了,却怎么也爬不起来。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点点的星光,在寒夜里闪着微弱的亮点。她真想哭,但她抑住自己坚决不哭,因为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在棉花地那金黄的阳光里,她就预见到会有这一切,她不能为金黄的阳光而掉一滴泪。

一个黑影越墙跳进了猪圈,又从猪圈跳出来,带着一身猪粪味。她透过猪粪的臭味,闻到了双良那股子彻骨钻心的汗腥香气。

双良小声说:“跟我走吧。”

她哽在喉头的悲痛再也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

双良背上她,走到门口,刚刚拽开门闩,背后传来爹的大声猛喝:“我早就猜到是你这个兔崽子?选告诉你,带着金凤远远地走吧,越远越好,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她在双良家养息了三天。在一个漆黑的早上,双良背着行李卷,牵着金凤的手,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离开了柳林堡。

登上南行的火车,从车窗里看着远去的柳林堡,金凤又哭了。双良用袖子给她抹泪:“甭哭了,我们会有幸福的。”

她一头扑进双良的怀里。

他们在武汉下了火车,先是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打杂,混口饭吃。后来,他们在武汉开了一间小杂货铺,在真真出生的那年,她接到了爹的来信,爹病了,他想在临死前得到女儿的原谅。她与双良抱着真真回到柳林堡。爹见到她,就老泪纵横。

“原谅爹吧。”爹说,“看到你们幸福,我好高兴。”

她扑通跪在爹的面前。爹拉住她的手:“你要跟双良好好过日子,爹在九泉之下会保佑你们的。”

爹带着一副慈善的面容走了。

她总觉得爹是在冥冥之中保佑着她。爹死之后,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她与双良把在武汉的小杂货铺改成卖标准件的门市,专门经销永年老家生产的标准件,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在真真七岁那年,为了真真能够上学,她带着真真从武汉回来了。她在家盖房子,种地,带孩子,照顾双方的老人。双良在武汉开门市,每隔一两个月回来一次。而每次回来,她就觉得像过一次新婚。她觉得这是爹在冥冥之中的特意安排,因为她与双良没有举行过婚礼,没有新婚之夜,爹便让她每隔一两个月过一次新婚,以补偿她的缺憾。

论房子,她盖了五间北上房,在柳林堡属于上好的房子;论过日子,丈夫主外,妻子主内,不愁吃,不愁花,在柳林堡人人羡慕。要说有缺憾,那就是再要一个男孩,就万事圆满了。

但双良似乎不急着要孩子了。为什么呢?芽

双良一边刷牙,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今天要去刨花生。刷完牙,又说,今天吃饺子吧,羊肉大葱饺子。他要金凤和兰英在家包饺子。

吃过早饭,她从街上买羊肉回来,双良摇开了三码车。车子开动的时候,兰英突然从厕所跑出来,一边喊双良等一等,一边对金凤说:“嫂子,你一个人包饺子吧,我也要去刨花生。”

兰英跳上三码车,向她摆了摆手,一口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白光,长长的头发向她挥洒着无言的飘逸。

金凤觉得那种飘逸很美,但正因为美,她心里反而不得劲。

本来,双良一个人回来,与她本该是新婚一样的团聚,为什么中间偏偏夹着一个兰英呢?芽

兰英的长发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她剁着肉也在想她,包着饺子也在想她。饺子整齐地放在用高粱尖做的锅盖上,放满一个锅盖,她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到花生地看看他们,他们真的是在刨花生吗?芽

她拍拍手上的面粉,就朝外走,用锁子咔嚓锁住大门,望着晃荡的锁子,她犹豫了。

看什么呢?芽是去捉奸吗?芽她为自己脸红。

恰好真真从外面回来了。她让真真去花生地找爸爸和兰英,真真高兴地蹦跳着去了。

她为自己这不错的主意偷偷发笑。

中午,双良开着三码车,载着三麻袋花生,花生上坐着兰英和真真,又说又笑地回来了。她仔细看双良的脸色,见他面容红润,精神焕发,这是他过去每次回家时的样子,而这回回来,却是头一回出现。她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双良一口吞进一只饺子,连连说好吃,又把一只饺子夹起来,送进兰英的嘴里。望着兰英含着饺子吸冷气,盯着兰英雪白的牙齿和红润的嘴唇一下一下地嚼饺子,双良竟忘记了金凤和真真的存在,亲切地问兰英:“我们家乡的饺子,怎么样?芽”

“好香?选”

双良又给兰英夹起饺子,兰英瞥了一眼金凤冷冷的脸,对双良说:“别贫气了,我能夹。”

双良哈哈大笑。

金凤觉得那笑恶心。

双良说武汉的饭怎么甜、腻和腥,不如家乡的饭醇厚和咸淡可口;双良又说武汉的人怎么骚和能吃苦,不如家乡的人宽厚和平淡;双良还说武汉的街怎么看都不顺眼,老觉得心绪不宁,不如家乡的街顺眼,一闻土味,就宁静自如。双良滔滔不绝地说,说了武汉好多的不是,兰英就跟他辩论起来,他们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边吃边说。金凤端上一碗饺子,到街门口吃了。

