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无天

2009-07-16 03:43王威廉
大家 2009年3期
关键词:小宋办公室单位

【作者简介】王威廉,青年作家,毕业于中山大学。在《大家》、《天涯》、《读书》、《书城》等杂志发表文字,进行小说、随笔、诗歌“三位一体”式的写作。小说作品被《北大评刊》列为推荐阅读篇目,并入选多种选本。现居广州。

【文学观】我在大学时代曾经被称作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未曾对此做过任何的申辩,但我在内心深处总在想,所谓理想,从存在的角度来看,无非就是希望的别称,而所谓希望无非是对绝望的反抗。在生命意识觉醒的青春时刻,要是没有文学,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形式可以支撑起我充满绝望的心灵。因此,在我看来,写作者就是反抗时代、历史、死亡强加给我们的绝望的人。在写作者漫长而繁杂的队伍中,卡夫卡与凯尔泰斯的身影在我看来格外引人瞩目,在真正理解了这样的作家之后,我才深知我的绝望简直就像希望一样亲切。因为,那样的幽暗之地我们远未抵达,我所要做的,就是不要怕,深入,再深入一些。

没有人能理解我这不吐不快的焦虑,因此,我忍不住一上来就要发誓了:我将要讲述的有关这个人的故事是无比真实的。

这个人有个奇怪的外号,唤作矮乐鸡,或许一开始是叫LG的吧,因为这应该是其姓名的缩写,可不知道是哪个英文没学好的大舌头叫着叫着把浑身透着洋气的LG硬是给念成了奇奇怪怪的“矮乐鸡”。于是,时间一长就没有人知道这个称谓的来源了,更由于“矮乐鸡”这三个字更能体现出那种单口相声似的幽默感,所以大家也就乐此不疲地叫着了,包括我这个才来单位不久的新人。

他是个傻子,准确地说,应该是遗传性的智力低下。

我来单位上班报到时,他是第一个主动和我说话的人,他没有那种陌生的矜持,反而带着过度的热情。他身形高大,脸上施展过度的笑容显得虚假,他就那么突兀地在楼道中拉住我的袖子,问我有没有烟。我从不吸烟,自然也就没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并不感到遗憾,脸上依然挂着一副奇怪的笑容。他先我一步走进了我的办公室,让我深深地困惑起来。

我也紧随其后走进了办公室,赶紧控制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开始想着如何和新同事打招呼。我看到办公室只有三张办公桌,有两张后面已经坐了人,很显然剩下的一张就是为我安排的。因为刚才马处长已经说得很清楚:八零三房最靠窗的那张办公桌就是你的。我轻轻坐了上去,朝对面的眼镜男生笑了笑,他还之以微笑。另一位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家伙只是冲我矜持地点点头,然后就端着茶杯走出去了,仿佛已经忘记了我姓甚名谁。这就是我初来单位时的情形,一切都陌生而新奇,宛如童年对成年的想象。

令我吃惊的是,那个高大的身形依然木然地站在办公室的中间,就像老年人突然陷入了一段难以自拔的回忆。不过办公桌对面的眼镜男生对此人漠不关心,好像那人只是花盆中一株巨大的文竹,任其自生自灭。这让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某种潜在的荒诞感让我的眼角余光一直紧盯着那身影。突然,那个呆立的木头样的身影蹲了下来,拿开了面前的扫帚,在簸箕里捡起了一小段烟头,整个人兴奋地颤抖了起来,迅速窜出了办公室。

我目送着那个身影离去,满脸的诧异。一个这样的傻子在如此严肃的机关单位晃来晃去是什么意思?是他脱逃了楼下保安的法眼擅自溜进来的吗?可楼下保安的严厉在全城都是出了名的。这时,对面的眼镜男生笑了一下,不要管他,他也是我们的同事,不过他这里有点问题。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这才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但是更深的困惑在心底升起:既然知道他有问题怎么还让他出现在这里?当然,我没有提出这个疑惑,我来之前父母就叮嘱了好几遍:初来乍到要小心做人,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我朝对面的眼镜男生感激地微笑了,他也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我们彼此做了自我介绍,我得知他叫宋博,他说平时就叫他小宋吧。我说那你平时就叫我小林吧。我们随意聊了起来。不出我的所料,小宋也是今年才毕业的大学生,来单位就比我早一个月,这种新人之间的关系像酵母一般,使我们惺惺相惜地迅速熟络起来。

至于那位喜欢端着茶杯散步的老家伙嘛,前几天在我家里我还给他敬过酒呢,当时马处长也在。其实他才是我们办公室的重要人物:科长老吴!不过,他这个科长一点威严都没有,因为他的确是老了,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了,染黑的头发根部总是有一线白色的痕迹无法遮掩。他总是比我们晚一个小时才到,每次端着一杯泡好的茶水,很响亮地品呷着。他常常感慨地说自己这辈子算是没有什么前途了,你们两位却是风华正茂,前程无量,我老吴真是羡慕死你们了。每当这个时候,小宋都会及时地指出,老吴在这样一个重要的省级单位能当上科长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他说他如果以后能当上科长肯定会心满意足的。老吴听了就开心了,就会告诉我们那个某某某和他一起来单位的,可现在还只是一名科员。“连主任科员都不是!”说罢,老吴笑了,那种笑声让我胆战心惊,因为这种笑声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太复杂了,不是年轻人一时半会能够领会到的。

老吴有时还会把话题引到我的身上。他说:小林,你毕业的学校好,以后前途大啊!我听了老吴的话暗自惊心,他这是测试和考验我啊,我必须得小心应对。于是我用诚恳地语调说:我什么经验都没有,学历、学校在实际工作中是不值一提的,我要多向领导和同事学习才是。老吴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表示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然后就开始布置我和小宋的任务了。

初来单位的我真的是谨遵前辈教导,夹着尾巴做人。当然这样并不代表我没有自己的思想,一个文科大学生经常都会保留一点“知识分子的底色”,我知道我必须将这点珍贵的东西深深地隐藏起来,不露痕迹,否则这将是危险的东西。我时时刻刻十分理性地提醒自己,我对单位的了解只是停留在一种文学化的想象中,那是由众多官场小说培养起的一种模糊的认识,不可完全相信由那些东西建立起来的判断。但是,另一方面,我知道那些官场小说又并非空穴来风,它们提供了一种人生的模式与方向。我凭借着它们知道平时的一言一行是至关重要的,上下级的关系是至关重要的,自己的能力一定要强但又不要太过张扬,要保持那种引而不发的状态。我就按照这样的理解行事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整个人一下子被装进了买菜的塑料袋里,很不习惯,毕竟我在学校的时候可是非常活跃的一分子。

不知道是我的态度影响到了小宋,还是小宋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我们的关系一直难以有“突破性”的进展。我们只是恰到好处地停留在了“同事”的位置上,其程度之准确令我时时感到暗自惊心。不过,我也很难想象有一天我会请小宋来帮我打发业余时间,毕竟在单位面对面的时间太久了。不过我和小宋还是很聊得来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我自身的心态也在不断地调试之中。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位大学同学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一本书,名叫《潜规则》,书里还夹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说得知我进了这样一个省级的好单位,还是正式的公务员编制,向我表示祝贺,接下来他说了他对官场的认识,希望我能在这广阔天地有所作为。这本《潜规则》就是送给我“学习”的,让我知道这其中所蕴含的博大精深的历史内涵。

我认真读完了这本书,对此书我不想多加评论(我在学校时为校报的书评栏目经常写稿),我只想说这本书给我带来了更为复杂的思绪,让我对单位的简单工作浮想联翩,每做一件事都仿佛大有深意在其中。我陷在了历史的沼泽中。这样看来,这本书带来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朋友认为这书是一本职场手册式的历史指南,但实际上,它对我这个小人物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它除了毁灭一个年轻人的理想(假如还有的话)之外并不能带给年轻人更多的正面教育,它带来的更多是本能的厌恶、不断地适应、太多的想法与麻烦。

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老吴,关注他的蛛丝马迹,或许想从他的行为中求证出一些“潜规则”的证据来。但是,这谈何容易,能在这种单位混到一个小小的宝座也是需要很多能耐的,最起码的一点能耐就是善于隐蔽好自己的灰色生活。当然,这都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

但老吴的工作能力不由得我不佩服。书写一些重要的公文常常是一挥而就,面对我们交上去工作报告也是认真审批,而且他修改的地方并不是为了显示他的领导权威,而是让我和小宋心服口服。在私下里,我和小宋还议论过这一点,我们一致认为老吴的能力在单位里的确是数一数二的,或许有些夸张地说,和他同级别的干部中也只有他当这个官是不显得猫腻的。

于是,我们对老吴有了发自心底的尊敬,而不是那种单纯的下级对待上级的态度了。老吴应该也有所感到,因为我们也明显地感受到了来自老吴的善意,以及他在上级面前对我们错误的包庇与化解,对我们工作的正面评价与肯定。

这样看来,我的工作环境还不坏,有了体贴下属的领导,有了知道界限的同事,在这样的机关单位实属罕见。不过我有一些朋友也步我后尘进了机关单位。我曾专门打电话去聊天,借机打探他们的工作环境,可他们所说的大多的情况也和我类似,不知道他们是为了隐藏什么还是真的如此。这样的结果让我有些大失所望。我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幸运感觉面临着“不过如此”的嘲弄。

就在这时,矮乐鸡适时地进入了我的视野。

说矮乐鸡现在才进入我的视野肯定显得有些奇怪,但事实的确是这样的,因为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了这位叫矮乐鸡的人才是本单位一个最为神奇的存在,他简直就是所有疑惑的化身:在这样一个令无数毕业生竞折腰的机关单位居然有这么一个智商停留在小学至多初中水平的傻子,这难道不是一件引人入胜的事件吗?

