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的现代性与人心的迷失

2009-07-16 03:43
大家 2009年3期
关键词:阿德江湖身份

马 季 桫 椤

在中国当代文学现场,具有特殊写作身份的作家,正在形成一股强烈的冲击波,其暗合了文化全球化的潮流。由于中国文化的独特性,一个缺乏中国日常生活经验的外籍作家,进入中国本土化叙事领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随着中国经济文化对外开放,最有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那就是一部分中国作家因为婚姻、工作或者其他原因进入更加辽阔的文化空间,他们必然会重新审视本民族的文化。这一条民族文化新的成长途径真切地把中国和世界联系了起来。它和上个世纪前50年出现的移民文学,最大的区别在于,以人的生存状态为核心替代了以意识形态为核心的叙写。青年作家葛亮虽不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但作为身份多元的新一代人、新一代作家,他所提供的新的写作经验,正在引起重视,并“可望成为两岸三地极具大将之风的小说名手”。(张瑞芬《命若琴弦——序葛亮〈七声〉》,台湾联合文学版)这是一种认定,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期盼,因为当代中国已经具备了产生这样作家的土壤。最早读到葛亮作品的大多数是电子版,基本囊括了《谜鸦》与《七声》两个集子的全部。在这些作品里,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他的叙事才华,而且看到了新一代中国作家成长的另一种可能性。

我们知道,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曾经出现过一批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作家,他们是汉语言变革后的创作实践者,留给后人相当宝贵的创作经验。但这些经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被人为曲解和遮蔽,如今,对他们的继承和超越,已经成为衡量中国当代文学水准的标志之一。在经过一段曲折的摸索和探险之后,新一代作家开始重新思考未来之路,问题的关键是,他们的生存空间所储存的能量,正在推动他们回望并构建新的话语空间。他们承载的是上一代作家无法承载的历史任务,当代文学新的图景将在他们身上获得显现。葛亮作为最具时代特征的创作个体,他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以中国文化为背景、杂糅其他文化所形成的新的文化形态,将是新世纪中国文学不能回避的文化现场,其走向值得我们关注。

以“江湖”为类型的主题表达方式

“江湖”是个模糊的概念,既可以是江河湖海这些具体的所在,又可以是一种人际关系构成方式,甚至还可以是一种内心的状态。它与主流价值相左,包含有中国传统文化中忠义、侠义道德。施耐庵和金庸是古今两位为江湖立传的人,他们分别为古代和现代构筑了兼具隐秘性、传奇性和边缘性的江湖大厦。这两座大厦分别诞生于宋明理学和现代物质文明发展之时,它们以个体搏击对抗主流意识,不惜以杀戮为手段捍卫忠义和真诚,以现实世界反衬神秘晦暗。它们常常为了人性和爱恨而牺牲自我,为了隐蔽的道义而突破藩篱。施耐庵和金庸的江湖是借古“尸”来还魂的,而以港台长期流行的影视剧作如《上海滩》、《无间道》等则是借现当代社会生活为躯壳表达江湖本质。从冷兵器时代到信息化时代,江湖的行为方式已经发生逆转。隐秘的江湖世界并非在信息扫荡下暴露无遗,反而成为人群内心深处无法揣度的意念,并借助了日常生活的躯壳为行动,致使这种隐蔽性加深,更增加了江湖的神秘感。

大江健三郎说:“作为作家,所谓行使想象力,并不是完成一个梦幻。相反,这种想象力根植于一切生活方式之中。”(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4月版)葛亮的作品内容全部是以现实生活方式为基础的。他写精神的或物质的生活,写以普遍道德标准下正常与非正常的爱情,写时间流逝带来的沧桑和空间转徙之后的乡愁,也写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或者大开大合的关系。综合起来看,他的这些作品都是以“江湖”为类型表达主题,是江湖生活在当代都市题材作品中的映射,是江湖大厦在新时期里的增高和扩张。《谜鸦》、《七声》中的生活场景、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几乎都体现着江湖题材的类型特质,并且这种特质不随着时空的变换而改变。