邻居单玉香从街东头走了过来。金凤一瞧见她就想起身躲避,无奈单玉香连声喊她,走到她跟前,悄悄说:“前晌我以为你跟双良在地刨花生,两个人亲亲密密,还拉手呢。后来听俺老头子说,不是你,是双良带回来的那个狐狸精。俺老头子不让我告诉你,可谁让咱俩好呢。”

金凤没有理她,径自回到了家,一进院子,又看见双良与兰英还在天南海北地神侃。她又退回去了,退到院子与大街之间的小过道里。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空间变得很小,好像不是在自己的家里。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恨,恨了一阵,又觉得可笑,谁也没有招惹自己啊。

她喜欢过黑夜,黑夜什么都消失在遥远的黑暗中,只有她与双良两个人在一起。双良睡也罢,醒也罢,说话也罢,不说话也罢,始终在她的身边存在着。瞧着双良回家以来日渐消瘦的面庞,她说:“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就不要再干了。”

“我回来就是干活的,地里的活要干,床上的活也要干,哪一样活不干,我心里也不舒服。”

她把头枕在双良的臂弯里,嗅着双良腋窝里散发的浓香的气息,喃喃地说:“告诉我,那个兰英到底是个什么人。

双良不耐烦地说:“不是早告诉你了吗?芽她是一个客户的女儿,得罪了她,就等于得罪了一个大客户,武汉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她说:“她要真是这样,我就对她好;她要是一个勾引你的狐狸精,我就轰她走。”

双良在她肚子上拧了一把:“要是她真的呆在咱家不走了,你会怎么样?芽”

“她敢?选”她也在双良的肚子上拧了一把,“要是那样,我就死。”

双良双手把她搂在怀里,搂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让自己化成一股水,任双良使劲地搂吧。这时,真的有一股水,凉凉地淌在她的脸上。她抬起眼,看见双良的泪正在一滴滴地向下落。

“你怎么了?芽”她为双良抹泪。

双良放开她,趴在被子上呜呜痛哭。她坐起来,望着双良抖动的身子,听着他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带有血丝的哭声,她感到床下的地在颤抖。

双良去买化肥了,真真出去玩了,家里只剩下金凤和兰英,她们坐在院子里摘花生。金凤看见兰英十指修长,动作麻利,再瞧她的全身,透着一股清香,浑身弥漫着月亮般的仙气。她明白了,双良可能就是为她而哭,这样的女人,连她自己也会喜欢的。

她忽然感到整个院子一片苍白,连绿的花生叶,也成灰色的。

她又恨起了自己。兰英好,自己也该好,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地小心眼呢?芽

兰英低头摘花生,长长的眼睫毛覆盖在眼帘上。金凤知道在眼睫毛之下,可能隐藏着兰英所有的秘密。她拿不准该不该掀开那个眼睫毛,掀开后,又怕自己后悔。

“哎。”她喊了一声她。

她抬起眼,在眼睫毛之下,一双又黑又深、浸满了水的眼睛对着她:“嫂子。”

她对着那湖水一样的眼睛试探着往湖水里投下一颗石子,看看湖水到底有多深:“你跟俺家双良是怎么认识的?芽”

眼睫毛又盖住了眼睛,半晌,她才抬起眼:“双良去我家给我爸送礼,我爸没收,他就天天来我家,就这么认识了。”

“你爸是干什么的?芽”

“我爸是一家国营大厂的厂长。”兰英边摘花生边说,“每天都有人到我家找他,每天都有送礼的人找上门来。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把送礼的人打发走,把他们送的礼扔出门外,不管是钱还是物。爸很赞赏我,我是爸的独生女,掌上明珠,我要什么,爸从来没有拒绝过。但有一样,爸没法满足我。”

她不想问,但她还是禁不住地问:“是什么?芽”

“爱情。”

她一听,就后悔自己问了。她不敢再问下去了,她知道触及兰英痛处的时候,也就触及自己的痛处。她不要触及那痛处,自己的痛处无所谓,让兰英的痛处自己品尝吧。

兰英接着说:“其实,我不是一个姑娘了,我……”

金凤赶紧站起来,说该做饭了,就跑进了厨房。她使劲地捅火眼,让兰英的伤口使劲地疼吧,自己决不会心软,决不会为她的伤口而伤心。

兰英却自顾自地说,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了厨房:“十年前,追求我的男人能排成一个长队,但那时我不懂珍惜,我只满足我的虚荣心,从中挑了一个家庭条件最好的、长相最帅气的,嫁了过去。过了五年后,我才知道,那个身高一米八三,只求自己快活的男人,根本不是我心里想要的男人。我心里想要的男人,是那种……”

金凤不想听兰英的下半句,猛劲地捅火。火杵碰断了一根炉支,火炭哗哗而下,冒起一团团烟灰,等烟灰散尽,她一看火,成了一个黑窟窿眼。

她骤觉自己的心也黑如火眼,便一屁股坐在厨房的凳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门外响起了双良三码车的响声。双良高喊着她的名字走进院子,她没动。双良说,他回家这么多天了,还没有喝过酒,他买回来了酒和下酒菜,中午不用做饭了。

她依旧没动。

双良在院子里摆开了桌子,又摆上了酒菜。兰英与真真坐到桌子前。双良又喊她,兰英和真真也喊她,她出来了。

双良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芽”

