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国

2009-07-16 03:43
大家 2009年3期
关键词:湄公河曼谷大象

于 坚

黑暗的湄公河,闪着古代的原始之光。光芒来自天空、森林、石头、春天的花朵、野兽们的牙齿,部落中的火塘或者鱼群在激流中翻起的鳞……大部分时间,这河流是黑暗的。20世纪,这黑暗河流的某些地段逐步被工业文明照亮,城市、码头、飞机场……最灿烂的灯光总是来自泰国一侧。

泰国是湄公河流域最先开始现代化的国家。泰国原名暹罗。1238年,泰国开始形成较为统一的国家。先后经历了素可泰王朝、大城王朝、吞武里王朝和曼谷王朝。16世纪,葡萄牙、荷兰、英国、法国等殖民主义者先后入侵湄公河流域。19世纪70年代泰国国王拉玛四世开始实行对外开放。拉玛五世国王朱拉隆功借鉴西方经验进行社会改革,在同时代亚太地区的近代化改革中,影响仅次于日本明治维新。其实朱拉隆功的改革比日本更成功,但是泰国的民族性格没有日本那样富于攻击性和好大喜功,低调的社会,因此在世界历史中,泰国的维新影响不大,它只是要改变自己的国家,而不图谋改变亚洲或者世界。朱拉隆功的维新奠定了现代泰国的基础。泰国深受西方影响,就是从国旗的样式也可以看出来。但朱拉隆功是有所保留的,他说“如果什么都跟西洋跑,就会不知道床头在哪一边,床尾在哪一边。”他鼓励学习英文,但反对在日常生活中过多地使用英文词语,他坚持佛教的国教地位。朱拉隆功在位42年,被尊为最伟大的国王。1896年英法签订条约,规定暹罗为英属缅甸和法属印度支那间的缓冲国,暹罗因此成为东南亚唯一没有沦为殖民地的国家。“泰国并没有为对付殖民主义的经历而发展为民主国家的历史”(《剑桥东南亚史》)。1932年6月,拉玛七世时期,民党发动政变,改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在20世纪的意识形态导致的灾难中,泰国奇迹般地没有被战争、天翻地覆的革命所影响,默默地搞现代化。在2006年的时候,泰国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已经达到117362泰铢(约合3094美元),受过教育的人口达到92.6%。有一年我从欧洲乘泰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回昆明,飞机上深色皮肤的男乘务员个子高大、表情傲慢。航空公司选中他们,也许是因为他们的面孔更接近西方的美男子模式。飞机在清盛停留半小时,乘务员要求下去休息的时候必须带上自己的行旅。我发现这个要求只是针对中国乘客,而同机的欧美乘客则不必。我问这是为什么,泰国乘务员根本不想解释,完全是“就是这样,你怎么着?”的态度。这是我第一次经过泰国,这件事情给很我很糟糕的印象,但湄公河改变了我这个粗糙的印象。当我沿着湄公河进入泰国,我发现了另一个泰国。泰国是辽阔的,湄公河在这个国家流过900公里,长673公里的荣河以及大量的支流,在泰国境内注入了湄公河。

飞机落地,我还以为到了巴黎的戴高乐机场。曼谷机场是澜沧江——湄公河流域最现代的机场,平庸、乏味,装着来自世界各国的旅游者。接我们的导游是位华人妇女,移居泰国多年,深以作为泰国人而自豪。在车上,她说:你们知道吗,我们泰国人每年都要到欧洲去度假,我去年去了澳大利亚。随后,她骄傲地介绍着车窗外的现代化曼谷,那些灰色的水泥大象一栋接着一栋出现,玻璃眼球彼此交相辉映。曼谷被称为 “天使之城”,1782年,泰国国王拉玛一世迁都于此。200多年后,曼谷从一个小渔村发展成为拥有800多万人口的大都市。穿过曼谷宽阔的大街,几乎看不出来这是在亚洲,以为是欧洲某地的新区。规整的水泥建筑、仓库、工厂、汽车销售中心、摩天大楼、加油站、超级市场、全亚洲最大的综合商场“暹罗模范购物中心”、 BTS 架空铁路 、MRTA 地铁(长20公里,包括18个车站,每小时运送10万人次)……许多设施已经不新了,现代化早已过了焕然一新的兴奋期,产生了一种工业化社会特有的调子,发灰的冷漠。曼谷有500万辆汽车,空气里时时飘来烧焦后的汽油味,令人下意识地尽量避免自然地呼吸。传统的泰国有时候在庙宇、老街区,运河以及建在木桩上的高脚屋中一闪,我看见老太太蹲在木楼板上煎鱼……只是些局部了。但工业化仍然只是曼谷的一面,唯物并没有完全战胜这个城市。在高楼大厦、滚滚车流之间,持钵的僧侣穿着醒目的土黄色袈裟赤脚穿过;商店里神龛里供着闭目微笑的佛陀;有时候,蒸熟了的米饭气味从某栋阁楼里飘过来,这是泰国原始的体香。钢筋水泥之间依然屹立着400多座金碧辉煌的寺庙,牢牢地箍在摩天大楼的指根之间,那些怪物仿佛被震慑,后退了几步,中了魔似的。从我住的宾馆凭窗眺望,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紧紧扒着大地的金色寺院,钟声从苍茫的天空下隐约传来,不知道来自哪个寺。佛教是泰国的国教,有90%的人民信仰着。西方文明全面进入了这个国家,但是被减速了,质地坚硬的工业文明被一种泰国的方式稀释软化了。就是今天,所有泰国男子依然必须遵守那个古老的习俗,一生中必得有一段时间剃度出家,完成此过程才被社会承认,才找得到工作。泰国的现代化是有宗教制约着的,恰与西方相似。但泰国的神与西方的神不同,因此现代化在这里产生了某种与西方蓝本不同的东西。曼谷是个矛盾的城市,自从马丁•路德的宗教革命以后,西方的神就转向支持现代化了。泰国的神却呆在寺院里坚持着佛陀的古老教义,这些教义是千年前印度河及其以远的亚洲生活的产物。大象被视为神灵的化身之一,它有时候在曼谷的大街上缓缓穿过,这原始、庞大而笨拙的野兽甚至在佛陀的教义出现之前更早的时间中,就已经成为湄公河流域各部落的图腾,一个活着的神话——依然被小心翼翼地供奉着。寺院与外面的现代化曼谷之间有一个门槛,就像曼谷的空调,虽然现代而时髦,却永远无法彻底根除曼谷的炎热气候,宗教继续着这土地的炎热。曼谷充满生活的气息而不是建设或者革命的气息,这是一个过日子的城市,人们在生活的大海中醉生梦死,像是飘然世外的鱼。我走进曼谷的一家书店,发现那里完全没有世界其他地方,例如北京、上海、东京、纽约、巴黎、法兰克福……的书架上流行的那些热点读物,关于奥林匹克、关于宇宙飞船、关于美国人的总统逸事……举目一望,旅游、风光、烹调,基本上就是这些。没有所谓的“知识分子书店”。这意味着西方在泰国依然是一种技术,而不是文化,泰国文化的根底在寺院里,说着由古巴利文发展而来的泰语。“当地的语言重现外来的影响足以使得当地——外来的对照最终发展为互不相关。”(引自《剑桥东南亚史》)

