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 川
和往常一样,像有闹钟在耳边叫早,王必功六点三十,分左右准时睁开眼睛,眼睛睁开,脑子同时亮堂堂清醒过来,没有搓眼睛、发呆、伸懒腰、打哈欠这些小动作。他坐起,摸索放在枕边的一件外衣披上,趿了拖鞋下地,脚掌一部分触着冰凉的地板,他突然想起今天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个有别于其他日子的日子,他的脚从拖鞋里退出来,重新钻回被窝。
人是缩回被窝了,瞌睡却找不回来。妻子宋秀群的呼吸节奏舒缓,有张有弛,王必功妒忌地翻转身子,弄出些动静,宋秀群没有被打扰,依然睡得很沉着。王必功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猜想一墙之隔的儿子也是在梦中,嘴张着,两只不安分的长腿露在被子外头乎乎冒热气。
宋秀群是一名优秀的高中毕业班班主任,儿子王锦是一名初中生。家里最清闲的人似乎就是王必功,他包揽了主要的家务活,每天早上这个时候他已经起来做早餐了。
宋秀群的头发在夜里总是变得异常的蓬乱,泛黄的脸随着天色的泛白渐渐明亮了些。王必功撞了撞妻子的肩膀,“喂,起床了,快七点了。”宋秀群支吾应声,坐起身来理理头发,戴上搁在枕边的眼镜。王必功说,“我没有做早餐。”宋秀群又哦了一声,穿着衣服下床往外走,叫嚷儿子的名字。她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做早餐,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做过早餐一样。他躺在床上听着妻子和儿子在外间洗漱的声音,还听见妻子跟儿子说,“你爸没有做早餐,我们出去吃。”儿子欢呼一声,“我要吃酸辣米粉。”那喜悦好像每日吃的都是猪食,终于有机会改善改善了。
王必功还没有从床上起来,妻子和儿子已经热热闹闹地出门了。门锁咔嚓碰上,整个房间悄无声息。没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起床,是不舒服了还是其他。他跟空气一样透明。他张大喉咙,呦呦吼了几声,没心情继续躺着,也不习惯这么躺着。他起身进厨房,清洗昨晚临睡前泡下的黄豆。黄豆已经涨大,变软,有一层白膜像蜕皮一样脱离豆瓣,浮到水面上。他耐心很好地将每一粒黄豆洗净,放入豆浆机,机子嗡嗡地工作。他从冰箱里拿了两枚鸡蛋放到锅里煮。鸡蛋煮熟,豆浆也煮好了。
他取了半瓶盖宋秀群批改作业的红墨水将鸡蛋壳染得红艳艳的。两枚鸡蛋放在饭桌上,他左看右看,很是得意。欣赏完毕,他剥开红壳,将莹白的鸡蛋塞进嘴巴,一口一个,干噎得两眼翻白。
今天出门穿什么?王必功很少为这个问题烦扰,他的衣服全是宋秀群买的,老婆买什么他穿什么。他打开大衣橱,平时穿惯的衣服他一件也看不顺眼,扯出一件扔一件,那些衣服像残兵败将垂头丧气躺在床上地上。终于,他在柜子底格翻出一件还装在纸袋子里的衬衣,桑蚕丝料,粉紫色,有大朵花样浮在布面上,在光下一闪一闪。这是岳凌云去年送的,因为觉得式样花哨,他从来没有上身,试也没试过。岳凌云喜欢穿这类衣服,有强烈的欲望也要让自己的朋友改变一下,只不过王必功没领情。
王必功抚摸衬衣柔软的面料,脑子里想象岳凌云穿这身衣服的形象,想着想着,嘴角往上翘,想笑,鼻子却酸了。
岳凌云身材粗短结实,皮肤粗黑,毛发浓密,一看就是从小经历田间锻炼长大的农家子弟。他两眼狭长,嘴唇肥厚,最给人视觉冲击的是鼻子,鼻孔又圆又大冲着天,和人说话的时候两只鼻孔更像发声部位。即便这样的生理条件,他从来是什么流行穿什么,什么名牌穿什么,甚至每年都找机会到香港扫货,让那些爱打扮的女人自叹弗如。什么藏拙、扬长避短的原则他通通不放心上,他的自信让他震得住各类颜色式样夸张的衣服。好几次他在娱乐场所出现,身边又伴个美妹,那架式让不少人以为是哪个港台三流明星准备登台献艺了。
王必功怀念岳凌云,无论如何,他今天都要把这件衬衣穿上。轻软的衣服上身,站在穿衣镜跟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这样的词语从天而降,他伤感的情绪转移了,探究地盯着镜中人,那根本是换了一个人。他本来就是个英俊的男人,棱角分明的下巴,笔直的鼻梁,宽阔的肩膀,浓黑的眉毛,挺拔的身材,衣服的柔软显出他的刚直,颜色的鲜嫩衬出他的好肤色,他将这件衣服的高雅潇洒完全展示出来了。他甚至后悔没有早点穿上这件衣服,早一天穿上他会早一天明白“牡丹虽好,终需绿叶”。
