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2009-07-16 03:43吕克昌
大家 2009年3期
关键词:金桥国军弹弓

吕克昌

小时候,我在国军的部队当营长。有一天皮筋突然对我说,参加我,给你当团长。我有些奇怪,皮筋也是国军的人。皮筋说,我不和国军玩了。军师旅团营,团长比营长大。可我不想去皮筋的部队,我不喜欢皮筋。在国军的部队里,皮筋当副司令,他喜欢枪毙人。每次玩打仗,他都要把手曲成手枪状顶住我的脑门,枪毙我一回,有时两回。皮筋想了想又说,你还可以招兵,你找来的人归你管,让他们当你的连长,当营长也可以。这就和在国军的部队不同了啊。在国军的部队,谁当什么只有国军说了才算。我就去了皮筋的部队。到皮筋部队的第一天,我还没来得及招兵买马,吃晚饭的时候就听到皮筋喊,吃了饭去大场打仗。因为刚刚当上团长,我忙把碗里的饭扒进嘴里,追着皮筋到了大场。一到大场,我们就看到了国军和国军的部队。皮筋对国军喊,我们和你们打仗。

国军听到皮筋这样说,有些惊讶,说,皮筋,你们不和我们玩了?皮筋不答国军的话,只问国军,打不打,我们和你们打。国军扫了一眼皮筋的部队,说,还是一起玩吧。皮筋说不,我们和你们打。国军想了想说,你们人少,我分点人给你。皮筋说,我不要你的人。国军有些为难,说,你的人少,又小,我们不和你们打。

国军不和我们打,我们就打不起来,我们只有几个人。还有,要玩打仗,我们的人确实太小了,像弯的弟弟小五,裤带跑掉了,裤子掉下一半,一直用手拉着,鼻涕流到嘴边,腾不出手来擦,吸得呼吐呼吐响。

弯从国军的身后走出来,扬手就给小五一大个巴头,说,你找死,还不快点滚回去。小五缩下脖子,犹豫着要不要滚。如果不滚,哥哥的巴掌就会雨点般落下来。但小五有点舍不得滚,弯从来不带他玩,而现在,皮筋让他当了连长。

皮筋突然冲上去,猛地推了弯一把,弯没有防备,差点就被推倒。弯没有还手,弯看着国军,看国军怎么办。国军没有怎么办。皮筋不和国军玩了,而小五现在是皮筋的人,弯先动手打小五,皮筋就可以推弯。皮筋不和国军玩,是因为皮筋提出要玩政委。国军问皮筋,司令和政委哪个大?皮筋说打仗的时候司令大,不打仗的时候政委大。国军没有说话。弯倒说话了,弯说,我们不玩政委。弯不喜欢当官,他自愿当国军的通信员,因此总是在国军的身后。弯一说话,别的人都跟着弯叫起来,我们不玩政委,我们不玩政委。国军还是不说话,国军不说话等于说了不玩政委。皮筋于是成立自己的部队。

皮筋推了弯,国军没有说怎么办,弯不敢还手也不敢再打小五,他退回到国军的身后,狠狠瞪着自己的弟弟。小五抱着头,但哥哥的巴掌没有像往常那样雨点般地落下来,他慢慢抬起头来,看见已经站回到国军身后的哥哥正向自己龇牙咧嘴。他这下明白过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当了皮筋的连长,哥哥的巴掌就不能随便落在自己头上。这太好玩了,他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向弯做起了鬼脸。小五这么一闹,大场上的火药味反而散去了些,我们都笑,就连国军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但是,皮筋没有笑。皮筋一直绷着脸,国军也就没有能笑出来。

国军不是怕皮筋,在大场上,国军谁也不怕。但是国军的父亲说过,你不要去惹皮筋。国军怕父亲,老街上的孩子都怕父亲。说起来有点奇怪,我们的父亲很少管我们,就算是我们做错了什么,我的意思是错到要挨打,父亲通常是不出手的。打我们的是我们的母亲,用一截专门的竹竿,家家门后都竖着这样一截竹竿。有时,母亲手上忙着,会叫你去把竹竿拿来递到她的手上。啪,啪啪,一下或者几下,打完了,再让你把竹竿放回去。但如果母亲手里就有能打人的东西,比如扫帚把子或者火钳,母亲会免劳你的大驾。火钳打在小腿骨上疼到要命,你不想哭但眼泪还是会流下来。你必须在火钳扫横过来的时候及时转身,让火钳打在腿肚上而不是穷骨头上。母亲并不在意打在哪里,她们只是完成打的动作。打过了,转身去做该做的事情。但老街上的孩子还是怕父亲,为什么怕,我想不出理由。国军也如此。

国军的父亲在镇上的搬运社上班。国军的父亲当搬运工是在矿务局来了以后,镇上好几个孩子的父亲都当了搬运工。和很多人的想象不一样,他们并不是那种高大壮实的男人,他们都很瘦小,而且黑。我们的父母说他们是筋骨人。他们像是被油炸过了,像小卖铺里的麻花,你没有吃在嘴里,只是用眼睛看到,你就能感觉牙齿咬上去的坚硬。矿务局来了以后,修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从这座山转啊转啊转到另一座山。我们在去矿务局的路上经常能遇到这些父亲们。他们并不沿着公路走,总是穿过公路,走上对面的小路。在他们穿过公路的时候,拉矿石的大卡车鸣着喇叭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扬起的灰土把他们完全遮掉了。但在下一个弯道,他们又出现了,还是穿过公路,走上对面的小路。小路很窄,相遇的时候,我们会提前找一个能闪避的地方,让他们过去。小路也很陡,上坡的时候,他们的身体深深地弯下去,躬成一张紧绷绷的弓。身子绷得紧了,油就从他们身体里浸出来,一些滴到土里,一些渗进背架和皮条。他们的背架和皮条都被浸得乌黑发亮,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在矿务局弯弯曲曲的公路上,我们还会遇到搬运社的马车。在搬运社赶马车是很体面的事情,因此,老街上的孩子对马车夫有一种很奇怪的叫法,马大爷。遇到了,如果马车空着,又且是下坡,我们就会一拥而上,追逐奔跑的马车,口里叫着马大爷。马大爷站在驾杆上,威风凛凛,打出一连串的响鞭,故意把马车赶得飞快。眼看我们追不上了,就又慢下来,回头骂道,小狗养的,不坐大爷的马车了?于是我们又跑,追上了就往马车上爬。有人在爬马车的时候掉下来,灰头土脸不要紧,要是把衣服裤子挂破了,回家还有一顿好打。但我们乐此不疲,掉下来了,追上去又爬。

也有马大爷不高兴的时候,会把鞭梢卷到我们的身上,不让我们爬。我们对国军说,你爹要是当上大爷就好了。我们说这种话并不是讨好国军。国军的父亲是个好脾气的大人,他一定会让马车慢下来。国军最喜欢听到这样的话了,看着公路上走远的马车,国军用手一指,我爹要是当上大爷,就赶那一辆。搬运社有三辆马车,一辆黄马驾辕,两辆白马驾辕。我们问国军,是黄马那辆吗。国军说是,又说,黄马不叫黄马,叫黄骠马。黄骠马带了个儿,很漂亮。长大了,肯定是驾辕马。国军兴高采烈,说着就要带我们去拔青草喂小黄马。但是皮筋说话了,皮筋把说给国军的话说给我们,小黄马就是长大了,国军的爹也当不上马大爷。我们不喜欢皮筋扫国军的兴,就给国军帮腔说,说不定就当上了呢。皮筋挑起嘴角,不消我说,你们让国军说呀,让国军去问他爹呀。国军看着远处,装作没听见,但神色黯然下来,也不再带我们去给小黄马喂草。我们在国军眼里看到了远去的马车,马车去得远了,扬起的灰尘让我们分不出哪一辆是黄骠马驾辕。