地方性在湄公河流域根深蒂固,人们学习或者创造什么,都必须想到身体。这土地太炎热,身体总是热烘烘的,你永远不能忽略它的感受。工业化,如果它很热,湄公河选择不接受。曼谷是个例外,也许这是泰国最有文化的地方,政治正确占着上风。曼谷是泰国西方化最严重的,人们呆在曼谷,更多的是为了与世界接轨,而身体并不那么愉快。大巴一路凉快地行驶,给我曼谷很凉爽的错觉,某几位来自中国北方的游客很郁闷,他们以为现代化就是欧洲、美国、日本,怎么东南亚的小国也……我听见巴士上那些说普通话的游客在挑曼谷的毛病,他们受惊地看见大街上站着一头大象。泰国通常给中国人这样的印象,旅游、海鲜、人妖、红灯区、毒品、艾滋病……在中国,人们听说你从泰国回来,常常暧昧地一笑,似乎你一定在那里干了什么苟且之事。但现在,那些传说中的罪恶杳无踪影。每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魔鬼,每个国家的魔鬼都不敢冠冕堂皇地站在大庭广众面前,你要找那些东西,你得心怀邪念,当然找得到,但不会满街都是。曼谷,干净、俗艳,美丽的女人和鲜花在街道的拐弯处飘着,陌生人被尊为神灵,人们两手和掌对人微笑。车停了,我立即被扑面而来的热浪一阵猛袭,汗如洪水,几乎窒息。

进入宾馆,立即穿过一个盛大的鸡尾酒会,大堂里正在为某公司举办活动,完全是西方式的,人们西装革履,很多人穿着燕尾服,举着酒杯在空调中优雅交谈,令我们这些风尘仆仆的旅游者有点自惭形秽。曼谷普遍安装了空调,室内和室外温差巨大。曼谷属于热带,在3月到5月,气温最高可达摄氏40~42℃。曼谷的巴士分为公营与私营两种,每种又区分普通巴士及冷气巴士。私营巴士冷气车票价约20铢,没有冷气的普通车票价才5铢。公营巴士普通车票价约3.5株冷气巴士票价约在6~18铢之间。空调代表着生活的高级模式,原始的本地生活则代表落后的模式。但大地永远是落后的,炎热不会因为空调的安装而自动散去。常常看见人们挽着西装,汗流浃背地穿过电炉般的街道,在室内突然降临的冬天中换上。一进宾馆或者百货公司,巨大的冷流立刻袭来,你必须马上加衣服。而一回到大街上,你不得不狼狈不堪地迅速脱下,否则你刚刚浆洗过的衬衣领子就完蛋了。很难保持仪态的一贯,刚才在宴会上大家还西装笔挺,出门只要在露天呆上两分钟,立即浑身淌汗,衣冠成了刑具,恨不得立即一丝不挂,回到野蛮时代。在空调与裸体之间永远有一个尴尬,一种不自然的状态总是控制着生活,这令曼谷显得比实际更加炎热。空调在湄公河流域,没有曼谷那么普及,在曼谷,空调对身体造成的影响感受更为强烈。空调无所不在,却不是气候。没有空调的时代,人们也在生活,也创造了灿烂的文明。有了反自然的人为的空调,人们反而好像就无法再忍受原始的气候条件了。在东南亚,身体最舒服的状态是裸露。自然的湄公河是裸体的,湄公河的衣服是另外一种,东南亚最美丽的文明是直接在身体上展示的,人们喜欢身体本身的美,古铜色,结实、健壮、丰满、苗条……就是建筑也是裸体的,原始的干栏建筑不需要空调,也不需要被子,竹蔑木桩就是身体,呼吸着,空气从其间流过。身体就是美之所在,美不是来自服装。湄公河流行的装饰是文身、耳环、项链、腰带、脚环等等,只是为了赞美身体,而不是遮蔽它。泰国有着许多世界一流的文身大师而不是服装设计大师。佛教是泰国的国教,释迦牟尼来自热带,他是全裸与半裸之间的神。而在吴哥,神只是在腰间系着短裙。这土地上有过无数裸体的只系着一根金链或者钻石腰带的国王,泰国国王是极少数打扮如西方将军的国王。在古代,国王、平民都是裸体的,就是军队也是裸体的。在澜沧江——湄公河流域,经常可以遇到穿着筒裙,赤脚驾驶大卡车的司机。女子在露天洗澡、男子赤裸上身被视为理所当然。来自欧洲的工业文明是穿衣服的,西装与欧洲的气候密切相关,北温带以及寒带严寒漫长的冬天使得皮革衣料须臾不可或缺。服装是理性的一种象征,意味着文明社会的价值观。服装是等级制度,也为职业分类,晚礼服、工作服、猎装、休闲装、运动装、自行车装、摩托装、睡衣、军服、警察制服……在那边,赤身裸体是对理性社会的反动、叛逆。而东南亚是自然而然的裸体世界,这是由气候条件和身体的历史所决定的。“因为其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被发文身,瓯越之民也;黑齿雕题,鯷冠秫缝,大吴之国也。礼服不同,其便一也”《战国策,卷十九,赵策二》。在气候如此炎热的地区,服装基本上没有什么用途,一块遮羞布足够了。现代社会,不再是为“其事”而制服了,服装成为价值的符号,与身体无关。在外来文明的不断侵袭下,羞耻感越来越强,令身体不适的服装渐多,炎热的地球南部,却流行北半球的羞耻感,西方式的烦琐的服装分类在这个地区完全是累赘。一本旅游册子说,“泰国是非常保守的社会……及膝的短裙、无袖衬衫、紧身背心(汗衫)和其他海滩式样的服装都是不恰当的”。呵呵,地处热带的国家,这种保守是从何时开始的,而且居然已经是一种保守了。但看得出来,旧习惯根深蒂固,还是改不过来,衣服只是敷衍文明的保守而已,往往是一两套便装,越薄越好,就应付所有场合。只要一有可能不穿,人们立刻脱掉,或者办遮半掩。在泰国,包装非常发达。其实,在这地方,任何关于人的包装,没有比古代的文身更有效的了。如何既按照现代文明的规范包装了身体又不使它难受,这是现代泰国的难题,也是它的尴尬。文明与野性在湄公河往往只是一衣之隔,如今,人们最普遍的动作就是脱掉,包围着一切的热烘烘的空气其实总是在要求人们把一切都脱掉,你总是看到刚刚把什么脱掉的人,西装、衬衣、布、鞋子、水泥房子、汽车……人们下意识地在每个细节中回到赤裸,太热了,这些东西在这个土地上是多余的。曼谷是湄公河流域给人感觉最累的一个城市,衣服太麻烦了。衣服代表着价值,与经济利益有关,伟大的生意必须西装笔挺,赤脚裸体是不可能接到利润巨大的订单的。空调不是为身体服务的,而是为衣服服务的。空调意味着贵族、大公司、星级酒店、皇家、博物馆、机构、白领、大巴士、轿车……自然的气候则意味着平民、小酒馆、菜市场、乡村、寺院、贫民窟、大排挡、皮卡改装的出租车……