“没事。”她说,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酒辣,而感到特别顺畅、飘然。于是,她又连饮了三杯。

她恍然明白男人为什么喜欢喝酒了。

她喝醉了,平生第一次喝醉了。双良扶着她回到屋,让她躺下,给她盖上了被子。

醉的感觉是什么?芽是心底清清楚楚,心上模模糊糊,这是醉吧。她呼吸着被子上双良的汗腥味,沉进似是而非的醉梦中,心底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双良去厨房了,双良在劈柴,双良在厨房生火,青色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厨房,呛得双良直咳嗽。兰英也进了厨房,用扇子扇火。双良大声责问她:

“你跟她说了什么?芽”

“没说什么,只说我爸是个厂长。”

“现在不要跟她说什么。”双良边咳嗽边说,“不要让她伤心,伤她的心,就是伤我的心。”

“我知道,可我……”

“你……你甭说了,你为什么要爱我?芽你要不爱我,我这辈子就死了这份心了。”

“你为什么要去我家?芽我要不碰到你,说不定早跟哪个大款快活去了。”

他们两个都在咳嗽。

金凤在醉梦中后悔了,不该把火眼捅熄。他们咳嗽一下,就让她难受一下。

她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走进厨房。在烟雾中,她见他俩手拉手,在相对饮泣。

“把火眼捅透,就不冒烟了。”她朝两张沾着泪的脸大声喊。

金凤睡醒一觉,睁开眼,以为是白天,床上明光光的,细听,万籁无声,才知道这是黑夜,充满月光的黑夜。她伸手摸旁边的双良,他还在,奇怪的是,他两眼忽闪闪的,没有睡。

“我一直没睡着。”双良说。

“你心里有鬼,当然睡不着。”

“你听我说……”

她不想听,翻转身,留给双良一个背。双良对着她的背,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金凤不想听,又不想不听,就任双良在背后絮絮叨叨地讲。月光浸染了半个床,她闭着眼,让心浸在月光里,明明灭灭,双良的话也像遥远的月光一样,明明灭灭地在她的心中掠过。

他说,他是在想她想得要命的一个晚上去朱厂长家送礼的。摁响了门铃后,兰英出现了,那一刻,他就预感到兰英会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他很害怕,就把送给朱厂长的装着钱的信封扔到沙发上,跑了出来。但他跑得快,兰英追得快,他跑到楼梯口,兰英也追到楼梯口,他刚一转身,兰英便把信封扔到了他的身上。

“拿走你的臭钱?选”兰英朝他喊。

他捡起钱走了,没敢回头瞧兰英,他怕一回头,他就走不回去了。她的神态、她的气质、她的一切,都与他每天晚上思念金凤时出现的幻影相同,令他浑身麻酥。

后来,他再没有去她家,而是到厂里直接找朱厂长。但朱厂长在厂里总是打官腔,对于他要求做厂里唯一标准件供应商避口不谈,而要失去这桩生意,他在武汉的标准件门市将难于维持。在那个令他懊丧、苦闷的日子里,他天天在厂门口转悠,在武汉的大街上徘徊。那天,他路过一家珠宝店,看见一件翡翠项链,那翠玉的色泽、韵味、气质,与兰英一般无二。他买下了那串项链。晚上,他去朱厂长的家,把项链送给了兰英。

兰英把项链戴到脖子上,对他说:“你为什么要送这件项链给我?芽”

他说:“为了做生意。”

她说:“那你做不成生意。”

他说:“怎么说才能做成生意?芽”

“说你的心里话。”

“我的心里话就是通过你,让你爸给我做成那笔生意。”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兰英对着他的脸说,“你别以为我还是一个小姑娘,我结过一次婚,交过十几个男朋友,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你的心里了。”

“我要说了,你不生气?芽”

“你要不说,我才生气呢。”

“我喜欢你。”

“这就对了,你的那笔生意做成了。”

金凤扭转身,在月光下看双良的脸,这张脸一如在棉花地的金黄的阳光下的那张脸,透着一丝胆怯,又蕴含着宽厚、刚毅和诚实。

她说:“你真的喜欢她?芽”

他说:“当时是。”

“现在呢?芽”

“说不准。”

她掀开被子:“过来?选”

他钻过来,她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把乳头塞进他的嘴里,喃喃地说:“等种完地,我跟你一块到武汉去。”

弧形的犁铧如明镜一般,把黄色的土哗哗地翻卷过来。兰英拉着真真的手,跟在犁的后边又叫又笑。兰英说,北方的土才是真正的土,南方的土不叫土,叫红泥。兰英的鞋里灌满了土,身上、头上落了一层荡起的尘土,她全然不顾,像个大孩子一样,与真真在刚刚耕过的暄软的土地上翻跟头,打土仗。等双良开着小拖拉机耕到她身边时,她朝他大声喊:“我喜欢这里?选”她生怕他听不见,提高嗓门,又尖又甜的声音从嘭嘭响的拖拉机声中冒出来,“这里的土好香,像古代汉语的味道。”