国军用不着去问父亲能不能当上马大爷,皮筋说的话总是很准。国军的父亲只是搬运社的一个普通搬运工。但国军的父亲也有自豪的地方,和矿务局的工人一样,搬运工们每个月领一次工资,国军的父亲有了当工人的感觉。这种感觉十分美妙。因此他喜欢坐在家门前吃晚饭,饭桌摆在门口,他独自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吃。国军的父亲吃饭很慢,主要不是吃得慢,是喝酒喝得慢。他坐在一个有靠背的矮竹椅上,伸开腿,好半天才喝一口酒,吃一点菜。慢慢的,脸色红润起来,然后是脖子,最后一直红到小腿。这种时候,有人从家门前走过,国军的父亲就会大声招呼,甚至也招呼我们,让我们尝他的酒。我们这时候去国军的家,并不是去找国军玩,而是母亲让我们去。我们的母亲总是认为镇上小卖铺的称不准,称头也平,就连盐受了潮,我们的母亲也固执地认为是故意的。她们总是请国军的父亲去矿务局商店帮她们带东西,即便是半斤盐或者一扇红糖。国军的父亲几乎每天都要经过矿务局商店,顺便就帮着买了。我们不喜欢喝国军父亲的酒,我们喜欢看他的小腿。搬运工都穿一种裤脚很短很宽的裤子,裤脚只到膝盖,这种裤子穿着凉快而且不会绊脚。国军的父亲小腿肚上鼓着一团一团的筋,像是蚯蚓结成的疙瘩。国军说过,人的力气都藏在那一团一团的筋里。因此,国军经常让我们捋起我们的裤脚,查看我们的力气是不是长大了一些。很遗憾,在成长过程中,我们的小腿始终滑溜溜的,没有那样鼓起的筋。不过,国军总是鼓励我们,他用手使劲卡住我们的小腿,从上往下捋,然后告诉我们,比上一次长了一点力气了。最后,国军捋起他的裤角,慢慢用力,我们看到国军小腿上肌肉开始坚硬,筋也慢慢鼓起一些。虽然远不能与他父亲相比,但也足令我们羡慕。国军一家七口,国军的父亲就靠藏在腿肚包里的力气养活。国军是老大,父亲到搬运社上班后,国军经常去搬运社当临工,他的父亲专门为他做了一个背架。随着小腿肚包渐渐鼓起,国军的力气越来越大,我们要两个人才能抬得起他的背架。但国军说不算什么,这些东西还不到他父亲的背上的一半重。

国军的父亲坐在家门口吃饭的时候,国军的母亲带着儿女们站在门背后吃。国军和他的姐妹盛了饭后,交给母亲,由母亲端出来给他们搛菜。国军和他的姐妹吃饭都很快,这样,吃饭的时候国军的母亲也忙忙碌碌。但更多的时候,你会觉得她是一个慌慌张张的女人,她走路和搛菜的动作飞快,像神话里的巫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飞来飞去。她飞过来,国军的父亲眼前一花,她已经站在桌子边上了,再一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国军的父亲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叫住她。国军的父亲叫她只是鼻子里嗯一声,国军的母亲就站住了。国军的父亲不看她,往她手里的饭碗里搛菜。国军的父亲特别高兴的时候,会叫出国军。国军从屋里出来,自己拿个凳子在父亲对面坐下。这时不用国军的父亲说话,母亲会在他面前放个杯子,然后倒上一小点酒。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国军的父亲领回工资的那天。

国军的父亲领回来的工资里,总有一张上面会有一些红色的印油,这些印油都很新鲜。这让国军的母亲感到困惑。国军却知道那些印油是怎么来的。有几次,国军的母亲等米下锅,她打发国军去搬运社,她知道国军的父亲领工资的日子。

搬运社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进了大门后,正面是一排老房子,房子前面有几级石阶,院子的其他三面是破损的土墙。有了马车后,为了方便马车进出,原来的院门被拆了,换成栏杆,又在大门的一侧盖了几间马厩。院子大,土墙又很低矮,因此院子里总是撒满阳光。阳光一照进大院便扬起满院子的灰尘,阳光和大院一般陈旧。马车都出去了,院子里只有一匹小马驹子,就是那匹黄骠马生的。小马驹子裹着一身的黄毛,搬运工都叫她黄毛丫头。国军喜欢黄毛丫头,去搬运社总会在路边扯些嫩草拿在手上。

国军走进院子的时候,黄毛丫头刚刚撒了一泡尿。陈旧的阳光的味道和新鲜的马尿味混合在一起,温暖而湿润。这种味道总是让人想打喷嚏,国军每次走进院子都是这种感觉。国军走到小马驹子身边,把米袋子搭在小马背上,拍着它的脸喂它吃草。搬运工们坐在老房子前的石级上,靠着墙眯着眼睛,等女会计叫自己的名字。发工资的时候,要叫到名字的人才能走进女会计的办公室。

搬运工们看见国军,叫他看天上有什么?国军知道让他抬头看天的意思,但他还是抬起头来往天上看。天上什么也没有,一轮白光光的太阳,晃得国军睁不开眼睛,低下头来,国军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有搬运工笑起来,说,国军,你怎么这么笨呢?又不是第一次了。国军说,就想打个喷嚏。

搬运工们知道国军这时候来搬运社的意思。他们对国军的父亲说,还是你家的日子过得精细些。国军的父亲说,还精细呢!这个月再多一天,就得饿一天的饭。有搬运工说,能过到今天不错了啊。我是等不得米下锅了,上星期就借了。国军的父亲说,我可不敢借钱。借来了就用了,要还就还不出来了。说借钱的那个搬运工说,不借不行啊,过不到领工资这天。国军的父亲说,月头借,月尾还,不是一样的么?那个搬运工说,说是这样说,就是转不过来。这时女会计叫国军父亲的名字了。国军的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在他名字前面还有别人,女会计平常总是顺着表格上的名字喊人。

国军的父亲数完钱,在一张表格上按了手印,抽出一张干净一些的钞票擦手上的印油。这一点和别的搬运工不一样,他们总是把捺过手印的拇指在桌子边上擦,就像平常在墙角上擦鼻涕。女会计厌恶搬运工们在墙角上擦鼻涕,更厌恶他们在桌子角边上擦印油,这些印油常常弄脏她的衣服。因此,她对国军的父亲有稍微的好感。女会计办公室的窗子对着大院,能看到国军走进大院,只要看见国军,她就会先叫国军父亲的名字。国军的父亲数钱的时候,女会计一直看着窗外,看国军喂那匹小马驹子。在国军的父亲转身要走的时候,女会计突然说,你儿子长得壮实,就像那匹小马。国军的父亲站住了,但不知道怎样接话。女会计抬眼看着国军的父亲,问,你知道你儿子帮你挣了多少钱?国军的父亲摇摇头,目光有些慌乱。