当然,还有鲜花市场。曼谷是一座散发着隐隐芳香的城市。芳香不是来自香水,而是来自鲜花,抱着鲜花款款而行的人随时可以遇见。汽车停下的时候,总是有人抱着花束走上来向你兜售。澜沧江——湄公河流域的地理环境特别适合各种花朵生长,这是一条鲜花簇拥着的河流,曼谷、金边、万象、昆明、大理……都是鲜花之城,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花朵,彼此争奇斗艳,也影响到人们的气质。上游的花朵耐寒,有高洁典雅的格调,居民敦厚深沉。下游的花朵烂漫羞涩,居民热烈而温柔。世界上许多民族的象征物都是猛兽凶禽,或者神话想象中的怪物,而花朵却是湄公河流域各民族共同的图腾。花朵是神灵的化身,在佛教里,莲花是天堂之花,释迦牟尼的脚下,开着七朵莲花。莲花已经成为神的专属花种。澜沧江——湄公河的神衹总是坐在花朵之上,为枝条树叶所环绕,没有花朵的寺院是不存在的。许多节日为鲜花而举行,兰花节、桂花节、荷花节、梅花节,在云南,甚至有油菜花节。这些节日的热闹和欢乐远远超过那些政治性的节日。在一切节日和庆典上,就是乏味的官方会议,都有鲜花在盛开。一个生活在澜沧江——湄公河地区的男子,被花朵簇拥是很正常的。在泰国,每年12月5日是父亲节,父亲节是泰国的三大宗教节日之一。节日这天,人们聚集在庙宇前的广场上,捧着花束,他们把莲花奉献给父亲。而清迈,每年2月的花卉狂欢节更是倾城狂欢。在泰国,鲜花不只属于女性,花朵并不像在世界的大多数地区那样,只具有女性的气质。在这里,花朵具有某种超越性,神性,神是没有性别的。想起我童年时代的小巷,两边的墙头缠绕着紫色的叶子花,夏天,这是一条花巷,风一吹,一个花轮子掉下来。沿着青石板的小路向前滚,我背着书包跟着跑。我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大花坛,里面种着各种花花草草。房顶上也是野花盛开。那时候,昆明的房子都是瓦顶,瓦缝中长满了各种植物。但昆明的花朵所经历过的事情在曼谷完全是匪夷所思——“文革”中,花朵也成为革命的对象,养花被作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加以消灭,花瓶被砸碎或者藏起来,我经历过没有花朵的青年时代。昆明是大自然的鲜花最乐于怒放的地方,却没有一只花瓶。直到20世纪80年代,昆明才恢复了它的花市。我在没有花市的城市里长大,曼谷的花市给我强烈印象。这些曼谷的花瓶,充满国色天香,我说的不只是鲜花,也是那些一生都被各种鲜花包围着的女人。曼谷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花市,鲜花不是用花篮盛来,而是一车一车地运来。湄公河的黎明总是在花香中开始,每个白昼都是一朵鲜花。鲜花市场日夜工作,人们在夜晚准备花朵,以备她在黎明时盛开。许多卖花人夜里并不回家,像蜜蜂一样睡在自己的花摊间,所以黎明时候,经常可以看见刚刚醒来的卖花女坐在鲜花丛中化妆施粉,仿佛已经化为蝴蝶。曼谷的花全部来自郊区的鲜花生产线,花朵被大规模地使用现代技术培育,缩短花的生长期,加快开花的速度。技术是一个全能的新上帝,它几乎可以令花朵改变颜色。每一株花,都要进行规格统一的整理和包装,花瓣上的露珠要用风扇吹干,以使花朵能在冷藏箱内长时间地保持新鲜。花朵被各种技术过度地伺候调整,与野花比起来,显得有点呆板,像是工艺品。不只是鲜花,所有的农作物都没有泥巴,干干净净,放在冰柜里,似乎不是大地上种植出来,而是工厂生产出来的,被精致地包装得就像假的一样。

《剑桥东南亚史》一书提到,历史学家乔治•卡欣在研究了湄公河流域以及整个东南亚的过往历史后得出一个结论:“组成东南亚的各个国家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文化上的不同都要大于组成欧洲的各个国家”。(《东南亚的政治和整体》引自《剑桥东南亚史》)冯•李尔(前荷属印度的一位官员)则认为,在古代,“印度文化以及随后伊斯兰文化在东南亚的影响尽管可能很大,然而,如果从其对当地社会的影响而言,仅仅是一道‘薄薄的玻璃,在这层玻璃的下面,古老的当地文化的主要形式继续存在”。(引自《剑桥东南亚史》)在研究吴哥历史的时候,O•W•沃尔特斯则发现“祖先或王朝具有超凡的力量”,“‘ 超凡的力量就是能够利用印度教关于权力的观念。高棉人用种种方式,使得印度教适应其文化,并在‘更为高棉的而不是‘印度的经验上,使之得到加强”。(引自《剑桥东南亚史》)“商业不可能成为高级形式的文化传播中心,因此,印度文化的影响很可能是东南亚地区新出现的王国借用对其有用的印度文化的结果,而印度并没有把它的文化强加给当地文化,东南亚不是外来影响的被动的接受者,而是这一过程的积极参与者”。(引自《剑桥东南亚史》)确实如此,就是在21世纪我在湄公河游历的时候,依然强烈地感觉到那些色彩鲜明的地方性,不仅仅是风俗民情,田园风光。但是,事情也令人担忧,全球化的魅力可不是往日的“印度化”、殖民主义(“殖民时代不仅可以看做只是该地区漫长历史的一段插曲,而且是基本上没有改变当地模式的插曲”。哈利•本达语,引自《剑桥东南亚史》)可以等量齐观的。它不是宗教,也不是武器,而是一种许诺全面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意识形态和物质力量,是不可抗拒的贸易联盟、零关税、汽车、高速公路、摩天大楼、电梯、航空公司、家用电器、英语、量化指标以及可口可乐、好莱坞……等等,已经被公认为代表着人类伊甸园的普遍价值,高品质的生活方式。已经有人宣布,这是“历史的终结”,“最后之人”即将诞生,全球将成为一个村庄。现代化是不需要多少文化的,现代化是一种技术。技术在某个地区的成功与文化无关,或者说,文化力量越强大的地区,现代化的推行遇到的阻力就越强大。这种情况就像亚洲象的驯养一样,野生的大象最容易被训练,而家养的大象则很难。东南亚过去数千年经历了各种文化野蛮或者温和的冲击、入侵,依然保持着的神性、独特性、地方性、丰富多元的历史文化,在这场全球欢呼、大放绿灯、摧枯拉朽的大风暴中是否依然能够继续,“超凡的力量”是否继续发挥作用,未来对于东南亚是否依然只是一层“薄薄的玻璃”,一种仅仅灿烂于表面的“包装”?对此我并不乐观。

