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宣
摘要回顾了沈燮元先生的学术生涯,表达了对老一辈学者的崇敬之情。
关键词沈燮元版本目录学家
距古城扬州百公里之遥的南京图书馆乃藏龙卧虎之地,不啻为历代读书人心目中的麦加圣地。百年来,该馆之柳诒徵、蒋复璁、向达、范希曾、王焕镳、汪长炳、杜信孚、江世荣、钱亚新、柳定生、潘天祯、钱海岳、沈燮元等一连串响亮的名字在中国学术史上熠熠生辉;他们所著《唐代刊书考》、《书目答问补》、《明孝陵志》、《浙东三祁藏书和学术研究》、《曾国藩未刊信稿》、《同书异名通检》、《鲁迅研究书录》、《屠绅年谱》、《活字本》、《主题法基础知识》和《文献学研究》等一大批煌煌巨著,覃研流略,洞究学术根极支裔,竟古今之流变而彪炳史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中大多已驾鹤西去,余生也晚,竟永远失去了随侍左右的机会;硕果仅存者也早已是年登耄耋,倘再错失当面请益的机会,势将遗恨终身。有鉴于此,在农历己丑新春前夕,我专程驱车百公里赴南京图书馆古籍部拜谒当代著名的版本目录学家沈燮元先生。
沈燮元先生早岁从周贻白先生学习戏曲,而且早在解放前就已在一些“俗文学”周刊上发表研究论文,后又编辑出版了《周贻白小说戏曲论集》。抗战胜利后进入无锡国专学习,1948年初春转至国专上海分部,偕往的老同学中就有如今声名显赫的红学专家冯其庸先生。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在中国的教育史上,无锡国专虽然规模不大却无疑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它培养出了像唐兰、吴其昌、马茂元、蒋天枢、汤志钧、魏建猷、陈祥耀、朱星、周振甫、杨廷福、范敬宜、王蘧常、钱仲联、沈燮元等一大批第一流的学者。若论无锡国专办学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能以海纳百川的胸襟荟萃一个时代的一流名师,这无疑使青年沈燮元接受到了非常严格的学术训练,比如当年就有朱东润先生主讲的《史记》和杜甫,有冯振心先生开设的《说文》,有顾廷龙先生主讲的目录版本,有吴白匋先生主讲的词以及周贻白先生主讲的戏曲史。转到上海的无锡国专分部以后,青年沈燮元面对的讲席阵容依然异常强大,像王蘧常先生开先秦诸子课,主讲《庄子》;童书业先生讲秦汉史;王佩诤先生讲目录学;葛绥成先生教地理学;朱大可、顾佛影先生讲诗学;张世禄先生讲音韵学。可以肯定无误地说,亲炙名师不仅使青年沈燮元打下了非常扎实的学术根柢,而且培养了他对钻研学术的浓厚兴趣;不仅使他耳濡目染了大师们的治学精神,更使其领悟到了一整套科学严谨的治学方法,从而眼界和胸襟都大为开阔并确定了一生的奋斗方向。
无锡国专毕业后,因为沈燮元先生家富藏书,加之对版本目录很感兴趣而进入了南京图书馆,陆续发表有《明代江苏刻书事业概述》、《韩纯玉(近诗兼)稿本的发现》等学术论文,参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有《屠绅年谱》等专著,终成当代著名的版本目录学家。眼下,年近九秩的沈老仍坚持在南京图书馆上班,兀兀穷年,稽古钩沉,搜前人所未及,进行着艰苦而细致的黄丕烈题跋的辑佚整理工作,亵然巨观。不唯如此,因服膺“黄跋”之学,深谙“黄尧圃之著名,半为校刻,半为题跋”,沈老更身体力行、亲自操刀为南明刻本《西曹秋思》撰写题跋,为《合众图书馆董事会议事录》作跋,很大程度上继承了“黄跋”的写作风格和文体特色。
隆冬时节的古城金陵,风轻云淡,处处是行色匆匆张罗着迎接新年的熙熙人流。当我一路风尘赶到南京图书馆古籍部时,才发现沈老竟然爽约了!我一时间慌了神:老人家眷都在苏州,自己独居于颐和路上却又没装电话,怎么联系上呢?无奈之下只得去叨扰徐忆农主任,徐主任一圈电话打下来后也是一脸的困惑:“平时一贯守时规律的老先生今天怎么了啊,是半道上雅兴突发钻进哪家书店了?还是邂逅哪位老友而海阔天空了?”还好,不一会儿楼上就来电话说:“老先生到了。”再次登楼,一位面容清癯、精神矍铄的老人迎了出来,这哪里像一位86岁高龄的老人啊!一阵寒暄后,老人家俯耳窃语:“今个早上睡过掉了!”言语间,半是羞涩半是天真。我忍俊不禁,多么可爱的老人啊!这不就是那位在《中国古籍善本总目》编委会里以“年老心少”著称的沈燮元先生吗?不就是那位常常与中国书店徐元勋师傅相聚小酌、面红耳赤地共忆书林盛事的沈燮元先生吗?——原来,古籍整理研究中的去伪存真与学者个性上的坦诚率性是可以如此地契合啊!
