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

2009-07-16 03:43
大家 2009年3期
关键词:门板大刀辫子

叶 开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意去。

——鲁迅

在古埃及人那里,确切是用一根羽毛作为象征的;

羽毛作为秤盘上的砝码用以测量灵魂。

——伊塔洛•卡尔维诺

真诚最重要,所以能装就装。

——X•马克斯

第二十章

回到宿舍,满寝室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我说:“弟兄们好!”

鸡肉斧马为民说:“老钟,咋样了?”

我说:“什么咋样?”

鸡肉斧马为民说:“黎小清啊,搞定了没有?”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大家怪笑起来。

阴阳书生刘向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暗度陈仓黄建新说:“隔墙有耳。”

袖里乾坤朱幼斌坐在一边,没有吭声。

鸡肉斧马为民说:“老钟,你到底搞定黎小清了没有?”

“什么搞定了没有?”

“黎小清啊,”暗度陈仓黄建新说,“盖私章了没有?”

“不懂你说什么……”

“这个也不懂?”阴阳书生刘向阳说,“看来你还是没有盖章。”

大家一阵爆笑。

晚上和鸡肉斧马为民、暗度陈仓黄建新、阴阳书生刘向阳在前门曹家巷饮食店吃爆炒螺蛳喝光明牌啤酒,我不得不坦白自己的失败始末。

暗度陈仓黄建新说:“写信?亏你想得出来!”

阴阳书生刘向阳说:“都什么时代了?80年代了!老钟!”

鸡肉斧马为民说:“……老钟,别气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马为民死死地捏着一只螺蛳,拼命地吸。

“80年代怎么啦?”我不服。

“80年代,要解放思想,一切朝前看!”阴阳书生刘向阳说着,哼起了那首《二十年后再相会》,“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荡起小船儿,心中多么美……”

阴阳书生刘向阳毫无节奏感,他的歌声听起来就像是公交车一阵一阵地紧急刹车,车厢里的乘客被弄得东倒西歪,惊叫不迭。

鸡肉斧马为民终于用牙签把螺蛳肉挑了出来。

我们几乎每天都吃炒螺蛳,从来没有想到把它的肉挑出来。

鸡肉斧马为民这么挑着螺蛳的肉体,我越看越觉得残忍。

叶芝说: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阴阳书生刘向阳说:“这是艾略特,你不要搞错了。”

艾略特说:

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可那是英国。在我们这旮旯,还没有到四月,鸡肉斧马为民就把螺蛳杀害了,点了天灯。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从唱信天游的陕北高原来到花花世界大上海,整天练肌肉,难道想当流氓?

他盯着螺蛳肉看了很久,终于看恶心了。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糊里糊涂,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真的深究,往死里较劲,就不好玩了。脱光衣服的螺蛳肉,形体确实极其不雅,还有一种邪恶的气息。我们一起盯着螺蛳肉,看着看着,大家都愣住了。

“老马,你是不是变态了?”我说。

鸡肉斧马为民嘿嘿地笑笑,把螺蛳肉扔掉。

“80年代了,思想解放了,管他白猫黑猫,搞到女孩子就是好猫!如今追女孩子谁还写信?”暗度陈仓黄建新说。

暗度陈仓黄建新把一只螺蛳放进嘴巴里,努力显出一副优雅的样子,轻轻一吮。他的优雅让他丢丑,螺蛳肉没有吮出来,发出漏风的声音。黄建新接着又吮了几下,但是毫无进展。他不得不气急败坏地把螺蛳连壳带肉呸在桌子上。

鸡肉斧马为民呆呆地看着暗度陈仓黄建新的螺蛳,“不写信怎么办?”

暗度陈仓黄建新说:“动手!你要想办法,直接动手!看电影,过马路,逛公园,都是机会。逮着机会,你就得动手……这里面是有口诀的,你不明就里,当然要吃亏了……”

暗度陈仓黄建新总声称马上就要给肉包子辛小梅盖私章了,经验比较丰富,由不得他不牛逼。

我说:“好好,我找机会下手!”

暗度陈仓黄建新舌头都大了,“老钟,听我们的,没错。记住了,要稳!准!狠!叮!关!跟!知道么?追女孩子,就要小人动手不动口……”

暗度陈仓黄建新眼睛充血,就像一头被斗牛士搞得兴奋起来了的公牛,“老钟,别听黎小清一派胡言。女生都这样,动不动就找借口拒绝你。不是北京有男朋友,就是家里反对。抱着她,吻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就什么也没有了……”

停一会儿,暗度陈仓黄建新又说:“你知道我追辛小梅时,她跟我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阴阳书生刘向阳问。

“辛小梅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我说,去你的男朋友吧。从现在开始,你的那个男朋友就PASS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现在正式宣布:我是你的男朋友了!”暗度陈仓黄建新又潇洒地把一只螺蛳扔进嘴里,轻轻地嘬了一口,这次他成功了,得意地瞥了我一眼,“吃到嘴里的,才算是你的,老钟……”

我非常佩服暗度陈仓黄建新。大家个头都差不多,受的教育也是一加二等于三,中学以前学的语文也是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说的那种垃圾。

这小子脑子里怎么就有那么多的窟窿眼呢?

暗度陈仓黄建新话里带着问号感叹号和省略号,“看见没有?你瞧瞧那屁股!辛小梅那大屁股,那身肉!要是在过去,生个十个八个孩子根本不成问题!太了不起了……”

鸡肉斧马为民追问说:“这么说,你、吃过她的螺蛳了?”

“噎死!”暗度陈仓黄建新这一刻成为我们座中的明星。

他一杯光明牌啤酒下肚,脸上泛出啤酒般的迷人颜色。

在曹家巷饮食店昏暗的灯光下,我们四个人脸色通红,神情激愤,声音高亢,好像是万恶旧上海准备出门槛人的小流氓。

在酒精的驱使下,我们都变得豪放起来。

我们在校园的深夜里,放开嗓门吼叫: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往前走——

莫回呀头——

唱着唱着,我们都爬到了梧桐树枝上。

我们每个人坐在一棵梧桐树枝上,就好像是得道高僧乌巢禅师一样。

在离开地面三五米高的地方,清风徐来,微波不兴。文科大楼前面的小水潭边,恋人们正在说爱谈情。惨淡的月牙儿,透露出少许的冷清。

在树上,我渐渐地清醒了。

校保卫科来了几个人,在树下苦口婆心地劝我们下来。

一个人问:“同学,你们哪个系的?”

暗度陈仓黄建新说:“没关系的……”

“哦,”对方说,“几年级的?”

“五年级……”暗度陈仓黄建新说。

“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一下子也脑子急转弯,“……过了春天,花好月圆的时候,我们就要离去。啊朋友,你们千万要珍惜。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们像熟透的果子一样纷纷落下,鸡肉斧马为民友好地跟保卫科的人握手,“同志们,你们辛苦了,回去吧,休息吧。天下太平,鸡鸭关门。”

我们都清醒着,觉得就这么回寝室,似乎意犹未尽。

走着走着,我们遛达到了后门。

翻过铁门,学校后门的枣阳路又是一片灯火通明的花花世界。

鸡肉斧马为民嘀咕说:“……俺看见李湘萍了……”

“哪儿哪儿?”

“一晃眼就不见了……”

阴阳书生刘向阳说:“……我好像看见辛小梅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好像看见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了。

暗度陈仓黄建新说:“看见了吧,那么多的屁股,上品的很少……”

经屁股爱好者暗度陈仓黄建新这么提醒,我的目光水位,一下子就降低了很多。

在暗度陈仓黄建新的暗示下,有一段时间,我一见到肉包子辛小梅,就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的屁股看。肉包子辛小梅确实拥有一个结实的屁股。不仅如此,她还拥有一个丰满的胸部。的确良衬衫下面,她的乳房显而易见地饱满,好像随时都会蹦出来。她胸罩的号码有些偏小,胸罩边缘勒到了肉里。肉包子辛小梅也许是对自己的一对丰乳感到难为情,想勒得小一点,不料却适得其反。时间换到十年后,肉包子辛小梅一定不会再有这种焦虑了。十年后的女人,无论高矮胖瘦,胸脯都十分高挺。用我老窦的名言来形容:有尾巴狗跳,没尾巴狗也跳!十年后的女人,有胸脯的挺,没有胸脯的使使劲也挺!不管真挺,还是假挺,反正从观感上来看,都让人赏心悦目。

十年之后,我蜕化成了一个胸脯的爱好者。我不管女人的脸蛋长成什么样,我只关心她们的胸脯。当然,十年之后,满大街都是大大小小的胸脯,看得多了,也麻木了。

蜕化堕落成这样,连我自己都始料未及。

我偷看肉包子辛小梅的胸脯时,还有些遮遮掩掩。

肉包子辛小梅朝我走过来,就像一列喷着白色水蒸气的火车,气势磅礴。我的目光,就像一对胆战心惊的兔子,被这种气势震慑得动弹不得。她已经是暗度陈仓黄建新盖章论定的人了。朋友妻不可欺,我让自己镇定,目光避开。

迎面走来的人要是门板大刀刘丽春,就更是不得了啦。门板大刀刘丽春会像一艘万吨巨轮,彻底地把我淹没。

一想到暗度陈仓黄建新就要给肉包子辛小梅盖章了,我就感到十分无趣。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有男朋友了,肉包子辛小梅很快就要被暗度陈仓黄建新盖章了,门板大刀刘丽春我看着就感到莫名其妙地发毛,我觉得不合适跟她一起生育后代。南国红豆周卫红是鸡肉斧马为民的主攻目标,我不便第三者插足。他们俩据说就像大缸里的两头大白菜,正在发酸。她们寝室的马尾巴辫妹子,除了芝麻汤团李湘萍之外,我都已经没有机会跟她们对号入座了。

芝麻汤团李湘萍长得身材高挑,皮白肉嫩,货真价实的大城市妹子,我一想到她,就感到非常紧张和无趣。连马尾巴辫子黎小清都无从下牙,我又能对芝麻汤团李湘萍怎么样?

我脑子里陀螺一样转着,渐渐地慢了下来。

我感到很失落,很惘然。

我后来才明白,芝麻汤团李湘萍其实是在云南西双版纳出生长大的,高中时才回到上海,寄居在外婆家。

芝麻汤团李湘萍的外婆家住在石门二路石窟门小区里,除了外婆,还有小舅一家。她小舅是街道工厂的工人,舅妈是街道饮食店的服务员,他们对这房子虎视眈眈,生怕姐姐回上海抢房子。

芝麻汤团李湘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

她每天早出晚归,忍受着小舅和舅妈的白眼和奚落,只给远在西双版纳的妈妈报平安,自己含着委屈拼命读书。

报到时,芝麻汤团李湘萍的妈妈从西双版纳赶回上海,一路上帮她拎着棉被和衣服,对学校里的每一棵梧桐树都感到亲人般的亲切。

她挂好蚊帐铺好床铺,妈妈带着芝麻汤团李湘萍来到了前门曹家巷饮食店。她们点了四个热菜,要了两瓶光明牌啤酒。

妈妈把光明啤酒慢慢地拿起来,冰镇过的啤酒瓶外积满了泪珠一样的水滴。她的手微微发抖,慢慢地斟满了两个酒杯。一滴黄豆大的泪珠,铿锵一声滴在了酒杯里。

芝麻汤团李湘萍的妈妈端起酒杯,不断地抹泪。

她的眼泪就像泉水,她不停地擦,眼泪不停地涌出来。

芝麻汤团李湘萍的妈妈1968年插队到西双版纳,1970年,18岁时生下了她。为了把她养大,芝麻汤团李湘萍的妈妈受尽了万般委屈,历尽了千辛万苦。

这个故事,芝麻汤团李湘萍后来给我讲了三天三夜。

芝麻汤团李湘萍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报华东师范大学吗?”

