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途旅行

2009-08-04 09:21丁小村
文学与人生 2009年7期
关键词:刺猬鸟儿火车

像一只鸟伸出长脖子,宁予挤在一群人中间,仰着头看墙上的铁路图。其实这路线早已刻在他的印象中了,一闭眼就可以像放幻灯片似的呈现在脑海中。车票放在裤兜里,由于并不经常乘坐这趟车,他来早了些,只能站在这里闲散地看墙上的铁路图。铁路弯弯曲曲,经过城镇的时候就在那里打上一个小小的结,它最后制作了一张巨大的网,把些陌生的地名连接在一起;它在延伸中还把许许多多陌生的人打捞进这张网中,像鱼一样,使他们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碰撞或者是亲近。

等待并不算漫长。破烂的候车室,坑坑洼洼的地面,烟蒂、痰迹和瓜子壳,这些令人心烦的东西转眼就被抛在了身后,宁予夹在一列进站的人群中通过了检票口,走上了站台,一阵震颤之中,火车来到了面前。这是一趟慢车,车上的人并不多,宁予很快就坐上了座位。是靠窗子的座位,车窗外刚好有一棵很漂亮的法国梧桐,像一个小巧丰满的姑娘,站在正午的阳光中。火车抖动一下,那棵梧桐树从窗外掠过去,铁路边的电线杆、铁轨旁的小房子、一些堆放在路基上的枕木……飞快地从眼前跑过去。窗外不断有阳光反射过来,不断有被照亮的树和池塘漂浮过去,还有一些翠绿的小山也像云团一样滑行着。宁予的眼前一阵恍惚,仿佛太多的风景刺伤了眼睛,不由闭上眼,希望在头脑中留住一处清晰的景致。最后,从他脑子里固执地浮现出来的却是站台上那棵孤独而漂亮的法国梧桐,她只有胳膊粗细,却长得端直繁茂,树干像白玉一般泛着光,树冠像一团绿色的云朵。

宁予半闭着眼睛,让纷乱的视野变得简单一点,那棵站台上的树刹那间让他的心境也变得单纯明净起来。

“这个给你,”当时他们就坐在两个靠窗口的座位上,中间隔着两只透明的塑料瓶子,他们谁也没去喝瓶子里的水,因此一直到下车,两瓶水依然是满的,她递过来一张纸条,“我的电话。”

是手机号。他接过来,塞进口袋里。他没给她名片,有一个电话号码就行了。一切都会从这个数码中开始。

当时他正在闲翻着一本随身携带的书,《动物素描》,一本外国名家的著作。这是偶然在减价书摊上买的,买到手时已经被翻得破旧不堪了。他喜欢小动物,从未婚时代到婚后,他养过金鱼、猫、狗、一灰一白两只鸽子,甚至还曾经有过一只小刺猬。但是这些小东西后来慢慢从生活中退却了,忙碌和琐屑不断膨胀,拥塞着生活的空间,最后终于将这些挤出去了。当他在旧书摊上看到这本书,就立刻想起了那些曾经参与过他的生活的小动物,于是,他买下了这本小书。书中有一些妙趣横生的话,但也有些比较深奥的话。深奥是多余的东西,生活本身就是深奥的,因此他更需要那些有趣味的话。

看累了,他把书倒扣在面前的茶几上,抬头朝窗外看。对面的女人的脸庞像一团亮光照着他,让他感觉稍微有些不自在。她一边拿他的书一边说:“看的啥书呀?”她的脸圆润好看,她的笑意像月光。他也朝她笑笑,看到她坐正身子的时候肩膀上漂浮过来一束花团般的辫梢。

“这书看起来真累。”估计她没看完某一篇文章,放下书朝他说。

他有些憨厚地笑了:“坐火车没事儿干。”

“我不喜欢养动物。”

“为什么?”