双良哈哈大笑,露出一口沾着黄土的牙齿。兰英和真真在拖拉机后边跑着,追着拖拉机。兰英边跑边指着天说,天上的云多白,又指着地说,地上的土多软。真真喊着说,要上拖拉机,兰英也跟着喊,我要上拖拉机。双良停下车,让兰英坐左边,真真坐右边,两个人手搭在双良的肩膀上,三个人说笑着,在嘭嘭响的拖拉机声中耕地。

金凤在一旁撒化肥。刚才的一切她一眼也没看,可刚才的一切又被她的心看得清清楚楚。她依旧撒化肥,撒一把,就会从地上的杂草丛中惊起几只蟋蟀,它们惊慌地奔逃,以逃避化肥带来的氨气味,但随之,又被拖拉机带着的犁铧翻卷在地下。不知怎么的,金凤忽然觉得自己的生趣,也像蟋蟀们一样,被土埋住,了却一生。

她不想自己没有生趣。她抬起头,是高高的、空阔的天空,四处张望,不想一眼就瞧见了单玉香在不远处的田头干活,两手打着眼罩,正朝这里张望。而真真与兰英却高声唱着什么在希望的田野上。她朝真真厉声喊:“真真,快下来?选”

真真朝她喊:“我偏不下来?选”

“再不下来,我就过去了。”

真真噘嘴下来了。兰英也跳下来哄真真。她走过去对真真说:“再给我犟嘴,小心我打你。”

兰英给她赔着笑脸说:“嫂子,不怨真真,是我要她上去的。”

她本想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话到嘴边却说:“我是怕你们坐在那里危险。”

兰英又领着真真去玩了。她望着她俩在松软的土地上赤脚奔跑的样子,心里又灰暗了。

是她,她在心里恨恨地盯着兰英的背影,是她让我不能开心颜的。

中午回到家吃饭,兰英也像双良一样,把碗往饭桌一放,就没事了。她心里生出一丝怨愤,随后觉得全身有些懒散,便把碗也放到饭桌上,躺到床上休息了。刚躺下身,听见兰英在收拾碗筷,她在心里窃笑,让你也干点活吧。

兰英在厨房哗哗地洗碗。听了一会儿这声音,她一骨碌爬了起来。不能让兰英像家庭主妇一样洗碗,家庭主妇应该是自己,而不是兰英。她跑进厨房,把碗夺了过来。兰英走后,她又后悔了,骂自己太贱,干吗不能让兰英干点活呢?芽

她狠劲地洗碗,让碗与碗在水里响亮地碰撞。一只碗碰坏了,她心里一点也不心疼,反而更痛快些。碗片划破了手指,她觉得更加舒服。血从手指上洇洇地流,她不动,任那血流吧,流得越多越好,流尽了才好呢?选

金凤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苍老。她与真真和双良一家三口并肩走在大街的香甜气息里,中秋节的阳光弥漫着玄色的昏黄,街景充斥着岁月的亘古悠长,两旁的老人与来来往往的拉着庄稼的农用车,交织着一股浮躁与无为的命运。那一刻,她忽然感到自己老了。

她的心一阵紧缩。

苍老的降临或许和中秋节要回娘家送月饼有关,她劝自己。再看看右边的双良,他倒显得越发年轻了,至于真真,已经长得快与自己一般高了,真真的高,更让她感到岁月的积累在向她逼来。

她拎着两盒包装精美的月饼,双良提着一大袋水果。在迈进娘家大门的时候,真真叫了一声姥姥。没有人应声,只有几只鸡飞快地躲避,院子里的荒草回荡着真真的童音,自己所有的童年岁月被甩在这片空荒的院子,连灰色的墙砖也泛起了白色的碱晶。金凤骤然感到自己的归宿也成为一片虚无。

迈进门槛,看见老娘坐在炕头,一头白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她在心里责备自己不该等到中秋节才来,她连声叫着娘,似乎要把屋里的孤寂气氛驱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像童年时一样在这个屋子里回响,心里马上活泛了。自己没有老,自己还是早先那个小金凤。她打来水为娘洗脸梳头,铺炕叠被,打扫房子。她又让双良出去买娘最爱吃的驴肉香肠,为娘做饭。她一边说,一边为自己浑身充满活力而庆幸。

娘坐在院子的阳光下,幸福地瞧着她忙里忙外,她的心里也漾起一泓幸福的水。

她愿意让这幸福一直持续下去。

吃过午饭,她对双良和真真说,你们回去吧,自己要陪娘过一夜。说完这句话,她看见双良的嘴角冒出一丝暗自得意的意味。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正在向一个狭窄的地方滑退?

娘在她身后劝她回去。娘的话反而打消了她的顾虑,她对真真说:“晚上好好陪你兰英阿姨,天气变凉了。”

娘的炕上拍一巴掌就尘埃飞扬。娘不打扫,娘说人是土人,有土人才能不生病。金凤躺在炕上闻着土味,觉得又舒服又心静。娘的话仍像早先一样真实可靠。

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炕上,由一个小孩长成了一个大姑娘。金凤仍记得那是一个腊月廿九的晚上,满世界是雪,她与一群姑娘到本家的一个新嫂子家玩。新嫂子挨个问姑娘们有没有定亲,结果,都定亲了,只有她没有定亲。新嫂子说,晚饭是好饭,不是疙瘩就是面,一定有一个好女婿在等着你呢。她踏着雪,咔嚓咔嚓,在街上走着,想那个好女婿。新嫂子最后一句话尤其让她不能放下,新嫂子说,好狗不咬人,好女不出村,她的好女婿就在咱们村子里呢。