一是隐秘性。葛亮的叙事往往会在一个隐秘的环境里铺陈开来,较多的体现在第一部短篇集《谜鸦》中。所谓隐秘,并非是无法寻找,而是在道德氛围和具体生活方式上不适宜暴露在阳光下的“暗”,并且这种“暗”是有刻意隐藏的成分在里面。《私人岛屿》里明目张胆的婚外同居生活,《物质生活》里透着哀婉和朦胧的邂逅,《无岸之河》里夹杂着婚外恋的心灵困惑,《退潮》里“大陆新娘”被物质和欲望绑架的遭际,《37楼的爱情遗事》里的那场蹊跷的爱恋,它们是江湖密码和暗语的化身,真切的甚至是普遍的存在着,但假如不是葛亮的叙说,旁人无法可知。

二是传奇性。传奇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的一种题材,“以其情节多奇特、神异而得名”(《世界文学术语大词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1月版);无独有偶,中世纪欧洲骑士文学中有一种长篇故事诗,也称作“传奇”(或被译作“罗曼史”),“主要描写中世纪骑士的爱情、游侠和冒险故事”(同上)。可见对于传奇性的认识具有世界范围内的共识,即情节的悬疑性和奇特性。传奇性作为反映江湖特征的特质,在葛亮的作品中有更多的体现。除了《谜鸦》的悬疑色彩之外,《七声》中的七篇作品都具跌宕曲折的情节(《琴瑟》稍弱一些)。《于叔叔传》可以当作一部中篇看,平凡的生活、轰烈的创业、潜藏的不安、荒谬的人性集于一体;《洪才》中人非物也非的天翻地覆动人心魄;《阿德与史蒂夫》、《阿霞》、《安的故事》、《老陶》中人与命运抗争的惨烈,都使这些作品具有强烈的可读性。葛亮小说传奇性的另一个表现,是生命自我伤残的悲剧。作者有一个奇特的“爱好”,他常常要让作品中的一个人物死掉,或者死于非命,或者死于主流价值观念形成的律法,最不济也要发生一桩凶案。对死亡的敬畏使得作品的江湖性更加强烈。《谜鸦》的女主人公跳楼自杀,《37楼的爱情遗事》里的她和他一个因伤致死,一个自杀;《洪才》中的阿婆九十八岁时在拆迁中死去,《于叔叔传》中大儿子于献阳掐死了与父亲有暧昧关系的小任,随后被判处死刑;《阿霞》里没有发生命案,但阿霞却打抱不平刀砍了安姊的丈夫;《安的故事》里是两桩凶案,先是安找草场门的一个黑社会组织“金陵世家”把追求她的电视台新闻部主任打残了,后来是她在昆仑饭店卖淫时遇到一个喜欢SM的德国人,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阿德与史蒂夫》更是一个悲剧,阿德先是被打劫伤了身体,后来则因在入境处大楼纵火而被拘,他的妈妈闻知噩耗用一条丝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哑女友则因长期患抑郁症脑卒中并发症而亡;《老陶》里开饭店的老陶将工业酒精藏在床下,八岁大的儿子偷喝后身亡。

葛亮小说江湖性的第三个特征,是形象的边缘性。江湖的特征是隐秘性的,这就注定了江湖中的人不会是社会主流群体。葛亮作品里塑造的群体形象,基本都是位处社会边缘的人,他们或者是下层市民,或者是被生活排挤到了社会的边缘位置,从事隐秘职业的人。边缘人群像是作者批判都市这种常态化生活方式的产物,他所依凭的不是将世界在纵向和横向两个方向上拓展的、以电梯和高速公路为标志的城市奢华生活,而是隐藏在高楼阴影和马路绿化带旁边的复杂社会场景,这里正是江湖故事赖以发生、边缘人群赖以生存的地方。这些人物分类两类,一类是按照普世价值观念来看,具有正当职业的人。洪才、于叔叔、阿霞、老陶,他们在社会中有一个像普通人一样的职业定位,并能够为之付出努力;而《安的故事》里的安堕落为一个妓女,《阿德与史蒂夫》中的阿德是个没有香港居留权的偷渡客,她的母亲是妓女,《于叔叔传》中的小任是个靠姘居为生的离婚女,《37楼的爱情遗事》、《退潮》、《私人岛屿》中的“她”是与有妇之夫婚外同居的女性,他们是一群在物质和欲望中迷失了自我的边缘人。第一类的边缘人物有着正常的生活,可以归入“小人物”的范畴,而后者只能算作缺失了正常生活的“边缘人”。无论哪一类被边缘化的人物,他们都是现实中真实的客观存在,葛亮写作的价值在于用这样一类形象,剖析风平浪静的常态社会之下的非常状态,以此表达自己对人性和社会的批判。