“不知道。”

“那是我妈妈让我报的,”芝麻汤团李湘萍说,“我别无选择。”

当天晚上,芝麻汤团李湘萍的妈妈不停地喝酒,一个人喝掉了三瓶光明啤酒。她们醉醺醺的在校道上走,身体里充满了啤酒和激动,走路东摇西晃。

母女俩挤在女生宿舍的单人床上。妈妈睡得酣畅淋漓,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侧着头,偎依在芝麻汤团李湘萍的怀里。在梦中,她的眼泪仍然流水潺潺,洇湿了大片的床单。这个辛酸的妈妈,这个可怜的婴儿,芝麻汤团李湘萍抱着妈妈,一夜未眠。

上大学住在集体宿舍里,芝麻汤团李湘萍再也没有住回过外婆家。

这些故事,我那时一无所知。

等我彻底明白后,芝麻汤团李湘萍已经去了美国。

在美国,芝麻汤团李湘萍马不停蹄地奔走,满世界地游逛,最后,她落脚在南太平洋沿岸的一个绿树成荫的城市里,嫁给了澳大利亚一个农场主的儿子,学会了挤羊奶,剪羊毛。

对于芝麻汤团李湘萍,我没有第一眼看到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时那种心脏怦怦乱跳的感觉。不管怎么说,第一感觉很重要,影响一个人的判断。

上课时,我入神地看着芝麻汤团李湘萍。

我那时不知道,芝麻汤团李湘萍已经发疯地迷上了政治课老师蝴蝶先生江文明了。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给我们上《政治经济学》。他个子中等,年纪中等,脸上的各个五官都是中等。他的脑袋上已经生出一些掺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往后脑勺。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学问很好,知识渊博。上课时,他旁征博引,谈吐不凡,神采飞扬。他的板书也龙飞凤舞,字形大气,非常阳刚。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是我国加入WTO的最积极呼吁者之一。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对世界经济合作共同体的概念非常着迷。他坚信,日后的世界,必将是全世界分工合作,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的大同世界。一只南美洲扑翅而起的蝴蝶,通过一连串微妙的效应,最终会影响到几万里之外我国青藏高原的牧民生活。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非常喜欢用“蝴蝶效应”理论来阐发自己的观念。

蝴蝶是一种美丽而神秘的生物,它们自古以来自由自在地生活,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对全球经济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那个时代潜龙在渊,郁郁不得志,只能给我们这些文科学生上公共课《政治经济学》。跟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一样,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上课时,也是等学生们坐下之后,把教材一扔,就开始侃侃而谈。虽然课名正经,然而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的上课却很不正经。在这点上,他颇有魏晋名士风度。我们对一个老师的崇拜程度,跟他扔教材的坚决程度成正比。那些照本宣科的老师,往往遭到我们的鄙弃。

“这本教材不值一提!”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说,“但经济学却是一门重要的学科。在我国全力以赴搞经济建设的时期,这门学科将会越来越重要。文学可以怡情,经济学却能立国。”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不仅学问广博,板书漂亮,举止潇洒,谈吐还特别优雅。我们年级有好多女同学都迷他,芝麻汤团李湘萍是陷得最深的一个。

上课时,我老是想着要不要娶芝麻汤团李湘萍做老婆的问题,没明白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上课时都讲了什么。他的课结束,我共只记得一句话:你们错了,全都错了!!

什么东西错了,我不知道。

“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真的是这么简单吗?”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对着教室的天花板问。

乱投枪张文学和暗度陈仓黄建新在教室最后排摆象棋,鸡肉斧马为民在靠墙的边上,左手捏着一个小哑铃,悄悄地锻炼着自己的二头肌,他旁边的阴阳书生刘向阳,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教室上空的吊扇,后来他说他看见一只巨大的蜘蛛在那里摆开八卦阵,捕捉飞来将。一只可怜的蜜蜂,已经被这个凶猛的动物啃掉半个脑袋了,尸体仍然吊在蜘蛛网上。我们寝室的袖里乾坤朱幼斌永远坐在第一排。

袖里乾坤朱幼斌高高瘦瘦的,脸色白白的,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合着薄薄的两片嘴唇,一看就是经典的白皮书生。他的衬衫领子,也永远洗得像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芝麻汤团李湘萍也仍然坐在第一排,跟南国红豆周卫红肩并肩,仰着脑袋,好像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这个太阳照耀下的两朵向日葵。

芝麻汤团李湘萍后边,是我,我旁边,是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和门板大刀刘丽春。

从侧面看过去,芝麻汤团李湘萍轮廓线非常优美。乱投枪张文学说得没错,既然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有男朋友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应该考虑芝麻汤团李湘萍了。瞧她认真听课,飞快地记笔记的劲头,一定从小就是三好学生。我们好出来的后代,想必也不会太差。不会比我和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好出来的后代差。芝麻汤团李湘萍也有一对健康的乳房,她哺乳出来的孩子,将来一定很健壮,很阳光。

后来,芝麻汤团李湘萍的三个杂种孩子在澳大利亚中部的牧场里撒开腿奔跑时,她上网给我发来了好几张照片。两个男孩头发金黄柔软,好像澳大利亚纯种的美丽奴羊。女孩却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她的目光忧郁地从澳大利亚的草原透过上万公里的海底光缆,一直看到我的心窝里。

“钟楚楚越长越像你了……”芝麻汤团李湘萍说。

我被她说得一片阴霾。

“钟理和同学,你说说看……”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扫视点名册,忽然说出我的名字。

“什么?什么?说什么?”我的脑子里还停留在要不要跟芝麻汤团李湘萍生一个健康宝宝的念头上,被他的提问弄了个措手不及。

芝麻汤团李湘萍微微转头,低声提醒,“生产力和生产关系……”

我站起来,猛挠自己的头皮,“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生产力就是、就是……”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风度翩翩地看着我,脸上保持着优雅的微笑。

我继续挠我的头皮,“生产关系就是、就是……那个什么的总和……”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脸上优雅的笑容宛如鲜花碰上寒霜,终于慢慢地凋谢了。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有些抬头纹,他不笑了,抬头纹也不见了,就像老鼠受惊了,缩回到洞里去了。

门板大刀刘丽春、芝麻汤团李湘萍、南国红豆周卫红和肉包子辛小梅她们都转过头来,很不满意地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

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我略有所知,高考时复习过。

一入大学深似海,不辞长作岭南人。上大学还不到半年,我就糊里糊涂地把中学里学到的那些垃圾都忘光了。比如数学,高考我考了88分,可是上大学不到半年,我就连勾股定理都想不起来了。

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其实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我想可以这么做一个比较:对我来说,芝麻汤团李湘萍比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有生产力,门板大刀刘丽春又比她们两个人都更有生产力。我和她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好在一起,将来生出来一个活泼可爱的宝宝,我们两个人再加上小宝宝,就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生产关系。我们必将过上好日子的宝宝,就是剩余价值。

在后排,乱投枪张文学和暗度陈仓黄建新为一步棋发生了低声的争执。他们进入了下棋的最深境界,没有注意到教室里已经鸦雀无声了。他们的低低争吵声,显得非常清晰。

乱投枪张文学得意洋洋地说:“我这一步,就吃掉你的马,这一步就干掉你的炮;往左将你的军,往右吃你的象!”

暗度陈仓黄建新说:“我操,你吃你吃,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用锋利的目光扫过我们整个教室的上空。他的目光就像一把锋利的镰刀,所到之处,我们大部分人的脑袋稻草秆一样纷纷倒下。

芝麻汤团李湘萍举起左手,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没有看见;芝麻汤团李湘萍举起右手,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看见了。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立即又恢复了那种翩翩的风度,右手一摊,“李湘萍同学,请你回答一下……”

芝麻汤团李湘萍还没有站起来,就被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的风度给迷住了。她久久地站着,一声不吭。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有些讶异,“李湘萍同学?”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以为芝麻汤团李湘萍是要回答他的问题,其实不是。芝麻汤团李湘萍只是想征得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的同意,然后站起来。

芝麻汤团李湘萍站起来之后,回过头来,看看我们这些后排的同学,眼眶里含着泪水,有些羞怯,但是又很坚决地说:“后排的同学,请你们安静一下好不好?!”

她的声音并不尖利,却积蓄着巨大的愤怒,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这暴风雨前的巨大能量。

后排的同学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芝麻汤团李湘萍站着,就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

我注意到,蝴蝶先生江文明的目光,在芝麻汤团李湘萍的身上扫来扫去。

“谢谢!”蝴蝶先生江文明说。

芝麻汤团李湘萍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她一直站着,然后,突然一屁股坐下,板凳面子发出轰然巨响。

说老实话,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上课时不安静是不对的。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真材实料,谈吐优雅,属于我们任课老师中的高手。不过这门课程,实在也是讲不出什么道道来。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讲课不依教材,像芝麻汤团李湘萍这样做笔记功力精深的学生,就很占优势,容易出成绩。我们的教材,往往都喜欢把19世纪乃至18世纪以前的古老例子拿来分析,经济学的进步却日新月异。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不能把那些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知识再度传授给我们。他能够把世界经济状况一直说到本世纪五六十年代,介绍近现代一些比较有名的经济学理论,已经很不容易、也很吃力了。

大学女生一般都容易迷恋有风度有修养的男老师,芝麻汤团李湘萍喜欢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可谓水到渠成。

期末考试,我的《政治经济学》又得了59分。

由此可见,颇有些真材实料的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也未能免俗。

我不知道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怎么得出这么微妙的一个分数。这个成绩让我在家里过不好年,得提前好几天,早早赶回学校参加补考。

我跟我母亲撒谎说,我提前返校,是因为学校里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处理。我这么说,好像自己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了。我要处理的确实是一件大事情。学生手册里,把补考和不及格这样的事情列位头等大事,我不得不认真对待。

我母亲见我又一次提前返校,跟街坊邻里说:“我儿子出息了,学校里老师很看重,让他早点回去……”

我非常惭愧,非常想再度发誓。

芝麻汤团李湘萍迷上了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这让我感到相当气馁。像我这样一个毛头小伙,要跟风度翩翩学识渊博的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进行竞争,实在是太困难了。

算来算去,我发现自己仍然只有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这样一个选择。

第二十一章

不管白猫黑猫,抓住机会的就是好猫。

一天晚上,图书馆关门,我走出阅览室门口,一眼就看见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正在寄包处拿东西。

晚上十点不到,夜黑风高。

我赶紧走过去,跟在她后面一起下台阶。

正像暗度陈仓黄建新说的那样,下台阶你搀她一把,就显得很自然了。

我一把搀住了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胳膊。

也许过于突然,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吓得惊叫了起来。

我赶忙说:“是我,是我,别叫!”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说:“松手,松手啊,你吓着我了!”

我没有松手。

如果我松手,接下去该怎么办?这点暗度陈仓黄建新并没有提醒我,所以我不能松手。

“你不松手,我就叫了!”

“别叫!”

“非礼啊,非……”

我的手像弹簧一样收了回来。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

我非常懊恼,只好收住脚步。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拐角处。灯光昏暗,我有些百无聊赖,只好跟着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消失的方向往前走。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并没有回女生寝室,而是往我们男生寝室方向走。我远远地跟踪着,发现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走进了我们男生一舍,然后上了三楼,一拐弯,不见了。

这是一次失败的跟踪。

我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感到非常纳闷。

在学校里,每个周末和周日,都各有一场舞会。学生活动中心里,女生众多,熙熙攘攘。在我看来,每一位都有可能成为我未来良种后代的妈妈。

学生活动中心里有好几个大喇叭,音响震耳欲聋。无论革命流行,无论港台欧美,只要能够放出声音,都能够成为舞曲。

我站在活动中心边上,眼前昏暗而凌乱的灯光下,大家都在旋转,很多妹子可以选择,不过只要你迟了一步,这些妹子转眼就会消失。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妹子发出邀请时,她瞟了我一眼,微笑着摇摇头拒绝了我。我想她是刚刚跳完一曲,累了。转眼间,她就在一个高佬的邀请下,混进了人群中。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她站在墙边,边看着舞池中心,边轻轻摇动。

千百惠唱的歌声充斥着学生活动中心: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温柔——

本来我跟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有些关系的,但是那次约会之后,我们就变得没有关系了。我们之间,变成了陌路。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暗度陈仓黄建新说得对,盖上私章,问题就好办了。大学几个月,我连梦的手都没有抓到,仅仅停留在梦游和梦遗上。

我正想着,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就被一个男生拽走了。

请走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这个男生是稻草金条梁卫平。

我是在团委社团联里认识稻草金条梁卫平的。有人哄骗我们这些新生来团委打杂,我一进到团委的这间破房里,就感到头昏脑涨。

团委占据的是学生活动中心旁边的一片平房,有好几间。晚上,其中一个房间还放录像搞创收。录像大多是港台的烂片,人们花五毛钱进去,坐在一排密密挨着的椅子上,看着电视里散发着无数麻点,声音吱吱乱响的录像片,好像在搞什么非法聚会。我有一种感觉,这里肯定是个是非之地。

社团联在里面占了一个房间,中间有一张大桌,上面堆着海报纸、墨水、毛笔和其他的一些垃圾。我们在这里,每天忙着写海报,出海报,外加胡天胡地乱扯。

稻草金条梁卫平跷着脚在那里吸烟,顺手也给我扔了一枝。

我说,“谢谢,不会!”

稻草金条梁卫平很夸张地皱起了眉头,“怎么?不会?那你赶紧要学会,不会吸烟,当什么大学生?”

我心想,丢喇嘛,上大学跟吸烟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这家伙的样子流里流气,我一看就非常不顺眼,感觉跟我们河唇中学里那些小流氓差不多。

我说:“现在我还不会……”

稻草金条梁卫平大大咧咧地说:“哦,没有关系,新生嘛,都这副德性,整天装出很有理想的样子。”

稻草金条梁卫平说的是至理名言,听在我耳朵里却是逆耳之言。

我们寝室里,乱投枪张文学首先学会吸烟,接着是暗度陈仓黄建新和鸡肉斧马为民。二年级,我和阴阳书生刘向阳也不知不觉地被发展成了烟友。袖里乾坤朱幼斌意志坚定,我们也就没有发展他加入吸烟队伍。我们也不带他去玩,吸不吸关我们什么屌事?