“说不清,就是不喜欢。”

“哦,我养过。”

“狗吗?”她问,看起来她并不是对这话题有兴趣,而是为了使话题延伸开去。

她的专注使他突然说起了那些曾经参与过他的生活的小东西:“狗,还有猫,鸽子……”

“鸽子啊,挺好玩的。”

“是啊,喜欢站在窗台上,有时啪啦啦就飞到对面楼上去了。”他望着窗外,窗外正闪过一条河。

“我喜欢鸽子。”她说。

“是啊,鸽子是讨人喜欢的东西,我没结婚的时候养过两只。”

她专注地看他,似乎在意他说的话:“后来呢,鸽子怎么了?”

他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那条河不知道拐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窗外是一座山光秃的面容。她的专注多少使他有些不好意思:“鸽子送人了。”

“哦。”她也跟着他去看车窗外的景致,其实车窗外什么也没有,就是光秃秃的山坡,春天里,坡地上还没种上什么。

“有一次,一只刺猬晚上从我的窗子上跳进来,是一只还没长大的小刺猬,像只大老鼠。”他想起那只刺猬。

“刺猬?”她有些惊奇,“怎么会有刺猬呢?”

“是啊,竟然还有刺猬,不知道它从哪儿来的,反正一清早我起床的时候,它缩在屋角,像只生病的大老鼠。”

“真怪,哪来的刺猬呢?”她是有些不相信。

“我说我屋里来了只刺猬,别人都不信,后来他们都看到了。”他想起这事儿,觉得依然很有趣。

“你就把它养着了?”她总是很专注地跟他说话,他偶尔碰上了她的眼光,觉得温和亲切,她的专注让他慢慢变得自在起来。

“是啊,把它放进一只纸箱子,用棉絮和破布给它做了窝,喂它青菜和红薯。它有老鼠一样的闪亮的小眼睛……”

“哈,真可爱!”她突然像小女孩似的叫了一声。

“是啊,很可爱,”他突然神情黯淡下来,火车钻进了隧道,火车里一片昏暗,“我从没养过刺猬。”

“后来呢?”火车钻出隧道时,一道亮光射进车窗。她像个听故事的小女孩,一直把好看的脸对着他。

“死了。”他说,“莫名其妙,病了,然后死了。”

“啊?”她有些震惊,后来叹了一口气。

火车慢慢画出它自己的行程。在震颤中,车窗外的明亮和阴暗在他眼前画着一道道模糊的印迹。对面座位上的那个年轻女孩儿不断地在打着手机。宁予的手臂碰触着自己腰间悬挂的手机,但他没有去拿它。它像一只欲飞的鸟儿,却一直停在枝头,并不飞起来。那只刺猬并没有病死。那时候宁予正在跟张颖谈恋爱。差不多是要结婚的时候了,这只刺猬来到了他们的生活中。它使张颖觉得新鲜:“小东西,真可爱。”

但是她不敢去碰它。它缩在箱子里,睁着一对针尖似的小眼睛看着她。她怕它。她不敢像宁予一样去抚摸它,给它嘴边喂食。

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她每天下班了来跟他一块儿收拾房子。这个小东西让他们束手无策。他们不知道该把它放在什么地方。房子很小,容不下一只大煞风景的纸箱子。他们终于觉得房子的大小对于他们来说,真是太重要了。可是那时他们还买不起那么一座大房子。他希望把它安置在厨房的一角。可是她反对:“不能放这里,脏。”

她在医院里工作,不能想象一个会拉屎撒尿的东西整天呆在厨房里。

刺猬成了他们的难题。如果把这小东西放回到窗外去,它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他不敢设想。

终于有一天,他骑上自行车,一路飞奔,在离城市十五里外的野地里,放了它。看着它哆哆嗦嗦地钻进了玉米地,他感到有些悲壮。

没有了刺猬,房子显得焕然一新,地板、床单、墙面、窗帘……全都是新的。他和张颖成了一对新婚夫妇。他显然对这焕然一新还不适应。他希望留下一些未婚时代的痕迹。可惜,什么也没能留下来,包括那只可怜的刺猬。