不过叫矮乐鸡为傻子或许是不恰当的,因为据他自己所说,他只是在出生的时候被助产器械夹坏了小脑。据我那点可怜的医学知识我知道小脑主要是管理身体平衡的,因此我特别留意了矮乐鸡的走路,发现他的确是有问题的,他总是偏向右边的一侧,就像是右边的口袋里放了一块异常沉重的砖头。我总是在幻想只要走在他的左侧轻轻推一下他,他整个人就会无可挽回地向右倒下。

看来矮乐鸡并没有撒谎,一般而言,撒谎是神智不但清醒而且思维还格外发达的人的作为。因为成功的撒谎是一门艺术。因此我对矮乐鸡有了一丝奇怪的好感。或许“好感”的说法有点夸夸其谈了,但我只是觉得他的句句实话在装腔作势的氛围中是一件韵味无穷的事情,会为我在这个单位的无聊刻板生活添油加醋,使之具备了一种喜剧的期待。

我有一次借着老吴不在,和小宋聊天的时机,问他知道不知道矮乐鸡的事情。小宋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被他那种奇怪的神情所刺激,更加想要去了解这其中的原委了。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探头看了一眼楼道,空无一人。然后我把门从里面关上了,还按了下锁阀。我走到小宋面前说:看你的样子你绝对知道的,告诉我吧,我可不想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小宋很显然愣了一下,他说我真的不知道啊。随即他就笑了起来,说:这个事情你难道不觉得很蹊跷吗?你就不想想背后的关系?话我就说这么多了。

任凭我再多次哀求,他都不再打开尊口。这时,一阵很猛烈的叩门声传了过来,我赶紧去打开门,看到了满腹狐疑的老吴,他进来坐定才说你们俩小子干啥呢?还锁着门,就不怕领导过来视察?我赶紧解释说是因为刚才风大才关上的。

风很大吗?老吴站起来望了望窗外又坐下了。

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我和小宋的那幕对话。我反复地琢磨与梳理,感觉这里面显然是大有文章。我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进入这个单位的,虽然我得毫不谦虚地说我是一名优秀的大学毕业生,公务员考试的成绩也相当不错,但我的父母还是焦心如焚地在私底下“活动”了很久,这件事曾经让我感到有些羞耻,但父母坚持认为这样才能求得心安。仅仅为了一个“心安”就能付出如此之多(请注意,我指的是精力、尊严等而绝非其他)那么矮乐鸡居然能和自己平起平坐这算什么?难道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勤奋与值得一提的上进心就是为了和一个这样的人成为同事吗?这样想来,我觉得自己的世界都变得昏暗了。

第二天上班我路过矮乐鸡的办公室的时候,我不由得还多看了几眼,以前我基本上是视而不见的,仿佛那只是一个尘封的地下室。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了矮乐鸡还是一个人一个办公室,一个人坐拥一个办公室,天呐,拥有这样待遇的也只有领导了,还是级别远远高于老吴的。矮乐鸡真的很不简单,尽管那只是一间并不起眼的资料室,里面只有几本可怜巴巴的过期刊物,散发着浓烈的霉味。

但这一切对于一个奇怪的半成品来说难道还不显得奢侈吗?

我和小宋上厕所经过矮乐鸡办公室的时候,我故意隐晦地表达了我的意思。小宋是一听即懂,冲我眨眨眼睛,那神情仿佛在告诉我:我是多么的鲁莽和迟钝。我心照不宣地胡乱点了点头,笑了几声。进了厕所门,我们意外地发现矮乐鸡也在里面,我们本想朝他打个招呼,但他却慌忙提上了裤子,他穿的是一条白色的运动裤,裤子的裆部立即濡湿了一大块。还没等我和小宋做出什么反应,他已经冲出了厕所,夺路而逃,剩下我和小宋两人面面相觑。

真是太疯狂了。小宋最终还是感慨了一句。然后我们一起大笑了起来。

这件事给予我的刺激是多方面的。首先就是矮乐鸡的举动让我感到他或许比我们所认为的还要弱智一些,因此他在单位就显得更为滑稽了,他和机关单位的权威性以及那些“官老爷”们的正襟危坐产生了强烈的对比。这让我想到了后现代主义的解构思想,我可是很久没在现实生活中想到这个时髦的学术名词了。矮乐鸡的存在就是一种解构,一种冒犯,他就像是一面完整无瑕的墙壁上的一道裂缝,尽管不起眼,却有着致命的危险。其次我想到了能够将如此致命的危险输送进来而又如此风平浪静,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尽管我来单位的时间不长,但我还是对本单位的核心领导层知之甚多,这都是平时留心观察与记忆的结果。为了保密起见我是不会提到他们的真名实姓与具体职位的,我只说一把手、二把手……这样的叫法每个人都能明白却又无比隐秘。

一把手位高权重,关于他有很多“逸闻趣事”在民间流传,如果这些“趣事”是真事,那我这个新人的确会为之叹为观止的,或可戏称之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所以这些捕风捉影的事还是不提为好,尽管据我凭借《潜规则》一书的推测,那些传闻十有八九是真实的。我一想到此就不寒而栗,所以我尽力在心中化解这件事。一把手那么高的地位,自然能够超越很多规则,而规则正是对我这样的小职员设置的,我理解这一点,我没有什么不满的意见。一把手虽说年纪比较大了,但他看起来却永远是那么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他体型健美,一米七五以上的身高,腰板挺直,身上没有那种中年后的赘肉。而可笑的是,二把手恰恰相反,是个大胖子,满面红光,挺着孕妇般的将军肚,身高至多一米六五,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躲在镜片后面的小眼睛异常凶狠,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但有人见到过二把手在一把手面前却是非常温顺的。这一点我也是能够想到的,而且我也非常的理解。二把手能够超越一些规则,但却无法超越一把手这个规则本身。其实,二把手肥头肥脑,算是民间所说的“福相”,按照一般的观念来看二把手的形象更像是一把手。或许正是出于对这一点的考虑、出于对一把手的尊重,我们是很难见到他们两位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公共场合,他们像是提前有了约定一般,总是恰到好处地独自去处理单位的事情。

我说了这么多领导的琐事无非就是在表达我的猜测,难道矮乐鸡是他们中谁的公子?这个想法来得既突然又自然,我的心底深处有了一连串卡通片中的怪笑。

在我看来矮乐鸡是一把手的公子的可能性最大,因为正如矮乐鸡给我的第一眼印象:身形高大,这个特征是符合一把手的。但随即我又困惑了起来,因为我仔细回想了矮乐鸡的那张脸,长得实在难以恭维,怎么说呢,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猪腰子架在了一段倾斜三十五度的脖子上,这与一把手英俊的外貌太不符合了,难道是一把手的夫人不够漂亮?这种可能性似乎也不大,即使一把手没有当大官也能找个条件相当不错的姑娘。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他是个人见人爱的“帅哥”。不过,也不排除一把手的老丈人是非常高级别的干部,而这个高干又很不幸地有了一个带缺陷的女儿……

上面的想法对我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就像是一个不懂技术的人面对着高压电的保险丝。所以我守口如瓶,我忍住了没有和小宋交流过这些。但我通过我连日来的观察,发现小宋对矮乐鸡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他居然对矮乐鸡点头微笑,仿佛矮乐鸡是如你我一般的正常人。不过遗憾的是,矮乐鸡并没领悟小宋的好意,尽管矮乐鸡对小宋的善意之举很感兴趣。矮乐鸡对小宋龇牙咧嘴地笑了笑,然后粗声粗气地对小宋说:你笑什么,给我烟抽!