超越普世价值的人性之道

城市是人类文明的集散地,由此我们的普世价值错误地认为,城市的一切都是文明的象征,甚至包括对农耕时代人际和人与物之间的关系的彻底颠覆。之所以说这种认识是错误的,在于我们忽略了由物质引发的欲望给人性的影响,以及由此形成的社会结构的变化。冯客(Frank Dikotter)在《民国时期的摩登玩意、文化拼凑与日常生活》中说:“现代性旋即带来了物质的变迁,这是特定历史形构下的产物,同时也对其历史形构发生制约。与其强调消费的文化内涵与商品的表面意义——好似它们的物质性是个既定的事实——更应检验我们周遭世界物质面向的社会结构,也应采取一种接受人与物之间有着相互依存关系的取径。”(收入《中国的城市生活》,新星出版社2006年10月版)葛亮以六朝古都南京和现代自由香港为背景,通过小说这种形制批判城市以物质生活为核心形成的文化氛围对人性的篡改。显然,作者内心的标准,仍然是农耕时代形成的、被城市以物质和欲望为工具扼杀掉的江湖和人性之道。

《于叔叔传》是葛亮迄今为止创作的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国营工厂女工人依凤的丈夫于守元是个乡下来的木匠,因为心灵手巧、老实厚道而与雇主成为朋友。有了积蓄之后,他在一家大学门口开了家餐馆,由于诚实而生意兴隆,但在同行使用劣质原料恶性竞争中败下阵来。随后他开了一个报刊亭,同样由于诚实而得到了邮局信任,成为区域报刊代理点。他雇佣了很多人,依凤的侄女小任是个离了婚的女人,来做于守元的助手,管理财务。依凤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丈夫与侄女有了暧昧关系,并将其捉奸在床。丈夫出轨的理由令依凤难以理解,“说我钱没挣到就开始败家。她要寒寒碜碜地过下去,那还要挣钱做什么?”“我就算要带她去跳舞看电影,她自己是去都不想去的。”小任野蛮地讹诈依凤,儿子于献阳将其掐死后自首被判死刑。于守元取回儿子骨灰的路上被摩托车撞断了腿,从此落下残疾。在女儿的婚礼上,他请做教师的雇主朋友充作孩子的大伯,做女方家长的位置……这是一篇十分成功的作品,凭借较少的篇幅实现了对人物命运的叙写,主人公于守元从一个乡下人向城市人转变过程中完成了悲剧角色的刻画。他以农耕时代形成的诚实、守信、老实、忠厚的道德基础在城市里生活时,他的生活是成功的;但是,在物欲横流的都市里生活,他试图融入灯红酒绿,但最终以失败而告终。而他的儿子也在农村长大,受过传统道德的熏陶,举止得体,在生活中甚至于有些敢作敢当的“江湖气”,在父亲头脑里新旧道德的搏杀中他毁灭了自己。于守元从成功走向失败的过程,是对物质和欲望诱引下的人性无情的嘲讽。而葛亮用以进行嘲讽的工具,就是超越都市普世价值的人性之道。

葛亮是具有大陆人所言的“学院派”背景的,但又置身香港这样高度发达的商业社会,深谙俗世生活之道,最关键的是,他与同龄的青年作家徐则臣相仿,是这一代人当中极少数对现实持怀疑态度的写作者。他们在作品中警惕地与生活保持适当的距离,视创作为精神行为而非文化消费产品的流水线,这就在根本上决定了他们的写作是对现实的一种寻找,在其中我们看不到随意的解构和刻意的狂欢,看到的是被一刀一刀剔出来的世相。俯瞰般的目光加上敏锐的感觉以及独到的叙事能力,终于让葛亮在芸芸众生中寻到了适需的模板,《安的故事》、《老陶》就是具有与上述主题同类的两篇作品。安是“我”的同学,同在学生会工作。由于对艺术的观点相左,彼此常常分歧起来,但她对“我”又很好。她先是与一个黑人留学生相恋同居,又在电视台实习后被新闻部主任追到学校里来送玫瑰花,她找江湖黑帮将后者打残后自毁了前程。她没有回家,而是到北京三里屯一带的涉外酒吧饭店,与外国人做起了皮肉生意,而她的愿望只不过是想会有人看上她,与她结婚,带她出国。当她在与德国人的SM中被打报警后,她被送进了收容所。安的过去充满朝气,她的率真、泼辣、好打抱不平,加上对“我”的真诚,都让“我”觉得她前途光明。然而,面对诱惑,她没有把持住自己,将浮华的表面现象当作人生的方向,渐渐被欲望牵制,成为可悲的牺牲品。《老陶》则讲述了另外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老陶是一个被错误打发归乡的退伍兵,部队成建制专业成为建筑公司后,他开始了十年的上访之路,成了一个人见人烦的“老信访”。“毛扬”(“我”的堂哥)没有腻烦他,为他谋到了一个临时收发的职位。彩姨是位有夫之妇,却与老陶同居了。丈夫找来,痛打了老陶。老陶被开除了。彩姨与丈夫离了婚,带着孩子与老陶成了家,并开了一个大排档,生意红火。岂料老陶又迷上了赌博,输光了家财,还将彩姨赌给那些男人。在“毛扬”的劝说下,老陶重新开起了大排档。别家店铺用工业酒精勾兑白酒,他的甲醇封在床下,被彩姨的调皮儿子打开喝后出了人命。老陶被捕,彩姨精神失常,被她的山东男人领走了。老陶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毛扬”对他好,他仗义相报,年三十给我们做了正宗的徽菜。在物质生活的刺激下,他不能坚持旧有的道德,先色后赌,人生以失败而告终。