女会计很少抬头看人,就是在发工资的时候也如此。她只看他们的手,数钱和在表格上按手印。领工资的日子阳光灿烂,每个进来的搬运工们都面带笑容,这种笑容里有带着院子里阳光的味道也有讨好的味道。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用汗水换来的,但是很奇怪,人们在从别人手里接过钱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受惠的感觉。不过,女会计对他们的笑脸总是视而不见。她是镇上派来的,是搬运社唯一不受社长指派的人。她很少和搬运工们说话,在搬运工的眼里,她总是埋头打她的算盘。

国军的父亲不敢看女会计,目光一旦没了去处,手也就没有放处。国军的父亲就局促起来。幸好,女会计又把头埋下去了,打了几下算盘,告诉国军的父亲,光这个月,他帮你挣了三块三角六分钱。

国军的父亲脑子里迅速转了一遍,觉得不对,国军没有挣这么多的钱。国军的父亲张口想说什么,女会计摇了摇手说,他做的活,我当临工算,只是合在一起发给你。女会计的声音很小,国军的父亲明白女会计这句话的意思。搬运社虽然拿计件工资,但搬运工都是固定的,遇到急活,就要雇临时工。雇临工做同样的活要比正式工的钱多,现做现算,做完了就发钱。国军不能算临工,搬运工的家属做的活都只能记在搬运工的账上。按临时工给国军算钱,这就意味他们父子真正受到了女会计的恩惠。国军的父亲很不安,想说句感谢的话,但女会计的样子,分明不让他说这样的话。国军的父亲就很尴尬。女会计看出来了,扭头看着窗外,说,你儿子喜欢马,每次来都要扯把草来。国军的父亲说,是的是的,男孩子都喜欢马。女会计说,我儿子就不是很喜欢。国军的父亲说,不一样不一样。女会计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在一个学校上学,在一起玩。说到孩子,这就有点拉家常的意思了。这在女会计更是从来没有的事。国军的父亲始终很紧张,始终不敢看女会计一眼,始终手没有放处,只是用钞票一遍一遍的擦手上的印油。国军的父亲自然没有看到,女会计撕下了一张过期的日历,犹豫了一下,又揉成一团,扔在墙角。然后叫了下一个人的名字。

国军的父亲走出女会计办公室时,还在不断地用钞票擦手。他拿出一张五元的钞票给了国军。国军把钞票折了一下夹进了购粮本,从小马背上取下米袋往外走。走出大院,国军的父亲追出来,叫住国军,把手上的那张钞票递给国军,说,这是给你的,不要和你妈说。国军有些惊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给他钱。父亲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你和皮筋要好好玩。国军的父亲大概也知道皮筋不是个能好好玩的角色,又说了一句,反正你不要惹他。

那是一张一元钱的钞票。就因为这一元钱,国军知道了钞票上印油的来历。国军用手抹了一下,印油还没干。国军想起父亲擦着手出来的样子,觉得父亲很了不起,居然用钞票擦手。但国军还是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给他钱,整整一元。就是过年,母亲也不过给了两角的压岁钱。父亲倒是说了叫他不要惹皮筋,不惹就不惹,镇上没有哪个孩子敢不听父亲的话。这根本不值得给钱。

也就是这个原因,国军不想和皮筋的人打仗,转身带着他的人要走。国军这样想,是皮筋不和他玩,不能算惹皮筋。

但女会计的儿子不这样认为,国军不玩政委,又不和他的部队打仗,就是瞧不起他。

国军不可以瞧不起他。皮筋去搬运社大院,搬运工们看见他都要做出笑脸,和他说上几句话。说得最多的,是夸他学习好,长大了,也要当搬运社会计的。这样的话皮筋听来很不以为然,他才不想当搬运社的会计。不过,皮筋也不生气,搬运工毕竟是在奉承他。就是国军的父亲,也同样的笑脸说同样的话。但是国军却把个背脊给他,把他和他的人晾在了大场的一边。皮筋有些恼羞成怒,他从脖子上取下弹弓,装了一颗子弹,瞄准了国军的后脑勺。我们都被皮筋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瞪大了眼睛盯着国军的后脑勺。

皮筋是神枪手,他能打下跳子。

跳子是一种很小的鸟,小到只是一团毛,几乎没有肉。我们打不下跳子还不在于跳子的小。跳子总是在树丛中跳来跳去,没有站定的时候。在密密麻麻的树叶中就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你可能会把某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当成是它。跳子知道我们用弹弓在瞄它也不飞远,上上下下,忽左忽右,一边啾啾地叫。跳子把我们惹恼了,子弹纷纷射向树丛,打得树叶翻飞。弹雨之后,树叶落定,跳子钻了出来,仍然在树丛中跳跃不止。但皮筋在就不一样了。皮筋张着弓瞄着树丛,引而不发。跳子不知道是皮筋在瞄它,仍然满不在乎,在那些细小的树枝上跳跃,从一支树枝落向另一支树枝。只是一瞬间的停顿,就在它身子一矮,就要跃起的时候,皮筋射出子弹。树丛中腾起一团鸟毛,就像跳子的身子突然自己爆炸开来,炸过之后,轻飘飘往下落。跳子的身子实在太小了,被击中后已然肢体破碎,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毛团。用今天的目光来看,是一种触目惊心的残忍。

皮筋能打下跳子,还在于他的弹弓好。弹弓是我们最重要的装备,为做一把好的弹弓,我们不惜花费很多时间找寻做弹弓用的树杈和橡皮条。老街周围到处疯长着无人修剪的女真,女真枝叶对生,容易找到适合做弹弓的树杈。但好的橡皮条不太好找。好的橡皮条既要有弹性和韧性,又不能太硬,拉长要好,拉开来就很适手。自行车的内胎剪出来的橡皮条是最好的,马车和推车的内胎就太硬了,虽然弹性强,但拉长不好,拉的时候手会抖。自行车内胎是红色的,其他为黑色。因此,我们用红皮和黑皮区分。

我们的弹弓都是黑皮的,镇上只有皮筋有红皮的弹弓。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红皮,镇上没有自行车,在有了矿务局之前,我们甚至没有见过自行车。

皮筋拉开弹弓,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让我们莫名兴奋。我们就要看到的不是跳子,而是国军的后脑勺中弹的精彩瞬间。我们不知道皮筋是用什么子弹。我们经常玩的子弹有两种,一种泥弹,一种瓷弹。泥弹是用窑泥搓的,像搓汤圆一样,然后晒干。瓷弹并不是真正的瓷弹,只不过是把晒干的泥弹放在灶膛里过过火。过火过得好的,和石头差不多硬。我们猜想皮筋装的是泥弹,即便如此,在大场上和国军干仗,就已经不是一件小事情。国军走得有些远了,国军的后脑勺渐渐模糊,我们开始怀疑。我们不是怀疑皮筋能不能射中国军的后脑勺,我们怀疑皮筋敢不敢射。打起架来,皮筋根本不是国军的对手。大场上没有人打得过国军。对付皮筋,国军甚至用不着动手,只一脚,就能踢皮筋一大个跟斗。

我们曾经亲眼见到过国军一脚踢翻一条大狗。那是一条疯狗,那条疯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到老街上来,听说已经咬伤过好几个人。为此,镇上专门组织了一个打狗队,它却神出鬼没,打狗队一直找不到它的踪影。那天却是在大场上,不知道它从哪里窜出来了,东一头西一头乱跑乱追。我们四散奔逃,大场上一片惊惶。疯狗疯跑了一阵,掉头朝弯直冲过去。