第一次见面,稻草金条梁卫平就给我糟糕的印象。

我觉得这梁卫平一定不是农民后代,跟我们明显不是一个阶级。后来,引领我进入社团联的线人就说了,稻草金条梁卫平的老爸是北京的某某装备部副部长。

我觉得自己应该有气节,不尿稻草金条梁卫平这个臭夜壶。

我的意志极其不坚定,当地下党显然是非常不合适。稻草金条梁卫平善于使用糖衣炮弹小吃小喝这种手段笼络人心。他带我吃了几次酒,见了几个人,我就不由自主地变成他的马仔了。我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个东西,不仅跟骨头很硬的鲁迅先生不能比,跟一般的革命前辈也望尘莫及。

稻草金条梁卫平见多识广,油嘴滑舌,有过很多女朋友。

稻草金条梁卫平说,女人是衣服,大学四年你不换几套简直就是糟蹋青春。在大学里重要的不是死读书,而是抓紧时间谈情说爱。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稻草金条梁卫平没心没肺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他竟然也是那么冲动。

我听说,那年在北京,他扛着红旗到处乱跑,被横冲直撞的汽车撞到阴沟里,因祸得福,捡回了一条小命。回到学校,他变得沉默寡言了。毕业后,他去了海南。过了两年,他就失踪了。又过几年,他又出现在北京。

大学时代,我十分佩服稻草金条梁卫平,同时也非常看不起他。我觉得这混蛋简直是道德败坏,如果严打,他应该被抓起来游街。

我们班上很多女生却都对他有好感。

对稻草金条梁卫平最有好感的,是门板大刀刘丽春。

不过,稻草金条梁卫平在门板大刀刘丽春这里仅仅是虚晃一枪,随即暗度陈仓,之后,门板大刀刘丽春对他就再也没有好感了。

刚上大学时,我还有些理想。学问上,我曾经想过要当一个像钱钟书那样的大学者,看了《围城》之后,发现自己跟克莱顿大学毕业生方鸿渐先生相差得太远,只好悻悻然作罢。爱情上,我是个泥腿子后代,刚刚爬上岸,腿肚子上的泥巴还没有洗干净,不敢自比贾宝玉,只好从薛蟠这些次要人物里寻找偶像。薛蟠虽然比较低俗,却是太子党,不稼不穑,丰衣足食,亦非我等泥腿子后代所能仰望企及。想来想去,文学史上确实没有太多的偶像可以模仿。俄国社会主义浪漫主义作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倒是有那么一两个人物可以膜拜,可是到了在我们上大学的时代,钢铁早就炼回铁疙瘩了。这个时代,贵族女人再度走俏,工人阶级又一次靠边站。我们这些进城的泥腿子,基本上都是《人生》里的高加林。高加林一门心思想进城,遭到正人君子的唾弃,我却与之心有戚戚焉。

跟一个大城市的姑娘好上,不管她的辫子长不长,这是我毕生为之奋斗的梦想。

爱情这东西很神秘,我那时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玩意。稻草金条梁卫平这么糟蹋爱情,主要是因为他本人是太子党有本钱。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别人却并不认为他是渣子。

我这样的人,跟稻草金条梁卫平不在一个起跑线。

在昏暗的灯光中,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正开心地听着稻草金条梁卫平说着什么。

稻草金条梁卫平舞跳得很熟练,黎小清配合得也行云流水。

我心里有些涩涩的。

有人转着圈圈过来。

我往后退了一步,想往外走,却跟一个女生撞在了一起。

“钟理和?”我感到自己所撞之处,软软绵绵,很是舒服。

门板大刀刘丽春拍了我一下,“丢魂了?”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是来找清清的吧?”

“清清?”我下意识地撒谎,“没有,没有!我不找黎小清……难道我就不能来找你?”

门板大刀刘丽春笑了,“真的?”

我说:“千真万确。”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为什么你不找清清?”

我说:“我干吗要找黎小清?”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你喜欢她啊?你忘记了?”

我内心恼怒,表面却装得毫不在乎,“我忘记了!”

我是一个怯懦的人,对女生尤其紧张。

究其原因,跟我中学的女同学无影腿严丽丽有着莫大的关系。

为了掩盖我的怯懦,我常常有意识地撒谎。一开始是有意识的,后来是无意识的,再后来,张嘴就撒谎,根本不需要思考。进了大学,我撒谎的恶习越来越严重,也渐渐地成了习惯。在大学里,撒谎是一种人人必备的生存技能。这就跟在农村你必须学会插秧一样,在大学里,你必须时刻准备着撒谎。

我其实并不爱撒谎,不知道为什么,一张嘴就说出跟自己真实想法不一样的话来。我对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其实非常着迷,在火车上我就迷上她了。虽然我不知道火车上的那个马尾巴辫子是不是她这个马尾巴辫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性在于她也是一个马尾巴辫子。我却不能大大方方,自然而然地把话说出来。我喜欢,但是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我想什么不说什么,不想什么倒是乱说什么。对门板大刀刘丽春,我因为毫无觊觎之心,跟她在一起不感到紧张,反而轻松愉快,张口就可以乱讲。

很少人邀请门板大刀刘丽春。

在那个时代,门板大刀刘丽春气势汹汹的身材只有乱投枪张文学这样的先知先觉者才能欣赏。学校里更多是类似我这样趣味简单的庸众,只知道随大流喜欢马尾巴辫子,不知道特立独行,没明白啥子叫做个性。那个时代,个性不过是一种嘴巴里说说的东西,就像什么什么主义一样,说完就忘。

看着门板大刀刘丽春落寞的样子,我于心不忍,主动邀请她跳舞。

我们转进舞池。

一曲终了,我东张西望,看不见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影子,就跟门板大刀刘丽春站在一起,边东张西望,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又陪门板大刀刘丽春跳了好几曲,渐渐地,我们的配合变得越来越默契。门板大刀刘丽春胸脯非常有侵略性,我揽她后腰的手臂已经尽量抻长了,她的胸脯还是紧紧地抵在我身上,让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我说,我请你去喝咖啡吧。

门板大刀刘丽春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赶紧说:“我是诚心的,非常诚心。”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清清不见了,好像是跟梁卫平走了……”

我说:“不管他们了,我请你去喝咖啡。”

门板大刀刘丽春坐在我对面,用勺子轻轻地搅动杯子里的咖啡。

我说:“你加不加糖?”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加。”

我说:“噢……”

门板大刀刘丽春问:“你呢?”

我说:“我不加糖!”

门板大刀刘丽春笑笑,“你还挺赶时髦的。”

我愕然,“不是流行喝咖啡不加糖么?”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没有人真的喜欢不加糖的咖啡……”停了片刻,她说,“难道你喜欢不加糖的咖啡?”

我说:“说实话,加不加糖,我都不喜欢。”

门板大刀刘丽春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笑意,使我感到自己的话可能非常幼稚,“你说了实话,钟理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其实你这个人有点意思的……说实话时最有意思……”

我说:“说实话有时候挺费劲的……”

门板大刀刘丽春呵呵地笑了起来,“呵呵,我靠!干杯!”

“干杯!”

我看着门板大刀刘丽春,感到很温馨。我们好像打破一个显而易见的骗局,相互之间,一下子就觉得距离靠近了很多。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钟理和,你真的喜欢清清?”

我犹疑片刻,诚实地点点头。

门板大刀刘丽春问:“你知道黎小清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吗?”

我说:“什么样的?”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具体我就不说了,免得打击你……”

我说:“你说说看。”

门板大刀刘丽春停顿了一会儿,看着我。

我说:“没有问题,你说!”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黎小清把你的信给我看了,本来她根本就不愿意去,还是我劝了半天,她才答应见见你,让你死心的。”

“哦?”

“黎小清没有跟你说过吗?她心目中的男朋友,父亲起码局长级,身高必须一米八以上……”

“这算是什么标准?这跟爱有关系吗?”

“这就是黎小清的标准……”门板大刀刘丽春说,“我不知道跟爱有没有关系……”

我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标准,我同样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喝咖啡不加糖才有品位。

“怎么回事?”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只好不说话。沉默了一会,我没话找话地问门板大刀刘丽春,“你呢?你什么标准?”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我什么标准关你什么屁事?”

“当然关我事了……”我说,“万一你看中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呢?我早点知道,好拍你马屁啊?”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臭屁!”

我涎着脸看着门板大刀刘丽春。

门板大刀刘丽春就像一只熟透了的桃子,浑身散发着一种甜甜的香气。

这时,我看见稻草金条梁卫平和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一前一后地进了咖啡馆。

我说:“说说嘛,说说看……”

门板大刀刘丽春端起咖啡,一口气喝了半杯,一声不吭。

第二十二章

上大学有两个痛苦:一个是上课,另一个是晨锻炼。

上课虽然比较难熬,但是跟晨锻炼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鸟事。按照学校有关要求,我们每个人一学期要跑满整张锻炼卡,才能得到体育课的学分。

盖章的体育老师,男男女女一伙强人,不论春夏秋冬,一大早都会站在丽娃河的桥头上,好像拦路抢劫的强盗。我们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们就在锻炼卡上盖一个私章。盖完章,我们就像被宣判了死刑一样,心情一下就变晴朗起来。

大冬天,寒风刺骨,裹在被窝里都冻得发抖,谁也不愿意爬起来跑步。

这个问题不加以解决,上大学就毫无乐趣。

暗度陈仓黄建新是篆刻方面的天才。据说在老家,他就曾经拜过某前私塾先生的打杂弟子为师,苦练了好几年刀工,练就了一门刻印章的绝活。鉴于体育老师如此缺乏同情心,暗度陈仓黄建新就略施小技,把体育老师的印章拓下来,试用过各种材质,来模刻这些老师的名字。各种字体,他都刻得惟妙惟肖。最后,暗度陈仓黄建新找到了最便宜也最经济的材料——地瓜——完成了刻章的工作。刻完之后,暗度陈仓黄建新就给我们的锻炼卡全都盖上体育老师的名字。我们集体请暗度陈仓黄建新吃了一顿大餐,喝掉了十几瓶光明啤酒,吃掉了五六盘炒螺蛳。我们酩酊大醉,回到寝室里一觉睡到大天亮。

睡懒觉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不仅对身体健康有好处,而且对精神状态大有裨益。

俗话说,技不压身。暗度陈仓黄建新这小子的篆刻技术,终于让他捷足先登,得到了美好的回报。

有一天晚上,大家跟往常一样闲聊,聊着聊着,就往女生那方面说过去了。

暗度陈仓黄建新忽然愉快地叹了一口气,“妈的,老子终于给辛小梅盖章了……”

我们都吓了一跳。

大家安静了好一会儿,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是一窍的坏水。我不知道鸡肉斧马为民、乱投枪张文学和阴阳书生刘向阳他们脑子里想什么,反正我立即想到暗度陈仓黄建新那双淫荡的手搁到肉包子辛小梅屁股上的邪恶样子。

乱投枪张文学首先忍不住了,“盖章?妈的,盖章是什么意思?”

暗度陈仓黄建新显得非常平静,“盖章,就是盖章的意思……”

鸡肉斧马为民说:“也就是说,你把辛小梅办了?”

暗度陈仓黄建新微微点头,“然也。”

“我操!”我们异口同声。

阴阳书生刘向阳非常愤怒,很不理智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无聊,无聊,同学们,同学们,谈点高尚的话题好不好?”

“高尚?什么高尚?”

“是啊,除了盖章,还有什么屌事值得一谈?”

阴阳书生刘向阳假装思考了半天,但是找不到任何的答案。其实问题很简单,学习无聊,社会上的事情更加无聊,不谈谈女生和她们的身体谈什么?阴阳书生刘向阳也不是一个傻瓜,眼下正在一门心思地要入党,可见脑袋瓜子相当不错,他也想不出比谈论男女关系更加合适的话题。

那个时代,市场经济处在萌芽阶段,谈论金钱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大家都觉得很庸俗,弄不好就要被看不起,很长时间都会抬不起头来。谈论火星和月亮,也非我等的兴趣所在。

乱投枪张文学忽然说:“谈谈博尔赫斯吧,现在博尔赫斯流行,人人都模仿博尔赫斯……”

“我操!”我们又异口同声。

袖里乾坤朱幼斌忽然很无趣地说:“睡觉,睡觉,明天还要去晨锻炼呢……”

在我们寝室,一直坚持晨锻炼的,除了鸡肉斧马为民,就是袖里乾坤朱幼斌。袖里乾坤朱幼斌努力上进,肚子里藏着很多小九九。

鸡肉斧马为民为自己制定了周密而严谨的锻炼计划。早上起床,他在被窝里先做一百个仰卧起坐,一百个俯卧撑。下床后,像青蛙一样,跳一百下。哑铃,双手各举一百下。洗脸刷牙完毕,去跑两千米,顺便把晨锻炼给办了。然后,鸡肉斧马为民喝一碗豆浆,吃六两米饭——为此,他的伙食费大大超支,不得不常常厚着脸皮跟我们借菜票,其实就是有借无还。鸡肉斧马为民希望自己最后炼出像史泰龙一样的肌肉,好好教训教训半斤八两陆国柱老师。也许是锻炼过头的缘故,鸡肉斧马为民晚上睡得特别香,呼噜打得震天响。

鸡肉斧马为民是个有理想的人,这点他在我之上。

我酷爱睡懒觉,常常从早上一直睡到下午,直到不得不起来吃晚饭了,才浑身腰酸背痛地爬起来。吃晚饭,又开始准备躺在床上睡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念小学中学,我虽然也是一个浪荡少年,但是睡觉起床一直比较准时的。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架被草草地拧了几个螺丝钉的闹钟,本来就摇摇欲坠,勉强坚持到大学阶段,终于哗啦一声散架了。

袖里乾坤朱幼斌的作息像他的闹钟一样准时,早上六点半起床,晚上九点半睡觉,做事情一丝不苟。他要是理科生,这么认真也就算了。可是在中文系,我们觉得最基本的姿态就是混日子。谁混得松快,谁就牛逼。我们特别看不起像袖里乾坤朱幼斌这样的好学生。每天早上,他的闹钟一响,我们整个寝室都哈欠连天,抱怨连篇。

乱投枪张文学说:“操,应该把朱幼斌的闹钟卸了,一大早就哇哇哇乱叫,觉也睡不好,真是太讨厌了!”