临出门,王必功看一眼墙上的钟,上班时间到了。像是为了故意迟到,他慢条斯里地坐回沙发上,往老家挂电话。来接电话的果然是母亲。“妈,你起床了?”“早起来了,正准备出门到公园跳舞,这么早打电话没什么事吧?”“没事,没事,就是想问问你好不好。”“你放心,我身体好得很,每餐都能吃满满一碗干饭。”“那我就放心了。对了,妈,嗯——你平时一个人待家里有没有想我呀?”王必功的语调有些老儿子的撒娇。“你是我的儿子,我不想你想谁?天天都想你们的,今年你不带秀群和王锦回来过年,我这把老骨头就要爬火车去同你们过。”“妈,你儿子也老了。”“谁说的,我的儿子年轻有为……”
王必功悻悻地放下电话,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以为这世上起码有一个人能记住今天是他的生日,现在看来是没指望了,连生他养他的亲娘都不记得了,还指望谁啊。要放在往年也没什么,他过了太多个自己也不放在心上的生日,可今天意义非同寻常啊,他要跨越的是一座大山,一座分水岭,前边走这一段有些稀里糊涂有些差强人意,后边那一段呢?是不是连前面这一段也不如?他的心晃晃荡荡,落不到实处。四十岁了,他容易吗!
王必功上班整整迟到了一个小时。他谨小慎微中规中矩求“上进”求了半辈子,目前也就是个副处长。他们这个处有一名正处长,三名副处长,他是三个副中的一个,而且是年纪最大的一个,最年轻的那位只有三十二岁。这一认真思量没法不让他泄气。
好像为了显示他的迟到,王必功从大办公室中间穿过去,一路上跟手下人点头打招呼。走了一段,他发现大家都很注意他的衣着,突然不自信起来,加快步子,几乎是闪进办公室的。
当副处长的一项特权是拥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从隔窗的竹帘望出去,外面的大办公室像餐厅的卡座一样,坐满了人,放屁打喷嚏打电话没有任何隐私。从大办公室搬到小办公室他花了整整十五年。当然,要办公室里装有保险柜,有一位负责接电话的女秘书的正处级待遇,他也许还得再奋斗十五年。
屁股还没坐稳凳子,桌上电话响了,是办公室主任来的电话,说晚上局领导请兄弟单位领导吃饭,让他一起当陪客。这当然是个美差,办公室主任和王必功私交不错,好事情经常关照他一二。王必功却说,“我晚上还有另一摊呢,我家亲戚嫁女。”主任说,“那种婚席不吃也不少你一个,礼到就行了。”王必功说,“特殊情况,我是亲叔叔,不能不去。”主任有些不高兴了,“你不去我叫上史林了。”史林也是三位副处中的一位,副处也是有排名的,史林和王必功的排名经常会乱。王必功说,“他能喝,叫他好。”对方挂了电话。
王必功为自己的“看得开”小小得意,打开电脑浏览当日新闻。有人敲门。他说,“进来。”卢龄
芳推开门,拿着一份文件笑盈盈进来。王必功的心颤了颤。每次见到卢龄芳,他的心里都会这么颤一颤,像一滴雨水打到荷叶上。
这楼里要求女士穿着套装上班。套装让职场女子又恨又爱,因为它能将女人身材的优缺点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在王必功眼里,卢龄芳是穿套装最美丽动人的女孩了。她的五官很精致,看不出化过妆,皮肤白皙,眉毛浓黑,嘴唇粉红。她的肩膀笔直,胸部有节制有内涵地起伏,两条大腿修长,臀部刚好撑满裙围。
王必功以严肃认真的领导风格著称,见过他笑的人不多。卢龄芳是新人,分来第一季度做账出了错,偏偏这个错到王必功这个关卡才揪出来。王必功拍桌子骂人,一级级骂下去。卢龄芳拿着重新核算过的账本给王必功审,面对面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让王必功多多少少后悔原则过了头,那点小错,他提笔改一改也过了。看账本下面的签名,王必功说,“你叫卢龄芳?”卢龄芳点点头。“目前工作还能适应吧?”卢龄芳脸涨得通红,“我经验不够,以后还要向大家学习。”“慢慢来,总有一个过程的,我刚工作时候出的错比你现在这个大多了。”“真的?”“当然是真的,扣了半个月工资,心疼死了。”王必功把手放在心窝上,做了一个挖心掏肺的动作。卢龄芳抿着嘴想笑不敢笑。“你们现在试用期能拿多少工资?”“一千五。”“自己用是够了,要孝敬父母还得节约一点。”“我爸妈还贴钱给我呢,我哪有钱给他们。”“哎呀,你们这代人命好呀,我要晚生二十年就好了。”……王必功夸张地长吁短叹,卢龄芳终于咧开嘴笑了。