然后,生活像一列火车,沿着它固有的轨道朝前奔驰。他们在小屋子里做爱,每周一次或者三次;计算着银行里的存款,考虑着买房子,养孩子。一年以后,张颖怀了孩子,他们在街上散步,挑选哺育孩子的物品,预算着孩子来临的时间。进医院,做手术,孩子出生了。然后买了房子,挣钱还账,换家具,跟亲戚们来往,参加单位里同事的聚会……一晃八年过去了,他们的生活似乎变成了一列破旧的慢车,准点或不准点地到达一个个站台,开始新的一段旅途。生活就在它有节制的哐当哐当的行走中,走过一程又一程。

当宁予乘坐在这列慢车上,过去的一切就像一些模糊的风景一样,毫无生气地从眼前划过去。他脑子里反复呈现的清晰的影子,依然是站台上那棵小巧漂亮的法国梧桐。它浮现在模糊的背景上,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使他的旅途变得生动起来。

第一次打那个电话,是在一个单调无聊的下午。那天,宁予在办公室里呆坐了一整个下午。办公室里有四台电脑,宽带网络就像一条高速列车线路,使生活变得飞动起来。单调无聊的上班生活,使他的同事们沉溺在网上。他们在网上玩牌,聊天,怀着碰运气的心态暗暗期待有某种奇遇。那天宁予没抢占上电脑。

年轻的同事们互相开着玩笑,在电脑上跟陌生的女人们聊天。宁予从没在网上聊过,他觉得一个已婚男人沉溺于网上聊天多少有点儿可笑。他在网上下棋,跟陌生的对手们专注拼杀,并不多言。他的棋艺突飞猛进,在网上的级别很高。一段时间,这几乎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但是那天,他一直没能挤到电脑上去。他们一直占着电脑。宁予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一棵飞着絮的白杨树,春天里树上的叶子像无数小小的手掌,在风中拍击着,发出刷拉拉的声响,像是空气中有太多的精彩,令它们不断鼓掌喝彩。

一群鸟飞上了树,唧唧喳喳地叫着,宁予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鸟聚集在树上,活泼地跳跃着欢叫着。现在鸟儿显然多了起来,由于环保的宣传,鸟儿真的变多了,不知不觉中它们又回到了我们的生活中。鸟儿是很可爱的东西,它们对你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威胁,它们的存在反倒会提醒你去追求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那就是自由和快乐。鸟儿使你觉得平板的视野中,还有飞动的灵性,它让你感到惊喜。

宁予突然就触摸到自己腰间的手机,它也是一只鸟儿,但是它永远没有树上的鸟儿们的那份灵性和自在。

“我就是俞芸啊,”电话中她的声音很美,“是你呀!”

他听得出,这个迟到的电话让她有几分惊喜。

她进入了他的生活,就像窗外飞来的一只鸟儿。

他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鸟儿啊,动物啊,比如那天,他们的话题就是从白杨树上的那群鸟儿开始的。宁予小时候在乡村长大,见过成群的麻雀,在山边独自飞行的鹰,看到过树林里的松鼠、锦鸡和野兔。他家乡有条野马河,河里一串串游动着野鸭,河滩上总是有成群的白鹭。小时候他曾经养过一只八哥,想过很多办法,希望这只八哥能说话,可是它一直都没学会说话,最后他还是把它放了。他还养过一只铁嘴鹰,据说养驯了它可以去抓麻雀和老鼠,但是这家伙很硬气,用头撞笼子,撞得羽毛乱飞,他只好把它放回天空去了。

俞芸一直在他耳边笑,手机贴在他耳边,把她的笑声一点不漏地传递给了他:“我们这儿也有一条河,你说的那些鸟儿,我们这儿肯定也曾经有过。”

“现在还有吗?你见过吗?”他问。

他们说得太久,后来是他手机没电了,她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

第二天,还是在差不多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那个号码出现在屏幕上,他听到了她的声音,有些惊喜,又有些释然。

“我们上网说吧,手机太费钱。”后来她提议说。

他喜欢她的善解人意。一段时间,他们总是在网上交谈,但是他们都没问对方的事,家庭啊,工作啊。

关于那只小刺猬,他后来告诉了她真正的结局。其实,它像一个悲情戏的结尾,终究还是引出了她的一番叹息。

“它会活下来吗?”她问他。

“不知道。”他其实知道,但是从来没有谁这样问过它。

许多人都知道他放了那只小刺猬,但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它会活下来吗?