小宋说烟算什么,让你抽个够!小宋拉开了抽屉,拿出了一包烟,从中抽出了两根递给矮乐鸡,矮乐鸡接过烟后放肆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很大,就像是一台老式的柴油机,这让我有了一个很奇怪的经验或说认识:大脑的问题也会反映在声音上。我记得小时候我家隔壁的老刘,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傻子,只要他一开口发出声音,来我家玩耍的小朋友就会问我隔壁那人是不是有问题。我说没错,那是个疯子,他们就会被一层恐怖的棉被蒙住脑袋,一个个张大了细皮嫩肉的嘴巴。他们中的一些人——尤其是一些小女孩儿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我为此还很生老刘的气。我对老刘怒目而视,但老刘见到我还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他喜欢我,因为他喜欢小孩子。

话说矮乐鸡粗重的笑声把小宋也吓了一大跳,小宋赶紧把他推了出去,说赶紧回你办公室享受去吧,在这里瞎叫唤什么。矮乐鸡一边后退一边还满嘴连连嚷嚷:你别推我!你别推我!那声音就像是一口大瓮里引爆了炸弹,在整个楼道里回荡着。小宋的脸色都有些发灰了,他嗓音颤抖着说:你别喊了,赶紧回去吧。……矮乐鸡终于回去了。我看小宋也累得够呛,我幸灾乐祸地说:谁让你去招惹他?小宋说:大哥,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对待矮乐鸡还真是令人伤透脑筋。他和普通人不一样,你平时换位思考的那一套对他根本没有用。我想对矮乐鸡还是敬而远之吧,弄不好得罪了他老爹那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不管他老爹究竟是一把手还是二把手。

其实我觉得老吴对这一切一定是心知肚明的,他是这个单位的元老或说老油条有什么事情能够逃过他的火眼金睛呢?只不过是因为我和小宋初来乍到,没啥地位,他不屑于和我们说这些事情而已。尽管如此,老吴的态度却是可以揣测的,我应该严密注意他对待矮乐鸡的态度,以他的态度来作为我的态度。

值得一提的是老吴的长相,那绝对是公务员的典型,一张与体制分外和谐的脸,而且别人一看就知道只是个科长的能耐,这是非常有趣的,只不过只有我自个儿背地里能这样一边嘲弄一边开心。老吴对一把手或是二把手表面上非常恭敬,但是私下里十分不以为然,他发泄这种负面的情绪经常是不加压抑的,就当着我和小宋的面。也许,一方面他仗着自己资格老,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退休了。离开岗位,人走茶凉,这样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静静等待着老吴与矮乐鸡的相逢,可是这样的机会一直很难得。因为矮乐鸡有一种奇怪的心理,他非常惧怕单位的“老家伙”,这是他自创的专有名词。他上次问小宋要烟抽,他就反复叮嘱小宋不要让那些“老家伙”知道。我们问他谁是老家伙?他说就是那些老家伙!看来凡是上了年纪的人就在他的排斥之列。所以矮乐鸡只要看到老吴在我们办公室他就很少进来,我因此失去了观察老吴对待他的态度的机会。

还是有句话说得好:机会总是偏爱有准备的头脑。我终于等到了。那天老吴上完厕所回来嘴里一直在嘟嘟囔囔的,据我猜测他应该是遇到了矮乐鸡,然后被矮乐鸡的举动给吓到了。我就堆满了笑容,开玩笑问道:吴科你怎么了?念念叨叨的,求神拜佛呢?老吴说:别提了,刚才在厕所被吓了一大跳,我刚推门进去,那个小李就一下子冲了过来,差点把我撞倒!我问:小李是谁?老吴瞪了我一眼,说:你也存心气我,就那个傻不拉叽的东西!我哈哈大笑了,那不就是矮乐鸡吗?老吴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鸡,我只知道他姓李。

老吴的提醒太重要了,太宝贵了。在此我要透露一下,二把手正好也姓李,难道就是二把手的公子了?怎么之前我一直忽略了这点?

我装作不经意地说小李也挺可怜的。老吴听了直摇头道:够可以的了,都是看在他爸的分上给照顾的。我的心里被触动了一下,我赶紧问:他父亲是领导吧?老吴嗯了一声。我全身的血液都激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老吴又补充说:可惜早死了。

——那凭什么啊?从外面刚进门的小宋张嘴就问。

老吴再次被吓了一跳,他问小宋:我说话的声音是不是特别大?小宋说:放心吧楼道里没人。老吴说:你给我赶紧把门关上!不过,还没等到小宋关上,老吴居然飞身而起,几个箭步冲到了楼道里溜达了一小圈,回来后才亲自把门小心地关上了。老吴的谨慎可见一斑。我心中暗暗警示自己,也要如此行事才好。不过,我总觉得很压抑,遇到适当的时机就想大大发泄一番,就像现在,我内心特别激动,似乎发现了尘封的宝藏一般。

老吴的话匣子既然已经打开了,就不好再关上。他告诉我们,小李的事情是单位上的人情与照顾,也没啥好议论的,小李每个月才拿三百来块钱,比救济金还要少呢。我们听后释然了,原来如此啊,这应该说是件好事啊,体现了单位对职工子女的照顾,也算是体现了“人文关怀”的一面吧。不过,矮乐鸡从此以后就是我们怜悯的对象了,我们再也犯不着在他身上花心思了。

小宋道:老吴你怎么不早说,大家都以为矮乐鸡是号人物呢!

老吴说:你们净瞎琢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他那样还能是何方神圣啊?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我使劲笑,借机一抒胸怀,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老吴这次笑得也很开心,这是很难得的,或许他也想到了刚才矮乐鸡突然在厕所里撞到他的情形吧。

笑完之后,小宋问了老吴一个被我先前忽略的问题:矮乐鸡的父亲原来不是也当官吗?是什么官?

老吴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了,他沉吟了一会儿,才用低了八度的声音说:

“老李曾经是我们单位的一把手。”

我和小宋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老吴为我们解开了心结,他说:都是陈年旧事了,说了也没什么意思,你们这些新人没必要把这些放在心上。

小宋还想追问,想多知道一点前领导的事情,但老吴不再搭理我们了,只是朝我们无奈地挥挥手。从此以后,老吴没有再就此事说过一言半语。

本来我对这件事也是很感兴趣的,我还怂恿小宋去别处打听打听,可我们一直一无所获。慢慢地我的兴趣也就流失了,毕竟是前朝旧事,于我们何干?不过矮乐鸡在我们眼中的形象就更为滑稽了,这个傻子居然还是“前朝太子”,简直是滑稽到了极点。我对他的态度更加鄙夷了,好像是有一种压抑的情绪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抒放,他成了嘲笑的靶子,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把种种不满的情绪投射到他残缺的身体上。我有时候也觉得纳闷,在得知矮乐鸡是前朝太子之后,我内心对他本就不多的怜悯更加减少了,或许是单位对矮乐鸡的关怀在我看来已经不是道德上的崇高之举,而仍然是和丑陋的权力扭结在一起的。在单位久了,对那种权力的气味越来越敏感了,一方面是梦中隐秘的渴望,一方面是需要掩鼻的腥臭,只有自己才能分辨出其中微妙的界限。

不过,我很久才悟到这一层,那时矮乐鸡已经不在单位了。

单位突然要来个小小的改革了,我们办公室将成为信息部下属的一个小部门,对此我和小宋都很高兴,因为我们面前的破败电脑马上就要换成新的了,而且无论在硬件还是在软件的配备上都要更上一个档次。难过的是老吴,他每日来得更晚了,一来就要发牢骚,他说这样搞就是催着他们这些老同志早点退休嘛!他一方面指责单位无情无义,一方面又说时代的变化太快了,他都成老朽了。在他的这些絮絮叨叨的牢骚中我猜测老吴应该很快就要离开岗位了,他作为领导一走,我和小宋何去何从?新的问题出现了。我在心底无疑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但是我又一次次地无情否定自己,自己才来几天?肯定是从别的部门抽调领导过来。我一个新人是不应该做这种太不切实际的梦。

事实证明我对老吴的猜测是对的。老吴在单位改革后的第三个星期就办理了退休手续,离他正式退休的时间还差将近一年。不过单位很照顾他,这一年还给他发全额工资。老吴很高兴。那天他来办公室与我们告别,一边收拾着办公桌,一边很动感情地与我们天南海北的瞎聊。他把一些文具、纪念品还送给我和小宋,说留着它们吧,好歹还能让你们记起我这个老朽。我的内心也觉得酸楚,为了与老吴的这段岁月,为了人生的短暂和悲哀。老吴走出办公室的一刹那他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我们,看了一眼自己的座位,整个人一下子老了,风烛残年的形象立即从他的身体深处涌了出来。我看着他忍不住说:老吴,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但老吴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就那么孤独地走了,我们只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还是那么熟悉。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领导为老吴专门摆了酒宴,亲自上前敬酒,给老吴的官场生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对我而言,接下来就是那么一段焦心等待的日子。我和小宋每天都在猜测会是谁来接老吴的班。据我们猜测应该会是比较年轻的又懂技术的干部,虽然这样的人本单位并不罕见,但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坐稳了位子,谁会愿意来我们这样的一个小部门?