那以后他俩像有了默契,平时交流的机会有限,可只要两双眼睛对上,双方看到的都是心领神会的笑意,王必功没有太多的想法,这只是件让他心情愉悦的事情。
卢龄芳将文件夹放到王必功的办公桌上,“处长,这份文件请您签字。”王必功扫描了一遍,提笔在文件末签上大名。他将签好的文件递给卢龄芳。卢龄芳接过来俯下身诡秘地说,“处长,你今天穿得超级帅,刚出电梯我一眼就看到了。”王必功脸皮子热了,为了掩饰不自然,他站起来故作大方地转动身子说,“真的合适吗?我还担心颜色太嫩,不适合我这个年纪了。”“你以前穿的衣服太老气呢,把你衬老了,以后就按今天这个风格走下去哦,我敢说本公司数你气质风度第一。”王必功说,“今早上吃了甜酒?”卢龄芳说,“没有呀!”“那嘴巴为什么这么甜?”“我总有说实话的权利吧。”“好了,谢谢鼓励。”
卢龄芳笑盈盈转身离开。王必功盯着她的纤纤小腿,她的玉手已经搭到门把上,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小卢,今晚上想不想改善伙食?”那声音小得很。卢龄芳的听力是一流的,优美转身,做了一个吞口水的动作说,“非常非常想。”声音也是低低了。两个人像在商量一桩见不得人的买卖。王必功说,“下了班,你到前面的南城百货门口等我,我打的过去再拾上你。”卢龄芳做了个OK的手势。
卢龄芳走后,空气里弥漫着她带来的香气。王必功暗暗说惭愧,单凭他刚才设计的出行路线就够暧昧的,不在单位门前上车,偏要拐到对面南城百货去,这分明是一个情场老手的出行图,已经给这餐饭定下基调了。像卢龄芳这样的女孩子肯定不会相信这是他婚后第一次邀请异性单独出去吃饭。不过,这是他今天最想得到的生日礼物呢,邀请一个美丽的姑娘共进晚餐,是他送给自己最好的礼物。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王必功拿起电话,对方是个女的,悠悠道出一句,“祝你生日快乐。”他愣怔了,一下无法想起这世上还有谁能记住今天是他的生日。“你是?”“张冰静。”“不好意思,是冰静啊。”
如果是张冰静疑团自然能解。
张冰静说,“今天也是岳凌云的生日,你们都四十了。”王必功说,“对,四十了。”张冰静说,“他出门快一年了。”王必功说,“是快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我希望他今天能回来过他的生日……”张冰静的声音哽咽了。“你不用太担心,现在警方不是什么线索也没有发现吗?这反倒是好事。我跟你说过,凌云这家伙小孩子心性,可能偷偷躲在什么地方自在逍遥,过一阵子就回来了。你千万别想太多,有空我和秀群去看你。”“我现在就在你楼下,你能下来一趟吗?”“好的,我马上下去。”
电话挂上,王必功叹气摇头,他当然不相信岳凌云是躲在什么地方逍遥自在,他和很多人一样私下里认为岳凌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消失得没有一点踪迹可循,不可能把自己藏得这么好,最有可能就是死了。岳凌云已经失踪快一年了,离开那天没有任何预兆。像平常一样,早上他开着奔驰车离开家去公司,后来人没出现在办公室,也没有再回家。他的车子在一家加油站被发现,车门没有锁上。根据当时加油站的一名员工回忆,岳凌云停下车来让帮加油,然后人下了车,他当时以为岳凌云是上厕所去了,可是岳凌云再没有出现。
一楼大厅的墙上挂有几幅江南名媛图,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长发飘飘的窈窕身影站在画前,让王必功分不清画里画外。他想那一定是张冰静。张冰静当年在学校是有名的美女,身材好,脸蛋漂亮,气质高雅。这样一位让人仰视的美女谁也没想到最终会落到岳凌云手上,单从外观上来看,差异性够大了。但所有人也不得不服气,有谁敢当着女友的面割腕,沾血写血书的?有谁能为了摘一朵花送女友从行动中的缆车上往下跳的?岳凌云对爱的疯狂和义无反顾打败了所有的情敌。
听到脚步声,窈窕女子回过身。与张冰静照面,王必功不禁感叹,再漂亮的女人到了四十边上原来的风采也基本上是雪泥鸿爪了。张冰静的眼睛很大,大眼睛的人一般都有眼袋,她的眼袋像被水泡过,肿胀发亮,两腮上沿着太阳穴布满了灰褐色的斑,清瘦的额头青筋突起。那一头与年龄不太相称的飘散长发,更衬出一张脸缺少水分,曾经让岳凌云喻为玫瑰花瓣的嘴唇,什么时候也成了秋风中萧瑟的黄叶?