曼谷的夜晚如黑暗与光明交替出现的森林。忽然,华光灿烂,那是夜总会,浓妆艳抹的姑娘们站在门口搔首弄姿,公开勾引路人;轻轨列车架在空中,如发光的龙飞驰,下面则是漆黑的街道;忽然,又是一丛灯火,那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排挡,电风扇像魔鬼培育的蜜蜂在食客头顶扇着大翅膀;有人脱光了上衣,露出汗水滚滚的背;无数的海鲜被烹制得滚烫辛辣,天气越热,人们越喜欢那些令你大汗淋漓的食物,而在灯光之外是黑暗的洞穴;有人挨次向那些排列的街道上等候交通信号的轿车兜售鲜花,轻轻地、耐心地敲着车窗,顺着车流一辆辆走下去,直到它们怒吼起来,扬长而去。忽然,越过黑暗的深渊,前面屹立着一个光明之国,那是购物中心,曼谷的心脏,无边无际的商品海洋,生活已经被商品无孔不入地入侵,令人绝望。没有货币,你就无法在这个城市生活,而从前,曼谷渔村的居民赤手空拳就可依靠大海活下去。入夜,一场大雨瓢泼而至,简直是从天空往大地上倾倒洪水,瞬间,水位已经漫到小腿,所有的鞋子都作废了,人们提着这个累赘,纷纷赤足穿越急流回家。天亮的时候,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综。

曼谷非常商业化,果园、花园、皇宫、乡村、集市、手工作坊、大象、雨伞、食物、乡村公路边站着穿戴一新的少数民族,如果你照相的话,必须付费……几乎生活的一切都是旅游项目,国家似乎已经为旅游而全国总动员,全民加入到旅游运动中来了。旅游业是泰国的经济支柱,其收入占整体经济的11%。旅游的本性是惟利是图,人们又似乎总是千方百计地掩饰这一点,费尽心思把一切表演得自然而然。艳丽、妩媚、花团锦簇是通常的形象,似乎这就是泰国风格、泰国情调。而在这些泰国风情的终端,你总是失望地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旨在赚钱的精心设计的表演。导游领我们走一条僻静的小街,偶然发现一个露天的小作坊,杂乱地支着铁、火炉、泥炭、铁锤、火钳什么的,与周围的干净卫生讲究很不协调。铁匠长得黑胖敦实,比画着,意思是:原始工艺,祖辈相传,曼谷唯一。他打的是僧钵,价格相当贵。一激动就卖下一个,“最后的工匠”,当然要支持一下。随后就在画报上看见这个铁匠,他其实是个旅游热点,导游巧妙地让我们“偶然遇见”。又去一个村庄参观,惊讶地发现,澜沧江上游依然很日常的农耕生活,在这里已经成为旅游项目。村子被设计成简易的博物馆,搭着几间茅草屋,摆着老的水车、磨盘,舂……开辟了几块稻田,牵来一条水牛在地里表演犁地,又出来几个脸上抹了脂粉的牧童,在牛背上表演盖着草帽睡觉、翻跟斗、吹笛子什么的。我们这一拨观众里有几个是澜沧江岸边的农民,看到人家在表演自己每天做的事情,很是为自己花巨资参加这趟旅游后悔。又去一个水上市场,多么妖艳的集市啊,小船来往,船舱里堆着精心摆放成图案的各种水果、食物、小吃,看看,吃了一点,口味一般。心思都花在包装上了。河道两边搭着出售各种工艺品的小店,掌船的妇女一个个涂脂抹粉,看起来像是一个化妆舞会。费尽心计要取悦旅游者,讨游客的欢心。做生意已经做到审美、伦理的层面。朴素、天真、野性、原始、天然、本真、手工、纯洁、勇猛、温柔、粗狂、贞操……都包装成了商品。那些工艺品被过度设计已经脱离了实用,只有纪念意义,但是纪念什么呢?在金三角的美斯乐,前国民党军93师的驻地也成了吸引游客的旅游项目。某个前国民党老兵戏剧性地操着正步,把你领到将军的陵前,声泪俱下地怀念祖国家乡,然后暗示你捐款。面对这样的忠诚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我们乘船游湄南河,岸边可以看到许多古老的家庭,每个家有自家的一个小码头,面向河流的阳台上晾着衣服,站着狗,坐着昏昏欲睡的老爷爷,也有钓鱼的。偶尔有女人的背在木板后面晃动,水从缝隙里泼出来,看上去很自然。就想唱歌,在河流上唱歌,就唱起来。唱着唱着,忽然想到,这一切是不是设计出来的“田园风光”啊。既然可以设计艳丽,为什么不可以设计朴素、自然、原始、古老呢。一时间兴味索然,不唱了。船行驶到某处,河水中出现了大群的鱼,它们集中在这个地方,长期的投食喂养已经使它们定居下来,却被说成是听从神的召唤前来。神当然就是我们这些钱包鼓鼓的游客,这是一个由鱼担任导游的旅游热点。参观皇宫,这又是一个旅游热点,装饰得金碧辉煌,像一件过度正确的工艺品。在另一个地方,你可以花钱将飞禽放生。这些鸟已经训练过,放了它的生,它飞回到主人的笼子里,再卖给其他的人去放生。色就是空,空就是色,旅游业也有着佛教的色彩,想明白这一点,也就释然了。

大城是古老的王都,也是旅游热点。1347年,拉玛铁菩提集结兵力,在湄南河和巴塞河汇合的地方,建立了一座新城,取名阿育他耶(华人称之为大城),立号为王。这就是大城王朝。这个王朝维持了400多年,经历33位君主。1767年,缅甸军队攻入大城,将王宫、佛寺、民居和宝藏全面摧毁、抢走。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像一个刚刚倒塌的砖窑。还看得出浩劫的惨烈,许多宝塔被一刀砍断似地倒下来,砖块流散一地,折断后滚下来的巨大塔顶依然保持着落地一瞬的姿势,似乎还听得见那顺着塔身滚下来的声音。佛像大都是坐像,大部分佛像只剩下头部以下,侵略者摧毁佛像的行径就像杀人,把脑袋一个个取下。这些没有头颅的佛像一排排地坐着,仿佛依然在虚空中闭目微笑,从余下的躯体部分可以想象出那些神秘的笑容。人们总是按照自己心仪的模样塑造神的形象,泰国美女如云,婀娜多姿,晴空丽日,阴柔世界在这里光华灿烂。这不是男权主义的社会,在泰国许多地方,女性自古以来一直主导着生活。这也许令男子们都渴望变成女子,变性在泰国是很正常的风俗,而主流是男子变成女子。泰国的佛像有一种女性化的趋势,妩媚而庄重,妩媚,又如何可以庄重呢,这就是这些佛像的奥妙。都是第一流的雕塑,工匠们为了在神的世界中匿名而创造他们。女性的然而是神性的,升华了女性体态中最纯粹的部分。尤其是那些垂在腿上的手,一只只流下,就像一条条溪流。断肢残体被人们奇怪地组合起来,一只手放在两个裂开的胸之间,像是毕加索干的。有一棵大树的根部嵌着一个美丽的佛头。在1324年由华裔泰人建造的帕南春寺里,塑着一尊未来佛的像,佛寺大小刚好就够这尊巨大的佛像坐在里面,前面只留出很小的空间让人膜拜。神把两手放在膝上,好像立即就要站起来拔腿离开的样子。这是我见到的最精美的佛像之一。与澜沧江上游的那些阴森神秘的佛寺不同,这里的佛寺光明热闹,朝拜者络绎不绝,只要手够得到的地方,都被摸得发亮。大城被旅游处理过了,仿佛消了毒,虽是古迹,却没有原始荒凉的气氛。大象载着游客环绕着大城走动,这些黑暗之神被装饰以金色和红色的佩带,像帝王一样迈着缓慢而高贵的步子,它们带来了原始时代的气息。坐在上面的人胆战心惊,强作欢颜,原始千钧一发。驯象者微笑着坐在前头,他们一扬鞭子,就将过去与现代联系起来。古老的泰国被现代文明改造得面目全非,大象还是原始的面貌,站在旅游者的假面舞会中间,就像神灵在场。