在我们等了很久之后,单位都没派人来管理我们,于是我和小宋就一直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新电脑用起来感觉非常好,我和小宋为了日后的工作需要还开始学习起电脑知识。小宋原来是学数学的,所以他学得又快又好,而我这个文科出身的总是要滞后半步。

因为我们更换了电脑,矮乐鸡也因此得到了好处,就是单位把我用过的那台破电脑给了矮乐鸡。矮乐鸡如获至宝,每天都把自己办公室的门从里面锁上,一个人在里面上网。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矮乐鸡不但会用电脑浏览网页,还会使用QQ来聊天。这样一来他又证明了他比我们认为的要聪明得多。他真是个怪人。本来我们还不知道他会上网,我们只是以为他会痴呆地趴在电脑面前流口水,可是我们听隔壁办公室的一个女孩子小柳说矮乐鸡会上网,由于这个小柳姑娘从不和我们说笑所以她的话可信度非常高,这让我和小宋惊讶不已。我和小宋决定去眼见为实一下。

那天,我们来到矮乐鸡的办公室门前,门紧闭着,轻轻推一下纹丝不动,我们以为他从里面锁上了,我们一起抬起巴掌拍了下去,没想到门没锁,门被猛烈地震开了,眼前的景象让我们万分吃惊,我都快浪声尖叫起来了,不过本能的束缚感让我把这声尖叫硬是吞进了肚子里。

我们站在矮乐鸡的门口,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他的房间一片昏黑,窗户被关上了,窗帘也被拉上了,灯也被关了,只有电脑屏幕闪烁着五彩的微光,映照出那张中部严重凹陷的猪腰子脸,而且那张脸上洋溢着古怪的笑容。更加可怕的是,那种如同火灾现场般的浓烟从里面喷薄了出来,小宋忍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如果这时是夜晚的话,一定让人坚信:撞鬼了!

矮乐鸡坐在他的座位上一脸坏笑地望着我们说:快过来啊,看我的QQ!QQ的读音从他爆破式的嗓子里发出来成了“狗狗”。他的“狗狗”在电脑屏幕上不断闪烁着,看来还真的有人和他聊天!

我和小宋忍受着呛人的烟雾和蛰伏日久的霉味走了进去,发现矮乐鸡叼着一支奇形怪状的烟在吸,小宋问谁又给你烟吸了?矮乐鸡只是笑说:没人给!我自己的!小宋一把抢了过来,才发现是报纸包了一堆瓜子壳。这也能吸?我和小宋狂笑了起来。给我!给我!矮乐鸡疯狂地吼叫了起来,像引爆了几颗地雷。小宋赶紧把那堆垃圾还给他,他如获至宝地拉开抽屉放了进去,又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还上了锁。我趁着此时,夺过他桌子上的鼠标点击他的QQ查看,他却不以为意,还一副十分兴奋的样子,向我逐个介绍列表中的朋友,似乎那些人个个都是他的铁哥们。实际上,他那些所谓的朋友都是他自己从网络上胡乱加上去的,他对他们一无所知,正如他们对他一样。不过,我看了一下他们的聊天记录,似乎有板有眼的,并无什么不妥。我突然想到在网络世界中矮乐鸡就是一个无比正常的人,他可以和别人正常的来往,或许这也是矮乐鸡热爱上网的原因吧。我心底还为他庆幸了一番:这个时代真是不错,谁也不知道坐在电脑前的是人是狗还是矮乐鸡。

严格说来,这才是我第一次来到矮乐鸡的办公室。以前都是匆匆而过,他那里美其名曰资料室,但谁也没有来借过什么资料。几本可怜巴巴的《中国金融》杂志都是前几年的。他的桌子上还放了一个大本子,上面写着借阅人登记本,但基本上全是空白,除了他自己那几个歪歪斜斜的散架字。我拿起大本子,从里面还飘落了一张纸,我捡起来看到上面说明了上班的时间,用他丑陋的字体反复写了好几遍。矮乐鸡这时在一旁如雷般的怒吼起来:我从来也没迟到过!在一旁的小宋马上说:你放屁,昨天早晨你是不是和我一起坐电梯的,那时几点了?矮乐鸡就不再出声了。

你怎么会上网的,谁教你的?我突然问他。

他闷声闷气地说:我不告诉你!

这时小宋向我使使眼色,叫我回去了。于是我往外走去,没想到一脚碰翻了一个2升装的那种大可乐瓶,里面有一些绿色的液体流了出来,我感到很恶心。矮乐鸡跑过来把瓶子拿走了。你那里是什么东西?!我和小宋拉长了音调怒吼着问。矮乐鸡只是说:喝水的。我们没有进一步追问。这个瓶子已经成为永远的谜团了,尤其是在不久的将来回望之际。

这应该算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观察与接触矮乐鸡。我在设想假如一把手面对如此场景会作何感想?尤其是面对那瓶绿色的汁液之时?这可是省里最为重要的单位之一,如果传了出去我们单位有个如此疯癫之人,真不知道别人会说出什么恶毒的话来。(还不包括这个傻子是“前朝太子”这一点。)另外,我觉得我们单位的人还是很善良的,就先姑且用“善良”这个词吧。据说谁也没有当着矮乐鸡的面说他是个傻子或弱智之类的话。相反,大家见了他还显得比见了正常人更加热情洋溢。比如那个还不是给一把手开车的司机(不清楚他给谁开车)看谁都一副很傲然的样子(当然领导除外),但他见了矮乐鸡却显得很热情,他还对矮乐鸡说你慢点走,小心点,别摔倒了。矮乐鸡连连点头,但是你会发现矮乐鸡走路的姿势比平时更加倾斜了,简直就像个无比可怜的受伤儿童。

矮乐鸡会上网这件事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乐趣。恰逢我和小宋迷恋于一些奇怪的黑客软件,于是矮乐鸡便每每成了我们的试验对象。我们先盗取了他的QQ登录密码,经常有事没事就上去看看。有一天小宋心血来潮,居然直接把他的密码给改了,这下子矮乐鸡又闹了起来,他跑进我们的办公室(当然他不知道就是我们改的),他大声向我们抱怨那些坏人偷了他的“狗狗”,我们只是笑,也不理他,观看他的这种反应就是我们的乐趣。后来他突然用一种可怜兮兮的声音说:

“我是个残疾人,申请个‘狗狗不容易。”

我和小宋笑不出来了,听得我们心里特别不舒服,尤其是小宋的表情简直快痉挛了。等矮乐鸡回去之后小宋马上把他的QQ密码给改回来了。谁也不会料到矮乐鸡居然会对自己的残障心知肚明而且靠此博取同情。坦率地讲,我对矮乐鸡基本上没有什么同情之心(愿上帝原谅我),因为他的那些疯狂举动每每让我在心底有一丝恐惧,那种恐惧的存在让我不能去无比善良的同情他。我无法清晰的辨别那种恐惧到底是直接来源于矮乐鸡还是我内心恐惧的一种投影。但小宋似乎和我不一样,他没有我这种奇怪的恐惧,他只是烦矮乐鸡,逗矮乐鸡,仿佛矮乐鸡就是和别人家的宠物狗一样的存在。的确,小宋的态度就是如此。

由于我和小宋的这两种态度,也使矮乐鸡用两种态度来分别对待我们。他对待我只是大声地说话,把唾液溅到我的脸上,他搞不清楚我对他的态度究竟是什么,因为我经常显得模棱两可。他对待小宋就不是这么“温柔”的了,似乎他想报复小宋对待他的态度。有时小宋烦他,见了他就躲开,他反而来劲了,一路跌跌撞撞地追过去,挥起拳头便打,口里还神经质地喊着:“妈的,我整死你!”其形状之恐怖,令我觉得惨不忍睹。有次他不知为何发了疯,就这样朝我冲了过来,嘴里还喊着:“妈的,我整死你!”我一下子怒上心头,抬脚便踹了过去,可怜的矮乐鸡本来就平衡不好,这一下子弄得他轰然倒地,发出了很大的响动。我一看情况不妙赶紧钻回了办公室,把门从里面锁上了。但奇怪的是,一直也没听到他来砸门的声音。下班的时候见到他,他还是冲着我傻笑,好像对那件事根本不以为意。