她踏着雪回到家,娘在炕上睡了,她就像现在一样,躺在娘的身边,将全村的小伙子们一个一个地在脑子里过,过了一遍,没有一个让她满意的,就过第二遍,还是一个也相不中,哪一个也不像一个好女婿。她不想再过第三遍了,想要睡觉了,就在那时,林双良恍然闯进了她的脑子里,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制服,扛着锄,正要去上工。风吹着他的又黑又油的头发,露着脚拇指的黑条绒鞋吧嗒吧嗒踏起路上一片尘埃。

莫非他就是那个好女婿吗?芽

第二天一早,生产队的钟声一响,她扛着锄一出门,一眼就看见了林双良,他正穿着一件藏蓝色制服,扛着锄,要出工。

她在心里感觉到,那个好女婿非他莫属了。

金凤像少女时代做着好女婿的梦一样,在娘的身边睡得好香。第二天,她没有回去,又在娘家住了一夜。第三天,她还没有回去,她贪恋娘家的自在与轻松。第四天早上醒来,她猛觉得不能再耽搁了,一骨碌爬起来,连衣扣都来不及系好,一路小跑向家跑去。

十一

她使劲敲了两下临街的大门,觉得响声太大,怕街上的人会停下来看自己,便小声地敲门,但门一直不开。越是不开,她越担心自己害怕的事情会出现,她便小声地不停地敲门。门开了,兰英披着衣服,一脸刚睡醒的样子。第一关,她放心了。

她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她想在下一步证实什么,又希望不要出现什么,进了屋子,双良还在被窝里睡觉,是一个被窝,没有她所害怕的迹象出现。她轻轻喘了一口气。

屋里的一切还是她所在时的一切,她缝制的被子,她铺的床单,她摆的家具,还有她挂在墙上的挂历。她虽然三天没有在家,但她的存在一刻也没有离开这里。她放心了。

她想叫醒双良,叫了两声,双良还在睡,这让她起了一层疑心。双良平日睡觉很轻,一叫就醒,只有在与她同房之后才能睡得这么沉。她再扫视整个房间,又觉得这个房间变得陌生了,好像充斥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

她打开衣橱,里面全是她与真真的衣服。她打开抽屉,里面全是她随手放进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打开放在电视柜下面的小木箱,里面全是她放进的户口本、房产证之类的东西。她用手一翻,发现一沓非她放进的证书,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害怕是某些证据,又希望是某些证据。她颤抖着手拿出来,竟写着她的名字,细看,是双良在武汉的标准件门市的营业执照、税务登记之类的证书。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十二年前,她与双良在武汉开门市的时候,因为双良出身不好,怕办证时牵连到出身,便用她的名字进行了登记,没想到这么多年来,双良一直没有更名,用她的名字经营到现在。可能双良这次回来时间长,怕证书在武汉丢失,才带回来吧。她为自己刚才无端的猜疑感到羞愧。

她把证书又放回原处,走到双良床头,在双良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双良说:“你从娘家回来,变得陌生了。”

金凤说:“我还是我,哪儿陌生了?芽”

双良一边嚼着红薯,一边说:“傻瓜,我是说,你变得比早先耐看了。”

她说:“好看是我,不好看还是我,我始终是我。你能像我一样,过去、现在、将来,都是你吗?芽”

不知是她的话还是红薯,双良被噎得伸着脖子,直拍胸脯。她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兰英轻轻放下还没有吃完饭的碗,悄悄地走出屋子。她觉得兰英走动的背影不正常,就偷偷跟了过去,她看见,兰英走进了厕所,双肘顶在墙壁上,掩面哭泣。

兰英的哭,让她高兴,又让她悲哀。

兰英为什么要哭,她心里清楚,但她还是极想证实她的猜想。有许多次,双良不在跟前时,她想直截了当地问兰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想在兰英面前落个小肚鸡肠的名声,落个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名声。

放弃一切焦虑吧,她劝自己。

兰英不哭的时候很美,很大方,她喜欢兰英的眼睛,那眼睛常常闪烁着来自天上仙女才有的纯真和仙气,她觉得,自己应该放弃身上固有的柳林堡女人的猜疑和土气。她应该向兰英看齐,从她身上吸收女人的仙气。

这样一想,她觉得自己的心情豁然开朗了,好像身在柳林堡,而心已是在天上飞动的仙女了。她做饭、喂猪、洗衣,连铺床叠被,也具有仙女才有的乐趣,飞、飘、快乐。

她喜欢兰英了。有兰英在家,她觉得自己超出了柳林堡,成为一个心游八极、贯通天地的女人了。

或许是因为太兴奋了吧,那天晚上,她正吃着饭,就打起了瞌睡,放下碗,上到床上睡了。睡梦中,还时时听到双良与兰英在院子里聊天。他们海阔天空地聊,坐着小凳子,头顶天空的星星和一勾弯月,无边无际又充满激情地聊。她一边睡着,一边感受他们的聊。她睡得挺香,但又感受着聊的乐趣,幽幽地、娓娓地传来的聊的话语,带着她,轻轻地、飘飘地随着话题满世界飞。她不自觉地在睡梦中笑了,笑罢,她猛然惊醒了,心里一阵恐惧。