暗度陈仓黄建新想出了一个馊点子,“不用卸,很简单,你把闹钟泡在水里十分钟,然后拿出来,擦干,这个闹钟就完了。”

暗度陈仓黄建新这个主意简直太损了,我们都不得不非常佩服。

第二天早上,袖里乾坤朱幼斌有史以来第一次错过了起床时间。

他起床时是早上八点半,莲子炖鸡柳亦恭老师的课已经开始了半个小时。他看看窗外热闹的阳光,又看看自己的闹钟,再看看我们。

最后,他抓住自己的闹钟,狠狠地摇了几下。他可怜的闹钟就像憋了整整二十四小时没有小便一样,哗啦啦地洒出一泡细长的尿水来,从他的手上,顺着手臂,一直淌到他的胳肢窝里。好在它毕竟是闹钟,不懂得背诗,更不会用小便在地上写《静夜思》。袖里乾坤朱幼斌的闹钟也没有彻底损坏,就是脑子进水了而已。人脑子进水都会出问题,何况一只小小的闹钟乎?从此之后,他的闹钟变得懒惰、迟钝、神经质起来。有时候,还没有到要闹的时间,它就发疯一样狂响。有时候,连我们都起床了,它仍然一声不吭。

袖里乾坤朱幼斌低声地咒骂:“擦那娘屄!”

我们都知道他是在用上海话骂人,但不知道他是骂闹钟,还是骂把他闹钟浸在水里的人。

袖里乾坤朱幼斌第一次错过了晨锻炼,还上课迟到。

他完美无缺的人生,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裂隙。

晚上,我一直做梦,在梦里也胡思乱想。我似乎给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盖章了,也似乎没有盖。有一次,我正要给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盖章,忽然,稻草金条梁卫平出现了。

稻草金条梁卫平在远处轻轻地一招手,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就对我说,拜拜了,您哪!

我非常疑惑。

凌晨,鸡肉斧马为民忽然在梦里大声地说:“妈的老黄,你必须彻底坦白,到底是怎么给辛小梅盖章的?”

我们大家一下子都被他喊醒了。

那样一个寒冷得像冰窖的凌晨,整个宿舍楼都在呼呼大睡,我们寝室却像一群耗子,蠢蠢欲动。

暗度陈仓黄建新也来劲了。

暗度陈仓黄建新说,肉包子辛小梅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怨不得他趁机下毒手。肉包子辛小梅不知道怎么得知了暗度陈仓黄建新会盖章的消息,趁着我们宿舍没人,悄悄地来找暗度陈仓黄建新。

暗度陈仓黄建新二话不说,就给肉包子辛小梅的晨锻卡上盖了一个章。

这个章惟妙惟肖,肉包子辛小梅看得心花怒放,激动得上来就给暗度陈仓黄建新亲了一口。

暗度陈仓黄建新说:“就一口?是不是盖一个,亲一口……”

肉包子辛小梅也不是吃素的,“亲就亲,谁怕谁?”

肉包子辛小梅跟我一样,别的爱好没有,就是喜欢睡懒觉。她在寝室里总是最后一个起床,门板大刀刘丽春每次都大声咋咋呼呼地伸手拉她。

肉包子辛小梅的著名口头禅:把我毙了吧,让我再睡一会。

在暗度陈仓黄建新这里盖章之后,肉包子辛小梅成了她们寝室里的第一个逃兵。

肉包子辛小梅说:“你们去跑吧,我再睡一会儿……”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睡懒觉的吸引力也是无穷的。

肉包子辛小梅一个人的变节,让其他人都感到了睡觉的美好。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芝麻汤团李湘萍、南国红豆周卫红都渐渐地爱上了自己的床。只有门板大刀刘丽春还是那么准时,那么认真,那么精神十足地起床,洗脸刷牙,穿鞋跑步,拉着最后的伤兵咬文嚼字尚文洁一起冒着寒冷去跑步。

门板大刀刘丽春对肉包子辛小梅很不满。

门板大刀刘丽春对肉包子辛小梅说:“梅梅,你这样做很不好。万一被老师发现就惨了。”

肉包子辛小梅说:“什么被发现?”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黄建新给你盖的章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肉包子辛小梅撇撇嘴,“我才不怕呢,刻得那么像,谁能发现?除非你去告密……”

门板大刀刘丽春的脸色颇为不悦,“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告密?”

肉包子辛小梅揽着门板大刀刘丽春的粗腰,捏捏她雄赳赳气昂昂的乳房,涎着脸说:“我们是好姐们嘛。”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私刻老师的私章是不对的,你知道吗?”

肉包子辛小梅说:“这又不是去做什么坏事。”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谁说这不是坏事?这就是坏事!”

肉包子辛小梅说:“我才不管这么多呢。只要不用去跑步,别的我不管。”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跑吧,跑步多好。锻炼身体,精神还好。像你这样,总有一天,会胖成一头猪的。”

肉包子辛小梅说:“胖成一头猪我高兴,你管不着。我喜欢睡懒觉,胖成一头大象,我也要睡,除非你把我拉出去毙了。从小学到高中,我都被迫害十几年了,上了大学,还不放松放松啊?”

“狡辩!”

肉包子辛小梅说:“老大,你自己去吧。拜托!拜托!”

肉包子辛小梅和门板大刀刘丽春的对话在她们寝室造成了巨大的不良影响。

芝麻汤团李湘萍先抵挡不住,央求肉包子辛小梅带她找暗度陈仓黄建新,在锻炼卡上盖章,舒舒服服地睡上了美妙无比的懒觉。接着是南国红豆周卫红。在别人都手忙脚乱地收拾,打着哈欠去跑步时,她们三个人在床上岿然不动,打着甜美的轻鼾,就像三头无忧无虑的小猪。

在我们寝室,这三头小猪,变成了我、暗度陈仓黄建新和乱投枪张文学。

暗度陈仓黄建新认为,肉包子辛小梅虽然不算很漂亮,但是挺有味道。尤其是她的胸脯,软绵绵的,像个大垫子,枕在脑袋上,一定能够做个好梦。

乱投枪张文学说:“吹牛吧你,难道你枕过?”

暗度陈仓黄建新说:“现在我没有枕,不等于日后我不枕。”

闹了半天,暗度陈仓黄建新说给肉包子辛小梅盖章了,原来不过是盖地瓜章。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进展。

乱投枪张文学说:“枕吧枕吧,总有一天,被你枕出问题来……”

没有想到,乱投枪张文学这个乌鸦嘴的话果然变成了现实。

不知道是谁告的密,暗度陈仓黄建新私刻印章的事情被如意算盘被崔成儒老师知道了。

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寝室里打牌,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笑眯眯地进来了,把暗度陈仓黄建新给叫了出去。

暗度陈仓黄建新这一去,就是一个下午。

暗度陈仓黄建新蔫头蔫脑地回来时,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已经通过威逼利诱、胡萝卜加大棒子的手段,把所有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暗度陈仓黄建新毕竟还是一个新生,抵挡不住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的威胁恐吓,把我们全都供了出来。

暗度陈仓黄建新被记大过一次。我们每个人都写了检讨不说,我、乱投枪张文学、暗度陈仓黄建新、肉包子辛小梅、芝麻汤团李湘萍和南国红豆周卫红的晨锻炼卡全部作废,第二个学期重来。

这个事情,把我们都弄傻了。

肉包子辛小梅哭了整整一天。

第二个学期,我们都被逼无奈,只能早早起床去晨锻炼。

第一个学期已经老老实实锻炼完的鸡肉斧马为民、阴阳书生刘向阳和袖里乾坤朱幼斌却舒舒服服地睡着懒觉。

暗度陈仓黄建新还要到女生寝室去等肉包子辛小梅。

为了赎罪,暗度陈仓黄建新一直陪肉包子辛小梅跑了整整一个学期,跑着跑着,两个人就真的好上了。

一定是有人向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告了密。

我们先是审问了鸡肉斧马为民。鸡肉斧马为民对天发誓,对地发誓,还对着自己的先人发誓,让我们终于相信,这件事情不是他干的。我们接着怀疑阴阳书生刘向阳,但是阴阳书生刘向阳矢口否认。紧接着,袖里乾坤朱幼斌也主动地跟我们交心,说如果是他干的,就让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铁锅把他活活砸死。

这件事情,遂成了悬案。

暗度陈仓黄建新非常气愤,对着我们赌咒,“被老子查出来的话,不打断他两根肋骨,就不是我老窦屌出来的!”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笑眯眯地看着暗度陈仓黄建新,“黄建新,你已经被记大过处分了,难道你还想被学校开除?”

一想到被学校开除,将要被遣送回广西老家,在无边无际的红土地上,脸朝红土背朝天,每天早起晚归,插秧割稻,暗度陈仓黄建新就吓得浑身发抖。肉包子辛小梅就算是一个古代的贞烈女子,愿意跟他回到十万大山深处,他们一刻不停地生啊生啊,生出一大堆小屁孩子,又有什么意思?

暗度陈仓黄建新对我和乱投枪张文学恶狠狠地说:“你们两个人一定有一个是无耻叛徒!老子从此之后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我和乱投枪张文学面面相觑。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至少,这件事情让暗度陈仓黄建新终于货真价实地给肉包子辛小梅盖了章,首先在我们寝室实现了脱贫,大步流星奔了小康。

第二十三章

第一个学期过去了。

我播下了龙牙,收获了跳蚤。

作为新科大学生,我进了华东师范大学校园,可以比喻为老鼠掉进了米缸。掉进了米缸之后,我这只懵头懵脑的小老鼠膨胀成了熊瞎子。我熊瞎子掰苞米,掰一个扔一个。一个学期下来,我到处打游击,游而不击,在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芝麻汤团李湘萍和门板大刀刘丽春这几个有限的山头上转来转去,丢了根据地。

春节回老家,我特意去找老同学无影腿严丽丽,想重温一下旧梦。

高中毕业后,我到县城一中补习班喝中药滋补身体,无影腿严丽丽同学一毕业就进了河唇车站,当上了一名光荣的售票员。

无影腿严丽丽皮肤嫩,身材好,眼睛大,嘴巴小,制服上身,妥妥帖帖非常美妙。一年多没见到,她的胸脯明显增高。在她的左乳房上面,那个售票员的小铜牌被乳房顶得微微上翘,让我看得心荡神摇。

我的家乡山好水好妹子好,无影腿严丽丽身体稍短腿脚略长,是标准的蚂蚱腿马蜂腰,皮肤白里透红如蜜桃。她的声音轻轻柔柔,闻之三日不知肉味,总而言之,一看到我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伤心欲碎。

“你还好吗?”无影腿严丽丽落落大方问我。

“还好!”我说,“我上大学了,你呢?”

“我也还好,我已经结婚了……”无影腿严丽丽说。

我被她的回答惊得瞠目结舌。

十九岁的花样妹子,我的创伤而甜蜜的记忆,永远难忘的无影腿严丽丽,竟然在我上大学不到半年间,就不知不觉地嫁作他人妇了。

难怪她看起来那么成熟,那么让人着迷。

我的家乡雷州半岛地处热带亚热带交汇处,一年四季温暖如夏,太阳当空照,暴雨如水浇,水果遍地有,庄稼三季收。像无影腿严丽丽这样的少女,十四五岁就成熟如蜜桃,十九岁已经身体玲珑窈窕,散发着浓烈的少妇味道。

无影腿严丽丽的结婚,意味着我的少年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我怀着无比的惆怅,从家乡返回学校,脑子里一直残留着无影腿严丽丽同学的音容笑貌。我原本对无影腿严丽丽还存有一点点觊觎之心,如有机会,我甚至想好马也吃回头草。不料,我这上大学的长征之路还没有怎么开走,自家的根据地就被连锅端掉。从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到无影腿严丽丽,我是进亦忧,是退亦难以回头,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从家乡带来了两个新鲜得活蹦乱跳的菠萝,一个与同寝室的死党们分享,一个送给友谊寝室对她们进行感情笼络。

我一直努力在心中抹淡对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印象。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有什么了不起?学校里有这么多女生,个个都出落得如花似玉,都是出生于大城市的妹子。她们就像荷花池里田田的叶子,在校园里丰沛地生长。我就算是雨天落下的一颗小水滴,说什么也能砸到一片叶子吧?我就算是水里的青蛙,也有机会在荷叶上面放声歌唱吧?