矮乐鸡的幸福岁月持续了很久,这段幸福岁月是我们带来的,也是我们将其毁灭的。正如前面所说,单位的人喜欢在矮乐鸡的身上发泄自己压抑多年的“美好人性”,只不过因为压抑得太久了都有些变馊了。矮乐鸡也不喜欢他们的关心,但他一直很配合,是个非常完美和称职的演员,适时地满足了别人多余出来的关怀。矮乐鸡真是傻子中的天才!不过,他真心喜欢的人还是我和小宋,因为我们整他、骂他、甚至打他给了他正常人的交往感受。他的潜意识显然很喜欢正常人的方式,不愿意自身被特别对待,即使是一片好心的关怀。

在反复观察与对待矮乐鸡的过程中,我发现我成了“精神病学家”,这是小宋送给我的荣誉称号。我经常去胡乱翻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然后自己由着性子思考一番,再依据我的理论去对待矮乐鸡,还美其名曰:治疗。我的治疗的核心理念就是折磨,通过对矮乐鸡的反复折磨与反复折腾,以达到“治疗”的目的。在我看来,这样才能让我们正常人突破精神病人的防线,在真正意义上和他们打成一片,在这样的一个狂欢过程中精神病人变回了正常。所以,我经常怂恿小宋用各种离奇的方式去折磨矮乐鸡。看着矮乐鸡一天被我们弄得惊慌失措,那种高兴劲就别提了。小宋也越来越来劲了,有次他趁着矮乐鸡去上厕所的空当,居然在矮乐鸡的办公室里撒了一泡尿!这种过分的行为让我大吃一惊,但随后我就大笑了起来,笑得人仰马翻。——反正又没人去资料室,有什么好怕的。我们这样一想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小宋甚至还想在资料室拉一泡屎,但幸运的是被我及时阻止了。

我说:你就不怕他把屎扔你脸上?

小宋听了之后嘴角嗫嚅了几下,没说出什么话来。

小宋那泡尿导致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每个人经过矮乐鸡办公室的时候都是捂鼻而过,要不就得屏住呼吸。极为大胆的人还伸手去把他的门给关上了,对他笑着说:你自己好好上网吧,别让别人打扰你。

矮乐鸡对气味很不敏感,他一直坐在里面还是一副很享受的表情。此情此景令人怀疑他原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就撒过尿。想起他每次在厕所见到人总要跑出来,那没有释放完的部分只能带回办公室了。所以他的办公室如此之臭却没有人说什么是在情理之中的。于是,小宋还想再去尿一次,不过这次他非要让我去。他的理由是他上次做过了,这次轮到我了。这种奇怪的逻辑令我哭笑不得,为了我们这个“反矮乐鸡同盟”内部的平等与稳定,没有办法,我答应了下来。

不过趁着矮乐鸡上厕所的空当我觉得时间太紧了,他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有别人去而跑回来。所以我就让小宋想办法拖住矮乐鸡。小宋想了想,说:我们先一起过去,就说要借资料,然后在你填写资料的时候我叫矮乐鸡去我们办公室,就说给他烟抽,你看这个办法如何?我一听觉得还不错,是可行的,这样肯定能拖住他。

我们按照计划进行,来到了矮乐鸡的办公室。我拿起了一本《中国金融》说要借。杂志尽管是往年的,但表面上却没有什么尘土,因为矮乐鸡总是勤于拭擦这些刊物,这可以说是他每天工作的唯一内容了。矮乐鸡看到我们要借杂志,马上拉开本子说要登记。我估计这是因为他脑子简单,涉及他工作的事情就是比天还大的事情了。

他用歪歪斜斜的字登记好了,又把本子和笔递给我示意我在上面签字。这时小宋出场了,他对矮乐鸡说:走吧,去我办公室,我给你烟抽。矮乐鸡高兴地大吼了起来,好啊!好啊!那种声音再次让我全身的汗毛集体起立。小宋把矮乐鸡带走了,我迅速签好我的名字准备行动。我去探头看了一下楼道暂时没人,我赶紧缩回了脖子从里面把门给锁上了。上次小宋尿在了书架后面,至今那里还散发着浓烈的尿骚味。我应该开发一片新天地而不仅仅是局限于小宋的那点地方了。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尿到了矮乐鸡的办公桌底下,顿时那里洪水泛滥,河流还顺着水泥地板爬向四面八方。我尿完之后看到如此景象不免心里害怕了起来,好像有点太过分了。我呆立在原地,试图想个办法适当地挽救一下。

我看到了墙角站立的拖把,一下子有了主意。我赶紧走过去将拖把拿在手上,打算用拖把把水吸干,至少,把那摊尿水涂抹得均匀些。可就在这时巨大的敲门声突如其来,从声音的强度与节奏来判断应该是矮乐鸡。我不由得有些生气,那个小宋怎么办事,怎么能这么快就把矮乐鸡给放回来了!我暂时不予理睬,加快了拖把左右移动的频率。可矮乐鸡他有钥匙,我听到锁头咔嗒一响,他就冲了进来。

他看到我在拖地显然吃了一惊,但是他的表情很古怪,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猪腰子脸上悬挂着一层格外的恐慌。等他走进来,我才发现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熟悉的胖子,不用半秒钟的时间我就反应过来了——他是二把手!我心想这下全完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二把手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了,肉嘟嘟的蒜头鼻使劲吸了两口气,他说:这是什么怪味,小李你要打扫一下办公室嘛!不要老去别人的办公室瞎晃,影响别人工作不好知道了吗?矮乐鸡使劲点头,我看他的右侧身体简直要像一堆沙丘样松散地倒塌了。这时二把手问我:你在那里干什么?我微笑了一下,把手中的拖把提了提,二把手高兴了,说:不错,他这里是该打扫打扫了,不过你们不要惯他,这些事最好由他自己来做。我猛烈地连连点头,二把手微微点点头就转身走了,没有再走近半步。我立刻瘫在了矮乐鸡的宝座上,心脏依旧在狂跳不止。矮乐鸡似乎也一时半会缓不过劲来,整个人靠在书架上粗重地呼吸,脸色发白。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完了,这种事要是老家伙们知道了就完了。

我趁他惊魂未定之际赶紧放下拖把开溜了。小宋见我归来赶紧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他说他刚把矮乐鸡带进办公室,二把手就进来了,还批评矮乐鸡没事不要老去别人的办公室。我说我知道了,我差点给吓死了。小宋哈哈笑了起来,可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此事让我惊吓了好几天,生怕其间会有什么闪失那我可就全完了。每次上厕所路过矮乐鸡的办公室,我都要使劲观察一阵,但发现他没什么动静。有时门虚掩着,我还推开门去看个究竟。但他依然坐在那里没什么反应,像是一具古怪的雕塑。我满心纳闷地想,难道矮乐鸡知道我做的坏事了?我让小宋也去打探一下,结果发现还是一样,矮乐鸡他现在对任何人都是不理不睬。这样一来我和小宋感到有点落寞与不习惯了。过了几天后,这种情绪转化成了一种奇怪的仇恨,好像矮乐鸡招惹我们了,是他弄得我们的心情不爽了。我这个精神病学家更是觉得恼怒,因为我丧失了研究对象带给我的诸多乐趣。我和小宋一合计,我们决定报复,起码要逗惹得矮乐鸡重新发出那种能显示出傻子本质的骇人吼声。

刚开始小打小闹的小报复居然对矮乐鸡作用不大。我们偷偷地把图钉放在他的宝座上,然后守候在楼道里假装聊天。矮乐鸡从厕所里出来,我们都背对着他不理他。他的自尊心很强,这样的情形他是不会主动跑过来说话的。我们听到他推门走了进去,坐下,然后传来了一声惨烈的哀号。我和小宋笑了起来,赶紧跑回了我们的办公室。我们把门关上后使劲地笑了一场,觉得太搞笑了。我们的上班生活就这样成为一场狂欢节。在这种氛围中一点细微的小事都有可能让我们狂笑不止。而这一切,都是矮乐鸡带来的。

矮乐鸡被图钉扎了以后,整个人还是很沉闷,只不过他的身体有了反应。那个图钉估计扎在了他左边的屁股上,他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的,不过可笑的是他的身体本是向右倾斜的,现在左边受伤了又要向左瘸去,遗憾的是,这种左与右之间的力度并没能使他的身体变得更加平衡,他的身体此刻就像是被安装了两套互不兼容的系统一般,显现出的是不知所措的形态,他每走一步,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要经受住来自相反两面的考验。

尽管如此,矮乐鸡也没有恢复成原先那个令人生畏的傻子。他龟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门总是虚掩着,留出一条隐隐约约的缝隙。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怕别人误会他没有来上班,这是他最不愿意的事情,他希望人们能够知道他是一个很积极很守时的人。

他究竟在干什么?我这个精神病学家再次陷入了迷惑之中。他这样是超出一般人的理解与想象的,他这样和正常人还有什么区别?我真的搞不懂他每天待在那里面都在干啥,就在聊他的“狗狗”?我见过他打字,一分钟最多能打十个字,就这速度也不知道能说出些什么。

终于小宋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提议:监视矮乐鸡!这个提议像是一根火柴点燃了我新的热情。我拍手称快,我建议我们每天轮流溜进矮乐鸡的办公室进行猛然“突袭”,看他究竟在干些什么。没想到小宋摇了摇头说:那样不行的,失去了随意自然,矮乐鸡他知道我们要来肯定会做好防备的。

我问:那你说怎么办?