自己刚才对兰英所感受到的,也正是双良对兰英所感受到的。

那么,双良注定要爱上兰英。

那么,双良已经爱上了兰英。

她用被子蒙住脸,任哭的痛从鼻孔咝咝走出来,任痛的泪从眼睛里汩汩地流出来。

金凤不想看双良的脸,但她的心里还是时常注意双良的脸,双良的脸上打着兰英的印痕,不仅脸,从他的眼睛里也可以瞧见兰英的光在里面闪烁,还有他的语气、神态,甚至连动作、姿态,也处处包含着兰英的影子。

她有些绝望。

她盼着秋天快点过完。秋天一过,她要与双良一块去武汉。她给猪喂的都是玉米,让猪赶快长肥,在临走前将猪卖了,好无牵无挂地走。猪也知道她的心事,吃了睡,睡了吃,膘一天天地见长。而与此同时,双良与兰英互相传递的眼色越来越明显了。

秋气越来越凉了,院子里的榆树每天早上会掉下一层树叶,小麦已经种上,红薯也已刨完。院子里乱七八糟的玉米、花生、红薯已收拾清。早上,金凤将院子打扫干净,兰英蹲在院子里刷完牙,对她说:“我不能再穿裙子了。”

金凤就等着这一天,她早就盼望她换下裙子。没有裙子,兰英身上的仙气、浑身散发的张扬定会减去一半。

一会儿,兰英从屋里出来了,换了一身牛仔装。她一看,手中的扫帚掉到了地上。牛仔装比裙子。反而让兰英充满了比仙气更厉害的张扬,兰英的双乳、两个屁股蛋子鼓得更狠,连她两个大腿间的那个地方,也深沟高阜地显得明明白白。金凤感到自惭形秽。

她的绝望更深了。

绝望是可以排遣的,她不让自己闲下来,心里便没有绝望的疼。她拿簸箕拣花生中的土块,她上房顶晒玉米,她到村头的菜地用水壶冲白菜心,只有在喂猪的时候,看着长得又肥又壮的长白猪,大口大口地吞食她的心才又回到兰英与双良的身上。谁知心事一回到这里,便从厨房传来了兰英与双良的说话声。双良:“我没法向她说,我开不了这个口。”

兰英:“迟早也得有个开口的时候,长痛不如短痛,早说早好。”

双良:“我不忍伤害她,让她伤心,比让我伤心还难受。”

兰英:“那就让我伤心吧。”

双良:“你伤心让我更难受。”

金凤扔下猪食瓢,快步走进厨房,对他们两个说:“朝我说吧,我不会伤心的?选”

十二

金凤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竟然正面问他们。他们吞吞吐吐地不说,他们说他们刚才的话是说的生意上的事,这让她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她真怕他们说出他们之间的那种关系,如果他们说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但她还是添了一层忧虑。双良说,武汉的生意没法做了,因为门市被查封了,客户断绝了,他这次回来,就不准备回去了。之所以迟迟不告诉她,就是怕她伤心。

她想问他门市为什么会被查封,客户为什么会断绝,但她没有问。她从双良的眼睛里、话音里,知道再问下去,就会问到他不愿意说、难以开口的事情,那事情肯定是他与兰英之间的关系。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让那个伤疤暂时在他们两个人的心里流血吧,她不想为他们止血。自己的痛苦不算什么,只要他们痛苦就好。

她的脑子里忽然闪现了她在小木箱里看到的、写着她的名字的武汉门市的营业执照,不知怎么的,她心里顿然舒服了好多。看到兰英跑出去,趴在猪圈的石头墙上,表面上是在看猪吃食,实际上是在悄悄地流泪。她心里忽然有些高兴。

活该。她在心里说,武汉那么多男人不找,跑到这儿来受罪,太贱?选

兰英也学会了喂猪,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兰英拌猪食、提食桶、舀猪食的动作又麻利又干练,简直不像城里人所为。兰英说,她天天看她喂猪,看会了。

兰英开始向自己发起了进攻,一种温柔的进攻。

她猜对了。兰英打扫院子,洗碗刷锅,捅火做饭,一步步向她紧逼。更露骨的是,兰英一发现有脏衣服,抢到她的前头就洗。她看着这个洋里洋气的女人像她一样在家里干活,心里有些不忍,有些活不让兰英干,可兰英非抢着干不可。她再也不能忍受了,早上,她早早起来,拿起扫帚扫院子,刚扫了两下,兰英从屋里出来了,从她手中就夺扫帚,她不给。

兰英说:“嫂子,这些活就让给我吧。”

她说:“不能让,都让给你了,我干什么?芽”

两个人夺来夺去,谁也不松手。双良这时也从屋里出来了,对金凤说:“让兰英干吧,她在咱家总不能光坐着吃饭。”