弯在我们中长得最高,却跑得最慢,看着疯狗向自己跑来,弯的腿被吓软了,越发跑不快。国军向弯跑去,国军一边跑一边喊弯。弯看见国军向自己跑来,这才鼓起勇气朝着国军跑去。就在疯狗追上弯并低着头去咬弯的小腿的时候,国军也正好赶到。国军两手空空,只能在奔跑中抬脚踢了过去。国军一脚踢中了狗的肚子,狗叫了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那是我见过的最精彩的场面,一个少年英雄的形象就这样永远印在我的脑子里。但是皮筋说,国军所以能踢翻那条狗,是在他抬脚的时候皮筋正好射出了一颗瓷弹,皮筋说他打中了狗的眼睛。以皮筋能打下跳子的手法,射中狗的眼睛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当时大家都惊恐万分,只顾躲开疯狗追逐,没有人注意皮筋,当然也没有人看到皮筋射狗。大家所看到的就只是国军从疯狗的侧面冲上去,猛然一脚。疯狗被踢中了,在地上打一个滚,夹着尾巴跑了。

大人们都啧啧称赞,说国军救了弯的一条小命。而弯的母亲却说,国军是救了弯的两条小命,一条是阳间的命,一条是阴间的命。弯的母亲说,人若被疯狗咬着了,死之前会变成疯狗一般,见人咬人,见狗咬狗。到了阴间,也是人不人狗不狗。阴间的事我们不感兴趣,我们在为弯保住小命而庆幸的同时稍感遗憾,我们一直没能看到变成疯狗的人,不然,人追着狗咬肯定比狗追着人咬好看。

与国军受到的称赞相比,皮筋显然是被冷落了。没有人说皮筋吹牛,但也没有人承认皮筋射中了狗的眼睛。疯狗后来下落不明,镇上的打狗队也一直没打到它,因此不能证明皮筋说的话。这让皮筋一直愤愤不平。

看着国军越走越远,皮筋把弹弓也拉得更长,始终瞄着国军的后脑勺,就在我们认为皮筋不敢射的时候,呜的一声,皮筋竟然射了。我们凡胎肉眼,看不见子弹在空中划出的弧线,但我们却能听见子弹破空的声音,不由得也一起叫出声来。不过,我们没有看见泥弹在国军的后脑勺爆碎的精彩,却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被击中后飞了起来,打着旋飘落在地。我们再发一声喊,朝着鸟落下的地方跑去。

国军和他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们。最先回头的是弯,像黑鸟一样飞起来的是弯的帽子。

弯这些天戴一顶形状怪怪的六角帽,帽子的顶上有一个绒球。那顶帽子根本不合弯戴。形状怪不说,帽子太大,或者说弯的脑袋太小,这样,帽子总是处在要掉下来的状态。但是弯就是不肯把帽子脱了,即使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首先顾及的是不让帽子掉下来。可是现在,弯的脑瓜完整地暴露在我们眼前。那是一颗难看的脑瓜,像一枚两头尖尖的枣核。但它的难看还不在于像一枚枣核,而在于头发一片一片掉了,露出一块一块白森森的头皮。我们在惊异之余转而大笑,有人说那叫鬼剃头。弯的弟弟小五看见了哥哥的鬼剃头,忘了自己已经是皮筋的人,跑过去把弯的帽子捡回来递给弯。弯没有接,他看着皮筋,要哭的样子。皮筋却在笑,很得意他的手段。那天国军说不玩政委,弯第一个从国军的身后伸出头大声说:我们不玩政委,我们不玩政委。弯居然敢对皮筋大声喊叫,皮筋早想让他吃点苦头。

国军看着弯斑驳的脑壳仍然光着,从小五手里接过帽子,给弯戴上。弯似乎才从惊愕中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抱着头,蹲在地下哭了起来。国军真的生气了,怒气冲冲走到皮筋面前。国军生气的样子让皮筋紧张。皮筋紧张的原因在于他还没想好,国军要是动手揍他,他要不要还手?如果还手,他根本就不是国军的对手,国军一脚就能像踢疯狗一样把他踢翻。不还手,国军还会脚下留情,顶多赏他两拳头。但不还手就不叫打架而叫挨揍,事是自己挑起来的,挑起事来却连手也不敢还,皮筋同样丢不起这样大的脸。在皮筋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还手的时候,国军一把抢过皮筋的弹弓。皮筋看了看国军手上的弹弓,把头扭到一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国军走到弯的面前,把弹弓放在弯的手上。这就是说,弯可以随意处置这把弹弓。皮筋要找麻烦的话,他只能找国军的麻烦。

那是一把非常漂亮的弹弓,弓架黑红发亮,烤的时候一边烤一边刷油才能烤出这种成色。弓把上缠了一圈一圈的红毛线,虽然已经被握得有些黑了,但它仍然是一种奢华的象征。那样的毛线,在我们姐妹的文具盒里也算是珍贵的藏品。更重要的是,弹弓上的皮筋不仅是红皮,而且呈半透明状,没有一点沙眼,这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的皮子。现在,这把最好的弹弓在弯的手上了,我们甚至都有些羡慕弯的鬼剃头了,若非如此,这把弹弓就到不了弯的手里。我们看着弯,不知道他会怎么办?弯可以有很多选择,把弓架掰了,用铅笔刀割断橡皮。可那样就太可惜了啊,那样的红皮,除了皮筋,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得到。弯还可以选择占有那把弹弓,只要国军不叫他还给皮筋,他就可以不还。皮筋要想要回来,他只能去找国军。但是,弯的举动让我们大失所望,他看着手上的弹弓,打了个哆嗦,像是看到一条蛇,忽地把它扔出去了。在我们失望之余,弯的弟弟小五跑了过去,他完全忘了自己是皮筋的人,他先在弹弓上踩了两脚,大概觉得很不过瘾,又或者正好感觉裤子往下掉,灵机一动,顺手掏出小鸡鸡,挺着小肚子,洋洋洒洒对着弹弓撒起尿来。我们都好笑,又觉得可惜,再好的橡皮,被水浸过后都会起沙眼,更何况是尿。皮筋脸上勃然变色。国军没有出手揍他,而只是抢走他的弹弓,这是皮筋可以接受的。他已经不打算要回这把弹弓了,他要做一把更好的,这样他可以对大家说,那把弹弓他早就不想要了。假如以后国军把弹弓再还给他,他就当着国军的面接过来扔得远远的。可是,小五居然对着他的弹弓撒尿,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小五算是小孩子,他不能对小五动手。但皮筋就是皮筋,他走到小五跟前,弯下腰对着小五的耳朵说了一句悄悄话。小五挺着肚子晃着小鸡鸡正撒得痛快,听了皮筋的话,像是受到惊吓,猛地把尿忍住了。他抬头看着皮筋,像是不太相信皮筋对他说的话。皮筋笑了笑,点点头。于是,小五弯腰捡起尿淋淋的弹弓,在胳肢窝下把自己撒的尿擦干。

我们都看着皮筋,他对小五说了什么?