王必功说,“上我办公室坐坐吧?”张冰静勉强挤出一丝笑,“不用了,看到你就行了,你今天很帅气,你穿的这件衣服岳凌云也有一件。”王必功说,“这衣服就是凌云送我的,我第一次穿。”“是吗?”张冰静的声音发抖,眼睛迅速溢满泪水。“希望我送你的生日礼物配得上这件衣服。”张冰静打开一只纸盒,取出一双皮鞋放到地上,皮鞋是白颜色的,皮子看上去很软,像羊皮。“试一试,看合不合适。”大庭广众之下脱鞋子不是王必功的作风,可张冰静的眼睛盛满了期待,这情形之下他不能不脱,他迅速脱鞋穿上新鞋。新鞋有些紧脚,应该是小了一号,他还是装作很舒适的样子来回踱了几步,“很合适,不错。”“真好看,好在我买了白色的,凌云喜欢穿暖色的衬衣。”张冰静说。王必功不敢与张冰静的眼睛对看,他知道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人是岳凌云,这双夹脚的鞋他是替岳凌云穿的。
张冰静缓缓地说,“必功,你说岳凌云想不想我们?”这没肝没肺的家伙可说不准,不过,他爱热闹,憋不了多久的,等他想我们想得不行了会自己
跳出来的,到时候你一定得狠狠教训他,起码让他在家门口跪三天。”王必功尽量说得轻松,说得好像知道岳凌云藏在何处一样。“他一定是生我的气,其实那次流产我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摔倒弄的,我为了气他才说是故意的。”王必功吃惊地盯着张冰静,他一直对岳凌云不要孩子的事有疑问,现在才知道另有隐情。
张冰静坐上车走了,王必功挥手送行,目光从远处渐渐落回自己的脚上。他把新鞋子脱下来,脱了一只,想想又穿上了。
因为岳凌云的钱太多,认识的人也太多,王必功一直不敢确定自己算不算得上是岳凌云最好的朋友。他们是大学同学。大学新生入学的第一天,王必功在宿舍整理行李,一个声音在走廊上嚷嚷,“谁是王必功同学,王必功同学住哪一间?”王必功把手上的活丢下,走到门外说,“谁找我?”一个粗黑的矮个子突突突奔过来,停在王必功跟前说,“你是王必功?”王必功点点头。小伙子拉起王必功的手使劲摇,气喘吁吁地说,“我叫岳凌云,刚才注册我发现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还是第一次发现有人和我三同呢,你说我们前辈子是不是也像今天报名注册一样,曾经一起到阎王爷那儿报到,然后一起集中投胎?”岳凌云直裸的热情感染了王必功同学,王必功同学挠头笑着说,“可能性很大。”
两人当晚到学校后门的小吃店炒了两碟酸辣米粉,一碟花生米,还买了一瓶红星二锅头。王必功出娘胎第一次喝白酒。岳凌云把二锅头平均倒到两只碗里,食指塞进嘴里,眉头一皱,食指从嘴巴里拉出来带着血丝,对着碗将那血滴到酒里去。王必功牙齿一阵酸麻,这只有从电视电影上看到的生猛情节,现在竟然就在自己身上演出。他闭上眼睛,也狠咬一口指头,皮破了,血渗出来,挤几滴到碗里,衄慢慢地涸开,两人的血溶到一块儿。两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对方,举起酒碗,“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们的性格其实差得挺远。岳凌云胆大敢闯置死地而后生,毕业后干了个体。王必功小心谨慎走一步看一步,毕业后进了国企。岳凌云后来发了大财,生意做得很大,身边围着转的人很多。王必功挣的是死工资,循规蹈矩三点一线地生活着。
岳凌云买别墅的时候曾经要帮王必功也买一幢,说两家房子挨在一块,串个门聊个天的方便。王必功死命拦下了岳凌云的豪举。他说,“凌云啊,住别墅得有住别墅的心态,我会天天觉着是睡在吊床上,你还是让我睡踏实觉吧。”
