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到张爱玲:文学史的两端
近十几年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海内外迅速发展,将鲁迅和张爱玲相提并论似乎早已多见不怪了。但是,从中国文学研究的学科史角度看,这种做法的起源之一应该是20世纪90年代初,那时北京大学的严家炎刚完成了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的研究不久,到UCLA客座讲学,在中国现代文学选读的课程中从鲁迅讲到张爱玲。本来这不过是用“五四”和战后的两位作家代表人物来诠释1949年前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前后两端,没想到此后两位竟相继演绎成为针锋相对的两种意识形态、历史观念、文学理论、性别取向和人生态度。据此,“从鲁迅到张爱玲”不仅仅表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课程设计,而且指涉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流变,以及上世纪90年代以来社会文化价值取向的逆转。其间诡异的学术政治与相关的文化背景令人深思。我这里仅作一些个人观察。
首先看看“从鲁迅到张爱玲”的最早表述。抗日战争时期曾任汪精卫政府宣传部政务次长兼“汪伪”机关报《中华日报》总主笔的胡兰成,1944年在上海的《杂志》期刊上发表《评张爱玲》一文,宣称:“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一个伟大的寻求者。”胡兰成的评语并非完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他在40年代险恶的政治文化环境里,独具慧眼地从张爱玲的作品中看出“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寻求……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的途径,从此铺垫了“鲁迅=政治、斗争,而张爱玲=人间、安稳”的表面二元对立的文学价值观。鉴于胡兰成40年代的先知,将“发现”张爱玲的桂冠授予1961年发表英文版《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夏志清,在中国文学的学科史上实在很不公允。当然,夏志清可以说是胡兰成之后另一位独具慧眼的先知,在学术界为日后的“张学”奠定了基础,虽然“张学”的真正兴起还要等到80年代。数十年后,夏志清在2000年抱病到香港开一个张爱玲的国际研讨会,欣然接受“夏公”的荣誉,自称“十分感动,十分感激”,又不禁问道:“不知怎么地历史的发展就站在我这一边。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夏志清的自我设问应该引起更多的疑问:他说的是什么“历史”?谁的历史?他“这一边”包括了什么人?与他相对(或敌对)的又是哪一边?历史发展如何想象成“站在”某一个人那边?夏志清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其实,夏志清酷似无知的表白与张爱玲描述白流苏在小说《倾城之恋》结尾处的“奇迹”十分相似:“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张爱玲承认流苏“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也曾向胡兰成表白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从她(张爱玲/白流苏)的角度,不知怎么地历史的发展就站在她(小说家/虚构人物)那边,于是香港继上海之后沦陷,在“兵荒马乱的时代”里成全了“一对平凡的夫妻”(范柳原/白流苏,胡兰成/张爱玲)。
深知其中历史/个人奥妙的柯灵在1984年发表《遥寄张爱玲》,文中感慨评说,中国现代文学史几十年,“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当时,柯灵认为“文学史家视而不见”张爱玲虽然“毫不足怪”,却也不甚妥当,因此他寄希望于历史和时间:“往深处看,远处看,历史是公平的。张爱玲在文学上的功过得失,是客观存在的,认识不认识,承认不承认,是时间问题。等待不是现代人的性格,但我们如果有信心,就应该有耐性。”柯灵应该没想到,他文章发表不到五年,柏林墙倒塌,虽然张爱玲随后仙逝,后冷战时期却给了她更大的机会。