小宋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也傻了?用摄像头啊!

这个主意简直太棒了。我觉得自己不仅是精神病学家而且还是兼职的动物学家了。在动物的领地上放上摄像机,研究其一举一动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但矮乐鸡毕竟不是动物,他虽然智力比正常人欠缺一点,但他的智力却高出哪怕是人类的祖先——智人很多倍。安置一个摄像头他肯定会发现的,而我们又没有那种针孔摄像头,也不清楚那些罪犯是从哪里搞到的那些 “歪门邪道”的高科技产品。我们只有八十块钱的QQ摄像头,它的像素只有100万。我对小宋说:像素太低,看起来会很模糊。他说:不管怎样先试试吧。我同意了。

我们拿着摄像头走进了矮乐鸡的办公室,他正在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准确地说是对着QQ的好友列表发呆,他或许在纳闷为何别人突然都不再理他了。我们叫他:矮乐鸡,我们给你送玩具来了。他转头一看就知道是摄像头了,整个人显得十分高兴,他说他正要和他的网友视频聊天呢。我真没想到他什么都知道,我想这肯定是他平时观察的结果,单位每个办公室的每个人不仅都会这些,而且都还非常热衷于搞这些,这让常常四处流窜的矮乐鸡耳濡目染,以致现在都能活学活用了。我不由得对他说:你不简单啊,连这个都知道。矮乐鸡听了后却很不以为然,他说:这算什么,我还懂天文学,我知道宇宙有很多个银河系!

我们对他的天文学不感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他这个人,我们把摄像头给他安装好,还教他怎么用,他的脸兴奋得发红,他在一边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很久。小宋跑回我们办公室把信号连通了,在我们那边就出现了矮乐鸡那张古怪的脸。当然,从矮乐鸡这里也能看到我们办公室,这样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和我们交换视频,只不过他不知道他所看到的是我们早前录制好的视频,镜头里我和小宋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上班。

事情就这样搞定了。我们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可以持续地看到那张古怪的脸,尽管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但是乐此不疲。但过了一阵子,矮乐鸡又跑了过来,说是想从我们这边看看自己(作者补注:现在的QQ聊天系统已经升级了,可以同时看到对方和自己,那时还不能)。他把头探到我的电脑屏幕上疑惑地说:什么也没有啊?我听了之后立马大笑了起来,小宋也笑得肚子疼,我们说你人跑来这里了,当然不会有你的样子了。但他挠了挠脑袋过了很久才弄明白。我发现他的空间感受能力是很有些问题的,他难以接受现实的镜像化。不过当他好不容易弄明白的时候他也笑了,还是很响亮的那种傻笑。他随即转身回去了。小宋对着他的背影说:这个傻逼!

可刚过了一会儿,他又来了,他说:我想看到我自己,怎么办?小宋说你拿起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脸不就行了?但他还是直摇头,嘴里连说不懂。小宋低头设置了一下自己的电脑和摄像头,然后让矮乐鸡过去看屏幕。小宋右手举起了摄像头对准了矮乐鸡的脸,顿时电脑屏幕上就出现了一张恐怖的大脸。矮乐鸡惊声尖叫了起来,整张脸扭曲到了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的地步。他跳起身来,落荒而逃。过了一会儿他把我们送他的摄像头扔在了我们办公室门口,就像是一头受到伤害的狒狒在报复它的驯兽师。

就这样,我们的这个伟大的计划又失败了。我估计是因为矮乐鸡没想到自己的形象是那么恐怖,尽管他应该也照过镜子,但刚才小宋拿摄像头的角度是从下而上,而且很近,这样会显得脸很大,加上镜头中透镜造成的些许变形,终于使矮乐鸡崩溃了。他的自尊心很强(过于脆弱的极端反应)一定不能接受自己是如此狰狞可怖的。或许这次之后他照镜子都会心有余悸呢。但我并不认为我们应当为我们的所作所为道歉,毕竟我们的事情假如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称得上是良好的治疗:假如矮乐鸡这次克服了观看自己形象时的憎厌和抗拒,对他的病情实在是大有好处的。

尽管对矮乐鸡的监视就这样结束了,可也并不是一无所获,恰恰相反,值得大书特书的是,我们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也非常关键的事情:他有两个QQ号码,是互为好友的。其中一个加满了乱七八糟的网友,另一个里面只有一个人,而且性别的设置是女性。刚开始,我们还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在“谈恋爱”!一个人分别出演爱情中的两个男女角色,一个人在这种虚拟的对话中去体味那种卿卿我我和男欢女爱。

我们居然没有想到矮乐鸡作为男人的那一面!因为智力上的问题让大家忽略了性方面的问题。但他依然是个男人,估计都三十多岁了,激素分泌正常,身心两面怎能不感到寂寞呢?一个傻子的性问题?这太可笑而又太引人入胜了,尤其对我这个精神病学家来说。记得奥地利的那位巫医将一切精神性的疾病都归咎于性,不知道他会怎么阐释矮乐鸡的病症?不过其实他怎么阐释根本不重要,对我来说,矮乐鸡的性只是他精神问题的副产品,只是一种病态的令人捧腹的笑料,这或许是能够从他身上挖掘出的最后一部分可笑之处了。

我和小宋聊了这些想法,小宋理所当然地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只要是涉及性的事情都会变得兴致勃勃。在这里需要坦率地讲,我和小宋平时也经常会聊一些女人的事情,我们虽然目前单身,但以前都曾有过多次恋爱的经历。我们在对回忆的诉说和对身边女人的评判中求得了极大的发泄与满足。

后来小宋碰见矮乐鸡就和他聊这方面的话题。这个过程是由浅及深的。刚开始的时候小宋只是问他单位哪个姑娘最漂亮,矮乐鸡的脸居然通红了,连连说不知道,他的这种反应与表情完全符合我们的预期,因此我们得到了极大的快乐。我还追向他:矮乐鸡你有没有谈过女朋友?他的脸更红了。但他这次却说有。虽然这个“有”字说得非常含糊不清。我们说你女朋友在哪里?他就让我们去看他QQ列表,说那个女的就是他的女朋友,现在正在外地。我们问:她到底在哪里?他就装作极端高兴地吼叫了起来:我不告诉你!

我们知道他的自尊心很强,就都不去揭穿他这个自己和自己谈恋爱的小把戏。不过,从中我们得到的快乐却变得越来越有限,因为这一切都在我们的预期之内,我们需要更大的刺激。矮乐鸡似乎已经适应了我们对他的各种招数,他的这种适应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开始直接和他谈论“性”。

那天下午小宋打头,问矮乐鸡他有没有和他的“女朋友”亲过嘴?矮乐鸡的脸这次不是通红了,而是发紫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亲过,亲过。我问他:啥感觉?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痉挛了,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这次他不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们不知道吧?宇宙中有很多个银河系的。小宋说银河系里有很多美女,你喜不喜欢?矮乐鸡愣了一下,说:放屁!他甩开我们跑走了,那姿态像是一头逃跑的大鸵鸟。

我们决定在矮乐鸡的电脑里安装一个木马程序,使他不能正常地上网,以便于进一步控制他。果然,他上不了网就跑过来请我们去帮他修电脑。小宋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座位跟前,让他看一幅西方明星茱莉的性感图片,问他怎么样,他的口舌顿时又变得结巴了,他说:好看。然后就不再看了。他说:宇宙中有很多个银河系,有数不清的银河系。我们觉得这太无聊了,难道去和一个傻子谈论天文学吗?小宋撇了撇嘴说:外星上的美女更漂亮呢!你过来看。他这样一说害得我也走了过去。那是一幅以外太空为背景的美女图,只不过这个美女的裸露尺度很大,令所有的男人看了都会不禁心生杂念。再看看矮乐鸡,他满脸的肌肉都在颤抖,两只骨节粗大的手也在微微抖动着,像是尸体触电的那种律动,十个指头像是活动的铁钩子一般试图钩到一点什么。然后他大声地号叫了起来,眼珠子里面布满了血丝。我们被吓坏了,小宋赶紧关了图片。就在我们害怕局面失控之际,矮乐鸡突然对我们喊出了一句可怕的哀号:我要娶老婆!我要娶老婆!我要娶老婆!喊完之后他满脸通红,那种红色令人感到害怕,因为红色的后面闪烁着一种失控的青紫色,这令矮乐鸡的疯狂到达了呼之欲出的地步。我们不敢直视那双被欲望摧残的眼睛,赶紧干起自己的工作来。周围是无比的安静,终于,他平静了一点点,他对我们说:千万不要让单位那帮老家伙知道,要不然我就完了。