当他放下自行车,回到新房里,喘息着坐在窗前的一只椅子上,张颖正在忙忙碌碌地清扫厨房一角那只纸箱下的尘土和垃圾。望着被她一脚踩成扁平的一张纸板的纸箱子,他突然感到怅然若失:“我把刺猬放了。”

张颖答应了一声。她围着一块花围裙,像一个勤快的主妇,她的身材很匀称,围裙有些宽大,使她显得过于丰满。她答应了一声,然后他们没再说起那只刺猬。以后他们也永远没说起过那只刺猬。

“你现在还想养什么小动物吗?”有一天俞芸问他。

“不想了。”他老实地回答。

“我也不想养,可我想去看看,最好是到树林里去看看它们。”俞芸说。

“那你到我们这儿来,只需要三十分钟,就可以走到树林里,兴许你会看到什么。”他笑着说。

“会看到什么呢?”

“那就只有去了才知道了……”这一次,他发现他自己笑得最多。虽然是在网上,她也会感觉到他一直在笑。

“我不会去的,我要自己去找。”她也笑了,有点儿撒娇的意思,像个小女孩。

他高兴她这样子:“好啊,你要找到了,一定要带我去看看。”

“哈哈哈哈……你要来看吗?”俞芸发出一阵笑,他想象着那清脆的声音,耳边响起一阵清泉流泻的声响。

会去的,会去的!他突然自言自语。有个坐得离电脑最近的同事听到了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说:“宁予,你说啥呢?”

真的,火车轰隆隆的响声中,他离她越来越近了。

火车一直在震颤,像一个巨大缓慢的节肢动物,它缓慢地颤动着身体,固执地朝着一个方向挪动。它艰难地喘着粗气,但是力量并没有减弱,你能感觉到它的震颤中带着那份执拗而莽撞的力度。

他有几次把手触上了腰间的手机。

直到看到火车奔跑在一片平原上,阳光开始西斜,在水塘上闪烁着一片温暖的光泽,他才拿出手机。手机上显示着现在的时刻。他知道,旅途缓慢地缩短到末端了。他在屏幕上打出一串字符,像一群突然飞进天幕的鸟儿,带着几分躁动和喧哗,使天空变得纷乱,使单调的视野变成了一团绚烂。

她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很久,手机一阵响动:“你真的来了?”

她的问号。

他很简短地回话:“真的。”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实际上却是很平静,就像即将到站的火车,突然变得缓慢下来,而且把一种广阔的平静传达给经过的大地。大地平息下来,仿佛要把空间全部留给进站的笛音。

一座陌生的城市,一条熟悉的河流,它闪动着傍晚的辉光,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像镜子一般,它把夕阳反射成一道道的光亮。他乘坐一辆出租车,来到城市郊外的河边。在这里,河水清澈明净,使夕辉显得异常美妙。

这是河流拐弯的地方,河从山边流过来。河边的沙滩上,散乱地堆放着一些圆圆的鹅卵石,有小碗大的,有脸盆大的。他走沙滩上,像兔子一般,从一个个的圆石头上跳过去。小时候,他们在河边追逐那些鱼鹰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从来没追上过一只鱼鹰,它们总是在河边寻觅,不时迅捷地飞起来,从河里叼出一只鳞片闪烁的鱼儿。还有白鹭,它们成群结队,像一片雪,降落在沙滩上。当你走得很近的时候,它们才飞起来,掠过河面,飞向对面的树林。

河那边,远远地呈现出一带高高的山影,山脊背上的树林像马的鬃毛一样耸立着。夕阳在山边变得温暖绚丽,霞彩使河水成为一块光滑的彩绸。他终于看到了鸟儿,它们是成群飞行的,在天空中飞过去,朝着远处的山影飞过去。