她在松开扫帚的那一刻,感到自己太软弱了,在兰英的进攻面前退缩了。

她预感到有一天,兰英最终会战胜自己,代替她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妇。

看着兰英跳进猪圈出粪,弄得满身满脚全是猪粪和污泥,她又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仅如此,兰英还干掏茅厕的活,戴上口罩,拿着茅勺子,一勺一勺地往茅桶里舀茅稀。茅稀里净是蠕动的蛆,还有嗡嗡飞的苍蝇,这活连她自己也没有干过,而兰英油亮的披肩发,就在茅厕里甩来甩去。兰英挑着两桶茅稀穿过大街,对着街两旁瞧稀罕的人们的眼睛,一点也不害臊,大大咧咧地向菜地走去。

兰英回来后,她问兰英:“说实话,你真的是城里人吗?芽”

兰英点了点头:“城里人也是从农村来的,我的祖父就是北方农村人。我虽然是在城里长大的,但我骨子里还是农村人。”

“农村有什么好?芽”

“农村宁静。”

金凤不想再问了,再问下去,她怕又会触及那个不能触及的疼。

但正如兰英自己说的,她的骨子里不像是个坏女人。她与兰英一块去乡里的澡堂洗澡。进了澡堂,脱了衣服,看见兰英毫无掩饰的身体,她明白双良为什么要把兰英领回来了。兰英的身体太美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会有这样美的身体,她自己根本与她无法比。她过去太小瞧她了,以为她的美是衣服的美。

从澡堂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她问兰英:“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芽”

“看秋天。”

她心底突然蹿起一股怒火,挥手扇了她一个耳光。

兰英捂着脸愣了:“你为什么打我?芽”

“虚伪?选”她向她喊,“秋天?芽秋天有什么好看的?选”

兰英没有回手打她,也没有告诉双良她打了她。金凤反而感到心底隐隐作痛。该做饭了,她不想动,兰英去做饭了。饭做好了,兰英喊她吃饭,吃就吃,她坐到饭桌前吃起了饭。吃过饭,该洗碗刷锅了,她不想管,兰英去洗碗刷锅了。然后,一堆脏衣服该洗了,她还是不动,兰英抱上衣服去洗了。真真放学回来了,坐在院子里写作业,真真喊她问一道数学题,她还是懒得动,真真便喊兰英,兰英过去给真真讲解了。

她躺在床上,明白这个家庭离开她照样过日子,她好像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多余者了。

她的泪不自觉地顺着眼角向下淌。

单玉香来家串门,看见她躺在床上,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她一骨碌爬起来,说自己没事。单玉香悄悄说:“是不是那个城里来的狐狸精气的?芽”

“她才气不着我呢。”她笑着说,“坐着没事干,愿意躺一会儿。”

单玉香说没事干还不如跟她一块去村西头的标准件厂打零工,一天也能挣个二三十块钱。她也正想出去散散心,便跟单玉香到了标准件厂。厂里几十名妇女正在干活,就是把螺母穿到螺丝杆上,穿一个五分钱,她与单玉香坐下来,一边干,一边与单玉香和众妇女们说说笑笑,心里一下透亮了。

标准件厂的老板是她娘家的本家兄弟,看见她也来干活,跟她开玩笑说,一个月好几百块钱地花,却来这里打零工,你们家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芽

她笑着说:“钱多了又不烫手。”

可她内心里对自己说,钱多了却烫心。

穿好的螺丝装进纸箱,马上要发往东北。提货的人也是她本家的兄弟,他在哈尔滨市开着一家标准件门市,一个电话打过来,就把货提走了。

虽然只干了半天,累得她腰酸胳膊疼,却已挣了十七八块钱。她心情轻松地往回走,回到家,天已黑了。走进屋,拉开灯,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双良与兰英互相贴身搂着,吧咂吧咂地亲嘴。

十三

她不能再看双良的脸了,尽管那脸过去是那么熟悉,左眉心有一颗黑痣,右脸侧有一根长长的毛,远看脸色白净,近看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小坑坑儿。她现在一看那脸,就觉得上面印满了兰英幽幽的唇印。

双良把脸伸到她面前:“你打我吧。

她举起手,又放下了,她不能打他,打了他,反而便宜了他,他脸上痛快了,心里就高兴了。她不能让他心里高兴。

双良说:“那你别去找兰英的事。”

她忽然明白了,打双良的最好办法,是打兰英。

兰英的头发又黑又顺,披散在脸上,低头一下一下地洗衣服。在兰英的背后,靠墙放着一根赶猪用的木棍,她站在兰英的背后,心想手提木棍,照准兰英的后脑勺,一下子,就够双良好好伤心了。她弯腰拣起木棍,盯着兰英的后脑勺,看见兰英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黑缎子般的光泽,她的手不自觉地放下了木棍。

这头美丽的头发不该沾上血污。

在放下木棍的一刹那,她看见兰英洗的衣服是真真的校服,心口怦然一热,泪水不觉流出眼眶。

双良这几天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瘦了,两鬓出现了几丝白发,颧骨高耸,但他还在努力掩饰着内心的焦虑。他天天骑着摩托车往外跑,说是要在村南建一个标准件厂,正在跑批文和占地手续。可她总觉得,双良是害怕回家,害怕同时面对她与兰英。

她恨双良,恨得心尖子丝丝发疼;又可怜双良,可怜他活得太苦。

深夜,她睡醒一觉,起来解手时,发现双良躺在床上没睡,正在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她想接着睡,不搭理他,可看着双良手上的烟头明明灭灭地闪动,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说:“你要兰英在咱家呆多久?芽”