我们一听这句话就放心了,他没什么事了。他刚一离开,我和小宋就狂笑了起来,这种狂笑既有高兴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回应刚才矮乐鸡的疯狂带给我们的恐怖。

真没想到那张图片会给矮乐鸡带来那么大的刺激,这种巨大的刺激又反过来激发出了我们心底那些最丑陋的东西。我们在对待矮乐鸡上面已经登峰造极,穷尽了除肉体恶意伤害之外的所有阴谋诡计,我们早已不是为了简单的瞎开心了,我们在他的面前拥有了至高无上的优越感,由这种优越感造就的潮水越来越高涨一直蓄势待发,寻找着一个狂放着喷薄而出的契机。我们将会在这个契机到来之际把整蛊作怪的戏弄上升为至高无上的游戏精神,这就是我的梦想,这就是我对自己内心可怕律动的一种诠释,我感到我的思绪飘到了很遥远的高空,然后摇摇欲坠,找不到降落的地点。

就在这个下午,小宋趴在办公桌上睡醒之后,整个人觉得百无聊赖,向我喋喋不休的抱怨。我告诉他那是因为他睡得太久了。小宋听了并不认同,他觉得这里面有种人生的悲哀在里面。我之前从没听过小宋说起过人生方面的话题,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更是觉得有些新奇,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

小宋说:以前小的时候开开心心,好好学习,是知道以后的路很长,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会等在前面;而现在我已经没有这种期待了,尤其是看到老吴的退休,我觉得自己一辈子或许都达不到他的成就,更何况他这样本来就已经够寒碜的了。

我听了竟也感到了一丝悲凉,一时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我干脆沉默,只是陪他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小宋又说:我就是随口一说,这些事谁不清楚?可大家还不是这么活下去吗?我点头称是。小宋进一步补充道:其实我们的工作够轻松的了,待遇也不错,应该知足了。我听后笑道:别忘了,我们还有矮乐鸡可以取乐呢,每天的上班时间消磨得很快。小宋连连称是,并且再次开怀而笑了,整个人的心绪开始活了起来。在经历过对人生失望的情绪之后,小宋显得有些亢奋,也许他觉得是应该做点什么来抵抗那种虚无的感觉了,他需要把那种失望、烦躁与无奈的情绪转化成一种刺激的游戏从而涂抹掉、解构掉、遗忘掉。

小宋提议我们应该再次出手了,否则就在这里感慨人生也太无聊了。我问他有什么新计划。小宋说我想让矮乐鸡看到女人的裸体乃至春宫图!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你疯了,之前那样的美女图都已经让他发狂了,你想让他真的进疯人院吗?我怕你到时承担不了这个责任吧!小宋说你真的不想看到他看到那些东西时的表情?我说想是想,可是却不想惹上什么麻烦。小宋说我们不如在他的电脑里放木马放病毒,让他上网的时候自己看到,我们不就没什么责任了吗?我听了心中被触动了一下,这个主意比较刺激,手段又比较隐蔽,但我还是有些犹豫不定,我真的怕矮乐鸡会因此而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小宋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其实我的担心和你差不多,既然这样我们再等等?我说:好,我们从长计议。

可是,事情还是很快发生了。估计是藏在某个暗角的撒旦对我们的计划太感兴趣了,一心一意要促成此事的发生。

——就在我和小宋放弃了原定计划之时,矮乐鸡本人突然出现了,他一进我们办公室就伴随着那种粗重的鼻音,即使他没有开口说话之际,那就像是一头奔波不停的动物发出的呼吸。他说:我的电脑坏了,你们帮我修修。小宋鄙夷地说:不修!矮乐鸡一听急了跑过去就打:妈的,我整死你!小宋站起来把一本书扔到了他的脸上,他才安静了下来。我说你的电脑咋了?矮乐鸡说硬盘坏了。我认为这不可能,硬盘岂是那么容易烧坏的。我和小宋过去他的办公室一看,果然硬盘是好的只不过是中了病毒,重装一下系统就好了。我们告诉他,我们要重装系统,但他坚持认为是硬盘坏了,搞得我们哭笑不得,我们也不再管他了,去拿了系统盘过来直接帮他安装,省得他再唠叨。可那天矮乐鸡的确有些发神经,他看我们不听他的意见居然恼羞成怒,在我们装系统的时候直接把电脑的电源线给拔了!我们是又急又气,没有办法只好重新来过,可是第二次矮乐鸡又把电源线给拔了。这样的情况延续到第三次的时候,我和小宋面对着矮乐鸡无休止的无理取闹,心中终于燃起了真正的怒火。我拉小宋就要走,矮乐鸡一看形势不对又软下来了,他哀求着说:你们修吧,我不拔电线了。我们强忍着怒气帮他安装好了系统,就在即将完工搞定之际,这时矮乐鸡再次把电源线给拔断了!他怪笑着大声吼道:妈的,我整死你们!我们气极了,又没法发作,总不能在这里给他几个巴掌吧?我和小宋对视了一眼,然后我走过去插好电源线,站在那里防止矮乐鸡再跑过来捣乱,小宋重新开机,然后在里面装了一个控制网页的木马。弄好之后,我们对矮乐鸡说:修好了,你好好玩吧。矮乐鸡说我要赶紧上QQ了,我女朋友等我呢。我和小宋露出了邪恶的微笑,我们已在心中达成了一种默契:这次要搞死矮乐鸡!

我们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心情都因气愤而显得有些失控,我们恶狠狠地骂着矮乐鸡,咒骂这个傻子的不可理喻。我们双手颤抖地准备行动了,我们已经忘记了这是个多么严肃的单位,这是一个容不得一点点放肆的重要机构,我们把平时那些小心谨慎的规则抛置脑后,进入了一种由着自己性子胡来的悠游境界。这一刻,我们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是那么热衷于破坏清规戒律来获取快乐与惩罚,是那么的无知者无畏、无知者快乐!最快乐的瞬间也莫过于此了,去他妈的规则,更去他妈的潜规则!我们一边说矮乐鸡去死吧你这个傻瓜,一边输入程序,链入黄色网站的地址。矮乐鸡那边的电脑应该立刻就会显示出来的。我们安静下来侧耳倾听,但一切还正常,一切还格外平静,虽然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我们估计可能几分钟后就能听到哀号了,但是十几分钟过去了,一切依然是格外平静。我和小宋就有些坐不住了,我们想过去看看。难道出了什么问题?难道矮乐鸡上次的哀号是假装的,只不过是做给我们看的?其实他是非常喜欢和享受的?我们满怀疑虑地向外走去,刚走出办公室的门口,发现有三个人正走了过来,定睛一看,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原来是一把手和二把手还有马处长三个人走在一起,这三个人基本上是从来不同时出现的!他们还一个一个办公室地走进去视察、慰问,面带领导特有的那种亲切的又有距离的微笑。我和小宋心中大惊,赶紧像受到打击的乌龟那样把头缩了回去,迅速开始整理房间和打扫卫生。我在心中立刻想到了矮乐鸡,他可别在这个关键时刻出什么问题。我赶紧跑到电脑前,打算结束网页的运行,可是这样也不能保证能够彻底关闭矮乐鸡那边的黄色网页。我赶紧删除了这个木马程序,销毁了我们的证据,心里微微舒了一口气,就算等会有什么事也赖不到我们头上了。小宋也很紧张,一直坐在座位上假装看书。我和小宋就这么正襟危坐,听到一把手爽朗的笑声越来越近了,好像还说欧洲怎么样怎么样,一把手应该是要去欧洲考察了,要么,就是考察完回来了,这种事情我们身处单位的最底层永远都是最后才知道的。这时小宋还给我说了一个小秘密:老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出国考察过,其他科室的科长们都去过了。听完之后,我还真心为老吴感到遗憾了起来。我还准备向小宋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那声等待良久的号叫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这个时候撕心裂肺地传了出来,仿佛一把锥子不偏不倚地扎在了我们的心尖上,我们像雕塑一样呆了下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只听到楼道一阵骚乱,应该是有一些人出来看热闹的,但一看领导在视察立马把头缩了回去。我和小宋此时已经义无反顾地来到了楼道中,试图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扩大。但是已经晚了,一把手二把手马处长一行人马向矮乐鸡的办公室走了过去,那些看热闹的人的脑袋又露了出来,少顷,整个身子就都站了出来,每个人都面带疑惑,探究地望着别人。我听到小柳姑娘说了句:矮乐鸡这孩子真可怜。