现在,那把被冲过尿的弹弓挂在小五的脖子上。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小五和皮筋一样有着玩弹弓的天分,虽然还不能打下跳子,但打碎放在土墙上的墨水瓶,打下屋脊上的麻雀,于小五而言只是扬手的事。这使得皮筋对小五另眼相看,他让小五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指东打西。情形有些类似弯跟着国军。小五有些神气活现起来,皮筋不在的时候,他就自己带上一拨小毛孩子,发号施令,打打杀杀。小五的所作所为很让弯生气,尤其令弯不能容忍的是,小五竟然给那些毛孩子封官,动不动就是营连一级。

弯会在小五得意的时候悄悄出现在小五的身后,恶狠狠就是一个大巴头。弯在皮筋面前很窝囊,但教训小五他有足够的权威。小五常常在吃了哥哥巴头后缩着脖子,等着挨更多的巴头。

但这种情形在小五挂上皮筋的弹弓后发生了变化。在一次吃了巴头后小五没有缩脖子,他昂着头说,你又打我?弯撇了撇嘴,一副就要打你的模样。小五说,你凭什么打我?弯有些奇怪,打你还要凭什么才能打?都懒得回答,又扬起了手臂。小五不等巴掌落下,从弯扬着的手下跑到一边。弯一愣,说,你过不过来?小五说,我不过来。弯哼了一声,你不过来我过来。边说边朝小五走去。小五看到哥哥气势汹汹的样子,摘下弹弓,对着弯瞄了瞄。小五并没有装子弹,他只不过想挡一挡哥哥的脚步,然后转身继续逃跑。小五没想到,弯不仅站住了,而且露出惊慌的神色。弯说,你敢?小五说,你看我敢不敢?弯迟疑了一下,又慢慢朝小五走去,他想要走得近些,然后猛冲过去,抢下小五的弹弓。小五看出哥哥的企图,他一边往后退一边装上了子弹,你再走我就射啦。小五说着,眯起一只眼睛。弯看到小五眯起的那只眼睛,竟然站住了,他吃过这把弹弓的苦头。弯这时没有戴帽子,他剃了一个光头,前面说过,那是一枚枣核一样两头尖尖的脑壳。弯觉得小五瞄准的是枣核的上端。弯这一站下就坏了,小五看出了哥哥心里的害怕。但弯还想挣扎,他恶狠狠地说,再不把弹弓放下,别怪老子不客气。小五说,你以后不可以再打我。弯说,打了你又怎么样?小五没说话,他眼睛四处看,看到了一只猫在房顶慢悠悠地走,小五把子弹射了出去。“嘭”的一声闷响,那只猫惨叫一声翻过房顶。弯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小五又说了一遍,你以后不准再打我巴头。说完,把弹弓挂在脖子上,带着那帮小毛孩子从弯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走远,宣告了弯的彻底完蛋。

弯其实不是弯的名字而是弯的形状。弯长得太高了,他比我们高出整整一个脑袋。这令弯很痛苦,他不愿意长这么高,因此,他总是缩着脖子躬着腰。时间久了,他就成了弯。弯比我们高那么多当然比我们大。但是大几岁谁也说不清楚。我们的年龄都有些混乱,很多人说不清自己到底有几岁。这不能怪我们,因为我们的父母也说不清。他们带我们去学校报名时也是随便说个岁数,大的说小一点,小的说大一点。但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操心的事情实在够多了。家家都有那么多的孩子,要让他们吃饭,要让他们穿衣,要让他们上学,还要让他们记住每一个孩子有多大就太过分了。弯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很正常,何况弯并不想知道他到底几岁。弯是留级生,而且留了好几级,一直从我们哥哥姐姐的班留下来。

弯留到我们班的时候刚好我们新来了语文老师,新来的语文老师对着花名册读出“张满收”这个名字时,我们都有些发懵,谁是张满收?顺着老师的目光我们转回头去,看到最后一排角落里就座的弯,全班同学都大笑起来。这回轮到老师发懵了,笑什么?一个满收有什么好笑?你们的名字就好听得很吗?还不都是些鸡鸭猪狗?弯没等老师说坐下就坐下去了,他觉得他已经站了很久。起来起来起来,老师说,我还没有叫你坐下呢。弯挣扎着站了起来,也不能叫站,他的膝盖弯着,腰虾着,脖子勾着,只算半站。站直了站直了,老师说。弯挣出一截。老师虽然还是不满意,但那天他没有太为难弯,他急于知道为什么同学们会大笑。他们笑什么?老师问弯,因为只有弯没笑。弯摇摇头。你们笑什么?老师问我们。没有同学说得出我们笑什么。一个很熟悉的同学,名字却让大家陌生而已。一个同学说,老师,你叫他弯吧。你叫他弯我们就不笑了。弯?老师看了看半站着的弯,自己笑了。

尽管如此,新来的语文老师还是继续把弯叫成“张满收”。老师固执地以为,只要叫得时间长了,张满收就能取代弯。表面上看,老师是对的,笑过几次,大家果然就不笑了。老师有些自得,觉得是他把尊严还给了弯。但于弯而言,每一次老师叫了他的名字,他都在蒙受老师赐予他的苦难。

我要请一位同学,用自己的话讲一遍,少年闰土怎样刺猹,猹又是怎样从少年闰土的胯下逃走的。语文老师是我们学校唯一戴眼镜的老师,他的目光透过玻璃在教室里照射。

张满收同学。

苦难再一次降临,弯害冷似的打了一个哆嗦,惊恐地看着老师,希望自己听错了。

站起来站起来。

弯期期艾艾地站起来,低头看着课桌,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老师叫他起来干什么,少年闰土是谁?猹又是谁?为什么猹要钻闰土的胯,闰土怎么不钻猹的胯?弯的心思都用在逃避老师的点名上了,根本没听老师讲些什么,他拼命缩着身子,躲闪老师的目光。由于光线的作用,我们有时看不见老师的眼睛,代替老师目光的是两块闪闪发光的镜片,有时候,又变成一圈一圈的波纹,你不知道你是否落入了老师的捕捉。在这样的情况下,弯想躲过老师追逐就变得很困难,这使弯始终陷入了极度的惊恐之中。他唯一的办法是缩小自己,让前面的同学挡住老师追捕的目光。这很难做到,弯实在长得太高了。无论他怎样缩,他都高出一截,戳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因此,每当老师的目光从教室里扫过,都让他一阵惊恐。他最害怕的就是老师的提问。

猹,猹……

猹是怎么逃走的?老师提示弯,还在讲台上扭了扭自己的身体。新来的语文老师讲课时经常手舞足蹈,以丰富同学们的想象力。

不过,弯没有去看老师,无论是坐还是站,他从来不看老师。猹……打不过闰土,弯继续着他的想法,他就跑。嗯,老师点点头。弯受到鼓励,说得流畅起来,闰土不让他跑,要他钻胯,他只好钻闰土的胯。

一片欢腾,有同学故意笑出很尖锐的怪声。老师皱起了眉头,目光扫射,教室很快安静下来。

答得不完全,老师说,只说对了一个方面。猹打不过闰土,为什么打不过?闰土手里拿着钢叉,钢叉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老师走下讲台,一直走到弯到身边。猹当然害怕,闰土走近猹,把钢叉向猹刺去,猹身子一扭。为什么要扭呢,因为闰土是从它身后轻轻走过去的,它如果往前跑,闰土还能追它,它扭过身子,反从闰土的胯下钻过去,闰土措手不及。

