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超常搭配是语言陌生化理论的一个具体体现。《围城》中词语的搭配遵照语法规则,超越语义要求,以偏正式、主谓式、动宾式、述补式等超常搭配实现了语言的陌生化。
关键词:《围城》 陌生化 语义 超常搭配
一、引言
超常搭配是显示语言创新的一种奇妙方式。从语言学角度说,超常搭配就是指词语的搭配符合语法规则,但从表面看又不符合词语的语义要求。这些“不符合”是指超出词语的惯常意义、超出事理逻辑、超出人们的认知范围、超出词语的感情色彩等等。一般情况下,任何一个词语都有一定的语义特征和一定的语法功能,这些特征和功能限制了词语在语言使用过程中的搭配范围。《围城》[1]中词语的搭配有意地突破这种限定,将两个互不相干的词语搭配在一起。从表面看,词的组合超出了词的惯常意义,远离了词的正常搭配对象,表面上传达的语义与我们日常认知的客观世界相背离,形成错位局面,如霍克斯所说“系统地破坏了能指和所指、符号和对象之间的任何‘自然的或‘明显的联系”。[2]从深层意义看,词义在更高层次上融合起来了,传达的内容不仅体现了作者最真实的心理,同时也更加丰富、细腻和新鲜。它“疏离或异化普通语言,它在这样做的时候,却使我们能够更加充分和深入地占有经验。”[3]超常搭配表现了语言陌生化的现象。
陌生化理论于20世纪初由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他这样叙述他的观点:“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象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已知的那样,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4]
既然是用反常的手法体验和感受事物的本质特征,王安忆有一句话能更好地诠释什氏的理论,即“所谓陌生化就是对常规常识的偏离,造成语言理解与感受上的陌生感。在指称上,要使那些现实生活中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化为一种具有新的意义,新的生命力的语言感觉,在语言结构上,要使那些在日常语言中为人们司空见惯的语言规则化为一种具有新的形态、新的审美价值的语言艺术。”[5]在《围城》中超常搭配体现了语言表达的陌生化。如:
(1)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58页)
常与“印象”搭配的词是“留”,“留个好印象”是一般的言语习惯。“造”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词语,用在例(1)中却有妙笔生花、积极主动的意味。
(2)运气坏就坏个彻底,坏个痛快。(135页)
“坏”是贬义词,而“痛快”是褒义词,表面上语义很矛盾,在色彩意义上难以正常搭配,实质上却表现主人公对于坏运气的接二连三的造访愤怒和赌气的心理。
(3)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
“孤独”应该是对“崇高”的补充说明,是形补式的短语。崇高突破了它作为“最高尚”的语义,强调了曲高和寡的附加义,在本句中凸显出来,因而与孤独能和谐搭配。
(4)柔嘉打个面积一寸见方的大呵欠。(357页)
用“面积”“一寸见方”形容“大哈欠”表面看搭配不合事理逻辑,从深层透视可以看到这几个矛盾的词语搭配对句意起了强调作用。
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能够超常搭配的词语几乎都处于谓语、定语、状语、补语的位置,承担陈述、修饰、限制、补充的功能。综观《围城》中出现的超常搭配的句子,基本上都是这样。因为处于这样的位置便于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去描写和揭示事物的性质和特点,淋漓尽致地体现作者最真实的感受,表达对事物最真切的体验,形成陌生化的语言现象。
倪宝元在《大学修辞》中说“汉语这种语言,也许可以说,理性更强一些。各级语言单位的组合,语义起的作用更大一些。[6]因此,在符合语法规则的前提下,从超语义组合的角度,我们把《围城》中词语的超常搭配分为四种,即偏正式超常搭配、主谓式超常搭配、动宾式超常搭配、述补式超常搭配。
二、偏正式超常搭配
偏正式超常搭配是指由偏正结构形成的句法形式。中心语前的修饰成分主要是起修饰、限制的作用。偏正式超常搭配从表层语义来看,修饰语与中心语超常搭配将理性义或附加义矛盾的修饰语与中心语结合在一起,从深层意义去挖掘则可以看出这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偏正式还可分为定中式和状中式。
(一)定中式超常搭配
(5)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59页)
脸的组成部分是五官,不可能空,“空”修饰脸明显不合事理逻辑,空和脸的搭配是错位的,这不符合我们的认知规律。但结合语境看,“空”强调脸上的笑突然间没有了,作者指动态变化的东西,并不指人们习惯认为的五官。
(6)昨天,囫囵吞枣的忍受整块的痛苦。(129页)
用具体词“整块”形容抽象词“痛苦”,量化了“痛苦”这一感觉名词,使痛苦变得有形。
(7)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38页)
“落伍”和“时髦”,“乡气”和“都市化”,语义矛盾,相互对立相互排斥,搭配在一起不合常规,但是却活画出小城市的摩登姑娘的形象。
(8)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42页)
“暴发”是用来修饰人的词,用它修饰“都市”,令人耳目一新。
(9)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30页)
“独裁”本身是贬义,用“善意”这个褒义词来修饰便使得它本身的贬义弱化,以至色彩义超常。
(10)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209页)
“花生米”和“茶”不可能疲乏,不可能冷淡,作者把自己的感情挪移到具体的事物上,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感受。
(二)状中式超常搭配
状中式超常搭配是指状语和中心语的搭配,超越了惯常搭配,凸现经验与作者观感的敏锐,形成搭配的内在合理性的句法形式。如:
(11)通名之后,方鸿渐倒窘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韩学愈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240页)
“快意”修饰“失望”准确地表达了方鸿渐当时的真实心情,失望的是韩学愈为人沉闷,快意的是他没有仗着克莱登大学飞扬跋扈,令手持同样文凭的在三闾大学失意的方鸿渐心理平衡。
(12)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凑趣地死了,让他娶美丽的续弦夫人。(269页)
“凑趣”和“死”一庄一谐搭配在一起,是在用调侃的语言进行讽刺。
(13)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里兴风作浪,自忖并没有开罪她什么呀!(134页)
“小茶杯”和“兴风作浪”是大小词的搭配。一轻一重相映成趣。
(14)晚上八点钟,大家等得心都发霉,安定地绝望。(213页)
“安定”和“绝望”,程度表达上不一样,一个舒缓一个紧迫,搭配得不和谐映衬出了穷途末路的感受。
(15)鸿渐和辛楣尽义务地恭维说,像他们这对夫妇是千里拣一的。(276页)
“恭维”是勉强的,言不由衷地用“尽义务”来修饰,作者是多么富有生活的感悟,真是“充分占有经验”。
三、主谓式超常搭配
《围城》中主谓超常搭配表现出的陌生化,主要靠的是拟人,化无生命的事物为有生命的人物,赋物于人的情感力量、思想意识、行为方式,使事物人格化,让观者能身临其境的感受,实现陌生化的效果。
(16)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42页)
“耳朵丧失贞操”,这种组合匪夷所思,但结合语境来看很新奇别致。
(17)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35页)
“兴奋蒸发”,这种搭配显然违反常规,但并不使人感到别扭,略一思索,形象反而很鲜明,清晰。
(18)他们的同情也只好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324页)
这例不仅拟人化而且是抽象事物“同情”具体化。
(19)我想这迷汤灌错了耳朵,便不客气把听筒挂上了。(78页)
“迷汤”是喝的而不是听的。这里的“迷汤”喻指周太太的话。结合语境很合理。
四、动宾式超常搭配
现代汉语对动宾式规则的要求是:动宾关系一般是支配和被支配的关系,支配的大多数是具体可感的事物。《围城》中出现的动宾式超常搭配主要是抽象的事物供具体的动作来支配,使无形的事物获得具体可感的生命,获得陌生化的效果。如:
(20)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129页)
(21)两年后到北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8页)
(22)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鸿渐吻自己。(117页)
“细嚼”“经历”“躲在”等指亲身见过、做过、或遭受过,一般搭配表具体事物的宾语。“风味”指事物特色,是抽象化的名词,也即后面跟的宾语应该是含有[+有形]的义素,而回味、风味、外国话等却含有[-有形]的义素,本属两个世界的词语被拉在一起,将无形的意识化为有形的具象,语义是抽象的,但意象却是具体的。语义特征互不相容,不能组合却偏偏组合在一起。令人感觉一新,打造出陌生化的效果。
五、述补式超常搭配
述补式超常搭配多为补语超常。按照一般情况,补语作为对述语的补充说明,是述语的一部分,应该在语义上和述语保持一致。但《围城》中却出现了补语和述语在语义上不一致的情况。
(一)补语由否定句构成,表面看在否定述语,实质上强调述语的状态和性质。如:
(23)这些孩子热心得不懂道理,赵先生,他们消息真灵呀!(217页)
(24)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臻失业,真是摔了仰天交还会跌破鼻子!“没兴一齐来”,来就是了索性让运气坏得它一个无微不至。(135页)
这种句子的特点是述语由形容词构成,如:述语用“软”“慌张”“坏”“冷淡”“轻盈”“妩媚”等词语,补语用否定句以矛盾的手法才能补充述语达到的程度。如:
(25)范小姐对鸿渐的道谢冷淡得不应该。(299页)
(26)这月亮圆得什么都粘不上,轻盈得什么都压不住。(216页)
(27)他仔细一想,慌张得没有工夫生气了.(233页)
(二)补语由比喻构成表示述语程度的强烈,述语由形容词构成。由于本体喻体之间的相似性离得非常遥远,因而给人观感一新。如:
(28)鸿渐偷看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116页)
(29)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244页)
(30)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201页)
(31)机密的好像四周全挂着偷听的耳朵。(238页)
《围城》中大量词语的超常搭配表现出了正常搭配所不具备的超常语义,不仅能够体现出正常搭配所体现不出的意义,将作者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且还能让读者更真切地感知体会日常熟悉的事物,用不同的眼光看事物,从而让事物呈现出新的意义,以此实现语言的陌生化。
注 释:
[1]本文语料来自钱钟书的《围城》,北京,三联书店,2001.
[2]特伦斯·霍克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370.
[3]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5-6 .
[4]马新国主编,《西方文化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385.
[5]王安忆,《漂泊的语言》,作家出版社,1996:2.
[6]倪宝元,《大学修辞》,上海教育出版社,1994:312.
参考文献:
[1]孟娜.文学语言的陌生化效果[J].语言学习,2006,(1).
[2]邵梅英.文学语言变异析美[J].徐州工程学院学报,2005,(2).
[3]张新红,刘锋.从修辞看词语超常搭配[J].伊犁师范学院学报,2003,(3).
[4]刘来春.谈文学语言的陌生化[J].云梦学刊,2004,(2).
(毕小红 甘肃天水师范学院文史学院 74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