有趣的是,不论柯灵与夏志清所讲的“历史”是否属于同一个概念,后者佯装不知90年代以来的张爱玲热是怎么一回事,相反,却由一位没有耐性的、网名“小满”的张迷忍不住为其坦言:“张爱玲以其惊世的天才,义无反顾地以踏实庸俗的姿态反传统,到头来成了先知,讥讽了历史。张爱玲留给我们的,不单单是她一篇篇苍凉华丽的小说散文,一段段感人至深的文字,更直接挑战我们的文学观,迫着我们从硬要文人与国家治乱同生死的封建思想中解放(原谅我用这个词)出来,还以文化人平淡自然的面目,活得更有个性和尊严。”显然,“小满”这里的历史(“国家治乱”)与夏志清的历史(后冷战时期)所指完全不同,但前者也许继承了张爱玲的“先知”,其部分观点——包括“尊严”一词——确实得到了夏志清2000年的认可:“我认为张爱玲是近几十年来最有尊严的中国人。”
在2000年的香港会议上,刘再复对夏志清捧张爱玲,贬鲁迅的一贯偏颇提出异议,认为不但“《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政治标准太显露了”,几十年后“可惜夏先生没有完成……必要的自我关照与自我批评。……反而进一步把鲁迅打入‘共产党走狗行列,……离真理愈来愈远”。“真理”——或者“尊严”——的标准且不谈,刘再复自称不喜欢传统的“英雄排座次”的文学史写法,但承认“如果一定要分,我肯定会在鲁迅与张爱玲之间选择,然后把票投给鲁迅。这是因为,这两位文学家,一个把天才贯彻到底,这是鲁迅,一个却未把天才贯彻到底,这是张爱玲。而天才只有具备彻底性,才最具光辉。可惜,张爱玲在迅速把自己的创作推向高峰之后也迅速地抛弃自身的审美特点,演成一场悲剧。这场悲剧使张爱玲的创作高峰期过于短暂,从而变成一个夭折的天才”。刘再复认为张的“悲剧”是个人造成的,自然难得有“尊严”一说。他由此进一步推论:“鲁迅虽然绝望,但他反抗绝望,因此,总的风格表现为感愤;而张爱玲感到绝望却陷入绝望,因此在风格上表现为苍凉。鲁迅看透人生,但又直面人生,努力与人生肉搏,因此形成男性的悲壮。张爱玲看透人生,却没有力量面对人生,结果总是逃避到世俗的细节里,从而形成特殊的女性语言。”刘最后评判:“任何天才都是有缺陷的,张爱玲的自恋、自虐、事故……我虽然理解,但难以崇奉。如同我不能接受鲁迅的某些戾气一样,我也不能接受张爱玲的一些俗气和冷气。”
不得不承认,刘再复是坦率的,他强调个人的阅读经验和趣味选择的变化,而不再从“历史”层面无限拔高一位作家,创造鲁迅之后新的神话:“我曾经进入鲁迅的神话之中,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好容易才扬弃了鲁迅的复仇情结和‘一个也不宽恕的情结,从神话中逃往出来。现在可不能再陷入另一种神话之中。”讽刺的是,在90年代鲁迅神话远去的过程中,张爱玲神话却迅速取而代之。尤其在海外,“张学”与“张迷”交叉建构,紧密结合。王德威在《小说中国》一书里提到夏志清之后的知名学者中,就有“张迷如水晶、陈炳良、郑树森……”。值得留意的是,最努力造就张爱玲学术神化,捍卫其女性声音的学者中,竟然男性居多。就像李欧梵这样在80年代以海外鲁迅研究著名的学者,在90年代也开始转向都市现代性,遂将张爱玲定为“上海摩登”的经典象征,而谦虚地自称是一位“敬陪末座”的
“张迷”。
“现代小说之父”与张派
“祖师奶奶”:学科史的沉浮
的确,十多年来强势的张爱玲神话促生了许多诡异的历史观与文学观,而张爱玲研究中的种种悖论更是喧嚣繁杂,不一而足,这点我已经另文分析。1995年张爱玲去世后,除了一时发表的悼念文章外,海外的中文文学界似乎有这么一个默契,即“张学”领域至少每五年必须举办一次大型国际研讨会,然后编撰论文集流传于世。较早的一个代表是1996年在台北召开的国际会议,由杨泽编成《阅读张爱玲:张爱玲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台北:麦田出版社,1999),收入文章包括陈思和的《民间和现代都市文化:兼论张爱玲现象》,侧面反映了80年代后期大陆“重写文学史”之后学术空间的迅速拓展。另一个代表是2000年10月在香港岭南大学召开的会议,由刘绍铭、梁秉均、许子东编辑成论文集《再读张爱玲》,其中收入温儒敏的《近二十年来张爱玲在大陆的“接受史”》和王宏志的《张爱玲与中国大陆的现代文学史书写》,对张爱玲在大陆图书市场和学术界的接受进行了充分描述。第三个代表是2006年9月在香港浸会大学召开的会议,由林幸谦选编论文集《张爱玲:文学,电影,舞台》,收入古远清的《海峡两岸“看张”的政治性和戏剧化现象》和刘川鄂的《消费主义语境中的张爱玲现象》,进一步揭示了政治与商业对张爱玲热的直接影响,其他文章还探索了张爱玲在文学领域之外的成就和影响。