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想像那猹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像狗还是像狼?老师讲得兴起,一会模仿闰土手持钢叉,一会又模仿猹扭转身子。老师讲着,看了一眼弯,发现弯始终低着头,似乎并没有听他讲课。老师有些不高兴了,他叫弯,抬起头来,看着我。弯把头低得更深,看着课桌,不看老师。老师便伸出一只手托起弯的下巴,弯很固执,猛地一下又把头低下。这就有点反抗——至少是抵抗的味道了。老师心里生气,也来了劲,他加上另一只去扳弯的脑袋。弯奋力反抗,拼命低着他高贵的头。但他抵挡不住老师的两只手,头被抬起来,随即,我们听到老师噢地叫了一声,手疾速地缩了回来。坐在前排的同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听到坐在后排的同学叫道,弯咬老师了。老师背对讲台,使得好多同学都没能看见这精彩的一幕,但弯居然张口咬老师足以让我们兴奋,我们快乐地像狗一样嗷嗷乱叫,弯咬老师了,弯咬老师了。因为老师的手缩了回去,弯得以再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最可笑是我们的老师,刚才还学着少年闰土手举钢叉,一副少年英雄的模样,这下被弯咬得糊里糊涂,好像弯就是一头猹,这头猹身子一扭,却没从他的胯下钻过去,而是张嘴咬了他一口,这是老师备课的时候所没有想到的,因此,我们的老师有些发懵,怔怔地看着弯。在我们越来越起劲的哄闹声中,突然爆出了一声大哭,我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是弯哭了。

你你你,你哭什么哭?

我们的老师对弯爆发出来的哭声不能理解,他看看弯,又看看我们。

是你咬了我,你你你,你还哭。

可是,咬了老师的弯哭声越来越大,到了后来,几乎是号啕。这使得我们的老师完全不知所措。

弯少年时代的失败近乎完美,比他小很多的孩子,上面有个哥哥,也可以欺负他。而弯本身就是家里的老大。弯的弟妹们也从来不把弯当作靠山,也可能出于这个原因,他们自己表现得很勇敢。比如小五,敢于在皮筋的弹弓上撒尿。弯虽然失败,但弯很少哭,打不过别人,他就不打。别人欺负他,他就躲开。在教室里如此放声大哭,是第一次。

弯的哭声不可收拾,终于惊动了校长。校长走进教室的时候,弯并没有看见,直到校长走到面前,弯的哭声才戛然而止。

怎么了?

他咬我。我们的老师说完这句话,看看弯,又看看我们,眼里竟然是一种求救的目光。于是我们大声嚷嚷,证明确实是弯咬了老师。

校长把脸沉下来了,你咬了老师你还哭?你还好意思哭?你还有脸哭?要哭你就回家。你现在就回家。

校长的话里其实还包含了别的意思。校长认得弯,弯不是很捣蛋的那种学生,甚至可以算做很听话的学生,他不迟到,不旷课,不爬围墙,也没有打碎过教室的瓦片。但一次又一次的留级也让校长对他殊无好感。于是学校做出让弯停学的决定。这是校长的意思,他留了好几级了,再读几年,按他的成绩也还是留级。不要指望他能毕业,他的成绩是一年比一年差。一个永远毕不了业的学生,再读下去有什么意思?

开学的时候,弯的母亲带着弯来到了学校,找到校长办公的地方,弯的母亲让弯站在门口,她拢了拢头发,大大方方走进了校长的办公室。学校让弯停学是一个例外。老街上的孩子常常读不到毕业就被家里喊走了。那是一些孩子太多的家庭,他们把大一些的孩子从学校喊回去,送镇上办的砖厂、沙厂做临时工,再把小一些的孩子送到学校。因此,校长经常为劝说家长让孩子读到毕业而费口舌,而不是把学生赶出校门。校长没看到站在门外的弯,不等弯的母亲说话,抢先开了口。

我知道你们的困难,但再怎么困难也得让孩子把书读下去。孩子去做工是能挣点钱,能帮助解决一下眼前的困难。但不能只看眼前啊,孩子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啊。读完小学升中学,读完中学还可以考大学,考上大学就成了宝贝,毕业了就是栋梁之才,国家之栋梁。什么叫栋梁,校长用手指着房顶,那就是栋,那就是梁。什么叫国家之栋梁?就比如……国家是所大房子,很大很大的房子,而他们,就是这所大房子的栋,这所大房子的梁。

我们校长是何等样人,他这一开口,弯的母亲就没有了说话的机会。但弯的母亲似乎很喜欢听我们校长说话,她始终笑眯眯地看着校长,像个听话的学生,一副专心听课的样子。

大学是百里挑一,很多人读不了大学。但多读书,总是好的。读不了大学,可以读中专,读技校,还可以去当工人。你看看矿务局的那些工人,领工资,穿工作服,蹬大皮鞋,吃购粮本,他们是国家的正式工人,和做临时工是不一样的。当工人是要学技术的,学技术就要先读书,我说的对……不对?

校长突然把话停住了,他看到了在门口缩头缩脑的弯。校长皱着眉头看了看弯的母亲,这个狡猾的女人。对这个狡猾的女人他应该说,弯已经留了好几级了,再读下去,还是留级,留级留级再留级,就是毕不了业。既然毕不了业,再读下去有什么意思。既然没有意思,那就回家。别家这么大的孩子早几年就当临时工去了,你也让他去啊,没有什么前途,挣几个钱也是好的啊。但是,校长不能这么对家长说话。但得说这么个意思,怎么把话转到这个意思上来呢。

他是你的孩子?是呢。你的孩子好,好。你想让他接着读书?是呢。让孩子读书,很好,很好很好。这孩子,很好,很好。你叫他进来吧。弯的母亲叫了一声,弯低着头进了校长办公室,缩在母亲身后。但不管怎么缩,弯还是高出母亲一截。

校长接着说,你看,他长这么高了,像个大人了。你看,和他一起读书的同学都毕业了。可是他呢,明年肯定是毕不了业的,后年也毕不了。他读书好像很吃力,老师们说,他不调皮,上课也守纪律,好像在专心听讲。可是,老师们说,他其实并没有听讲。因为老师提问的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老师讲什么不知道,老师讲到哪里他也不知道。这个……我不是说他智力有什么问题。也可能他在想别的什么事情,可是他想什么呢?他不说,老师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校长觉得终于把话转到正题上了,他看着弯的母亲,等弯的母亲把话接下去。校长的意思,你看,他上课不听讲,老师和我不知道他上课想什么,你是他的母亲,你应该知道。如果你也不知道,那我们现在来问一问他。校长肯定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像弯这样的学生不可能在想什么,他的脑子里不是脑子,很可能是豆腐渣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不然的话,不会一次又一次的留级。一个一脑子豆腐渣的孩子,我们让他读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再读下去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没用,你就乖乖把他领回去吧。校长习惯地仰了仰身子,顺手抹了一把头发。

可以肯定地说,校长是镇上最有身份的人之一。最能体现校长身份的当然是校长的脑袋。校长的脑袋里肯定不是装的豆腐渣,更重要的是,他是我们镇上唯一留分头的人,而且还抹发油,让每一棵头发都一丝不苟。弯的母亲看见校长抹头,也在自己耳边搂了搂。这样,校长就看到了弯的母亲光光亮亮的头。他感觉手指有些黏糊糊的,腻乎乎的,好像刚才不是在抹自己的头。有了这样的感觉后,校长的眼光赶忙从弯的母亲头上移开了。但他仍然觉得手指还是黏黏的,腻腻的。

