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第一次见面,我对她有些不恭。当我知道了她的身份和她家的经济情况,地主婆三个字从我嘴里脱口而出。她不懂中文,我叫她地主婆,反正她也听不懂。其实她听懂了也没什么。她家里有农场,有大面积的土地,养有成群的牛、羊、鸡,她又是家庭主妇,我叫她地主婆也算是名副其实,不带什么贬义。不知为何,我看她的形象也像是地主婆的形象,因为她的脸颊格外地红,红得像搽了胭脂一样。我仔细瞅了瞅,她并没有搽胭脂,她脸上的红不是表面的,是深层次的,像是太阳晒出来的,是太阳红。
她是美国华盛顿州的一位普通家庭妇女,名字叫格尤。格尤在一个小教堂里遇见我们,知道我们是应邀到美国写作的中国作家,就决定请我们吃饭,吃烤鸡。她特别说明,鸡是她自家养的。好呀,我们肚里正缺油水,有人请我们吃烤鸡,我们求之不得,当然乐意。
格尤家的别墅建在一处开阔的草地上,别墅对面不远就是蔚蓝色的大海。成群的白鸥在海面翻飞,景色十分壮丽。我们来到格尤家的别墅门口,格尤还没出来,门开处她家的小狗却率先跑了出来。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小狗从未见过我们,却像是看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对我们这般友好。它把尾巴举着,像举着一束鲜花。它把“鲜花”快速摇着,在向我们表示热烈欢迎。
外面下着小雨,颇有凉意。而室内壁炉里面的木柴在熊熊燃烧,带有松柏香味的温暖像是一直暖到我们心里。格尤家的厨间如同一个酒吧,是开放式的。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可以看见格尤在厨间忙活。据说格尤有五个孩子,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大的孩子二十四岁,最小的孩子才四岁。我们不知道格尤的年龄,她至少有四十多岁。美国的妇女肥胖者居多,一进入中年,体态就有些臃肿。格尤是一个例外,她下穿牛仔裤,上穿高领毛衣,头发挽在头顶,一副很精干的样子。看得出,格尤是一个热爱劳动的人,劳动使她容光焕发,也让她身手矫捷。格尤的厨艺不错,她烤制的嫩鸡黄朗朗的,外焦里酥,的确很好吃。我们用刚刚学到的两句英语,一再向她发起恭维,夸烤鸡的味道太棒了,她的厨艺太棒了,她本人也太棒了!格尤对我们微微笑着,一再说谢谢,谢谢!
我注意到,格尤的性格是内敛的,她的笑优雅而有节制,好像有一点羞涩,还有那么一点忧郁。格尤的睫毛长长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当她的眼睛向下看时,长长的睫毛仿佛给秋水一样的眼睛投下一片阴影。我隐隐觉得,格尤有话要对我们说,但因语言上的障碍,她的话没能说出来。话没能说出来,她像是怀有心事一样。格尤的生活如此优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呢?
过了几天,格尤又让人给我们捎话,要请我们看一个电视片。我们问是什么电视片?捎话的人说,可能是美国的一个风光片吧!格尤家的农场在另外一个挺远的地方,她独自驱车一百多公里,特意请我们看电视片。在看电视片之前,格尤再次请我们吃饭。她打听到我们爱吃面条,给我们每人煮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晚上八点,电视片准时播出。所谓电视片,原来是电视台播放的一档节目,是一个纪录片。纪录片的内容,是展示全球气候变暖之后南极冰川融化的过程。冰川本来是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整体,现在却烂得千疮百孔,到处都是空洞。那些空洞都很深,深得像无底洞一样。拍摄纪录片的人需要穿上防滑的冰鞋,腰间系上很长的尼龙绳子,才能下到深洞的半腰。冰洞的壁上也有洞,那些洞口正哗哗地向外蹿水。如果冰川也有血管和血液的话,那些蹿水恰似冰川的血管破裂流出的血液,让人触目惊心。冰川连绵起伏,像一座座山峰。由于冰川融化,基础遭到破坏,“山峰”轰然倒下,倒向大海。当冰川坍塌激起排空的海浪时,那悲壮的一幕给人一种毁灭之感。无数座冰川倒向海里,就把海平面提高了。海水大面积涌向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地和家园,于是人们纷纷逃离。
纪录片看了一半,我就知道格尤的用意了。我悄悄回头看了看格尤,见格尤看得十分专注。她手上端着小半杯红葡萄酒,看片子期间,她就那么一直端着,像是忘了喝。她表情凝重,看到紧张处似乎还有些惊悚。看完纪录片,格尤通过翻译告诉我们:我知道你们是作家,会写文章,希望你们写写环境保护方面的文章,呼吁全世界的人都来爱护我们的地球,保护我们的地球。格尤终于说出了她要对我们说的话,她看着我们,神情是那样恳切。我当即表态说:好的,好的,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我们生于地球,长于地球,日日夜夜在地球上生活,一分一秒都离不开地球。可作为地球上的普通居民,有多少人真正关心过地球的现状呢?有多少人对地球的变化忧心忡忡呢!也许我们觉得地球太大了,大得我们心里装不下它。也许地球离我们太近了,反而觉得它离我们很远。也许我们对地球太熟悉了,对太熟悉的事物我们往往不愿多看它一眼。格尤不是这样,在格尤眼里,地球好比是她家的一只皮球,她要经常把皮球摸一摸,拍一拍。地球好比是她家的一只宠物,一只猫,或一只狗,她对宠物宠爱有加,不允许别人对宠物有半点伤害。宠物若有一个好歹,她会很心疼的。格尤以地球为己任,她的胸怀是真正胸怀全球的胸怀。
须知格尤并不是什么官员,也不是什么环保专家,她只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或者说她只是一个农妇啊,她不愁吃,不愁穿,地球的冷暖关她什么事呢?格尤不,她就是要把地球和自己联系起来,就是要关心地球的事。我们习惯说天塌砸大家,格尤会说,天塌砸我。我们说天塌大家顶,按格尤的负责态度,格尤会说,天塌她来顶。知道了格尤的环保意识和对地球的责任感,我对她肃然起敬。我不该叫她地主婆,应该叫她“地球婆”才是。
2009年4月29日于北京和平里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