老人家不会用电脑,书桌上整齐地码着卡片,稿子用信纸竖写,工工整整地抄着。沈先生做黄丕烈集子的整理,前前后后十几年,焚膏继晷,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是快九十岁的老人了。我着重向沈老求教了做清代断代目录学的思路,一如其他前辈学者,老人反复强调了多读书的重要性,更强调要精读几种“看家的书”,当然也强调了先期做好典型个案研究的重要性,还举了一个例子。深圳某人重金买下清抄本高似孙的《砚笺》(后面有陈鳢和黄丕烈的跋),此人先去上海图书馆找陈先行和沈津鉴定,结果两个人意见不一,有说陈跋真,有说陈跋伪。鉴于沈老是研究黄丕烈的专家,两人便让此人寄个彩色胶印的照片去请沈先生鉴定。沈老认为字体有点像,不过有几笔感觉不对,而且避讳好象没有避,再看这个黄丕烈的章,压根从来没有见到过,其他几个章看下来,都相似而肯定不同,从而断定为赝品。足见古籍研究中基本功之重要性,没有几种书烂熟于心,当作看家本领,就永远只能是陈陈相因、辗转相袭。
兴致颇高时,沈老还向我讲述了当年常熟方面邀请其去鉴定准备收购的大铁藏书的情况,以及太炎先生关门弟子朱季海先生的一些近况。交谈中,不时有读者过来向沈先生请教:“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上掉下来的小纸条,这段话描述了怎样一种版刻特点啊?”沈老阅后不禁乐了:“‘项'‘颈'‘额‘颔都说的是器皿形状呀,和书根本不搭界啊!”诸如此类的小问题,沈老都举重若轻,一切涣然冰释。坦率地讲,每每面对前辈学者读书之广、读书之精、思考之深和钻研之细,我总有一缕缕江河日下的感伤。据我说知,沈老不仅在学术研究上一贯殚精竭虑、一丝不苟,而且青年时代就热心图书馆事业并曾为合众图书馆捐过书。到了晚年,他又不顾年老体迈,欣然担纲江苏省古籍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顾问和江苏省首家民间古籍修复保护中心的顾问,在继承传统古书修补技艺的基础上不断攻坚克难,为日后较大规模地抢救和修复古籍提供技术支持。
胡应麟曾说:“海内书,凡聚之地有四”,而苏、杭、宁占其三。其中“吴会、金陵擅名文献,刻本至多,巨帙类书,咸荟萃焉。商贾所资,二方十七,闽中十三,燕、赵弗与也。然自本方所梓外,他省至者绝寡,虽连楹丽栋,搜其奇秘,百不二三。盖书之所出,而非所聚也。由此可见,历代仅苏州和南京所刻之书,就已占全国出售之书的十分之七,江南也因此而成为书籍的主要输出地区。联想到沈燮元先生,其出生于苏州而毕生服务于南京,这究竟是先生得益于斯亦或斯成就了先生呢?无论如何,看上去似乎都是历史的机缘,都是冥冥之中上苍有意的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