我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漂亮女生,感到自己仍然很有前途。

我越这么想,越感到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影子在我面前晃得频繁。我们是同班同学,在各种场合都能够遇到。

第二个学期一报到,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就给了我一个致命的打击:她把自己的马尾巴辫子剪了!

剪马尾巴辫子这个充满暴力色彩的动作竟然出现在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身上。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这个举动让我措手不及。

她怎么能毫无征兆地就把自己的招牌辫子给剪了呢?剪掉了马尾巴辫子的黎小清,就不能叫做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了,就只能叫做齐耳短发黎小清。对于那个时候审美情趣特殊的我来说,没有了马尾巴辫子的黎小清,就是扒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了,就不再是我心目中无比景仰的女神了。她走下了神坛,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生。

我看着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背影,感到自己的心变成了受到突然撞击的玻璃,一下子粉碎了。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还是跟门板大刀刘丽春形影不离。

学校里的课,我厌烦透了,能不上,就尽量不上。

第二个学期的新课《外国文学选读》由水煮鲈鱼董濛初老师担任。那个时候,我已经被现代派文学给控制了灵魂,对这门课非常期待,一开始并没有逃课。

水煮鲈鱼董濛初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外国文学的科班出身,这一直是个谜。他能够把一门非常精彩的外国文学,上得无聊到荒诞的程度,这点我却一直记忆犹新。

T•S•艾略特当时正红火,他的长诗、现代派文学开山及扛鼎之作《荒原》,也一直为各个新派作家所津津乐道:

四月是残忍的月份……

四月为什么是残忍的月份呢?因为四月,也就是我们的农历三月,英国的天气非常糟糕。对于诗人来说,这样的天气真是糟糕透了。水煮鲈鱼董濛初老师说,资本主义发展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如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所言,已经变成了帝国主义了。资本来到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毛孔里都滴着肮脏的血。帝国主义更是罪恶滔天,必将无法逃脱被消灭,被推翻的命运。四月象征着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穷途末路。

T•S•艾略特难道是个马克思主义者?

学习委员芝麻汤团李湘萍说:“四月是残忍的月份……预备,读!”

我们模仿着水煮鲈鱼董濛初老师的上海口音,“四月是残忍的月份……”

是的,四月相当残忍。

芝麻汤团李湘萍的声音清脆,悦耳动听,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短头发却灰头土脸,相当残忍。这种残忍,我很快就感受到了。

一天晚上,我早早就来到图书馆阅览室,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翻看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我本来不太喜欢卡夫卡,但是一石二鸟聂华原等老师极力推崇,说卡夫卡了不起,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变形记》一开始,卡夫卡就变成了甲虫。甲虫,我认为大概就是金龟子,又称花大姐。一个人变成了甲虫,这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变成甲虫的好处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能够让你的熟人认不出你来。如果我可以变成一只甲虫,心里一定非常高兴。甲虫的世界,可没有我们人类这么多的条条框框,男甲虫和女甲虫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的啰哩啰嗦之处。男甲虫喜欢上女甲虫,女甲虫也喜欢上男甲虫。这尤其让人快慰。梁山伯和祝英台分别变成了蝴蝶,在花草树木之间飞来飞去,告别了人世间的繁文缛节,想必相当惬意。由此可见,梁山伯祝英台和卡夫卡甲虫所见略同。

我个人很愿意跟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一起变成蝴蝶或者别的什么昆虫。不管那么多,只要成双成对,在树木花丛中到处溜达,不用上学,不用说谎,不用绕弯弯,什么事情都直来直去,高兴了就一家伙生下一大堆必将过上好日子的毛毛虫后代。

就在我胡思乱想,浮想联翩,面带微笑的时候,我的对面忽然坐上了两个人。

“钟理和,看你傻乎乎的,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啊?”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芝麻汤团李湘萍和门板大刀刘丽春。

我很尴尬,有一种心事被她们窥破的不安。

问话的是门板大刀刘丽春,她很疑惑地看着我。

门板大刀刘丽春旁边的芝麻汤团李湘萍也不解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说。

门板大刀刘丽春拿过我的书,翻了翻,疑惑地说:“卡夫卡?《变形记》?这本书很好笑么?是笑话?”

“一点都不好笑,这是一本外国现代派小说……”我说。

“不好笑你笑什么?”

“小说里有一个人,他一天早上醒过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我忍不住又咧开了嘴。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变成甲虫,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门板大刀刘丽春说,“再说,他要是变成了甲虫,那该多大啊?”

“书里没有说有多大,应该是一个很大的甲虫吧。”我说。

“这好笑吗?”门板大刀刘丽春说。

“有点好笑……”我想到了一大堆毛毛虫的事情。

好笑不需要什么理由,我越想就越觉得好笑。

门板大刀刘丽春伸手敲了一下我的脑门,“神经病!”

我连忙说:“我不是神经病,我是想到了毛毛虫……”

“毛毛虫很好笑?”

“毛毛虫不算好笑,但是蝴蝶挺好笑的……”我说,“我是想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

门板大刀刘丽春的脸惊讶得都拉长了,“《梁祝》那不是悲剧么?悲剧你竟然觉得好笑?”

“悲剧不好笑,悲剧不好笑!”我忍不住嘿嘿地笑出声音。

“神经病!”门板大刀刘丽春看看芝麻汤团李湘萍,又看看我,“完了完了,萍萍!完了完了!这孩子完了……”

芝麻汤团李湘萍微微一笑,“完什么啊?”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你不觉得他举动异常吗?”

芝麻汤团李湘萍说:“我觉得他很正常啊。”

我很感激、很讨好、很伤心地看看芝麻汤团李湘萍,很想表达一下自己的中心思想。我处在一种貌似微妙复杂、可能简单愚蠢的心理状态中,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甲虫确实不怎么好笑,不过我很愿意当一个甲虫。

也许我本来就是一只大甲虫,徒有人的外表,实际上是一只真正的甲虫。

或者说,我外形是人,精神是甲虫。

我的肉身非常沉重,在空气中无法自由飞翔。我的精神却是一个甲虫,可以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自己喜欢的枝头栖息。这样一来,我发现自己分裂了。我的肉体和精神分裂,身上有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裂缝。这道裂缝里,有一个蝴蝶的幼虫在费劲地挣扎。

作为一个雌蝴蝶,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已经不再是我第一眼看见的那个让我冰冻的妹子了。

“你应该去找心理系的人咨询一下……”门板大刀刘丽春说。

门板大刀刘丽春很诚恳。

有一天,心理系的人在河东食堂一楼摆摊当江湖医生时,我找到了总在一起打牌的雌蝴蝶叶辉,把自己的精神状态对他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雌蝴蝶叶辉惊慌失措地看着我,我是他未来漫长的心理咨询师生涯中的第一个病人,他必须慎重对待。而实际上,他的心理知识并不比我知道得多。

“我觉得我有病,哥们!”我诚恳地对雌蝴蝶叶辉说。

雌蝴蝶叶辉还是对我半信半疑,或许以为我在捉弄他。

雌蝴蝶叶辉是一个怯懦的人,他对自己缺乏信心。

我们四目相视,雌蝴蝶叶辉紧张地嘴巴不停地颤抖。

沉默了半个世纪,雌蝴蝶叶辉开了金口,“你真的觉得自己是一只蝴蝶吗?”

“没错,是一只雄性的蝴蝶……”我说,“我觉得自己精神分裂……”

“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雌蝴蝶叶辉说,“弗洛伊德……唉……弗洛伊德……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人类需要、需要……”

“哥们,你大胆地说,别担心……”我鼓励他。

“我也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雌蝴蝶叶辉难为情地说,声音低低的,已经近乎喃喃自语了。

我非常同情地看着他,感到我们俩同病相怜。

雌蝴蝶叶辉毕业后留校,在学校新开设的心理咨询室里当助理咨询师。

半年之后,他就请了病假。

学校的教工集体宿舍把雌蝴蝶叶辉折磨得精神衰弱了。

那段时间,他总觉得对面床铺生物系毕业的室友是一只神出鬼没的甲虫,每天晚上紧张得不敢合眼。

在雌蝴蝶叶辉那里得不到什么帮助,我就心安理得地当起了雄蝴蝶。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对门板大刀刘丽春感激有加。这个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子直来直去,一针见血地把我甲虫本质给揭示了出来。我活了十九年,一直以为自己志存高远,是一棵质地优良的木头,每天二十四个小时,日日夜夜地在风雨交加中木头木脑地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不过是为了当一根合格的木头。

芝麻汤团李湘萍半微笑半嘲讽地看着我。

在芝麻汤团李湘萍柔和的目光中,我感到自己很快就要现出爬虫的原形来了。

虽然我很卑微,但是我也有自尊。我被芝麻汤团李湘萍的目光弄得心烦意乱,心浮气躁。我赶紧把书拿回来,随手又拿起书包,决定开溜,却把钢笔忘在阅览室里了。

第二天傍晚,我和鸡肉斧马为民正在丽娃河边散步,鸡肉斧马为民忽然惊讶地说:“老钟,你看看,你看看,那不是黎小清么?她怎么……”

我顺着鸡肉斧马为民说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马尾巴辫子黎小清。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正跟稻草金条梁卫平掩映在肥厚的冬青树叶子后面,无声地谈笑。

鸡肉斧马为民就像看一只小鸡崽一样怜悯地看着我,“完了,完了,完了……”

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十来个完了,于是我就完了。

第二十四章

星期六下午,是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的现代文学课。

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当时以凌厉的文风独步文坛,有被李南蒋之称。他讲课时语不惊人死不休,年轻,气盛,身材矮胖,走路从不东张西望,鼻梁骨上架着一副宽边厚玻璃的大眼镜,身穿一件咖啡色的夹克衫。他站在讲台上不开口时,为人师表、风度翩翩。

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板书漂亮,讲着讲着常常会突然出神,显得非常深沉。每逢这个时候,我们全班大气不敢出,屏住呼吸,静听下文。

那个时代,深沉是男老师身上重要的魅力。

为争论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和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两个人到底哪一个更有魅力,芝麻汤团李湘萍和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吵了起来。

芝麻汤团李湘萍是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师的忠实崇拜者,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则欣赏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

寝室里剑拔弩张,一直争论到凌晨。

门板大刀刘丽春、南国红豆周卫红、肉包子辛小梅和咬文嚼字尚文洁都加入了战团。

最后,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抛出了一个惊人的难题,“好,你说江文明这好那好,那我请问你,如果江文明要你当他的情妇,你愿意吗?”

那个时代,江湖上还不流行二奶,情妇也还是一个贬义词。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这句话,可谓语惊四座。

寝室里本来嗡嗡嘤嘤,就好像十几只绿头苍蝇正在觅食。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恐怖问题,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电蚊拍,一下子就把这些苍蝇全都消灭了。

寝室里一片沉寂。

每个人似乎都开动脑筋在思考。

“愿意,还是,不愿意?”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紧追不舍。

芝麻汤团李湘萍没有吭声,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似乎已经占了上风。

芝麻汤团李湘萍沉默了一会儿,反问:“如果蒋小为让你给他做情妇,你愿意吗?”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几乎是一个嗝愣不打,“俺愿意!”

整个寝室炸开了。

在这种巨大的轰鸣声中,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成了寝室里的明星。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寝室里最不起眼的咬文嚼字尚文洁变成了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铁杆拥趸,对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亦步亦趋,处处模仿。她不久就像马尾巴辫子黎小清那样,到河西理发店把自己的辫子剪了,让理发店里那个像杀猪一样的大叔按照墙壁上贴着的香港明星钟楚红的样子,剪了一个超短发,两个耳朵露出来,脖子后面的毛脚也拉碴出来,显得非常生猛。她的新造型,在我们班形成了轰动。很快,这个在她们寝室里几乎是最不起眼的妹子,有了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景象。二年级第一个学期,她率先剃掉了自己的眉毛,每天洗完脸之后,对着镜子,用眉笔在眼眶上细细地涂抹,装点出两把柳叶弯刀来,杀气腾腾地干掉了我们这些小屁男生的一切非分之想。那个时代的美容工具比较劣质,咬文嚼字尚文洁的眉毛冬天还好,到了夏天,常常会蠢蠢欲动,有时化作飞天蜈蚣,有时变成八爪章鱼。

第二个学期,咬文嚼字尚文洁率先把自己的刘海吹成瓦片。

三年级第一个学期,咬文嚼字尚文洁做出了让整个寝室都不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举动:她搬出寝室,公然跟男朋友在后门的某个宿舍里同居。最让人惊讶的是,她的这个做法,既没有引起同寝室女生的嫉妒,也没有招致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的处分。

当时的学生宿舍里,女生八个人,一上一下,共四个双架床,每个人都躲在蚊帐拉得严严实实的床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明底细的帝国主义特务如果不幸摸到这里来,肯定要被吓死。

芝麻汤团李湘萍后来说,女生聊起男生来,也很色情的,一点都不比男生差。

“你们聊过我吗?”我非常好奇。

“没有!”芝麻汤团李湘萍干脆地说。

这个回答让我非常失落。

像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农民后代,没有任何本钱能荣幸地得到女生们的嚼舌。她们虽然跟我是同班同学,却空棺材下葬,目中无人。哪怕她们拿我当小丑,嘲笑我一下,挖苦我一下,讽刺我一下,我都非常高兴。可是,她们的话题中,只有老师、港台明星以及高年级的男生。我们这些同级的男生,确实要比女生成熟得晚很多,也笨拙很多。大学里,男生多是农民后代,女生基本上都是城市妹子。我们号称社会主义,农村和城市仍有巨大的差异。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惊人之语,久久留在芝麻汤团李湘萍的脑海里。

芝麻汤团李湘萍后来说:“黎小清真的是与众不同,她会做出令人惊讶的事情。”

我们说这话时,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早就越过了断尾扫帚黎小清时代,变成过大波浪黎小清,钢丝头黎小清以及秃头黎小清了。

在大学四年里,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花样百出的变化,总能让我们叹为观止。

“将来我会死在一个没有人来到过的地方,那也许是一个鲜花灿烂的山谷,也许是一个冰雪覆盖的悬崖……”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说。

三年级夏天,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给我们寝室送来一盆文竹。

那盆文竹清脆如烟,细如发丝,枝叶如梦如幻。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说:“请帮我照看一下,我要去西藏了……”

1989年之后,我们似乎都已经历尽了沧桑。

乱投枪张文学在去海南投奔稻草金条梁卫平之前,认认真真地跟我说:“哥们,黎小清,我就托付给你了……”

乱投枪张文学喝得烂醉,痛哭流涕,“兄弟们,我胡汉三一定会杀回来的!”