岳凌云时不时把王必功拉出来吃顿饭,小范围的,就他俩或者再多一两个他的女朋友,说是带她(她们)来见他最好的朋友。那些时候岳凌云一般是遇上什么特别得意的事或者特别不开心的事。得意时口气大得很,把故宫和万里长城买下也不成问题,不开心时就骂人,骂有人想抢他的标,想黑他的钱,或者是哪个当官的总是喂不饱什么的。钱不是这么好挣的,有钱人也不是这么好做的。王必功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岳凌云说着,他就听着。
王必功最怕见那些姑娘们,因为岳凌云转过身去总喜欢问他喜不喜欢,如果喜欢就拿去用了。王必功瞪着无辜的眼睛,“你怎么能这样?她们喜欢你也好,喜欢你的钱也好,总之是落到你身上的事,怎么能转给我呢!你要知道尊重人。”岳凌云哈哈大笑,“兄弟,男人混到我们这份儿上女人就得顺着,至于要不要给她们脸,那得看心情好不好,和她们在一起图什么?图轻松爽快,敢耍性子的要她立马走人。”王必功说,“张冰静呢,你也这么对她?”岳凌云脸沉下来,“提她干什么,没劲!”
王必功情不自禁盯着岳凌云的手腕,那上面戴了一串玉珠链,把一道陈年伤疤遮住了,不知道伤疤的主人是不是也忘记了。当年岳凌云为了追求班花张冰静,当着一干人割腕写血书。那道伤口蛮深的,缝了五六针。这年头是不是所有人都想洗底呢,王必功想。
因为岳凌云的失踪,他经常回忆和岳凌云的最后一次见面,他把每一个细节都回想了上百遍,想从中找出某种潜在着的预兆。
那天岳凌云打电话让王必功出来陪他吃饭,王必功加着班,被一个接一个的电话逼了过来。
岳凌云明显瘦了一圈儿,脸上少有地泛白,眼圈发黑,连身上穿的衣服也不讲究了,一件皱巴巴的白T恤配牛仔裤。王必功几乎没见过岳凌云这样的状态,“出什么事了?”岳凌云摇摇头说,“能出什么事,钱没少一分,女朋友没少一个。”王必功说,“看精神状态不对啊,单这衣服就让我眼前一黑,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岳凌云头靠椅子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就不许我安静安静?老那么热闹谁都会疯的。”“别无病呻吟了,我清汤寡水的都没对你叹过气呢,你有什么资格叹气!”岳凌云偏过头看王必功,“兄弟,你说实话,像你这样的活法有没有觉得亏过?”王必功说,“唉,当然有了,有时恨不得也弄点事,掀几个波澜,搞点动静出来,可大都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起床该干嘛干嘛,什么都忘了。”
岳凌云沉默了好一会儿,悠悠冒出一句,“你觉得我平时衣服穿得怎么样?”王必功笑了,“你那风格我到现在也接受不了,不过,你穿习惯了,我也看习惯了,你今天穿这么老实的一身,我反而不适应了。”岳凌云说,“其实那些衣服我也不太喜欢,可我非要把它们穿在身上,还要穿出味道来,你说我累不累?”王必功说,“奇了怪了,没有人拿枪逼你吧?”岳凌云说,“是我自己逼自己,连衣服都穿得这么热闹。”……
他们聊到很晚,将大学生涯回忆了一遍,岳凌云还不舍得放王必功离开。王必功的手机有电话进来,是张冰静,问岳凌云是不是和他在一起,说岳凌云的手机关机了,还让他好好安慰岳凌云,说岳飞云出事了,从四楼的家里往下跳,现在躺在医院,医生已经宣布了,他下半生要在轮椅子上度过了。
岳飞云是岳凌云的弟弟,岳凌云最疼这个小他十岁的弟弟,像爹一样把弟弟供上大学,上研究生,还到国外留了学,这不才回国不到一年吗,怎么就跳楼了?