芭迪亚,人类梦想的地球村。生活在别处,这里就是别处。世界的感官越过各种语言的障碍在这里汇合,肉体和欲望的狂欢梦幻之地。多年前它是大海边的一个渔村,美国兵将这里变成了一个旅游胜地,它是世界著名的“性爱之城”。ONY'S是世界著名的夜总会,几乎与红磨坊齐名。汉语“灯红酒绿”、“醉生梦死”这些词全部的含义都在这里体现着。人妖、妓女、歌星、演员、乐手、嬉皮士、同性恋、小偷、土著、购物狂、忧虑着钱包的厚薄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熙来攘往,门庭若市,龙腾虎跃,挑肥拣瘦。各种广告、各种世界最新潮的奇装异服、各种霓虹灯、各种音乐、各种激情和高潮,这边刚刚疲软,那头正在喷射,各种欲望被作为热门的商品五光十色地包装出来。每个人都是演员,表演欲就像一条热带的大章鱼,把一切都裹挟席卷进去。在故乡循规蹈矩吝啬节省的乡巴佬,在这里挥金如土,厚颜无耻,完全变了一个人。自由了,没有约束了,唯一的底线就是公平买卖和纳税。只要货款付讫,纳税,怎么都行。一旦放任人类随心所欲,唯一的欲却只是性,没有人敢于随心所欲地去杀人放火,但是却要性解放,性解放也许就是人类可以梦想的唯一自由。芭迪亚的性解放可以看出人类在这方面有多么压抑。腐烂的热带之夜,空气里飞翔着精虫,塑料后面藏着干瘪的卵子,它们互不相干,却散发着冲天的腥气,与来自附近黑暗的大海中的咸腥气混合在一起,令人神魂颠倒、失魂丧魄。这里不是故乡,而是“生活在别处”的那个别处,没有天地神人的四位一体,没有文明,不需要语言,没有灵魂,只有肉体和狂欢,只有货币。回到本能、生命的原始被激活,但是要用现金交易。也许这就是全球化的本质,当所有的故乡、神衹、方言都被取消的时候,那就是芭迪亚。佛教在芭迪亚不起作用,这里起作用的是“国际”,瞧啊,芭迪亚步行街的入口处用英语写着“国际聚会所”!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球村。

只有世界的热带才会发生这种极端的腐烂。腐烂是美丽的,腐烂是生命的策源地。澜沧江的源头是一片腐烂的沼泽。世界的北方总是产生清教、道德狂、正统、政治正确,而南方热带的黑暗把这一切都腐蚀掉。缠绕、吞噬、沉湎、深渊、毁灭与繁殖是南方的本性,南方没有观念,南方是身体的世界,南方敬畏神灵,而神灵是空的代表,空就是色,色就是空。只有南方可以看见正在媾和的诸神造像。南方骨子里只是要享乐生命,为了这永恒的享乐,南方把诸神想象为最热烈的情人。想想那些从印度开始的神吧,伟大的毁灭与创造之神湿婆被想象为一个阳器。只有北方才假惺惺地认识、解释生命,进行生命的种种说教。旅游军团一支支从世界的北面向热带袭来,带着被压抑变形的身体,游客们在芭迪亚将他们积压了数世纪的压抑疯狂地摧毁、释放、发泄,这种摧毁是黑暗、丑陋,变态然而灵魂出窍的。芭迪亚成为各种毒蛇升腾起舞的沼泽,腐烂却有利于生命的繁殖,也是摧毁文明的力量,芭迪亚没有生命诞生的尊严,没有延续种族的责任感,只是欲望的满足。生命的繁殖被塑料和各种面具隔绝着,人们疯狂繁殖着的是欲望的变态方面,不需要负责的方面。人们置身其间,就像置身在一个走马灯式的夜总会,混杂着原始、现代、后现代、纽约、巴黎、哥本哈根某个嬉皮士集中营的风格,既不是土风,也不是完全的现代派,有点后现代。卖淫的、按摩的、吸粉的、消夜的、酗酒彻底、吸水烟的、购物狂、同性恋到处都是,络绎不绝,此消彼长、摩肩接踵。这里是一群人妖吊着腿坐在酒巴深处;那里是一群姑娘刚刚粉墨登场;这里是变性的歌星在捧着麦克风扭动腰肢;那边有一个老色鬼谈好价格带着女郎骑摩托飞驰而去;肥胖高大的大胡子白种人牵着苗条消瘦如猫的马来姑娘大摇大摆;花枝招展、表情暧昧的女子到处都是,向游客抛着媚眼,而卖泰国小吃的大妈无动于衷地在炉子旁冷冷地翻烤她的咸鱼……人们在各种面具上装配出不自然的但妖媚迷人的笑容,酒窝深浅不一,浓妆淡抹,风格各异。在黑暗深处支撑这一切的是一个冰冷的平台,只收现金。一切都是为了付费的那一刻,只要付费,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易的,笑容或者魅力在付费之后旋即消失。芭迪亚旁边是大海,黎明和正午,这小城安静得就像一个死城,它属于黑夜。

旅游只是泰国的面具,另一个泰国在旅游面具的后面永恒地过着日子。如果你摆脱了旅游点,你就会发现更辽阔的泰国。泰国的交通非常发达,高速公路、普通公路、乡间公路井井有条,四通八达,交通标志和各种设施非常完备,看起来与欧洲一致,似乎已经没有道路不能抵达的地方。天空艳丽如花朵,湄公河仿佛已经永生,听不见它在流动。黄昏时,一座座云如佛塔林立于天空。夜晚,炎热的大地上隐约传来前台湾歌星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她曾经是泰国的偶像之一。1969年,她因电视剧主题曲《晶晶》走红东南亚,后来在泰国逝世,她仿佛天生为这个国家所生。她的歌于20世纪70年代穿越亚热带丛林秘密流传到昆明,我曾经的阴暗车间的一个角落听过。当时中国刚刚改革开放,一架日本产的三洋饭盒录音机被一位偷越国境的朋友带来,还有几盒邓丽君的磁带。那嗓子一亮,我们都听呆了,惊心动魄,我们已经来世20年,从来没有听过女人做爱般地唱歌。这个国家当然有女高音,但她们不是女人。那样柔软淫糜缠绵悱恻的歌声在20世纪70年代是一种罪恶,我们怀着犯罪堕落的快感,听了一遍又一遍。从邓丽君,我知道了泰国。我的一位朋友整个青春期都在对邓丽君的狂热想象中度过,他来到泰国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邓丽君病故前住过的那家宾馆。他在清迈找到了,梅坪饭店,1502房,1995年5月8日,邓丽君在这个房间里逝世,她是喜欢香蕉、橘子、芭乐的美丽女人。我的这位朋友要求进去拍照,一遍遍向饭店的侍者苦求,但是被拒绝了。我记得那个夜晚在泰国的天空下,这位兄长从灯火辉煌的梅坪饭店大堂出来,站在黑暗的街道上,眼睛里的泪花在霓虹灯下闪烁。他已经50多岁了,青年时代被下放放到湄公河流域的一个农场开荒种橡胶,至今孑然一身。