《37楼的爱情遗事》、《阿德与史蒂夫》虽然分别收在两个不同的集子中,但它们却有着相同的主旨:以大陆来港人员的艰难生活为背景,演绎陌生城市舞台上的人性悲情戏,人性的崇高和卑微尽在其中。前者的女主角“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扑进“他”的家来,二人相恋了,而“他”是有家室的。他出差回来,发现她在自己家里与别的男人做爱,但却不能对她放手。由此引出一个惊人的故事:她为了还上辈人欠下的债,辗转着到港寻找一个叫“黑子”的男人,要与他生下一个孩子才能了却,而黑子业已在大陆成家。她怀孕了,黑子的老婆赶过来伤了她,她死了。而“他”也用安眠药自杀了。故事的悲剧意义在于,“她”的母亲恪守着传统道德,逼迫自己的孩子顺从传统。“她”心怀有怨,却无法违拗母命,只得做飞蛾扑火般的一跃。她和他的死亡,是道德与反道德互相牵制与斗争的结果。《阿德与史蒂夫》刻画了一个偷渡来港人员的生动形象。母亲带着双胞胎弟弟偷渡来港,弟弟夭亡后,同乡又将十一岁的阿德用双程证接来港岛。母亲做了一楼凤,靠出卖肉体过活。长大了阿德在老虎叔的手下开车送货,遇劫受伤后因非法居留而不敢报警,只能到地下诊所。林医生与老虎叔、阿德处成了朋友关系。阿德交了个女朋友曲曲,是个哑巴,但能写一手欧体楷书。阿德因参与入境处大楼纵火案而被捕,母亲终于没能等到他来送终而悬梁自尽,曲曲遭受打击后病殁,曾经对阿德有过救命之恩史蒂夫成了一条流浪犬。在这个故事中,阿德的特殊身份与他朝气蓬勃、奉母守孝、闪亮忠贞形成鲜明的对照,在处处被律法压制的生活下,他的心灵并没有扭曲,反而有着善良、坚毅、果敢、知美的人性;他生活在文明社会的阴影下,却拥有比文明人更道德的心性。他心上的“江湖”远比浮躁的现实更辽阔。

迷失在物欲横流中的身份认同

人作为社会的动物,都要在社会中有一个定位,这种定位即身份。文学关心身份问题,是因为身份是社会关系的纽结点和附着点,文学是通过对身份的创设来反映社会的。文学作品文本中隐含的叙述模式,就是对主人公身份的构建和解剖。在作者的努力下,“角色自己创造命运,还是被命运折磨呢?对此,不同的故事会有不同的、错综的答案。”([美]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入门》,译林出版社2008年1月版)我们说塑造形象是小说技巧的目标,则这种技巧最主要体现在对形象身份的把握上,角色的成长过程就是通过情节寻找或还原身份的过程。失去了这一点,形象将失去活力和意义。很难给葛亮小说中的每个人物一个简单的身份定位,因为他们都是复杂的身份结合体,甚至身份模糊的人。葛亮的成功之处还在于,他让这些人物将身份迷失在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里,造成无法得到自我和道德认同的身份迷失感,令作品紧扣现实却又深入人类心灵,主题价值的宽泛感和外向张力大大增强。