在2000年的香港会议上,郑树森认为:“要是没有夏公在四十多年前对张爱玲的定位,肯定没有后来创作上的‘张派、研究上的‘张学、读者群中的‘张迷。”许子东也赞同:“可以说没有夏志清就没有今天张爱玲的文学影响。40年过去了,海内外新撰现代文学史数百种,但夏著仍是权威版本。”问题在于,从学科史角度看,夏著的“权威”在英文学界实在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因为在夏志清之后,中国现代小说史或文学史的英文专著项目就一直无人问津。平心而论,作为文学史,夏著的结构既不完整,许多史料也早已过时,虽然作为作家论,他的文本分析还有参考价值。相反,在大陆学界,虽然现代文学史著作“滥觞”,但到底夏著的中文版1979年在香港出版后,至今还能否成为“权威版本”,我以为还有待进一步商榷。其实,早在夏著的英文第一版付梓时,其权威性就受到欧洲汉学家普实克(Jaroslav Prusek)的挑战。1961年,普实克在学术期刊《通报》上发表了长篇书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基本问题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全面质疑夏志清的学术偏见。1963年,夏志清在《通报》上发表长篇回应《论中国现代文学的“科学”研究:答复普实克教授》。普实克指责夏志清花了比鲁迅还要长得多的篇幅推崇张爱玲,是有意忽略鲁迅和其他“五四”作家;而夏志清反过来又指责普实克不顾文学标准,一味宣传40年代解放区根据地的作家。鉴于近来批评界不再重视这个争论,我们这里不妨重温二者在科学与政治、历史语境与文学标准之间的分歧。
普实克批评夏志清的小说史充满了“教条精神,忽视人的尊严”,因为夏不懂“科学的”方法,“无法正确地评价一个时期的文学功能与任务,无法掌握和阐释文学的历史作用”。普实克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认为文学应该反映历史的发展,符合历史发展的文学才有意义。夏志清则反驳说普实克才是教条,因为后者在理论上接受了“共产党官方”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界定。夏承认自己之所以无法接受“一塌糊涂的作品”,是因为“坚持文学标准”,而不是出于他个人的“政治偏见”。但是,当夏在他的小说史的结论部分明确表示“我的意图是驳斥,而不是确认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共产党的观点”的时候,他在冷战时期坚守的政治立场是坚定不移的。与普实克的历史观不同,夏的方法是用代表“个人”的“文学标准”掩盖自己的政治意图:他刻意将“具体的、现实主义的、各具人性的文学表现与抽象的、理想主义的、人物刻板的”描写相对照,认为前者(非五四传统)才具有文学“品德”(integrity),后者根本就不值一提。从他不能不说相当抽象的“个人”的角度出发,夏认为中国现代文学整体上水平欠佳的原因,是大部分作家“对人类过分的焦虑”(overinsistent concern with mankind)。
夏志清不是一位理论家,无法令人信服地阐释为什么鲁迅式的“感时忧国”的焦虑必然削弱作品的“文学价值”,而张爱玲式的“超然的”(disinterested)个人立场就能保持文学“品德”。从后结构主义的角度看,夏所推崇的“新批评”方法并不如其所言是“科学的”或“超然的”,因为以“文学卫道士”(custodianof literature)立场出发的“新批评家”们在20世纪中期美国学界成就的是另一种学术政治,一种在表面上将文学研究去历史化(即淡化作家生平),去政治化(即抽空作者意图)的机构性文学价值调整。鉴于海外(尤其港台)学界长期对大陆社会主义时期流行的政治批评的反感,我们不难解释为什么“文学标准”成为夏志清推崇张爱玲的主要手段。但是,新批评的前例提醒我们,不应该忽视所谓文学标准背后的学术政治。
在文学史领域,类似的学术政治还表现在近年来所建构的另类传统。众所周知,1950年以后传统的文学史将鲁迅视为中国现代文学“伟大的奠基者”、“现代小说之父”。为了解构这一传统,海外学界便将张爱玲尊称为“祖师奶奶”,认为她影响了港台、大陆几代的“张派”作家,而且辈分似乎比鲁迅还高一档。据称,“祖师奶奶”是刘绍铭感慨张爱玲在美国不幸遭遇后在80年代所发明的,虽然这一形象接近民间宗教的圣香朝拜。此后王德威90年代初起在多种场合用这个自认“轻佻”的词语,以表述他自己的“一点张爱玲式的梦魇”,进而挑战中国文学史的传统。王德威精辟地提议: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从鲁迅的“呐喊”到张爱玲的“流言”和“私语”,结果“给我们很多的启示”。这些启示包括王德威揭示的贯串于张爱玲作品的“三种时代意义”:第一,由文字过渡(或还原?)到影像时代;第二,由男性声音到女性喧哗的时代第三,由“大历史”到“琐碎历史”的时代。这些时代意义凝结成一种另类的、被压抑的现代性,“她的颓废琐碎,成了最后与历史抗颉的‘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一种无可如何的姿态。正是在这些时代‘过渡的意义里,张爱玲的现代性得以凸显出来”。
鲁迅……张爱玲:文化史的交错
显然,王德威的“三种时代意义”表露出不符合解构主义意图的单向线性文学发展观。我认为,当前文学史对我们的挑战不仅仅在于建构“由A到B”的历时性发展