他说:“要是让她走,等于让我死。”

她说:“那我呢?芽”

他说:“你永远是我的老婆。”

“胡说?选”她朝他喊,“我既是你老婆,家里咋能还有一个兰英?芽”

他说:“兰英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女人而已。”

“女人而已?芽”她心底的疼忽然变成一股直冲胸腔的气,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抓住双良的下身,“女人,是为了女人,我要把你的这个玩艺拽掉,看你再要女人?选”

她用力地拽,像拽着她少女时代就有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梦,拽得她自己都心肝疼得忍受不住了,双良竟一声不吭。她细看双良的脸,只见他牙关紧咬,眉头紧皱,汗珠沁满了额头。

她问:“你为什么不吭?芽”

“在你面前,它该受这样的罪。”

她使劲地放开了他的下身。

她以为放开了,自己会好受些。但是不,胸中的气反而鼓得更紧绷,她骑到双良的肚子上,双手朝他脸上打,左一下,右一下,啪、啪、啪,打一下,心里就痛快一下,打两下,心里就痛快两下,她就一下一下地打,不停地打,痛快地打。她等着双良说话,等着他的求饶,只要他说一句话,她就会饶了他。

但双良一动不动,连一句疼痛的唉呀之声也不喊。

她胸中的气反而越打越大,气推动着她的双臂,她啪啪地打,打得手发疼了,双臂发酸了,再也挥不动了,连气也喘不上来了,她停住了手,趴到床上,呜呜痛哭。

哭够了,满脑子的痛随着泪流尽了,她抬起头,头里竟空得好像没有了自己的头一样。她爬起无头的身子,发现天已大亮,身旁的双良依旧仰面八叉地躺着,还保持着她打他时的姿势。但他的脸肿了,肿得像两个面包一样。

“双良?选”她叫他。

“让我死吧。”他说,“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了。”

她跳下床,竟一头磕到地上,她摸摸疼痛的额头,才知道自己的头还在。于是她朝兰英大喊,又跑出去,找车把双良送到了县医院。

十四

她真害怕双良会死。

看着医生、护士在病房忙忙碌碌地为双良测血压、量体温、输液,她不知道该恨自己还是该恨双良抑或兰英。

忙碌了一阵,医生和护士都走了,病房只剩下她与兰英了。兰英说:“他不会死的。”

“你怎么知道?芽”

“因为我也死过一回。”兰英说,“我的父母为了阻止我与双良好,把我捆在家里的椅子上。父亲用皮带打我,母亲在一旁哭。母亲一边哭,一边劝我答应断绝与双良的往来,我不吭。母亲哭着说,那你哭吧,只要你哭,你爸爸就会心软的,会饶了你的。我不哭,我本来是个好哭的女人,但在这一点上,我一点哭的痛也没有,眼睛后边光光的没有泪。父亲就一直打,把我打昏了,但我在昏迷中,还是对自己说,我不会哭,更不会死。”

她说:“你父亲用的是皮带,我父亲用的是皮鞭。”

“你也死过一回?芽”

她点了点头,向兰英讲述了她与双良的故事。讲完了,兰英扑进她的怀里,呜呜痛哭。

她抱住兰英,也呜呜痛哭。

双良在她们的哭声中醒了过来。

她俩走过去,站在病床的两侧。双良望着左侧兰英的泪眼,用左手给她轻轻抹掉泪痕;双良又偏过头,望着金凤的泪眼,抬起右手要给金凤抹去泪痕,金凤把他的手推开了。

她没有抹泪,任自己的泪水一边流着,一边跑出病房。

十五

她把家里的被褥全部拆洗了一遍,把屋子打扫了一遍。她又到娘家,把老娘的被子拆洗了,屋子打扫了,脏衣服洗过了。她又来到学校,告诉真真,她要出远门了,真真懂事地点了点头,对她说,自己一定听爸爸和兰英阿姨的话。

回到家,她提起了皮箱,这是她为双良买的、双良每次去武汉常提的皮箱。

她最后扫了一眼她亲手创建的这个家,然后,快步走出家门。

柳林堡的秋天已经过完了,树叶正在飘落,小麦已长出了满地绿色,她感到自己的心也像这无边的田,经过秋天的耕耘,又是一片开阔的绿野。

在车站登上火车,往行李架上放皮箱时,她再次打开皮箱,看了看放在里面的所有证件,那些写着她的名字的所有在武汉开办标准件门市的证件一样也不少,她放心地把皮箱合住了,放在了行李架上。

列车启动了。她打开车窗,想再一次呼吸一下秋天的空气。这时,她看见双良和兰英在站台上跑着,追着列车向她招手。

她嘭地放下了车窗。

责任编辑 咏 红

猜你喜欢
金凤
一纸新政,引得“金凤”返乡飞
——垣曲县人才引进政策效应显著
“金凤”振翅迎春来
带着父亲出嫁,亲人天涯亲情咫尺
甜蜜合伙人
“金凤”飞入寻常百姓家
“田园都市”山水美 “五彩金凤”展翅飞
股份农民
绿扬引金凤:扬州人才引进计划
友谊是道光
金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