弯的母亲这天早上是梳妆过的,我所说的梳妆是指在洗过头后又抹了香油。抹过香油的头同样是光光的,亮亮的,整整齐齐的,一丝不苟的。

弯的母亲是很会梳妆的。弯的母亲以前开马店。

马店的生意据说很好,现在的搬运社大院以前是他们家关马的后院。那时候,随着赶马人的一声呼哨,几十匹马的马队出现在镇子的一头。然后马队穿过镇上,马蹄敲击着老街上的青石板发出嗒嗒的响声。赶马人头上盘着七尺青布的盘头,脚上是千层底的贡布面子鞋。马队穿过镇子,来到弯的家门口,马进后院,人走前门。弯的母亲听到赶马人的呼哨,已经早早站在门外了。弯的母亲是镇上的美人,她的头发总是紧绷绷贴着头皮,衣裳也总是干净光鲜。她手里拿一块帕子,为赶马人拍打身上的灰尘,帕子在弯的母亲手里挥动,有一些轻佻的意味,但那轻佻自有其轻佻的优美。帕子抽打到鞋上,却不沾地,三抽两打,黑色的贡布面子就出来了。弯的父亲却从马夫头手里接过缰绳,把马队带进后院。平常的日子里,他总是在院子里在铡草,有马帮住下,他晚上就住在后院看马喂马。

弯的父亲是一个跛子,但大人们都不叫他跛子,叫他丝瓜瓤子。弯的父亲成为瓤子据说是被马踢一脚,正好踢在弯的父亲胯间,把蛋蛋踢化了。这是一个重要的经验,因此我们从来不站在马屁股后面。

弯的父亲是在扯马尾巴的时候被踢的。弯的父亲喜欢拉二胡,他的二胡拉得很好。但他的二胡旧了,弓弦有一些马尾断了,拉的时候那些断了的马尾飘来飘去。弯的父亲想要修一修弓弦。他看中的是一匹非常漂亮的白马,马尾巴长长的拖在身后。弯的父亲嫌马厩里黑了,便把马牵到院子,一手拍了拍马脸,另一手把一大把蚕豆喂进马嘴,然后对那匹马说了要几根尾巴上的毛。漂亮的白马把蚕豆吃到嘴里后,舔了舔弯的父亲的手,这让弯的父亲认为白马听懂了他的话并同意给他拔尾巴上的毛。这样,弯的父亲毫不防备。他抓起马尾巴很认真地挑选,捋出相同长短的几根。但他动手扯马尾的时候,白马还是踢了他一脚。白马踢得太狠了,几乎把他踢出了院子。弯的父亲连哼都没哼出来一声,就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这些事情,其实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但在老辈人讲给我们听的时候,我们觉得有一百年那么远。

矿务局修通公路以后,再没有马帮往镇上过,马店开不下去了,弯的母亲把马店改成一个小客栈。小客栈生意并不好,到镇上赶街的人越来越少,人们都喜欢到矿务局的新街上做买卖。矿务局的街面宽阔,商店也大。尽管生意不好,弯的母亲依然经常洗头梳头,依然穿干净光鲜的衣裳。依然是我们老街上的美人。

校长等着弯的母亲说话,而弯的母亲不说,仍然笑眯眯地看着校长,好像她是专门来听校长说话的。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说话,那情景就有些好玩。校长不自在起来,他很不喜欢弯的母亲一直这样看着他,校长觉得弯的母亲这样看他有辱斯文。于是,校长挥了挥手,校长的意思是,你既然没有话说,那就把他领回去吧。可是弯的母亲似乎误解了校长的意思,她拿出了几张纸,递给校长。校长迟疑着不肯接,弯的母亲就把那几张纸放在校长的面前。校长只好低头去看,那是几张奖状,校长一张一张地看,奖状都是学校发的,盖着学校的章。奖状上除了弯的名字,还有四个字:热爱劳动。

校长的眼睛鼓了起来。

作为一校之长,他竟然不知道弯还有如此优秀的一面。一个不惹是生非,而又热爱劳动的同学,学校有什么理由把他逐出校门呢。校长挥手的姿势没有改变,性质却变了,他挥手让弯的母亲回去,把弯留下了。这样,弯就留到了我们班。弯的母亲留下一股混合着香粉味的生香油味心满意足地走了,但她留下的味道却让校长不舒服了很长时间。其实,在弯的母亲刚一走出办公室,校长就后悔了。

现在,这个不惹是生非的同学居然张嘴咬了老师,校长的恼怒也就表现出来了。校长说的是,你咬了老师,你还好意思哭?要哭你回家去哭。校长话里的意思是,你留了一级又一级,你还好意思。你早该回家了你。

我们没想到的是,弯听了校长的话,公然抬起头来,而且反驳校长。

我咬了老师我才哭,要是老师咬了我,我保证不哭。

你你你你这是什么话?老老老老师怎么会咬你?

弯的话实在太可笑了,以至于校长都有些张口结舌。

我们又都笑了起来。但这一次不仅仅是笑弯,更多的是笑我们的校长。一个留分头的人怎么可以在弯的面前张口结舌。

校长的表现使得弯得寸进尺,他居然把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猛然伸到语文老师鼻子底下了。你干什么?语文老师后退了一步。你咬还我。弯的手又往前伸。我不咬。语文老师又后退了一步。在我们的哄笑声中,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老师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几乎就要变成一只猹,扭身逃出教室。

校长很快恢复了他一贯的风雅,他凌空指着弯的手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的手这么……瘦,一点肉也没有,尽是骨头,老师怎么咬还你?就算老师咬你一口,也是老师吃亏。对不对?

难得的是弯看了看自己的手,竟然听懂了校长的意思。弯的手绝对不只是瘦啊,弯感到很羞愧,把手缩回去了。校长又说,再说,老师怎么会忍心咬你呢?老师是教你知识的人嘛。好啦,现在坐下上课。

校长走了之后,我们又笑起来,这一次,语文老师也笑了。在我们的笑声里,充满了对校长的钦佩。

被弯咬过后,语文老师上课再也不点弯的名,甚至不看弯一眼。这让弯如释重负,弯的身子像石板缝里的草芽,渐渐伸了出来。我们的语文老师讲课很生动,讲到精彩处,手舞足蹈,在讲台上跳上跳下,让我们跟着他成了课文里的一个角色。弯的语文居然好了起来,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读了弯的一个造句,这是弯除了热爱劳动之外第一次获得这样的荣誉,弯流了不少清鼻涕。我是说弯哭了,弯哭的时候总是鼻涕多眼泪少,这是弯第二次在教室里哭。弯的进步让算术老师感到惊讶,算术老师虚心向我们的语文老师请教,如何能让弯的算术也好起来。语文老师说,你得想办法把课讲得好听。算术老师笑起来,说,也像猴子一样在讲台上跳来跳去吗?可我教的是算术啊。语文老师也笑,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你让他咬你的手一口,也许他的算术会好起来。语文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故意看了看算术老师的手。算术老师是位女老师,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摇摇头,不愿意让弯咬。

我们的音乐老师曾经跟我们讲过算术老师的手,她让我们注意看算术老师如何写黑板。我们注意看了,算术老师写黑板的时候只用两个手指拿粉笔,其他的手指都打开并且翘起来。可是,别的女老师也有这样拿粉笔的。音乐老师摇摇头,说我们没看出名堂。音乐老师告诉我们,我们的算术老师才是真正学音乐的,她受过很好的专业教育,可惜她的嗓子破了,所以教不成音乐。我们以为学音乐和写黑板没有一点关系。音乐老师说,怎么没关系,算术老师的手是弹过钢琴的。

钢琴?