我们都跟他一一拥抱,痛哭。

“我们等着你率还乡团杀回来……”鸡肉斧马为民跟乱投枪张文学感情最好,他颤抖着浑身的肌肉,哭得涕泗横流。

“妈的!”乱投枪张文学说,“到时候老子架起机关枪,统统赶到操场上,全都突突突突!一个都不留。老子一个都不留……”

乱投枪张文学去了海南,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去了西藏。

冥冥花正开,畅畅燕新乳。

有一种力量,让我们分道扬镳。

这些都是后话。

在我进入大学之后,我的后话开始变得层出不穷。

那次,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讲着讲着,不知道怎么的就讲到了《荒原》,“四月是残忍的月份……你们知不知道这句诗?”

“知道!”乱投枪张文学抢先回答。

“你能不能谈谈,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问。

“董濛初老师认为,这句诗里是指英国的天气很糟糕,暗示资本主义的糟糕状况……”乱投枪张文学说。乱投枪张文学的话说得很有技巧性,既回答了提问,又推卸了责任,可谓一箭双雕。

“糟蹋精品!”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言简意赅地说。接着,他给我们讲开了《荒原》,一个与水煮鲈鱼董濛初老师的讲法完全不同的荒原世界。

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说,这句诗要是指天气,为什么不说“四月的天气很糟糕”而是说“四月是残忍的月份”?那么三月呢?五月呢?残忍不残忍?季节本身自然轮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是不带人类情感的。在这里,无情可以解释为没有人类所自以为是的那种情感,大自然的运动是按照自然规律进行的。人类的情感,比如残忍活着善良,跟天气有什么关系?四月的天气很残忍,那么六月的天气呢?很仁慈?残忍的天气,其实是一种隐喻,诗人在这里是要引出后面的句子。

学识渊博,博古通今,口若悬河,风度翩翩。这就是我们班女生对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的评价。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从稻草金条梁卫平那里打听到了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的宿舍地址,第二个星期,就带着同样对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着迷的咬文嚼字尚文洁,一起去登门拜访了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

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而且牵涉了我们班好几个女生。

不管怎么说,他上课时与众不同的思路,旁征博引的做法,对我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时我就觉得,一个人如果有学问,就可以弥补其他方面的不足。我做梦都想像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一样上讲台就能滔滔不绝,妙论迭出,把下面听讲的学生讲得如痴如醉。其他老师的课我能逃就逃,不能逃的就躲在后排打瞌睡。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的课我一直坚持上。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的《〈红楼梦〉赏析》,我也不逃,因为我不敢逃,逃无可逃。如意算盘崔成儒不仅是一个明察秋毫之末的辅导员,还是一名在职的古典文学博士研究生,他原来念本科时是复旦大学数学系,推算他的毕业时间,可以看出他乃是工农兵大学生,雅称大学普通班。他在学校里断断续续读了几年,一九七七年毕业,分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阅览室当资料员兼辅导员,成了老三届很多同学的老师。

这里面阴差阳错,让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感慨颇深。他当年在云南插队时玩命努力,低三下四讨好,终于在自己身疲力竭之下胜利的入党,得到广大的贫下中农的信任和推荐,被保送上复旦大学。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他依托资料室,拼命翻资料,再次艰苦奋斗,考上了古典文学的在职硕士研究生,写了一篇论述贾府到底是不是大地主的文章,获得了硕士学位。在职攻读博士研究生期间,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再接再厉,继续咬定《红楼》不放松,立根就在破岩中,见虫就咬,见缝就拱,凭着自己曾经在数学系掰过几年手指头的数学功底,认真地计算起了贾府的日常收支来。这个独特的研究视角,只有在数学系掰过几年指头的人才能想出来,这让他的博士生导师一苇渡江周歨谭兴奋了好几天,鼓励他深挖洞广积粮,韬光养晦缓称王。一苇渡江周歨谭是古典文学研究界的权威,他的充分肯定让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信心大增。有一段时间,他连到我们寝室来布置任务,都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算账。

当时计算机还不普及,如意算盘崔成儒的工作完全依靠自己的手指头。他曾经花了三个月,从头到尾把《红楼梦》里的助词清点了一遍,写成了一篇文章,在一苇渡江周歨谭教授的推荐下,发表在学科核心刊物《明清文学研究丛刊》里。

“……大家都知道《红楼梦》,都认得贾宝玉林黛玉……那么,人人都读《红楼梦》,大家都谈《红楼梦》,可是,有没有人用心算过,《红楼梦》里到底一共出现过几个有名有姓和无名无姓的人物?”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问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回答这个可怕的问题,脸上现出了拈花微笑。

他的问题,确实把我们都镇住了。

谁读《红楼梦》,会无缘无故地去数里面的人物数量呢?

“班上有几个同学读过原版的《红楼梦》?”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乘胜追击,又提出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问题。他的这个问题,可把我们班给搞惨了。停了停,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的目光像联合收割机一样扫过我们全班的脑袋,收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迷茫目光。

我自己暗地里想,确实没有读过原版《红楼梦》,只是看过几本连环画。说老实话,我连什么叫做原版《红楼梦》都弄不清楚。我惭愧地低着头,掐着自己的手指头,计算一下自己到底真金白银地读过多少本中国古代小说。这一掐,我都慌了:贵为中文系学生,我居然、似乎没有完完整整读过一部中国古代小说。我读过列夫•托尔斯泰、读过屠格涅夫、读过果戈理、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读过拉伯雷、歌德、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普鲁斯特、卡夫卡、里尔克、托马斯•曼、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福克纳、海明威、萨特、加谬、阿兰•罗伯-格里耶,读过各种各样流派的外国现代文学,却对中国古代小说一无所知。

在那个时代,我们的阅读趣味,全都在欧美那旮旯转来转去,最后转得头昏脑涨,糊里糊涂,仍然一无所获。

中国古代名著,我的可怜知识,大多来自连环画。

恍恍惚惚间,我似乎看到了一根细嫩的手臂举了起来。

这是一根力挽狂澜的巨手,让我们全班在备受打击中,一下子雨露滋润禾苗壮,蔫不拉几的脑袋,都汲取了养分,重新仰起头来。

“哦,李湘萍同学……”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看到了这根胳膊,似乎欣喜,又好像有些紧张,“……请、请你说说,你读过什么版本呢?”

“脂批本……”芝麻汤团李湘萍说。

“哦,不错不错,很好,很好。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普及本,读过这本,也还不错……”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说。

“我读的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是影印本……”芝麻汤团李湘萍说。

我们都惊呆了。

影印本?什么是影印本?我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也张大了嘴巴。

他看着芝麻汤团李湘萍,有一种特别的情绪,慢慢地流露出来。

“……还有蒙王府本、戚序本、程甲本、列藏本……”芝麻汤团李湘萍说,“断断续续的,好像是这些,也记不太清楚了……”

全班死一般寂静。

芝麻汤团李湘萍慢条斯理地说着,我们的嘴巴伴随着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的嘴巴,都慢慢张开,就像后来流行的韩剧主人公。

“我喜欢《红楼梦》……”芝麻汤团李湘萍说,“非常喜欢……”

“哦,哦,哦……”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说,“好,好,好……你为什么喜欢《红楼梦》?……”

“因为我爸爸……”芝麻汤团李湘萍盯着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说,“他在我妈妈生下我不久,就把我们抛弃,自己回上海了……”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似乎被芝麻汤团李湘萍的话击中,他急忙转过身去,假装写字,在黑板上划了几下,却画出了一个蜘蛛网。

这节课真是上得惊心动魄、波澜起伏,悬念迭出、峰回路转。

“我不知道《红楼梦》里有几个人物,”芝麻汤团李湘萍说,“从没想到过要算一下……”

芝麻汤团李湘萍竟然知道这么多我原先闻所未闻的《红楼梦》版本。乱投枪张文学一贯以文学专家自居,认为自己的创作已经达到新的水平,迈上新台阶,正雄心勃勃地在创作一部了不起的短篇小说准备参加校报发起的征文比赛。他听到这些话,嘴巴也张得很大,一线淡淡的口水,雨丝如麻未断绝。

“……你读过这么多的版本,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说,“还有同学读过别的版本吗?”

袖里乾坤朱幼斌也举手,“我读过人民文学出版社版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版的……”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点头。

“人民社的是汇校本。”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补充说。

“上古社的是影印的脂批本……”袖里乾坤朱幼斌说。

芝麻汤团李湘萍似笑非笑地看看我,我在桌底下竖起大拇指,对着她直表示崇拜。

芝麻汤团李湘萍撇了撇嘴。

我低声地说:“你别看我,我只看过连环画……”

芝麻汤团李湘萍抿嘴,“我也没有读过那么多,是瞎说的……”

芝麻汤团李湘萍的皮肤真是白,无影腿严丽丽根本不能跟她相提并论。一白遮百丑,更何况芝麻汤团李湘萍身材亭亭玉立,声音婉转迷人呢。芝麻汤团李湘萍的长睫毛也令人着迷,这副睫毛像门帘一样在她的眼前闪动,把那些看不见的灰尘拍打得抱头鼠窜。

“很好!”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说,“李湘萍同学和朱幼斌同学都读过原版的《红楼梦》,很不容易。如果我们要研究《红楼梦》这部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那么我们就不能忽视小说的版本问题。《红楼梦》有十二个以上的版本,还有不少伪造的材料,近百年来,专家学者已经做了翔实深入的研究,对很多真伪的材料加以甄别……”

“这多无聊啊。”乱投枪张文学低声地嘟囔说。

又到了法定犯困时间,我眼皮打架,脑袋昏沉。

我强打精神,竖起耳朵,却什么都没有听见。一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我都没有听到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告诉我们,《红楼梦》里到底有多少个人物。也许是我打瞌睡了,走神了,跑马了,或者干脆是像老和尚那样入定了,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说了我没有听到。

我们那时候的教室座位是活动的凳板,人一站起来,就会自动往后收。上课时,同学们稀稀落落地站起来,板凳发出的声音参差不齐。下课时,因为满脑子都是河东食堂的走油肉红烧肉,老师下课话音刚落,我们就齐刷刷站起来,发出一片整齐的轰鸣声。有些老师比较黏糊,说话拖拖拉拉,下课铃响了也没有说完,于是我们的耳朵就会听到其他教室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噼啪轰响声,弄得心猿意马,神不守舍。

我边收拾桌上的书本,边想着乱七八糟的问题。

门板大刀刘丽春走到我面前,把一支钢笔放到桌上,“钟理和,你的钢笔……”

我这才想起来把笔忘在图书馆里了,连忙感谢。

“不谢不谢您哪!”门板大刀刘丽春说,“下次小心点儿,别把魂儿拉图书馆就行了,魂儿那玩意儿咱可拾不起来……”

说完,门板大刀刘丽春像列火车似的开走了。

随后的几天,我觉得无聊透了。

袖里乾坤朱幼斌的录音机不断地放千百惠的歌曲,他那段时间迷死千百惠了。我都快听吐了,很想把他的录音机也放到水里浸一下。

千百惠是这样唱的:

芳香的咖啡飘满小屋

对你的情感依然如故

不知道何时再续前缘

让我把思念向你倾诉

录音机里,千百惠不知疲倦的要向什么人倾诉。对我来说,这基本上就是一种讽刺。我无法忍受一个大城市妹子对我这样公然的蔑视和欺骗。她亲口亲舌、轻描淡写地跟我说过她有男朋友了,在北京,可是不到两个月,她就跟稻草金条梁卫平形影不离。

我父亲说了,不要轻信漂亮的城市妹子。我却轻信了马尾巴辫子黎小清。

事到如今,我只能用同样的蔑视来对待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不然,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段时间,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影子。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想起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和稻草金条梁卫平的卿卿我我。我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控制住了。这种情绪反复无常,常常让我情绪低落。我看书根本看不进去,心态非常浮躁。乱投枪张文学、鸡肉斧马为民和阴阳书生刘向阳他们都在看书,谁也没有跟我说话,似乎谁也没有觉得袖里乾坤朱幼斌的录音机烦人。

我觉得他们是故意冷落我,让我感到无聊和难堪。

整个世界运转平稳,只有我被抛离在外。

我忍不住大声地对袖里乾坤朱幼斌说:“老朱,没完没了的《走过咖啡屋》,你难道不腻味?”