参观了一个橡胶园。主人有20多亩橡胶,过去种木薯,现在种橡胶。土地是由父亲传给几个兄弟的,其他兄弟卖掉了土地,搬到城市去了,老大蒙继续留在土地上种橡胶。橡胶树特别适合在热带雨林生长,它原产于巴西亚马逊河流域马拉岳西部地区,它是工业化带来的树。因为天然橡胶具有很强的弹性、良好的绝缘性、可塑性,隔水、隔气、耐磨,能够广泛地运用于工业、国防、交通、医药卫生领域和日常生活等方面,用途极广。它如今已经遍布亚洲、非洲、大洋洲、拉丁美洲40多个国家和地区。泰国是世界上主要的橡胶生产国之一,全国76个府中有52个府种植橡胶,种植面积在世界上排第二位。当我在湄公河两岸漫游的时候,见到的最多的树木就是橡胶林。那是一座座光线阴森的地狱,被刀子切割得伤痕累累的橡胶树就像一具具勉强支撑着的尸体,呈现出死亡的铁灰色。安静中的林子似乎暗藏着巨大的疼痛,如果这植物有嗓子的话,它们一定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呻吟和叫喊。割胶工总是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树林里,在柬埔寨的某座橡胶林子里,我被他们吓坏了。这些割胶工头上裹着布,正在把刀子绑在长竹杆上,割取高处的胶液。这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活计,当乳白色的胶液从树躯上流出来,你没法不意识到那是一个生命的血液。割胶工们表情麻木,地狱的园丁,看到我,内疚似地退到树林深处去了。现在,世界上70%以上的天然橡胶都产自澜沧江——湄公河区域。在西双版纳,近年来,随着国际橡胶价格疯涨,当地人砍倒了任何能被砍倒的树木,腾出地方种植橡胶,在自家的房前屋后,田间荒地上种植了大量的橡胶林。橡胶的采集依靠的是加速橡胶树的生命力,它本来可以缓慢地生长一两百年,割胶使它只能活三四十年。这就像输血,血液的失去需要更多的养分来补充,土地的精华因此被迅速耗尽,土地的生殖力因此而丧失。到后来,人们只能放弃死亡的土地而开发新的土地来种植橡胶,这成为一个恶性循环。最终,橡胶赖以生长的原始环境也随着雨林一片片地消失而不复存在。中国科学院勐仑植物园的研究表明,天然森林每减少1万亩,就使一个物种消失,并对另一个物种的生存环境构成威胁。科研人员说:“与天然林相比,人工橡胶林的鸟类减少了70%以上,哺乳类动物减少80%以上。”“由天然的热带雨林到人工的橡胶林,这种土地利用的变化也给当地生态环境带来不可逆转的改变,直接或间接的造成了区域气候改变。”西双版纳气象局的长年监测表明:在过去50年间,当地四季温差加大,相对湿度下降,景洪市1954年雾日为184天,但到了2005年仅有22天。

19世纪,德国植物学家辛伯尔广泛收集和总结了热带地区的科学发现和各种资料,把地球上潮湿炎热的热带地区常绿高大的森林植被称为热带雨林。热带雨林与世界上其他森林类型有清楚的区别。热带雨林主要生长在年平均温度24℃以上,或者最冷月平均温度18℃以上的热带潮湿低地。大多数热带雨林都位于北纬23.5度和南纬23.5度之间。在热带雨林中,通常有三到五层的植被,上面还有高达40米以上的树木像帐篷一样覆盖着。下面几层植被的密度取决于阳光穿透上层树木的程度。照进来的阳光越多,密度就越大。热带雨林主要分布在南美、亚洲和非洲的丛林地区。湄公河所流经的中南半岛,分布着两万多平方公里的热带季风雨林。热带季风雨林冬天气温偏低,降水稀少;夏季则高温多雨,一年只有雨季和旱季两个季节。热带雨林被称为“地球之肺”,通过绿色植物的光合作用,不但能形成各种各样的有机物,而且吸收大量的二氧化碳并放出氧气,维系了地球大气层中二氧化碳和氧气的平衡,使万物不断地获得新鲜空气。热带雨林是人类能够在地球上诞生并生存下来的基本条件之一。它与阳光、水源、粮食、盐巴……一样对于人类不可须臾或缺。在泰国土地上,有记载的候鸟和留鸟超过1000种,几乎是世界鸟类资源的10%。人们似乎已经宁愿接受一个没有热带雨林的世界,橡胶工业带来的巨额利润给人们这样的认识,没有热带雨林他们也可以获得一个天堂。这与他们祖先的生活经验完全相反。往日,在澜沧江——湄公河,没有热带雨林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热带雨林不仅孕育了包括人类在内的复杂的生命世界,也孕育了文明。夏威夷大学教授索尔海姆认为,“东南亚是人类文明的早期摇篮”。1966年4月,他的学生戈尔曼在泰国北部迈桑南附近,跟着猎人进入一个可以俯瞰湄公河的石灰石岩洞——斯皮里特岩洞。他在岩洞里发现了1万年以前人类使用过的器皿的碎片以及植物残迹。索尔海姆认为:由于湄公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考古发现,“在世界文化的演变中,西方人的立场及其地位甚至会发生极大的变化……因为清楚而且有力的迹象正在出现,它们显示出,东南亚地区迈出了人类走向文明的最早步伐”。现在,人们已经不仅想象了一条没有热带雨林的湄公河,而且这样地在着了。