观,推崇后者B如何“超越”了前者A,而更多在于分析后者B是否早就与前者A共时存在,分析我们为什么对以往共时的现象熟视无睹,而将前者A的成就轻易地归于后者B。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第一,“影像时代”在某种意义上早就在晚清的都市文化之中兴起,而张爱玲本人在40年代写小说成名之年也同时用中英文撰写电影影评,影像与文字并不必要相互排斥;第二,“女性喧哗”本来就是五四文坛的现代性表现之一,女性作品当年也深受读者喜好,虽然男性声音在批评界占垄断地位;第三,“琐碎历史”一直是现代文学史中的商业主流,从晚清的言情小说到民国的鸳鸯蝴蝶派,张爱玲自己承认受中国通俗小说影响。因此,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王德威所认定的“三种时代意义”并不是张爱玲的独创,更不是她的首创。
王德威描述张爱玲“与历史抗颉”的形象,提醒我们注意海内外学术界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的思维习惯。应该承认,近年的文学研究建构了许多鲁迅/张爱玲的二元对立。刘再复上述的男性悲壮(鲁迅)与女性语言(张爱玲)的对比是来自非张迷的一个例子。而来自张迷圈子的有林幸谦:“鲁迅和张爱玲,一为男性文学的代表,一为女性文学的代表,都是中国作家的典范人物;代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两大重镇。”纵观近年的文学批评,我们不难列举鲁迅与张爱玲相对的一些二元对立的价值:
鲁迅——张爱玲
男性——女性
英雄——凡人
斗争、革命——和谐、恋爱
精神、灵魂——物质、身体
悲壮——苍凉
批判国民性,解剖自我——参差的对照,模棱两可
怒气不争,哀其不幸——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与王德威不同,我并不认为“从鲁迅的呐喊到张爱玲的流言”是对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确切表述,原因不仅仅是鲁迅所代表的除了“呐喊”以外,还有“彷徨”,而且在张爱玲之前早就有“女性喧哗”,一批女作家控诉父权非人性的“隔绝”(冯沅君),宣泄“或人的悲哀”(庐隐),颠覆男性主体(丁玲),强调身体政治(白薇)。鲁迅与张爱玲的差别可以是历时的,也可以是共时的。鲁迅既有“呐喊”的一面,也有“彷徨”的一面,并不一贯与时俱进或引领时代潮流。早在1928年,钱杏邨就宣布“鲁迅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表现者”,针砭鲁迅的“保守性”和“小资产阶级的恶习性”,称他是“一个个人主义的享乐者”,“是革命的旁观者”,继而严词宣判,“鲁迅的出路只有坟墓,鲁迅的眼光仅及于黑暗”。而“个人主义”、“小资产阶级”等标签,不正是后人讨论张爱玲所常用的吗?回到鲁迅,即便经典的“呐喊”一词也可诉诸不同的理解。在英文翻译中,“呐喊”既可以理解成“在场外助威”(cheering from the sidelines),也可以理解成“武装行动起来”(call to arms)。“呐喊”因此跨越了场内场外之分野,同时指涉在场与不在场。这里的双重不确定性暗示鲁迅后来在《野草》中塑造的“影”:“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不愿意去天堂,不愿意去地狱,也不愿意去黄金世界,而选择“不如彷徨于无地”。
同样,正因为张爱玲著名的“参差的对照”的美学方法与“不彻底的”人生哲学,与其说她“最后与历史抗颉”,不如说她无处不在与众说纷纭的历史进行“游戏”。游戏历史的舞台姿态使得张爱玲的作品一方面表达了“对语言反映现实之可能性的怀疑,对世事无常的感伤,对苍凉、毁灭、死亡的悲哀”——这一切让王将张的“女性”(Ieminine)细节解读为后现代语境中“漂浮的能指”(floating signifier)。另一方面,游戏的结果也许是令人惊讶的历史先知,就如王德威认为《秧歌》(1954)中饥饿妇女的形象预见了一场行将到来的历史性灾难,而张爱玲就这样用“苍凉的手势”指点“中国历史”这头怪兽。顺便一提,王德威的“怪兽”历史概念与柯灵“公平的”历史信念相去甚远。
游戏历史,游戏人生:游戏的母题赋予张爱玲的作品以多种阅读的可能。日据时期,胡兰成赞赏她携带“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冷战时期,她告别上海,到香港书写“反共小说”,似乎又从人间走回政治。而70年代起在港台与海外地区重新红火之后,张爱玲终于以“贵族才女”的姿态重返大陆文坛,“在世纪转型期的消费主义文化浪潮中又一次‘大热,成为了小资的文化偶像、消费符号”。这正是夏志清感慨“不知怎么地历史的发展就站在我这一边”的契机:他早年认定张爱玲是个“奇才”,称她“名列李白、杜甫、吴承恩、曹雪芹之侪,成为一位必读作家”,目的就是在中国文学史上将张爱玲建构成一个时代的纪念碑。不仅如此,正因为张爱玲的“发现”,夏志清的小说史也被誉为“开拓性的纪念碑式的著作”。这里,我们不妨回顾张爱玲早在1944年就为后世“张迷”设置的提醒:“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张爱玲就这么游戏历史:即游戏了当年时代纪念碑式的文学,也游戏了时代纪念碑式的文学史撰述传统,更游戏了后世批评家在赋予她“时代意义”的同时赋予自己的观点“时代意义”。