《谜鸦》中的毛果是“毛果”这个系列作品中的人物作为一个叙述者最早的出场,他一出场就遇到了一桩神秘而又令人恐怖的人与鸟的关系。说句题外话,小说开始就引用一句希区柯克电影里的台词,让人惊出一身冷汗。故事一直在惊悚中发展——未必是害怕,而是一种大大出乎意料的转折;即便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常常被结局惊得目瞪口呆。这种叙事尝试以文本的多向性,凸显了当代青年作家对文化消费多层面化的认同。

在《谜鸦》里简简是故事的主人公,她的出场奠定了葛亮笔下毛果的身份特征:他是个叙述者、亲历者或者旁观者,他见证世道人心。这个身份只是葛亮作为创作者赋予他的身份,但并非是唯一的,他还在作品中兼具衬托与区分他人身份的作用。毛果与简简是相爱的一对,他们的生活无忧无虑,但简简的性格有些固执,精神忧郁、自闭而又有些神经质,毛果却正与此相反。虽然他们的爱情在外人看来近乎美满,他们自己也并不清楚在对方那里有哪些不对,但被误为八哥的乌鸦却推翻了他们固有的身份:乌鸦与简简生下的死胎发生了神秘的联系,孩子死去,在简简眼里乌鸦成为孩子的化身,所以当乌鸦被毛果弄死后,简简在悲伤中瞬间失去了自己的定位,只能拎着鸟笼跳楼自杀。这个故事中的背景是繁华的都市,但简简超凡脱俗般的对生活充满宗教的敬畏,葛亮凭着对人与物身份的变化挖掘出生活现象背后的本质。具有类似迷失感的还有《物质生活》中的“他”和“她”。他和她因为一盆爬山虎结缘,他们在为一个名为“物质生活”的小店做装潢设计时邂逅。这是一篇极具现代意味的小说,他和她的身份迷失感非常强烈,他和她是谁?他们又是谁的谁?这些都是疑问,但他们彼此倾慕,又似乎无需明了各自的定位。假使没有那盆爬山虎,也没有那个名叫“物质生活”的小店,他们不存在身份认同问题。“物质生活”像葛亮勾画的一个符号,意指导致身份分裂的欲望。《无岸之河》中的“毛果”变成了“余果”,李重庆和叶添添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他们也面临了身份缺失的问题:物质生活充斥着现实对心灵的压迫,李重庆与妻子、与岳父母、与孩子、与导师的交往仿佛都是形式主义,唯有在茶馆里黑白杜拉斯、巴索里尼照片下的婚外感情,才属于自己。这是个悲剧的隐喻:自己被不属于自己的身份所迷惑,而真实身份却丧失了。

文学理论上的“身份”一词太过抽象,但其抽象也来自于对人物身份的具体定位。正如前文所述,对人物身份的重构和寻找,是作者用文字反映现实的工具。在这一点上,最为突出的两篇作品是《退潮》和《私人岛屿》。《退潮》是一篇在故事情节上超出普通人阅读经验的小说。“她”是一个在港台有所专指的“大陆新娘”,丈夫死了,她在深圳关外投单购买了别墅,环境不好不会升值,但那是她的一个去所。“他”是个小偷,在香港103路大巴上行窃时被她发现,目光对视后她竟对他有了好感。在回深圳的路上他们相遇,他尾随而至,冒充物业管理员敲开了门,强行与正在洗澡的她发生了关系,而她莫名其妙的配合着。醒来后,她自己被绑,财物被洗劫一空。全篇充满压抑和悲愤感,她的身份被心灵和生理上的渴望所掩盖,被现实压制的欲望在身份丧失之后得到发泄,但她因此而被伤害。葛亮正是通过这种身份的丧失展开对都市物欲生活的批判。《私人岛屿》是葛亮“私小说”中最重要的作品,写突破传统道德局限而被人们渐渐熟悉的“包二奶”现象。物流公司的总监与员工“她”发生了恋情,而该总监的妻子则是实力雄厚的公司香港老板的女儿。“她”成了专职的“二奶”,从此开始了在社会面前失去身份的生活。他们爱得死去活来,他无法放弃,却也不能勇敢的得到。他最后一次返港后再也没有回来,而她在电视中看到,他是一起蓄谋已久的枪杀案的被害人。对她来讲,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样的疑问并不是容易回答的。葛亮的叙述清楚地表明:在物欲和情欲引诱下,人常常背离自己的身份,这是社会和人类感情混乱的一切根源;当人的固有身份在痛苦的挣扎中得到重构时,她(他)坚持了自己的执著信仰和道德人性,但却丧失了外在的追求。