每年3月到11月是割胶的季节,凌晨两点就要起床工作,到黎明时才结束。这时候天气凉爽,胶液割出来不容易凝固,割胶是门技术活,刀法的好坏决定橡胶的产量和胶树寿命。一棵割得好的胶树每年能产十六七公斤的胶水,可以割上三四十年。蒙和妻子两人自己割胶,没有雇人。蒙也知道种植橡胶树是杀鸡取卵,总有一天,他的土地上将什么也长不出来了。对于这个前景,他很清楚,但是听天由命。事实上,他的住房旁边的一片橡胶林已经不能再割胶,林间空地上布满枯叶。许多胶农为自己设想的后路是,到了山穷水尽,就搬到城市去。橡胶为这个家庭带来了一所300多平米的平房和一辆汽车。房子建造在橡胶林中,西式的,结实而牢固,走廊下面躺着毛色光鲜的狗。蒙说他的村庄里有工会主席,工会是保护大家利益的,如果橡胶价格不合适,工会主席就是代表他们与政府谈判的人。蒙的母亲住在村庄的另一所房子里,蒙带我们去看望。老太太出现在一片草地上,她蹲下去,采些草,请我吃,那些草看起来就是草,毫无蔬菜的迹象,而那就是蔬菜。在湄公河地方,大地上的许多植物都是可以上餐桌的。这母亲是那种普遍的祖母,所有人都是她的子孙,她知道我们这些远道来的中国人中有人还没有结婚,就说可以在她的村庄里帮他找一个,但你要能种地,要会使用这个——她指指她家的拖拉机。她的果园里种着各种水果,安装了自动喷水装置。她的房子也非常大,客厅可以容纳20多人,房子里几乎没有家具,一切活动都在地板上进行,有一台老牌的电唱机。村庄有许多四代同堂的家庭,养蚕织布是另一项谋生的手段。一位老太太正在用古代的方法提取蚕丝,另一位老太太在织布,是她的母亲。她们已经老得几乎一模一样。如果听说还在以原始的手工生产就认为这是贫穷的村庄,就错了,原始的手艺并不意味着贫穷,它们依然能够丰衣足食,就看人们丰衣足食的标准是什么了。在泰国,原始事物与现代生活并存是很自然的事情。虽然有时候你感觉有些古怪,而这却是一个正常的道理,为什么有了奔驰轿车就不可以继续织布了呢?房子里面是电视机、洗衣机、煤气、自来水管……外面却摆着用来接雨水的大缸,这种大缸遍布整个东南亚。她家的缸是水泥做的,天长日久,已经长满了青苔,像是天然之物。水缸大到几乎一个人那么高,女人依缸而立,男人躺在吊床上。正在农闲时,另一些男子坐在凉棚下,制笙。这些村庄里暗藏着真正的民间艺术大师。没有经历过革命的村子,只有生活,无边无际的生活,狗一只只老死。正在看他们做笙,就来了一位大师,从村里人在他一出现的时候都微微地欠身或者让路可以看出他不同凡响。白发老者,席地坐下,要过一只笙,演奏起来,慢慢闭起眼睛,进入痴醉,不是因为陌生人来了表演一下以示欢迎,就是他想吹笙了。湄公河在他的手指间汹涌。忽然从波浪深出飘出来一位小仙女,他的孙女,跟着爷爷的音乐手舞足蹈起来,我也不由自主舞动起来,像被唤醒的蛇。人们并不惊讶,只是微笑。在他们,音乐、舞蹈、劳动都是日常生活,不是从生活中走上舞台的表演。他们相信所有地方的人都是这样,外来的游客跟着跳舞,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另一个夜晚住在乌汶府的帕砧国家自然公园,湄公河边。黎明起来,看见湄公河在开阔的丛林之间流着,仿佛大地刚刚缓慢地分开,河流的大军滚滚而过,地层裂开后形成的断壁依然屹立,但距离河流已经非常远,像是海峡。喜马拉雅的造山运动在澜沧江上游的云南以上最为激烈,在这里已经舒缓了,像是交响音乐到了尾声。澜沧江——湄公河犹如一个身体朝向大海的女人,生命之流在她的身体中日夜喷泻,喜马拉雅高山和横断山脉是它身体起伏最激烈的部分,之后,这个女性如峡谷般伸开的双腿一直延伸到湄公河平原,消失在大海中。

跟着一位专家去湄公河的某处。这位个子矮小的男子有着憨厚的表情,脖子上挂着项链,镶着珠子,中间坠着一个纯金的佛像。他说,这是他父亲传给他的,而他父亲是从他伯父那里得到的。有一段传奇,当年老挝打仗的时候,炮弹飞向泰国,他的伯父与另一人一起躲避,伯父当时就带着这个佛像,结果那个人被打中,而他伯父幸存。他知道一些湄公河的事情,他领着我们去看湄公河与它的一条支流的交汇处。导游找不到这个地方,只能求助他。他告诉我们那些正在河岸泥坑里蠕动的东西是蚯蚓。这位泰国的湄公河专家与我想象的专家不同,他是一个大地之人,没有任何术语,我后来发现,专家的意思,就是他一直都住在湄公河边上。

对岸是老挝,殖民地时代建造的荒凉小镇,人去楼空,人们没有占用,而是继续住在自己的老宅里。那小镇不大,只有一条宽阔的街道,最惹眼的是一个放置废弃的汽车和各种工业品的垃圾场。人们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生锈的怪物,它们不会自动进入自然的生死轮回秩序,只好任由它们年复一年的放在那里,比居民们的生命更长久。我记得里面放着许多计量器,秤盘失踪了,只剩下骷髅般的架子和仪表。泰国这边则是繁华的现代都市,小汽车在街面上排队,我们坐在街头的一个小棚子下面喝西方风格的冰茶,用牛奶、红茶,和冰块搅和在一起。突然就走过来一头大象,一座黑暗的原始山峦从天而降。魂飞魄散,大街被压得似乎塌陷下去。大象停在我们面前,摇晃着长鼻子,从它身上钻出来一个小伙子,拿出一捆捆已经砍成小截的甘蔗递给我们,请我们喂给大象,然后收费。大象一天要吃500公斤食物,养活它是很困难的。泰国的养象人只有在全国各地巡回,为大象获取食物。

昔日,湄公河两岸热带丛林中的树木、野兽、石头、河流、花朵……都被视为神灵的化身。澜沧江——湄公河流域是亚洲象的天堂,与将具有攻击性的猛兽狮子视为百兽之王的其他地区不同,在澜沧江——湄公河地区,温和的亚洲象被人们视为热带雨林中的百兽之王。西双版纳的傣族人有一句谚语“傣族依靠大象,大象依赖傣族”。大象在几千年前就走出原始林莽,进入人类的生活世界,成为他们的神灵、朋友、家人。泰国素有“白象王国”之称,泰国人将自己国家的疆域比作大象的头部,将北部视为“象冠”,东北地方是“象耳”,暹罗湾是“象口”,而南方的狭长地带则是“象鼻”。人们相信大象具有超现实的力量,它不仅仅是一个巨大笨重的体积,也是不可知的力量的化身。大象意味着智慧、保护、力量、征服、权力、善良、温驯……没有什么动物能够如此矛盾地将各种因素集为一身。大象也许是澜沧江——湄公河地方最早进入神灵谱系的野生动物。在一个著名的传说中,大象被暗示就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化身。这个故事说,古代印度波罗奈国,疆域辽阔,兵强马壮。国王净饭王,年老无子。一天,国王的夫人摩耶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位天神乘着长着六个牙的白象从天空进入王宫,从王妃的左胁进入腹中,此时,摩耶夫人感到全身舒适,如饮甘露,大放光明,普照天下。之后,她便生下了一位王子,这位王子就是佛祖释迦牟尼。白象是佛祖的化身,但同时,释迦牟尼也通过驯服野象来征服自我内部的野性。另一个故事讲到释迦牟尼驯服野象那罗吉里的故事,年迈的佛陀在穿过王舍城时,一头凶猛的公象向他冲来,这头野象是释迦牟尼的堂弟提婆达多和尚蓄意谋害佛陀而放出来的。但狂怒的大象臣服于佛陀,屈膝跪下。如今,对许多事物的敬畏已经被打破了,在西方思想的影响下,旧世界已经被理解为物质、生物、资源、生产资料,丧失了尊严和灵性。惟有大象,依然神圣不可侵犯。热带丛林最后的王,由于得到佛教的认可,在宗教的保护下,依然在泰国大摇大摆, 但也岌岌可危了,已经沦为四处乞食的乞丐。大象灭亡不仅意味着一个物种的消失,也意味着古代曾经辉煌的大象文明,将再也没有活生生的对应物,大象将成为书本上的历史记忆。