正因为她文本内外一贯的游戏姿态和表演母题,张爱玲戏弄——也同时超越了——文学批评领域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思维。套用柏佑明的二元划分,张爱玲既拒绝书写针砭现实的“血和泪的文学”去“见证历史”(witness for history),又抵制文学不能反映现实的“反证历史”(witness against history)的先锋文学倾向。(㈣我以为,游戏的机制让张爱玲自在地游弋于历史边缘(alongside history),她并不完全甘心停留于历史之外(outide history),而不时地双向进出历史既定的各类边界(如政治、文学、性别、国家),在不停往返跨越的同时创造出新的意义,一种反纪念碑式的意义。林幸谦的一句评语颇为中肯:“张爱玲离去后,遗留下她的手势:跨越了女人与男人、百姓与专家、悲壮与荒凉,乃至完成与启示。”无疑,张的手势是游戏的手势,而她的游戏表演,对一味追求张爱玲神化的“张学”专家和张迷们来说,既是一种先设的引诱,也是一种后设的讽刺。难怪周国正在介绍香港浸会大学的研讨会及其相关的温馨怀念活动(包括添加张爱玲沪港风情的晚餐食谱)时提醒大家:“或许张爱玲泉下有知,会以她一贯的带些苍凉,带些冷嘲的态度,来看我们的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的是一厢情愿的张迷们。但是对于不信神话的学者而言,张爱玲的启示不完全是“反证历史”,正如鲁迅的启示不仅是“见证历史”。两位作家都通过文
字与“历史”不断地游戏,也通过文字与读者跨越时代进行交流。我在本文的标题中用省略号联结鲁迅与张爱玲,目的之一是质疑“从鲁迅到张爱玲”这一表述背后的单向历时发展逻辑,尤其是隐含其中的后者超越前者的进化论观点;目的之二是提醒我们注意二元思维的惯性,不要以为推崇鲁迅就必须否定张爱玲,欣赏张爱玲又必须贬低鲁迅;目的之三是鼓励大家像阅读文学作品那样细读学术著作,不仅留心其中观点的阐述,更要分析观点形成的语境和机制。作为非线性的表述,“鲁迅……张爱玲”告诫我们应该从二元对立以外的角度来重新阅读鲁迅、张爱玲和其他作家,重新思考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重新面对中国文学研究的学科史。
2009年4月于美国圣地亚哥;初稿提交北京大学中文系2009年4月主办的“‘五四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注:
(1)严家炎当时觉得很难将张爱玲划入任何流派,所以将她作为“新感觉派与心理分析小说”的附录收进《中国现代各流派小说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第2卷。参见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66-175页。最近符立中也以“新感觉派的最后大师”为题讨论张爱玲,见《上海神话:张爱玲与白先勇图鉴》(台北:印刻,2009),第107-108页。
(2)胡兰成:《评张爱玲》,上海《杂志》,第22—23期(1944年5月);收入金宏达主编:《回望张爱玲:华丽影沉》(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第27页。
(5)同上,第28页。
(4)夏志清:《讲评:张爱玲与鲁迅及其他》,刘绍铭、梁秉均、许子东编:《再读张爱玲》(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第61-62页。参见郑树森:《夏公与“张学”》,同上,第3页。
(5)张爱玲《张爱玲全集》(台北:皇冠出版社,1991),第5卷,第250页。
(6)同上,第228页;参见胡-兰成:《评张爱玲》,第25页。
(7)陈巧孙编:《怨女:张爱玲小说选集》(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7),第Vii页。
(8)同上,第ix页。
(9)葛涛编选:《网络张爱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第290页。
(10)夏志清:《讲评》,第62页。
(11)刘再复:《张爱玲的小说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梁秉均、许子东编:《再读张爱玲》,第59页。
(12)同上,第40页。
(13)同上,第40页。
(14)同上,第48-49页。
(15)同上,第48页。
(16)之后列举的陈子善是唯一提到的大陆学者;见王德威:《小说中国》(台北:麦田,1993),第340页。