我们能否追问:为什么会有身份丧失的问题出现?我们知道,时间和空间的变迁,是造成人类精神之中终极问题的主要原因,人因而能在其中萌发流逝和徙转的快感或无奈。举凡人在时空中的徙转,我以为他们都怀有深深的乡愁,他们的感情里都贴着余光中先生的“邮票”。而这种乡愁之“乡”,对于生活环境的变迁,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故乡”;而对于时间流逝来说,“乡愁”之“乡”则是过去的时间。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是“游子”。因为都是游子,即便是身定但也心漂。离了故土、故时的人,脑袋里的思想到了一个与从前很不相同的土壤,渐渐变的怪模怪样起来,说“南橘北枳”有些过,不过所谓“入乡(时)随俗”只在一个“随”字,内里却不肯改变自己的观念。这样倔犟的生活下去,顺从、抗拒,批判、欣赏,痛恨、喜爱等等的因素弥漫开来,日渐改变了人际关系,并导致新的社会生活状态。面对现状,每个人都成了两面体,顺从也是屈意的奉迎,否则便无法生活;抗拒便是真诚的保留,否则便迷失了自己。而屈意的顺从造成了移民社会的歌舞升平,真诚的保留则创造了内心空间。二者胶着的地方,便是四处都在却谁也看不见的“江湖”。——当代那些飞来飞去的“国际人”,也无法离开“江湖”现场;即便在特定时期迷失自我,但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们成长过的地方和时代,都是别有传统的。这些人,在以前是白先勇笔下的金大班、尹雪艳;在现在,就是葛亮《退潮》、《37楼的爱情遗事》中的“她”,还是他笔下的老陶、洪才、于叔叔、阿德等等诸位。

葛亮作品的重要价值,在于把文字转化成一种衡器,用以衡量时空变迁中人的心灵变化,并将此作为一种指标体系,互为因果地评价时空纬度对人的影响。这仿佛科学研究一样的方法,令他的写作充满了历史感。历史感通常是一种使命感,但这种使命不是“受命于天”,而是来自于作者本人对时空变迁充满的失力感和焦虑感。从总体上来讲,每个人类个体的生命都是悲剧,因为从时间上来看,人无一幸免地走向以死亡为结局的终点。但宿命的悲剧并不应该成为人类悲伤的理由,它的意义更在于将警示人们珍惜短暂的生命,即在有限的时间之内拓展空间范围,实现密度的增加。人是时空中的一芥微粒,但它又可以无限大,因为它是时空这一超越现实场景的组成。历史感是人对自身这种客观身份所体现出的使命感。因而小说对于人生的意义,就将是对人生密度的称量与解构。“人生本是破败残相,生命如同弦断吟未止的哀曲,正如《七声》中,阿德女友一袭哑的‘曲曲死前留下字体娟秀的那句:‘是暗的,不会是明。葛亮不言,却隐然指向了这样的人生命题。”(张瑞芬《命若琴弦—序葛亮〈七声〉》,载台湾联合文学版《七声》,2007年3月版)

应该说葛亮是一位敏锐的世情体察者,他的故事与生活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在对人的精神层面的探索中,他冷峻、超拔而不缺乏温情,但我似乎有点担心他的过于精细、精巧会导致作品抽象空间有所流失,如果故事到讲完即为止,这样的叙事其实是有缺失的、不完整的。近年来,葛亮连续获得了港台的一些重要文学奖项,大陆文学评论界也开始对他投以关注的目光。2008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提名,以及短篇小说《阿霞》进入小说学会2008年作品排行榜,让葛亮这个名字渐渐为人知晓。由于较少参与各类文学活动,葛亮在大陆媒体的曝光率很低,然而,沉寂与低调对于一个处在成长期的作家,并不是坏事。他有足够长的时间来证明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与自我的竞赛。

(桫椤,青年评论家,本名于忠辉)

猜你喜欢
阿德江湖身份
我的江湖
奇异车祸
戒赌火锅
扫垃圾
江湖儿女
开工了
跟踪导练(三)(5)
妈妈的N种身份
身份案(下)
放松一下 隐瞒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