挂了张冰静的电话,王必功回过来问岳凌云,“你是为飞云的事不开心?”
岳凌云面无表情,“知道飞云为什么跳的楼吗?为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笑他是个呆瓜,白读了二十多年的死书,不及我这个当哥哥的一半,把他蹬了,他当天就跳了楼。那女的还打过电话给我,说希望能和我交朋友。”王必功说,“飞云为这样一个女人太不值。”岳凌云说,“无论飞云后不后悔,他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必功,我们都快四十了,有没有机会重新来过?这一出出的热闹得太可怕了。”
酒店里的自助餐向来客人不多,莱式倒很上档次,主要是价钱的原因把进来的门槛垒高了。王必功是有意带卢龄芳到这地方来的,面子够大,在这里被熟人看到的机率也较小。他领着卢龄芳在各档莱色酒水跟前转了一圈儿说,“吃自助餐最好是先看好了再动手。”卢龄芳说,“我已经等不及了,我要先吃海鲜和牛扒,再吃冰淇淋和蛋糕。”
两人拿盘子各自装了食物,王必功看卢龄芳的盘子满满的,笑着说,“好东西还多着呢,有一道奶油芋头泥很好吃,你肯定爱吃。”卢龄芳说,
“你放心,我肚量大,有时候吃一天抵人家三天。”“我年轻的时候也很能吃,现在胃口不行,经常是食如嚼蜡。”“看你说的,好像你七老八十了,在我眼里,你像我哥哥一样,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都盼望着有个哥哥姐姐的。”“像哥哥不像叔叔?”“当然像哥哥,本来今晚上也有人请我吃饭的,可我不去,我呀,根本不屑于和跟我同龄的男同胞吃饭,他们的智商真让人受不了。”“看来我这顿饭是请对了,平白得了一个妹妹。”
卢龄芳问王必功她可不可以点一瓶红酒,王必功马上让服务生上一瓶酒。卢龄芳把两只高脚酒杯倒上酒说,“今天一定是个特殊的日子,你整个人看上去和平时很不一样。”“是吗,你猜猜,会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是不是有消息要往上了?”卢龄芳伸出指头做了一个上升的动作。王必功说,“我们的处长做得稳稳的呢,想上升也要有空位腾出来呀。”“是不是炒股赚了一笔?”“我从来不碰那些东西,没能耐,也没那命。”卢龄芳皱起可爱的小眉头。王必功说,“别再猜了,你是猜不到的,其实,我今天只是想要一件礼物而已。”卢龄芳说,“什么礼物?”王必功说,“你和我吃饭就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来我们喝酒,要把这瓶喝到底。”“喝就喝,谁怕谁。”
一瓶红酒不足以让两个人醉了,只不过让他们脸温暖了,心跳快了,话多了,举止有些失常了。两人天南海北,说到历险,王必功撩起裤脚,露出毛茸茸的大腿,把一次车祸留在小腿上的疤痕露出来,拍得叭叭响;说到命运,卢龄芳翻开衣领,把脖子后面的头发撩起来,露出一节白嫩脖子,上面有一粒黄豆大的红痣,她拼命伸长脖子让王必功看清楚那颗痣……要不是中间有一张桌子隔着,也许他们的身体已经靠到一块儿了。
再丰盛的饭菜也有吃完的时候。王必功送卢龄芳回家。的士上,卢龄芳的身子和他靠得很近,软热碰撞王必功的身体,他想,过去岳凌云身边经常带着不同女孩,一定享尽这种温柔,他错过的又何止这种温柔?于是,他的手伸出去,在卢龄芳的背上拍了拍,“今晚上谢谢你陪我。”说完话手停在原地不动了。卢龄芳说,“怎么谢起我来了,我得谢你让我美食一顿,还有机会了解你这位大哥哥,有机会我请你。”女孩好像并不在意那只手。
说话间到了卢龄芳的楼下,两人都下了车。卢龄芳说,“要不要上去喝一杯茶醒醒酒?我老家可是有名的茶都,有好茶哦。”王必功以为自己会说好的,吐出来的却是漂漂移移的一句话,“你住哪一间?”潜意识里,他知道,这台阶一上,就不是拍拍背那么简单了,他是怕吗?
