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颐
今年第四期的《上海文学》刊登了老舍的儿子舒乙纪念冰心的文章《真人——冰心辞世十年祭》,他专门写道,有一年,纪念五四运动,冰心先生在电视节目中听了纪念大会的发言,很郑重地说:“五四者,科学、民主也”,又补充说:“科学、民主对‘五四而言,就像月饼对中秋节,粽子对端午节,而不是爱国主义;说五四运动只是爱国主义是不对的,是避重就轻。”冰心先生说的这句话很生动、很形象、很幽默,冰心这句话我这几天经常讲,我觉得冰心先生作为“五四”的经历者,说到点儿上了。“五四”实际上的核心还是民主与科学。但是,从1949年到1979年谈“五四”就不谈民主与科学了,主要谈和工农相结合,知识分子的改造,谈要灭除个人主义。从1979年起,思想开始解放,又开始把民主与科学和“五四”联系起来了。“五四”的核心,或者说它区别于以往爱国运动最重要的标志还是民主与科学。
不了解历史的人很难理解,为什么1978年科学大会的召开,能够产生那么大的思想解放的作用?那是因为我们有过“大跃进”、“文革”时期上纲上线批判科学家,科学受到排挤和压制而造成严重后果的惨痛经历。而科学大会提倡科学、尊重知识,意味着几十年来的基本政策和国家战略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只有了解这些,才能理解为什么后来人们又要重新怀念起“五四”的科学与民主。现在也有一些人难以理解为什么要如此重视科学,其实五四提倡“科学”,主要是指科学精神,一种理性精神,一种独立思考的精神,现在虽然科学在中国很兴盛,但实际上独立思考的精神并不兴盛。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要广义地理解“五四”,它是一种启蒙,要树立一种理性的精神。
另外,对“五四”的研究,我始终不赞成从文本到文本的研究,只把思想家的言论、话语作为唯一的研究对象。比如胡适也有很激烈的话,也有很尊重传统的话,有的人就只强调这一面,有的人只强调那一面。我觉得研究大的社会思潮必须和研究社会紧密相连,把社会思潮和实际的社会运动、社会后果联系起来。关于反传统,胡适当时就说我们之所以要反儒教,并不是要反对儒学本身,而是反对它定于一尊的地位,反对它限制人们的思想自由,并不是说它对中国人一点用处都没有、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一点胡适当时就说得很明白。有人说“五四”是全盘反传统,是一种破坏,没有建设。其实,新文化运动建设成就多多,我举一个最直接的成果,那就是对中国教育产生了深远影响的新学制的建立。1922年,政府开会讨论学制问题,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胡适成为会议的重要人物。在他的影响下,最终确立了小学、初中、高中的“六三三制”,实践证明,这种学制适应了少年、青年的生理、心理和学习特点,直到现在还在我国实行。新学制实质是以儿童为中心、学生为中心,重视学生的个性发展,强调学生的主动性和创造性,注重平民教育和职业教育。这是新文化运动理念在教育领域的具体体现。1922年到1949年,近三十年间的中国在外患不断、内战不已、政府贪腐不堪的混乱情况下,教育领域却是人才辈出,产生了许多学术、文化大师,人们到现在都仍在怀念那时的“老大学”、“老中学”,足以说明新文化运动在教育领域的成果之重大、“建设性”影响之深远。所以研究“五四”、评论“五四”,应该多看具体的事实,具体的社会运动和社会后果,不要寻章摘句,脱离社会背景。
关于爱国,我再讲几句。现在一些青年容易走向一种盲目的、狭隘的爱国主义,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就叫“非锁国的爱国主义”,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提出了六条要求,其中一条就是“世界的而非锁国的”。“五四”那一代人都是爱国者,同时又是世界主义者,主张学习外国一切先进的东西,要做到这一点其实是很难得的。所以我觉得现在要提倡的恰恰是像“五四”时期那样的理性的、开放的爱国精神,而不要狭隘的民族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