素林府有一个库伊族人大象村,泰国著名的驯象大师龙缪就住在这个村庄。库伊族人是泰国最出色的驯象手。在过去300多年的时间里,素林一直为国王提供作战使用的大象。泰国大部分驯象都来自此地。如今,泰国政府已经禁止猎象,素林府的大象是最后一批还在驯养繁殖的家象。我见到龙缪的时候,他光着古铜色的上身坐在老屋的凉棚下乘凉。他猎象的时候也是这样,光着上身。热带丛林中没有什么东西是穿着衣服的,人也一样,炎热的气候就是衣服。一头灰乎乎的大象站在他身后的木栏里,一边嚼甘蔗,一边斜着小眼睛看他。龙缪78岁,但年长的大象年纪比他还大。龙缪家族祖祖辈辈都是猎象能手,他从14岁就开始猎象,到30多岁的时候,他捕到的野象已经超过了40头。这时,大家都想推举他为“驯象大师”,但龙缪拒绝了,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出色到能够称为大师的程度。又过几年,他发现自己的固执遭到了神的惩罚。也许神灵认为群龙无首是龙谬的过错,连续多次,他和他带领的猎象队在丛林里一无所获。终于,在40岁的时候,龙缪接受了大师的称号,成为泰国最后一位驯象大师。世界的大师普遍坐在书房里,而在澜沧江——湄公河地区,大师就是龙缪这样的人物。在泰国,民间为驯象师设立了几种等级,根据捕获的大象数量和捕象时间的长短有各种级别,级别最高的是果巴,就是驯象大师,以胸前挂着铜质绶带为标志,龙缪是今天泰国唯一可以佩带这根项链的人。龙缪请人去家里取来绶带,那绶带已经被磨出包浆,与大师古铜色的身体相得益彰。把绶带挂在脖子上,又在腰间缠起朱红色的布和腰带,腰带用一个个小袋子连在一起,里面装了各种宝石和罕见的什物,都是龙缪从大地中挑选出来的,他相信它们可以护身驱邪。在远古,猎象是类似巫师那样的工作,必须具有超凡入圣的力量。佛教进入之后,这工作开始矛盾,一方面,大象是神灵,另一方面,人们又需要它来作战和干活。捕象者是不信佛的,他要祈求获得森林里各种神灵妖怪的恩准、庇护,它们才能让他吃这碗饭。在素林府,龙缪是一位伟大人物,人们尊重他就像尊重一位活在他们身边的另类神灵。素林府的大象村由于他的存在而具有神圣的意味,远近闻名。他坐在那里,王者,大象的统治者,母亲,主人,身材那么瘦削,看不出他如何有那样的力量捕猎大象,他就在我面前,我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手,像树根一样粗糙结实。

龙缪说,从前每次捕猎野象,都要出动50头家象,每头象乘坐两个人,要带足至少三个月的给养。出发之前,要祭祀象神和各种地方神灵,树神、水神、风神、雷神……都要祷告,祈求它们保佑。猎手们走向森林,就像走向生死未卜的的大海,猎手们家里的门窗都要封死,女人们不再出门,要等到男人们归来。凭借多年的经验,龙缪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哪些地方有野象群在活动,闻闻风就知道了。龙缪说,捕象的时候不可以乱说话,大象什么都知道,它只是不能说话。大象在湄公河诸神的谱系中,也是智慧创造之神。在印度神话里有个故事,湿婆出门22年后才回家。出门期间。他的妻子雪山神女帕尔瓦蒂显神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格涅沙。湿婆回家时,妻子正在洗澡,儿子看守着家门。湿婆被一名陌生男子挡在家门外,大怒,用三叉戟将格涅沙的头颅砍飞,头颅就滚进森林不见了。帕尔瓦蒂痛不欲生,湿婆向大梵天求助,大梵天说,在你去寻找你儿子头颅的路上,会遇到一个头朝北方的生物,可用它的头代替格涅沙的头。湿婆遇到的第一个头朝北方的生物是一头垂死的大象,湿婆就等大象死去,取下象头装到儿子身上,格涅沙复活了,成为智慧之神。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的大象也是大象,佛教的大象也是老子的大象。比捕猎到野象更重要的是要把抓回来的野象驯服成温良谦恭的家象,成为有教养的家庭成员,这是驯象大师的最高功力。龙缪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桀骜不逊的野象训练成听话的家象。他附着大象的耳朵喃喃而语,说些巫师召唤魂灵一类的话,大象就低下头来,仿佛找到了组织。不仅乡亲们尊重敬仰龙缪,村里所有的大象都尊敬龙缪。就是小象也知道龙缪不同凡响。它们信任他,对他的各种指示心领神会。龙缪在大象中就像神灵。从前,龙缪把养家了的大象卖到泰国各地,每头大象能卖到100多块泰国银圆。这使驯象师们在泰国过着称得上是富裕的生活。现在,龙缪早已经不再猎象了,只是向村里的后生传授流传了千百年的驯象技艺。由于家象的繁殖,驯象技术还能派上用场。龙缪家现在还养着4头大象,他的几个儿子都是驯象官。他们每年都要带着大象到全国各地去巡回表演。大象现在得自己养活自己,也养活了象官们。每年11月,他们就回到故乡,收割水稻,让大象休息。

在湄公河边的塔可村住了一夜。这个村有126家人,靠种植水稻和捕鱼为生。村长是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壮实汉子,走路很重。他说作为村长,他的职责就是维持村庄的秩序保护村民的利益。他说他曾经带领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去曼谷工作,干保安搬运工什么的,最后都回来了。他们不适应曼谷,“那里的空气与我们这里不一样”。他们每天的生活看起来就像是漫长的玩耍,在湄公河上捕鱼,坐在河岸上喝酒,在田里收割水稻,喂牛或者划船去河对面找老挝的姑娘谈情说爱,“那边的姑娘很愿意嫁过来”。忽然骑上摩托飞驰而去,20分钟后他已经到达一处西方风格的酒吧,要了一块夹着火腿的三明治。另一个村民说他去过台湾,在那里找了一个老婆,他回泰国了,老婆还留在台湾。问我们认不认识她,他在手掌上写出了一个汉字的女性名字。我们一直在旅游点和公路上奔波,泰国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要求走访一个湄公河边的村庄,导游非常吃惊,那里没有旅馆!最后我们来到了塔可村。我们和几个村民坐在湄公河的夜里喝酒,他们唱些歌,说话,我们不能交谈,只是微笑,碰杯。困了,安排我睡在湄公河边渔夫们守夜的棚子里。棚子就架在河流上,水从我身下汩汩而过。中秋刚过,月亮在湄公河上亮着,像一只刚刚从热带丛林滚出来的金色芒果。半夜有人轻轻为我盖了一床泰国的布。我睡得像湄公河一样深,直到灿烂的太阳把我照醒。又是一个早晨,有个渔夫打到一条大鱼,重50多公斤,他说可以卖到2000泰铢。我上了他的船,跟他去打鱼。小艇在湄公河上飞驶,渔夫说,鱼最多的地方在湄公河中间只有渔民才知道的某处。两岸的渔民自古以来就有一个约定,当两岸的渔民不约而同都要打鱼时,此岸的渔民打一网,彼岸的渔民再打一网,轮流进行,从来没有破坏。两国制度不同,有时候国家之间发生战争,天空飞过炮弹,海关锁上大门,这个大地上的契约却一直在继续。

摄影:于 坚

责任编辑:闵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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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美中在湄公河角逐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