卢龄芳指着二楼的一间房说,“看,那间窗台上有一盆三角梅的”。然后,她拿眼睛盯住了他。他没有看她。
一团温暖浑噩的气流将王必功罩住,几分迷糊,几分陶醉,他觉着他的灵魂已经往楼上去了,肉身却软弱地立在原地,再加一个指头的力量就能把他推动。“你上去吧,等你房间亮灯我就知道你到家了。”王必功用四十年的定力将这句话一字字缓缓吐出来,吐出来他的心情郁闷,烦躁,他想找一个人来恨,却不知道该恨谁。
卢龄芳不再坚持,或许是带着一丝忧怨上了楼,留给王必功一个优美的背影。
屋子的灯亮了,一个影子站在窗台边招了招手,王必功也招了招手。眼前这一幕他很熟悉,十多年前,他也曾这样送宋秀群回家,宋秀群回到家就隔着窗子和他招手。两幕影像重叠,王必功身上的热气消散,他不敢在此多驻留,拖着两条绵软的腿横过大街。
如果他随卢龄芳上了楼,他们会真的喝茶吗?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肯定是错过一个好机会了,也许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甚至没有了。王必功越走越慢,他停下脚步,闭上眼睛,猛地睁开,他给自己下了决心,他又快步横过马路,回到卢龄芳的楼下。楼上的闺房还亮着灯。他掏出手机,喘着气,他要告诉卢龄芳他还在她的楼下,看着她房间的灯光。
卢龄芳的手机占线,那短路的嘟嘟声让他一阵惘然。他突然想到也许她正在打电话给他,于是赶快挂了电话,等了好一会儿他的手机并没有响起。他再打,对方的手机依然占着线。她在给谁打电话呢,或者谁在给她打电话呢?男朋友?家人?他赌气一样摁着重拨键,可对方的电话就像跟他较劲,始终占线。
那瓶红酒洋溢起的最后一分热量也散了,王必功摸摸自己的脸,自嘲地笑了。
路边有一家糕点店,门檐上挂着火红的灯笼,典雅温馨,王必功迂进去,买了两块儿子爱吃的巧克力蛋糕,半打妻子爱吃的蛋塔。
家里客厅的灯亮着,王必功把蛋糕盒子搁到餐桌上。餐桌上堆着几只白色的纸饭盒和塑料袋,看得出宋秀群母子俩晚上吃的是外卖。王锦半躺在沙发上打电话,好像是在向同学借什么游戏的碟子,求得很可怜,对方好不容易答应了,王锦欢呼一声挂了电话,视父亲若无物,拉开门跑出去。王必功一句“这么晚了还出去”被门板打了回来。
宋秀群依然是埋头在书房的书丛中,王必功看到的是一个辛勤的侧影。他说,“给你买了蛋塔,很新鲜,师傅说是刚烤出来的。”宋秀群说,“这么晚了还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就你上当。”王必功心里头的躁乱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嫌不新鲜?那我扔了。”说完像投篮一样,他将整盒蛋塔砸向垃圾篓,没砸准,也不打算投准,两三只蛋塔飞到墙上,呈现出蛋打鸡飞的形态。宋秀群听了动静走出来查看,嘟囔一句,“发酒疯”,又继续投入她的题海中去了。
王必功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搜寻昨晚上看的一个电视连续剧,片尾插曲正好唱起来。他一不做二不休把手上的遥控器也扔到对面的墙上。他在沙发上枯坐着。
王锦从外边回来了,兴致勃勃拿着一张游戏碟子,直接往自己卧室方向走。王必功说,“给我泡一杯茶。”王锦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没说话,去接热水把茶泡了,茶杯端来搁父亲面前的茶几上。“英语课文背得怎么样了?”王必功问。王锦一边往卧室走,一边说还行,卧室的门随即扣上了。王必功气不打一处来,起身过去敲门说,“开门,我跟你说话呢,你什么态度?”宋秀群这下坐不住了,放下手头的功课也过来敲儿子的房门说,“王锦,你准备一下,再过五分钟我过来听写你的英语单词。”王锦不耐烦地在里面应声,“知道了,知道了,烦人。”王必功一听火更大了,拍打门板,“开门,开门,我看看我们是怎么烦着你了?生你养你,供你读书,有哪点对不起你王大少爷了?”宋秀群拉拉王必功的手,示意他不要再出声。王必功甩开宋秀群的手,“你不要一天到晚忙别人家的孩子,自己家的孩子早变成流氓烂仔了,别丢了你这个优秀教师的脸。”宋秀群说,“玩玩电脑游戏怎么就成流氓烂仔了?是我批准让他适当玩一点儿的,王锦不是那种意志薄弱的孩子。”王必功说,“好,好,你能保证他上大学,我以后当撒手掌柜,一个个白眼狼!”宋秀群把王必功拉到一边,很有教养地压低嗓门,“我准备检查他的功课了,你去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倒垃圾去吧,一会儿收垃圾的走了。”王必功说,“吃了