袖里乾坤朱幼斌说:“老好啊!”

“我操!”我说,“你不腻味?我都快吐了!换一盘!”

“我们要表决一下,实行民主……”袖里乾坤朱幼斌说,“大家说……”

“民主你个头啊!赶紧换!不换我把你这个破录音机给砸了!”我大声吼叫。

“好啦好啦,换一盘,换一盘……”袖里乾坤朱幼斌非常不情愿地换了一盘苏芮的《牵手》:

因为爱着你的爱

因为梦着你的梦

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

幸福着你的幸福

因为路过你的路

因为苦过你的苦

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

追逐着你的追逐……

以前我一直很喜欢苏芮的歌,这时我觉得苏芮非常矫情。

我根本无法快乐着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快乐,这点我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心胸也特别狭隘。我跟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之间,其实还谈不上真正的恋爱,我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当时我不这么想,我被自己受伤的情结给缠住了,无法摆脱。

我说:“操,矫情!换一盘!”

袖里乾坤朱幼斌的脾气出奇的好,又换了一盘齐秦的《大约在冬季》: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我啪地站起来,我感到自己实在无法忍受。

都是一些什么啊。风花雪月,痴男怨女,封建糟粕,情调小资。

我走出寝室,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厕所里。我在小便池前站了十几分钟,地球绕着自己的轴心快速地自传着,这件事情非常让人纳闷。我感到微微眩晕。我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挤不出半点尿来。我非常失落,我感到自己很失败。低落的情绪,让我在厕所里怅然若失。几个月前第一次来到这个厕所里时所感受到的那种亲切感,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

我被自己的脚步带到楼下,在宿舍门厅里看了一会儿报纸。报纸里尽是一些喜气洋洋的消息,我觉得这些消息跟我都毫无关系,看着看着就觉得特别无趣。

无趣。无聊。现代性的词语。

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着重给我们讲过“无聊”和“焦虑”这两个词。他告诉我们,这两个词是理解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关键。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就觉得特别无聊,但这跟西方现代派无关。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水桶,本来里面盛满清水,感觉很充实,忽然,这桶水被倒空了。我就像是一只空空荡荡的水桶,浑身上下,除了外面的皮肤之外,身体里面全都被掏空了。我的心肝脾肺,我的上水下水,全都不见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站在寒风中,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打发这无聊的感觉。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片枯叶,忽然撞到我的后脑勺上。梧桐树是落叶乔木,树上的叶子,在这寒冷的季节,应该早就掉光了。现在是寒冷的初春,新的枝叶正在酝酿,嫩芽正要萌发。这样一片弥经寒冬腊月之残酷摧残击打而岿然不动的枯叶,在这样一个无情的春天,不动声色地从枝头脱落了。我的后脑勺被击中,我空洞的脑袋骨发出哐当当的响声,我的身体接着开始发出共鸣声。

我必须找个地方,把自己填满。

上学时我必须找个地方把自己排空,现在我把自己填满。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愿望,同样迫切。最好有个北京烤鸭大师傅把我填满,浸泡在作料里,倒挂起来沥干,准备挂炉烧烤。

我逛到前门曹家巷饮食店,点了一盘炒螺蛳,一盘脆花生和两瓶光明啤酒。啤酒一瓶还没有喝完,我就不胜酒力了。好在螺蛳什么的已经把我填满了。我很有成就感。不管怎么说,身体里不再感到空空荡荡了,这就是充实,这就好了。

以前我总是从老师那里听到充实这样的字眼,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这下我明白了。普天之下最充实的动物,毫无疑问就是填鸭了。其次就是我。像我这样吃饱了睡,睡足了吃,每天脑子里转动着的就是鸡毛蒜皮和色情男女这些小事情的群众,表现出来的情绪就是充实,我们都被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给充实了。

我第一次参加高考的1986年,有些大城市的家伙吃饱喝足了没事可干,闹起了资产阶级自由化。这怎么可以?我们千百万警惕的中学生首先就不答应。我们写作文,对这种无耻的行径加以义正词严的批判,一盆屎尿兜头泼下,让你们这些丰衣足食思淫逸的贵人们臭气熏天。像我这样的中学生精神充实,对即将到来的政治考试题目必将出现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预言深信不疑,为此做好了充分准备。后来事实证明果然一语中的。

稻草金条梁卫平这家伙毫无疑问是搞过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一看他那副色迷迷,淫荡荡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中毒不轻了。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妹子,她根本就不懂得,也不明白这个自由化分子的险恶用心。

我思绪万千,从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想到芝麻汤团李湘萍,最后想到门板大刀刘丽春。

我押了酒瓶钱,把剩下的一瓶啤酒带回宿舍。不知道怎么的,我走到对门的黄花菜蔡文哲他们寝室里了。

黄花菜蔡文哲和衣锦还乡魏治锋正站在窗口,兴致勃勃地看着下面的林荫小道。这条林荫小道通往河东浴室,是男生和女生洗澡的必经之路。

我凑到他们背后,也朝窗外看。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对于时间的感觉完全错位了。我刚刚喝完酒,脑袋昏昏沉沉的,本来以为已经是深夜了,没有想到太阳才刚刚隐身,晚霞还流彩满天。

洗澡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在河东浴室,到那些本来像丑小鸭一样的女生披头散发灰尘扑扑地走进浴室,经过一番神奇的魔术,再次露面,脸色红润,精神抖擞,浑身上下滋润得仿佛刚刚在蜜缸里浸泡过。她们的长头发还滴着水,她们的脚步好像踩着棉花,她们表情甜蜜,神情怡然,就像一条条美人鱼。

黄花菜蔡文哲和衣锦还乡魏治锋不在寝室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反而兴高采烈地对着下面走过的女生评头论足。

黄花菜蔡文哲说:“这个漂亮,我操!”

衣锦还乡魏治锋说:“那个,那个长头发的更漂亮……”

我插嘴说:“漂亮有什么用?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衣锦还乡魏治锋说:“老钟,你这就庸俗了。我们是审美,知道吗?有一定距离的审美,才有感觉。”

没有想到,傻乎乎的衣锦还乡魏治锋,也懂得审美了。

黄花菜蔡文哲说:“我操,这倒是,漂亮不漂亮,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我说:“所以看了也白看。”

我把啤酒递给黄花菜蔡文哲,他咕噜噜喝了一大口。黄花菜蔡文哲是个酒桶,拿起啤酒瓶,就放不下了。

黄花菜蔡文哲说:“我们应该行动起来!”

我说:“行什么动?”

黄花菜蔡文哲说:“下去,向漂亮的女生求爱!”

衣锦还乡魏治锋说:“庸俗!”

我说:“你有这个胆量么?”

黄花菜蔡文哲说:“怎么没有?向女生求爱是我的特长,小菜一碟!”

我说:“吹吧!吹吧!北风那个吹吹吹!”

黄花菜蔡文哲说:“不信?不信咱们打个赌!”

就在这时,我第一眼看见了门板大刀刘丽春,第二眼看见了马尾巴辫子黎小清。

门板大刀刘丽春一只手侧抱着脸盆,一只手拿着梳子不停地梳头,脑袋微微偏向梳头的一边,便走边梳。她的头发也很长,发梢上似乎还滴着水,洇湿了肩膀上的衣服。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剪了短发,她的头发聚拢在脖子上,柔顺得像一只哈巴狗。

在红彤彤的晚霞映照下,她们显得富贵逼人。

刚上大学的女生都成双成对。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和门板大刀刘丽春一对,南国红豆周卫红和咬文嚼字尚文洁一对,肉包子辛小梅和芝麻汤团李湘萍一对。

门板大刀刘丽春走在前面,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走在后面,他们两个妹子慵慵懒懒、神情愉悦地走在晚霞中,就好像油画里的仕女图。门板大刀刘丽春身材丰满,她的胸脯随着走路的节奏一上一下地弹跳。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乳房的美,我对门板大刀刘丽春这样的妹子心存恐惧,而喜欢那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像当时的电影演员任冶湘一样纯洁的妹子。我一开始把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想象成任冶湘,然而她不是。现在,走在铺满晚霞,如同行进在花径中的门板大刀刘丽春被浴室的蒸汽熏得红扑扑的脸庞,就像庞德诗歌里说的那旮旯花瓣。而她后面的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轻轻飘飘如一匹小马,如入无人之境地行进在小径上。这个让我欢喜让我忧的妹子,令我激动得内脏里的十五个心肝脾脏七上八下。

门板大刀刘丽春和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她们从黄花菜蔡文哲寝室窗下走过,宛如一列汽笛长鸣的火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让我感到喘不过气来。

我一激动就失去了理智,牛皮哄哄说:“向女生求爱有什么了不起?我可是老手了……”

黄花菜蔡文哲嘲笑说:“得了老钟,你那两把刷子,谁不知道啊?在黎小清这块小小的门槛上,你还摔得屁滚尿流,哪儿有资格吹牛?”

我说:“我操!那是污蔑!什么门槛什么尿流?”

衣锦还乡魏治峰说:“您的悲惨故事都臭大街了您哪!”

黄花菜蔡文哲说:“故事的女主角正好在下面,敢下去对质么?”

我必须挽回面子,不然漫漫上学路,人生怎样度?

我说:“打个赌?”

“赌什么?”

“随便。”

“赌什么?”黄花菜蔡文哲说,“赌你不敢下去向刘丽春求爱,怎么样?”

“我、我怎么、不敢?我这就去向刘丽春求爱!”我被逼上梁山,昏头昏脑说,“谁输了谁请客到曹家巷吃饭!”

“一言为定!”

黄花菜蔡文哲话音未落,我就冲出房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胆量和冲动。

我一路猛冲,下了楼梯,出了门厅,来到小道三岔口。

门板大刀刘丽春和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大概是在浴室里泡得太酥软了,身体还懒洋洋的,走得很慢。

我等得浑身发痒,腿脚冰凉。

门板大刀刘丽春和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这才从拐角处走过来。她的身前身后,稀稀落落都是女生。她们一个个都神情悠闲,仿佛正在水里游泳的热带鱼。

我有些紧张,突然之间就觉得自己浑身都被水填满了。

“站住!”我说。

“钟理和?”门板大刀刘丽春的手停住了,捏着梳子,梳子的齿上,还挂着几根头发。她惊讶地看着我,“你在这里干吗?”

“不准动!举起手来!”我喝道。

“开什么玩笑?”门板大刀刘丽春疑惑地看着我。

我憋足力气,大声地说:“你被捕了!”

我用的力气太大了,大得具有一种反冲力。话刚出口,我就被这种反冲力撞得倒退了两步。我看见路上湿漉漉的女生,齐刷刷地都把目光投向我,就像无数杆利箭一样把我射得浑身窟窿,通体透明。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也看着我。她的脸像茭白,她的眼睛像迫击炮,她的嘴巴如洪水猛兽。我知道,在这样一尊杀伤力巨大的加农炮面前,干什么都迟了,我无可挽回,只能粉身碎骨全不怕,留点儿清白在人间了。

我身体的水库,一下子被看不见的黑洞排得滴水不剩。我回头看了一眼黄花菜蔡文哲和衣锦还乡魏治峰。黄花菜蔡文哲张着嘴,用手做了一个咕噜咕噜喝啤酒的动作,然后和衣锦还乡魏治峰一起嘲笑地看着我。

我看着门板大刀刘丽春,我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

我脱口而出,“我爱你!”

门板大刀刘丽春脸一下子就红透了,“神经病!”

我说:“我爱你!”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神经病!”