他希望看到一只或者几只孤独的鸟儿。后来,他看到河对岸的一棵柳树上,悄无声息地站着一只黑色的鸟儿。距离远了些,他看不太清楚。他努力朝那个方向看,像一只贪婪地伸长脖子的小兽。

不知道是一只什么鸟儿。它浑身是黑的,只有它的喙反射出一点白石头似的亮光。看上去,它很安详。在水边,那只鸟儿一直待在树梢上,一动不动,他猜测着那是一只什么鸟。如果它飞起来,他应该能认得出来;但是,它一直静静地呆在树梢上,使他甚至想朝它扔块石头,使它能够飞起来,或者发出一阵叫声。

他感到了自己的好奇心,无声地笑了。最后,他还是没朝它扔石头。

手机在腰间悄悄振动时,他一边观察着那只很能沉得住气的鸟儿,一边取下手机:“是你吗?我就在你背后。”

他转过身,看到她,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站在一块圆圆的石头上,她的脚上穿的是令人震惊的红色皮鞋。

他记得她跟他描述过她这套装束,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双红色的高跟鞋——那是一双大胆而放肆的高跟鞋。他记住了。

现在,她穿着这双鲜红的高跟鞋,努力地站在一颗像星球一样的圆石头上。为了保持平衡,她不断地颤动着身体,就像一只欲飞未飞的鸟。

太阳终于沉落到山影后边。霞彩黯淡下来,天边变得纯净起来,一牙光洁的月亮浮现在头顶。河面依然闪烁着亮光,现在,河滩上的石头都闪烁出白玉般的光泽。

她依然站在圆石头上,高跟鞋鲜红如花。裙子被风撩动着,微微漂浮。她的脸像天上的月亮,照耀着他。

他要迎过去。她突然说:“别过来,别过来!”

他有些震惊。

她在圆石头上颤动着身体,像一只快要掉下枝头的鸟儿。

他坚决地走过去。

“别过来!”她朝他摆手,她摆手的时候带动着裙子,身体越发震动起来,就像一只飘飞的风筝。

他站住了身子。他不明白。但是他听从了她的话。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她,就像刚刚看那只隔河的鸟儿。

“你坐了四个多小时的火车,”她喘息着说,平衡身体使她费了很大的劲儿,“你终于来看我了……”

“我是坐着火车来的,是慢车。”他说,“我没敢告诉你。”

“为什么不敢告诉我?”她突然提高声音,“怕我不叫你来?”

他默认了。

“你从没想过来看我吗?”她叹息了一声,“可是你到底还是来了。”

“我爱你!”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月光下的树,从地底下拔出一声脆响。

她飞了过来,白裙子飘起来,像一只长着红色脚爪的鸟儿,轻盈地飞过来,他感到她的呼吸吹拂着自己:“你知道你来做什么了。”

她从圆石头上落下来,站在他面前,她提着裙角,踮着脚跟儿,像个舞蹈演员一样,单腿站在他面前:“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我从没想过会说那三个字。”他在她的嘴唇漂浮过来时说。

她光滑的腿呈现在浅淡的月光下,红色的高跟鞋支撑在沙滩上,使他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些美丽的鸟儿。

他蹲下身体,抚摸着那只红色高跟鞋。

后来他抱着她坐在某一颗圆石头上。他们抚摸着对方真实的身体,像是战战兢兢地踏进一片陌生的树林。

他一直在讲述四个小时的短途旅行,平淡的旅行,忐忑不安的旅途,缓慢的行程。

“你想跟我说些什么呢?”她在他耳边问他。

他感到她在为难他。但是他喜欢她这种蛮横:“我总要跟你说些以前没跟你说过的。”

“你有没有看到过鸟儿,或者别的什么小东西?”她说。

“我看到了那只黑色的鸟儿,它一直在那儿,现在也许它飞走了,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是它很美,很安宁。”他变得有些啰唆。他还从没这么啰唆过:“我记住了它的样子,只看过一回也就够了,因为它很美,虽然有些让人感觉意外。”

丁小村:本名丁德文,1968年生。发表有中篇小说百余万字,作品曾转载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并被收入全国最佳小说年选。现任职于陕西省汉中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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