东西顺便收拾一下能累到哪去?非要等我回来不可?”宋秀群说,“行了,行了,下次我们一定收拾。还有,你再泡点儿黄豆明早打豆浆,今早上在外边吃米粉一天不舒服。”王必功说,“我还以为你们从明天开始就打算在外面吃了呢。”宋秀群说,“哪能呢?我们都离不开你。”
硬东西都砸在软棉胎上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干家务活得心应手的王必功挽起袖子收拾桌上的饭盒,一只塑料袋没拿稳,汁水溅到他衣服上,油渍顺着花案渗透,变成酱油色的花,让他潇洒了一天的衬衣下场凄惨。他有一种冲动,把所有的饭盒扒到地板上,踩碎,他似乎看到它们汤水四处飞溅的样子了。不过,他最终没有这样做,他把桌面收拾好,擦得一干二净,把刚才飞洒的蛋塔一点点从墙上抠下来,再用湿抹布擦了一遍。所有房间的垃圾收集起来,装在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子里。
宋秀群给王锦听写好英语课文。王锦不情不愿关了电脑说,“妈,爸多大岁数了?”“快四十了吧,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发现爸好像进入更年期了。”“呵,更年期?还早呢,不可能。”“我可不是凭空说的,你没觉得他嘴碎哆哆的,像个老妈子,特别烦人?”“是吗?好像有一点儿,应该是事多烦的,他离更年期还太早了,以后不许这样说你爸爸。”
王必功拎着大垃圾袋子出门。收垃圾的一般每天晚上十点半左右过来。王必功正好看到清洁工将垃圾桶里的垃圾倒到一辆改造过的三轮车上,他顺手把垃圾袋直接放车上去了。他拍拍手,摸摸荷包,身上还是带着钱的,于是他走到小区门外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一只打火机。其实他并不想抽烟,也戒了好些年头了。
他拿着烟走到小区花园的最北头,没有路灯,靠着围墙有几棵有年月的大树,看样子早在这个小区存在以前就扎根于此地了。他在树下找了一处草比较丰盛的地方一屁股坐上去。草上已经有些露水,臀下凉嗖嗖的。他点上烟,可有可无地吸着。大概吸到第三根,远远看到一个人朝他走过来,用电筒照了照他,是小区的保安。他招呼说,“出来吸口烟,三单元十楼的。”小区保安又四处晃了晃电筒,走了。夜里的空气因为凉显得格外的清新。他继续吸着烟,看着小区里一户户的灯光渐渐熄灭,后来自家的灯也暗了。
这一天就要掀过去了。他掐灭烟头,拍拍屁股站起来,兜里的手机响了。他看都不看就知道是宋秀群打来的,肯定是问他倒一袋垃圾为什么倒了一个晚上。接通手机后,他才发现电话不是宋秀群打来的,来电隐去了号码。他小心翼翼地说了声“喂”,然后等着对方说话。对方没有说话,却响起《生日快乐》这首歌,不是人唱的,是那种上了链条的音乐盒发出来的。音乐声停后,他果然听到上发条的声音,音乐再次响起。音乐放了第四遍,停了。王必功似乎能听到一个人的呼吸,尽管那人屏住呼吸,可依然捕捉得到。他福至心灵,手激动得发抖,他对着话筒大声喊,“岳凌云,你不要装神弄鬼了,你在什么地方,赶快滚出来!”对方依然没有声音。“岳凌云,你还是不是人!一个人逍遥自在,不管老婆朋友,再不现身我们不认你了!”对方还在听着。“你知不知道,今天张冰静拿了一双皮鞋来送给我,让我穿给她看,你的鞋子我怎么穿得合适?”对方挂断了电话。
王必功握着手机围着大树转,抽空还在树身上来了一脚,他没法给对方去电,对方看来也不会再来电话了。是岳凌云吗?不是又是谁?
小区保安又转过来了,电筒光有教养地打在王必功脚前的草地上,晃了晃说,“您好,十二点了。”
王必功说,“你是我见过最尽职尽责的保安了,看来有了你我们小区再不怕有小偷。”他把手里剩下的半包烟塞到保安手里说,“给你,我回家就不能抽了。”保安被动地接过烟,说了一声谢谢。王必功摆摆手大踏步地往家的方向走。
保安偷偷尾随着王必功,看他果然绕进三单元,心里想,“真不是贼呢。”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