在那一刻,我几乎要昏倒了。

我感到,四周祥瑞缭绕,仙乐飘飘,云之君兮稀里哗啦而来下,夕阳为灯光兮到处乱打。两个小人兮唧唧喳喳,无数观众兮张大了嘴巴。

门板大刀刘丽春一昂头,就像即将赶赴刑场的女英雄一样大无畏地从我这个形容猥琐的渣滓洞特务旁边走过。我虽然试图螳臂挡车,却无法阻挡历史的洪流滚滚,淹没在人民群众的唾沫里垂死挣扎。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从我旁边走过,眼神似笑非笑。

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前面是刀山,后面是悬崖。

我只好奋勇地看着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我一无所有了,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把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胸脯,感到她跟门板大刀刘丽春迥然而异。

我醍醐灌顶,神清目明,我这才发现自己是头一次注意到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胸脯。在此之前,我只关注她脖子以上的部位。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同样,我也不知道任冶湘的胸脯长什么样,我也只关心她的颈部以上。在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开始从某个水平线堕落了。我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经过漫长的酝酿、发酵,慢慢地蜕化成一个乳房爱好者的。

后来,我发疯地迷恋乳房,从各种报纸杂志上搜集乳房的照片,从人体写真里研究乳房照片,还从后来流行的互联网里到处搜索乳房图片。

我的电脑硬盘里存有好几十G的各种裸女照片。

我爱裸女,我爱乳房。

做了道貌岸然的老师后,我变成了女生收集者。

我学会说漂亮话空洞话,我习惯了不假思索地说大话讲假话。

我搜集女生,是为了填补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留下的大坑。

这个天坑越变越大,无论多少童男童女,都填不满它的欲壑。

第二十五章

“说!你为什么说你爱我!”门板大刀刘丽春杀气腾腾。

周末傍晚,我们肩并肩坐在文科大楼前的荷塘边。

那天,仗着酒意跟黄花菜蔡文哲和衣锦还乡魏治峰打赌后,我变成了一只过街老鼠,好几天没敢出现在教室里。我脑子越清醒,越思索,越感到恐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门板大刀刘丽春和马尾巴辫子黎小清。

我的英雄事迹已经众口相传,在我们年级这个小小的社交圈里,变成了热门话题。

“狗鸡巴撩蒿草,骚屄了!”乱投枪张文学讽刺说。

“堂吉诃德战风车,以为你是庞大固埃……”暗度陈仓黄建新引经据典从《堂吉诃德》混淆成了《巨人传》。

“小兔子抓老虎,你是吃了大象胆啦。”鸡肉斧马为民说。

“唐伯虎点秋香,老钟你是披着鸡毛上战场。”阴阳书生刘向阳说。

“侬结棍的!”袖里乾坤朱幼斌最简明扼要。

门板大刀刘丽春出现在我们寝室门口时,这些混蛋立即都闭上了嘴巴,惊慌失措地看着我,流露出一种永别的神情。

“钟理和,你出来!”门板大刀刘丽春说。

“各位,各位……”我绝望地看着他们这些见死不救的混蛋。

我求助地看乱投枪张文学,他摇头不迭。我希冀地看暗度陈仓黄建新,他一脸的冷冰冰。

我知道自己没有指望了。这些狗娘养的平时信誓旦旦同生共死,一遇到危险情况,就个个开溜。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瓦岗寨好汉义薄云天。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正在过草地的红军战士,一不小心陷进了泥潭里,绝望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马上就要没顶,还有很多后事没有交代,无数的话语涌上心头,却不知道该首先从何说起。事到如今,我连掏出几个铜板请他们代为交党费的机会都没有了。一个无名的战士,连墓碑都没有,连一个字也不存在,就像水之于水,空气之于空气。

要死要活屌朝上,去就去了,我宁愿像个男子汉那样去受折磨,也不想再娘儿们样扭捏作态遭受他们的嘲笑。

这些冷酷的家伙,很快就连兔死狐悲的假惺惺都丢掉了,一个一个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来就来!”我说。

门板大刀刘丽春的身影在门外一闪就不见了。

那个时候学校开明,学生风气开放。男女大防少之,苟且之事不提。男女寝室进出自由,没人瞎管随便去遛。1989年之后,不知道校领导谁的脑筋搭错了,突然打起了男生女生寝室的主意。他们设了门卫,扎了篱笆,把我们这些适龄青年加以隔离。在女生宿舍那些精神变态的中年妇女门卫眼中,我们这些男男女女只要凑到一块,就有可能非法同居,再一疏忽,男生一舍肯定妻妾成群,女生八舍肯定私生子乱跑。

她们时刻睁大眼睛,浑身上下全是警惕。

当时我们懵懂无知,后来我们越来越怀念刚刚进校那那两年自由自在串门的美好时光。

那真是我们的黄金时代,而我们对这样的日子奢侈浪费,不知道珍爱。

我不知道自己将要牺牲的刑场到底在哪里,心里忐忑不安。

门板大刀刘丽春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走着,我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走着走着,来到文科大楼前面的荷花池边。门板大刀刘丽春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她回头看看我,我赶紧点头哈腰上前,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

“坐下!”门板大刀刘丽春拍拍旁边的石头。

我坐下,顺着门板大刀刘丽春的目光,我讨好地看着干巴巴的池水。池塘的对面,有几棵光秃秃的树。一棵是梧桐树,另一棵看来看去,大概也是梧桐树。树上有几只小鸟,一只是麻雀,另一只是也是麻雀。一条丧家的小市民的哈巴狗夹着尾巴从自行车缝隙中跑过,发出自得的訇訇声。几只蚂蚁翻山越岭来到我的身旁,不知不觉间自取灭亡。我捉起一只蚂蚁,揪断它的尾巴,扔进湖里。我接着再抓起另一只蚂蚁,将它残忍地折磨死。人之将死行为也恶,古代的帝王都这么干过,何况我这卑微得连蚂蚁都比不上的小民?

右边的小桥上人来人往,看起来个个都神情欢畅,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地四处张望。

“你倒是说话啊!”门板大刀刘丽春说。

“我,我交代……”我说。

荷塘边有嶙峋石头,冰凉通透。水面上,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天气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开始变得很暖和,甚至要热起来了。

天气的暖和与石头的冰凉,在我的身体里交织成网。

我这才想到,进大学快一年了。

大学一年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所有的事情跟我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这一年,我一直想跟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好上,还往锻炼卡上盖满了暗度陈仓黄建私刻的印章,这一年,我外语政治和教育不及格提前返校补考,在学业上毫无进步,个人修养上离优雅越来越远。

暗度陈仓黄建新和肉包子辛小梅的关系却在飞速进展着。

我不管跟谁,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如果没有赶紧搞定一个女朋友,我就会是这个学校的一个过客。

池塘边杨柳依依,暗地里蚊子乱飞。

我们一边用书本拍打着这些专业打针的家伙,一边低声说话。在旁人看来,我们不折不扣是一对亲密的恋人。

我感到有些莫名的幸福。

我不知道这是真幸福还是假幸福。

我上大学了,我补考了,我终于跟一个女孩子约会了。大城市妹子不叫妹子,要叫女孩子,这点我已经明白。在我旁边的女孩子门板大刀刘丽春性格外向,作风泼辣,身体咄咄逼人。我说过不下一百遍了,门板大刀刘丽春的身体有很大的攻击性,像我这样的农民子弟,触之即溃,望风披靡。

隔着两个石墩,旁边一对恋人正在紧紧地拥抱着,他们好像在相互取暖,也好像在做人工呼吸。我对这种事情有些陌生,还对自己现在竟然跟门板大刀刘丽春坐在一起感到有些吃惊。我想象得到,要是我像他们一样,日后会有什么可耻的下场。

一来二往,我们就会有一个孩子。儿子可能像我一样性格怯懦,女儿会像妈妈一样咄咄逼人。门板大刀刘丽春当一个合格的母亲应该没有问题。问题就在于,我被以前那些电影和小说毒害了,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是像任冶湘那样明眸善睐,温文可爱。那是一部电影里的乡村姑娘。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这样亵渎了她的美好形象。我越想越觉得奇妙,任冶湘身穿方格子衬衫,背着竹篾斗笠,上半身高出低矮茶树,对着我们这些想入非非的适龄少年顾盼流连。她不是仙女,胜似仙女。那是一个什么电影?我已经记不得了。在导演的周密安排下,这个上个世纪80年代的纯情偶像只剩下上半截身体。她身上没有性,只有美。我着迷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长发。我迷就迷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眼睛和她的辫子。我感到自己是一只迷途的羔羊,需要有一根辫子来驱赶。

这里面似乎有问题,有大问题。按照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的说法,凡事都要想个一二三。我梦想讨个大城市妹子做老婆,心目中的理想形象,却是一个村姑。我的精神向往和我的审美趣味产生了分裂。归根结底,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人都有精神病。我的审美和需求发生分裂,我的未来跟现在分裂。我从细胞开始不停地分裂。

分裂和弥合,是人体这个水桶的两种形态。

我怎么才能够把幸福理想和审美趣味黏合到一起呢。我发现,像我这样在分裂的审美趣味诱导下形成的理想女性形象,是村姑外貌的大城市妹子。无论任冶湘、洪学敏、龚雪、张瑜还是陈冲,都不是真正的乡下丫头。她们都是大城市妹子,假扮成农民在那里说着标准的普通话。这些貌似农民的漂亮妹子,容貌靓丽,衣着鲜艳,在广阔的田野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门板大刀刘丽春跟这些偶像还有差距。

找一个大城市妹子做老婆是我的终极理想,门板大刀刘丽春像不像任冶湘又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会像某个人,门板大刀刘丽春不像任冶湘,她多少有些像刘晓庆。最美的办法,是讨任冶湘做老婆。这当然是痴人说梦。任冶湘在挂历上对我明眸善睐,我就跟自己这么说,讨一个像这样的大城市妹子做老婆,我的人生就可以画上句号了。

我还很质朴,或者像稻草金条梁卫平说的那样很傻逼,只知道用虚假审美这一套标准来给自己挑选未来的老婆,而不懂得综合考虑各种因素,以至于眼前坐着一个相当有杀伤力的妹子,却毫无感觉。用现在的审美看来,门板大刀刘丽春丰乳肥臀,一身是肉,性感而有活力,不是巩俐,胜似子怡。更何况,她的父亲还是北京部里的大干部,哪怕不是住在中南海,也能到天安门前长安街上随便溜达。

我老窦在坡脊镇也是一个见过大蛇拉屎鳄鱼吞象的大人物,可他连北京的衙门朝哪个方向开都没有弄清楚。

社会上也没有这样一种审美气氛,人们根本就不谈论性感这种话题。你说点别的,跟肉有关的,都可能被看成是小流氓。我是农民,但不是小流氓,我的本质还是向善的,我渴望当一个像钱钟书那样的大学问家。哪怕当不成大学问家,给人家看门也心满意足了。我不想当小流氓,天生也没有那种气质。

我觉得乱投枪张文学可以当小流氓,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甚至有当大流氓的气质。

在大学时期,乱投枪张文学也就是一个傻乎乎、自以为是的文学青年。如果不是被1989年秋天被开除了,乱投枪张文学会像几乎所有的大学毕业生一样,顺顺当当地混到毕业文凭,然后被发配回他东北老家那比宋朝的皇帝坐井观天还要遥远的极地,在某个破败沉闷的县城中学里教书,给学生们传道授业解惑,偶尔回忆一下自己大学时代未曾有过的辉煌。这个满腹牢骚,壮志未酬的前秀才,一年比一年接受现状,最后,他娶了城里某个膀大腰圆的屠户女儿,违反计划生育,养出了一窝孩子。这仅仅是我的想象。没完没了的白昼和黑夜,亘古不变的时间,会改变一切。

这是一个人人都被魔法诅咒了的时代,是人人都被诅咒断子绝孙的时代。

按照现在的审美,门板大刀刘丽春就是标准的性感美女。她眼睛亮,嘴巴大,胸脯高,小粗腰。我用任冶湘来形容门板大刀刘丽春,就像用一个小套圈来套大橙子。

“哑巴了?”门板大刀刘丽春说。

“哑巴了……”

“为什么?”刘丽春追问。

那次喝醉了酒充好汉当道跟门板大刀刘丽春说了“我爱你”之后,我一见到刘丽春,就像耗子见到猫一样立即绕道逃跑。但大家是同学,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同学关系就像夫妻关系一样,总是要在同一个食堂吃饭,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同一个图书馆借书。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门板大刀刘丽春在食堂里一把逮住了我。

我两腿打战,“女英雄,你饶了我吧……”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你又没有杀人放火,饶你干什么?”

我说:“我有罪,我该死,你饶了我吧。”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哼,要我饶你可以,你先陪我走走……”

说要我陪着走走,我以为不会是什么大事情。没有想到,我们绕着丽娃河和夏雨岛转了三圈之后,她却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说说,你为什么爱我?

我觉得应该跟门板大刀刘丽春说实话。

我说:“我就是说说而已,你不要当真……”

“什么意思?”

“当时我喝了酒,跟蔡文哲和魏治锋他们打赌……”

“打赌?打的什么赌?”

“就是、就是赌我不敢当着你的面说……”

门板大刀刘丽春看看我,把脚搭到水边。

我连忙说:“当心!”

“当什么心?”门板大刀刘丽春吓了一跳。

“万一有水鬼出来,把你拉下去呢?”我讨好地说,“水鬼最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了……”

“这么说,你就是打赌咯?”

“是的是的……”我连忙说,“蔡文哲和魏治锋这两个小子只好请我去曹家巷饮食店吃螺蛳了。我一口气吃了四盘……哈哈、哈哈……”

“也就是说,你说你爱我,得到了四盘螺蛳?”

“还有好几瓶光明啤酒……”我说。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你混蛋!”

我说:“我混蛋!”

门板大刀刘丽春说:“难道我就值四盘螺蛳?”

猜你喜欢
门板大刀辫子
半块老门板
关公面前耍大刀
戏台
外婆的辫子
一块门板折射清代外交困境
美国大刀队
扛着门板上警署
长辫子老师教认字
最长辫子
《妈妈的辫子长又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