——都三十多岁了还孩子,小宋随口就嘟囔了一句。

哀号并没有停止,而是一声紧迫过一声,领导们或许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脚下的步伐开始加快,锃亮的皮鞋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击出清脆而又凌乱的声音。我们迎了上去,所有的人都迎了上去,门被一把手猛然推开了,我们大家一起看到了赤裸着下身的矮乐鸡正面对着门口,卑琐地站立着,胯间的那个东西像是一条发怒的金枪鱼正怒气冲冲地望着人群,矮乐鸡手持金枪鱼就像拿着一把形状丑陋的手枪正准备射击,这令所有在场的女人都惊叫了起来,但无人退场。一把手二把手马处长呆在了原地,真没想到领导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但一把手不愧是一把手,这时他发话了,他发怒了,他大声吼叫了:你这样成何体统!我刚从欧洲考察回来怎么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简直就像是从文明世界一下子到了原始社会嘛!你——一把手指着矮乐鸡说,快把裤子给我穿上!你这个傻子以后不要再乱来了,知道吗?单位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你再这样就不要你来上班了!一把手气得浑身发抖,居然当面骂矮乐鸡是“傻子”,我们的心都收紧了一下,然后他舒了一口气向里面又踏入了一步,这时他看到了电脑屏幕上正在闪烁着的淫秽画面(没想到矮乐鸡还点开了一些黄色小电影在看),他再次勃然大怒了,他吼叫了起来:简直无法无天了!简直无法无天了!白痴!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太放肆了!——一把手又骂矮乐鸡是“白痴”了!这些都是矮乐鸡最为惊恐的词汇,我和小宋永远也不敢当着矮乐鸡的面说出的话现在全部喷涌而出了,这些词语像子弹一样打在了矮乐鸡溃不成军的内部,它们无情无义地取消了矮乐鸡最后一点可怜的存在感,而且这些子弹发自一把手的嘴中,就如同至高无上的圣旨一般,毋庸置疑、泰山压顶般的宣示了矮乐鸡的“非常态”,宣示了他不再是个正常的人,他将被归入到文明的背面去。这是矮乐鸡最后一点可怜的希望与尊严,这是众人小心翼翼为矮乐鸡保存的最后一层帷幔,如今就连这点东西也灰飞烟灭了,我们看到矮乐鸡全身像通电了一般剧烈地抖动着,下身已经萎缩得如同一层耷拉无用的火鸡皮了。我们发现矮乐鸡自从看到一把手起就再也没有号叫了,他的一双伤口似的眼睛像蒙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熄灭了,而他的猪腰子脸像是一个怪模怪样的气球开始变得涨大而透明,慢慢地,我们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了,看不清他的眼神了。他整个人好像沉浸在一种神秘而狂暴的情绪中,是那么无法自拔,他似乎在从那种情绪中慢慢汲取着力量,那种力量让他的褐色瞳孔逐渐变得迷蒙起来,像是处在一场罕见的大雾之中。然后——就在那种迷离不清的昏黑眼神中,他扑了上去,他终于作出了反应,扑了上去,从我和小宋的心中掠过,从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掠过,像是一头无比矫健的美洲狮,一下子飞跃而起,恶狠狠地扑到了一把手的身上。一把手传来了受惊的哀号声和求救声。二把手和马处长立即上前救驾,但奇怪的是人群却依然呆立不动,仿佛这都是领导的事情,自己不便插手,那就只有观看了。二把手和马处长站在一把手的两边,一人抓住了矮乐鸡的一只胳膊向外扯,但矮乐鸡的胳膊纹丝不动,仿佛是两根焊上去的钢筋,紧紧卡在了一把手的腰间,我们看到了一把手的脸色都变成酱紫色了。二把手看拉不开胳膊,愤怒了,他抓起矮乐鸡的钢架椅子就那么狠狠地朝矮乐鸡的背上砸去,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都像是击打在一大团浓厚的棉絮上面,得不到任何回应,矮乐鸡安静得如同一团放在床尾的棉被。人群的同情心此时发生了转移,本来有人还想去找保安的,但也不去了,许多人事后私下透露说真心希望矮乐鸡能让一把手多受点罪。这时,一把手对着人群吼道:你们都给我让开!人群立即均匀分开站在了门口两侧,像是军舰前的水波。一把手到底威严不凡,他这时已经基本上恢复了常态,他才不会主动叫别人来帮他,他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开始抱着矮乐鸡向外走去,就像母亲抱着一个无比硕大的孩子。他和矮乐鸡就那样缓慢地穿过人群向电梯口走去。但所有的人都脚下生根了,一动不动,只是目送着他们的离去。终于,二把手问了一句:老×,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们听到了一个类似从地缝中发出的声音:精神病院!

可以说,矮乐鸡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但是世界还在继续运转。值得补充的是那天一把手的表现太令人吃惊了。他就那样抱着矮乐鸡,更加恰当地描述,应该是矮乐鸡抱着一把手,他们融为一体地进入了电梯,到了一楼,出了单位大楼的门,见到了在楼下等候的御用司机。原来,一把手在匆匆视察完后还要去开个重要的会议的。现在会议也不用去了,他对司机说准备去远景村的精神病院。这位司机是一位年事已高、和蔼可亲的老同志,非常听从领导的指示。但他在发动汽车之前还是上前来掰矮乐鸡的手了,一把手对他说:没用的。但他还是坚持试了试,果然没用。他转身走开了数秒钟后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就稳稳当当地行驶到了一把手的身边,一把手和矮乐鸡斜侧着几乎是塞进了后面的座位上。汽车立马绝尘而去,摆脱了我们的目光。所有站在楼梯口的窗子前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矮乐鸡再也没来上班。

有人去看过他,说他的手受伤了,据说用了一把改锥才把他的手从一把手的身上给撬下来,我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夸张的成分。看过他的人还说,他现在正在接受一种治疗,整个人的情绪很稳定了。“银河系中有很多个太阳。”矮乐鸡对来看望他的人这样讲道。这样的话以前他可没讲过,他以前说的是宇宙中有很多个银河系。不过你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还是对的,他对天文学的认识是和这个时代对天文学的认识是一致的。可惜,这句话我以前没和他说过,今后也就没机会再说了。因为我和小宋是永远不会去看望他的。至于为什么,我想看了这篇东西的人都会明白。毕竟他也没出什么事,或许在那里还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呢!我们只能这样一厢情愿地想,这一方面虽然是我们对自己良心的安慰,但另一方面却更多的是对矮乐鸡的美好祝愿。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就这么坚持着,就是不去看望矮乐鸡。

我和小宋无忧无虑的工作生活也算是结束了,没有了矮乐鸡,日常的乐趣少了很多,我们都变得有些失落,时不时两个人还会回忆一下以前的趣事,尤其是矮乐鸡手持金枪鱼的那段是我们的经典话题,我们乐此不疲地一遍又一遍地聊及此事,直至将它榨干为一段毫无滋味的甘蔗渣滓。其实,更为悲惨的是,就在矮乐鸡离开的第三天,单位就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人事调整。我和小宋所在的小部门被撤销了,只保留了我们上面的大部门。有可靠消息说单位领导会专门过来找我们谈话,来的应该是一把手。经过那次事情后,大家更加敬畏他了,不过这种敬意里总是有种霜冻的错觉,仿佛炙热的夏天一下子走进了冷库,舒服是舒服却总有些痛苦的感觉。

那又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把手威严地走进了我们的办公室,他挺拔的身姿完美地诠释了他所处的地位。他左右扫视了一圈,然后就直截了当地问: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吧?我和小宋点点头然后又突然开始摇头了。一把手这时脸色沉郁了下来说:你们原来的小部门撤销了,现在要把你们分配去新的岗位了,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尽管提,以后就不要再说了,要干一行爱一行。他见我和小宋没出声,就继续钢铁般的声音说:经过组织开会研究决定,调你们两个去管理资料室。我和小宋听后简直快疯了。我不管不顾了,率先说道:我们有什么错误领导可以批评我们,但不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们啊。小宋也急了,慌不择辞地说:原来矮乐鸡才做那个的,我们又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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