(17)张爱玲研究中女性学者的贡献,就像女性作家在现代文学史中一样,全然被边缘化了。在女性学者中,大陆较早涉及张爱玲的有孟悦、戴锦华1989出版的《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参见新版(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233-249页。
(18)引文见林幸谦:《女性主体的祭奠: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II》(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第5页。参阅Leo Ou-fan Lee,Shanghaf Modern:The Flowering of a New Urban Culture in China.1930-1945(cambridge,Mass.:HarvardUniversity Press,1999),该书的中文版《上海摩登》在大陆出版后畅销,李欧梵一不小心成了“小资”的代言人。李欧梵研究鲁迅的两本著作,见Leo Ou-fan Lee,ed., Lu Xun and Hjs Legacy fBerkeley:Uni- versify of California Press,1985):Leo Ou-fan Lee.Voices from the IronHouse:A Study of Lu Xun(Bloom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7)
(19)参见张英进:《审视中国:从学科史角度观察中国电影与文学研究》(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第256-268页。
(20)部分悼念文章收入金宏达主编:《回望张爱玲:华丽影沉》,第201-287页。
(21)杨泽编:《阅读张爱玲:张爱玲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台北:麦田出版社,1999),第;321-359页。
(22)刘绍铭、梁秉均、许子东编:《再读张爱玲》,第20-31页,251-295页。
(25)林幸谦编:《张爱玲:文学,电影,舞台》(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7),第204-229页,267-279页。
(24)郑树森:《夏公与“张学”》,第5页。
(25)许子东:《“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侧记》,刘绍铭、梁秉均、许子东编:《再读张爱玲》,第576页。
(26)夏志清著,刘绍铭、李欧梵等人译:《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友联出版社,1979)。
(27)Jaroslav Prusek,“Basic Problems Of the History 0f Modern Chinese Lit- erature and C.T Hsia.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Toung P&o XLIX,4--5(Leiden,1 961),第557, 361页。
(28)c.T.Hda,“on the‘SdentifieStud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AReply tO Professor Prusek,”Tuong PaoL,4-5(1 963),第431,434页。
(29)c.T.Hsia,A History ofModern Chinese Fiction,1917--1957,withan Appendix On Taiwan by Tsi--ae Hsia(New Haven:Yale University,1961),第498页。正如张爱玲50年代初在香港为美国新闻暑的机构做翻译工作,夏志清自己也承认他的小说史的研究起源于50年代末,他那时在耶鲁大学攻读博士,作为大卫·罗(David Howe)教授的研究助手,为美国政府赞助的项目工作,编写一套三卷本的《中国:一本区域手册》,为美军官兵的阅读材料。
(30)C.T.Hsia.“on the ‘ScientificStudy Of Modern ChineseLiterature,”第434页。
(31)Hsia,A History of ModernChinese Fiction,第499页。
(32)参见Terry Eagleton,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 fOxford:Basil Blackwell,1983),第194-217页。
(33)引文见唐找《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第一卷;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第一卷;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
(54)最早的表述是“祖师爷爷”,见王德威:《张爱玲成了祖师爷爷》,《中国时报》1991年6月1 4日,第31版;1993年修正为“祖师奶奶”,收入王德威:《小说中国》,第337页。
(55)见刘绍铭:《到底是张爱玲》(香港:三联,2007),第60-69页。
(36)王德威:《“祖师奶奶”的功过》,刘绍铭、梁秉均、许子东编:《再读张爱玲》,第344-347页。
(57)王德威:《落地的麦子不死:张爱玲与张派传人》(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第64页。
(58)同上,第64页。
(59)参见陈平原、夏晓虹编注:《图像晚清》(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40)林幸谦:《张爱玲遗爱:编后记》,林幸谦编:《张爱玲》,第420页。
(41)钱杏邨:《死去了的阿Q时代》,原载《太阳月刊》1928年3月;收入北京大学等学校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文学运动史料选》(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第46,51,59,63,68,70页。
(42)Lu Xun,Diary of a Madmanand Other Stories,translated by WilliamA.Lyell f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Press,1 990),第XXI页。
(43)Ban Wang,The Sublime FigureOf History:Aesthetics and Politics_nTwentieth--Century China(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p.90,97-99。
(44)David Der--wei Wang,TheMonster That is History:History,Violence.and Fictional Writing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Berkeley:Uni-versl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4),pl 131—137。王德威所说的“灾难”,指1 959--1 961年问的饥荒,数千万人丧生。
(45)刘川鄂:《消费主义语境中的张爱玲现象》,林幸谦编:《张爱玲》,第267页。
(46)见夏志清为水晶的著作所撰的前言;水晶:《张爱玲的小说艺术》(台北:大地出版社,2000),第6-7页。
(47)引言来自王德威为夏志清的小说史英文第三版所写的序言,见C.T.Hsfa,A His-tory Of ModeChinese Fiction,~hirdedition f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mfy Press,1999),第xxxn”页。
(48)张爱玲:《流言》,见《张爱玲全集》(台北:皇冠出版社,1991年),第3卷,第20页。
(49)参见Yomi Braes%er,Wit--Bess Against History:Literature,Fiim,and Public Discourse ln Twen--tieth-Century China(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
(50)林幸谦:《张爱玲遗爱》,第428页。
(51)林幸谦编:《张爱玲》,第15页。有关活动,参见庄宜文:《封锁线外:香港(张爱玲逝世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观察札记》,台湾《引刻文学生活杂志》第j9期(2006年11月)。
(52)举一个最近的例子,为了回应夏志清、王德威推崇张爱玲的“矫枉过正”的倾向,高旭东论证“鲁迅是大师级的小说家,而张爱玲的视野、格局、选材都极为狭小”,因此“将张爱玲与鲁迅相提并论甚至以为前者创作成就超过后者,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伪命题”;见高旭东:《鲁迅小说不如张爱玲小说吗?》,《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2008年第9期,第116-121页。
责任编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