音乐老师说,就是钢琴。算术老师写完一个算式的时候,有时会把手会高高扬起,但落下去的时候却只是轻轻一点,是那种点到即止的一点,那就是弹钢琴的手势。我们没有谁见过钢琴,更没有见过弹钢琴。根据音乐老师的讲述我们得知,钢琴远在省城才会有。而于我们而言,省城就像一个神话,钢琴就是这个神话里的红房子。弹钢琴的人就是红房子里的小公主。可是,钢琴的神话很快就被打破了,远不像音乐老师说的那么神秘。

打破这个神话的是皮筋。皮筋说音乐老师在吹大牛,钢琴有什么了不起,矿务局子弟学校就有钢琴。他们上音乐课的时候,音乐老师一边弹着钢琴一边教他们唱歌。而不是像我们的音乐老师用手打着拍子教我们。皮筋说的是,我们的音乐老师根本不配当音乐老师,她把好多歌都教左了。我们知道皮筋为什么这样说话,皮筋不喜欢音乐老师。

有一年的六一节,矿务局子弟学校破天荒邀请我们学校举行一次歌咏比赛,比赛地点在矿务局俱乐部。我们的校长觉得子弟校的校长这是给他面子,欣然同意。他授权音乐老师组建歌咏队并进行排练。音乐老师很认真,从各个班级挑选出人来。皮筋也被挑选出来了,但是临近六一,音乐老师又把皮筋剔出去了。音乐老师说皮筋,又左么声音还大。音乐老师说得应该没错,皮筋是声音大,常常高出我们几度。担任指挥的大嘴说了他很多次,他就是不改,还说大嘴拍子打得不对。还有,唱二声部,该我们小声啊呀呀而皮筋偏偏大声啊呀呀。我们知道皮筋是故意的。音乐老师挑选指挥的时候,在皮筋和大嘴两个人中选择了大嘴。

让皮筋解气的是,那次歌咏比赛,我们出了洋相。音乐老师痛心疾首,她后来一直说,都怪她太粗心了,在比赛前一天踩台的时候,没让工作人员开聚光灯。事实确乎如此,比赛那天在化了妆以后,我们一个个油头粉面,和平常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们是第一次站上俱乐部的舞台,在幕布的掩护下排队形的时候,充满豪情和信心。可是,该死的聚光灯突然打开,强烈的灯光让我们惊慌失措,甚至有人试图用手去遮挡灯光,我们的失态惹来了台下的笑。是子弟校的学生,他们坐一边我们学校的学生坐一边。我们开始出汗,涔涔而下的汗水迷蒙了我们的眼睛,把我们脸上的妆冲洗得七零八落。接着,灯光穿透我们的白衬衣,照出我们肮脏的肢体。我们变得胆小如鼠,我们小声小气,都指望别人放开歌喉把自己掩藏起来。不难想象,那一个是什么样的结果。那天我们要感谢大嘴。大嘴始终坚定地挥舞着胳膊,试图激起我们的斗志。正是由于大嘴的坚定,我们最终把台下的哄笑声压了下去。但后来再看子弟校的演出,我们才明白,那天我们失败得有多么深刻。

皮筋说音乐老师的时候,大嘴总是挺身而出。大嘴不说老师教左了还是皮筋唱左了,这个问题在大嘴和皮筋中不会有答案。大嘴说的是,子弟学校根本不可能有钢琴,要是子弟校都有钢琴,音乐老师不会连钢琴也没摸过。皮筋冷冷一笑,问大嘴要不要赌。大嘴没有说赌还是不赌,大嘴说,皮筋自己才是吹牛大王,早就说了要转到子弟学校上学,到现在还不是没转成。大嘴揭皮筋的这块伤疤终于惹恼了皮筋。皮筋说,我和你赌钢琴,用石弹,你赢了你打我三枪,我赢了我只打你一枪。大嘴好汉不吃眼前亏,说,我不和你赌。

大嘴说完想走,皮筋生气的样子还是让他有些害怕,但大嘴害怕皮筋从背后用弹弓打他。那天皮筋打掉弯的帽子,大嘴也在场。大嘴不戴帽子,皮筋要打的话,肯定打中他的后脑勺。大嘴看一眼皮筋的裤包,拿不定主意走还是不走。大嘴是看皮筋装没装着弹弓。升入高年级后,我们都不把弹弓挂在脖子上了,而是把皮子缠在弓架上装在裤包里。皮筋看出了大嘴的意思,他从裤包里掏出弹弓,一道一道解开,说,你是不是想跑啊,我放你跑。大嘴说,我才不跑。皮筋说,你说了我吹牛,你就要和我赌。大嘴试探着说,反正我不和你赌打弹弓。皮筋问大嘴,你想赌哪样。大嘴随口说,就赌这把弹弓。大嘴一边说,一边拿出自己的弹弓。大嘴有点赖皮了,大嘴的弹弓是我们当中做得最差的,皮子又死,还剪得歪歪扭扭的,弓架一边粗一边细,很难看的一把弹弓。这样的弹弓白送给皮筋皮筋也不会要。但我们没想到,皮筋一口就答应了。大嘴当然也没想到,他想皮筋可能听错他的意思,眨着眼睛说,我说是赌弹弓啊,不是赌打啊。皮筋把弹弓又缠起来递在大嘴手上,说,现在就先拿给你,我们下午就去看。皮筋的镇定,让大嘴懊悔不已。大嘴想要反悔,说,下午要上课啊。皮筋坚决地说,子弟校要上课才弹钢琴。反正要在他们上课的时候去,才听得到。皮筋转过头对我们说,想去的,我都带你们去。我们都有些拿不准了,子弟校真的有钢琴?皮筋一边说,一边比划出钢琴的大小和形状,长长的,方方的,老师坐在一张板凳上面,两只手这么弹。皮筋张开十指左左右右动了一气,模仿弹琴。从皮筋的模仿来看,是有像我们数学老师写黑板。我们都兴奋起来,这绝对是一个值得逃学的理由。

大嘴有点相信皮筋的话了,但他不希望矿务局子弟校有钢琴,他更愿意钢琴是一个永远的神话,我们和子弟校的学生都只能是神话之外的人。大嘴把皮筋的弹弓还给皮筋,说,你要打就打,反正我不去。大嘴是那种闭上眼睛就黑天的人,皮筋就是真要打他一枪,他说了不去就不会去。但皮筋并不想打他,皮筋只是想证明子弟校就是有钢琴。皮筋说,你不去就算,想去的人举手,我们看回来了,就是你输。皮筋刚才已经成功地煽起我们的热情,我们都把手举得高高的,叫嚷着下午就去。只有两个人没有举手,一个是大嘴,另一个是弯。弯并不在乎子弟校有没有钢琴,弯只是不想我们都跟着皮筋。弯说,去子弟校偷听人家弹钢琴,遇到金桥怎么办?

金桥是子弟校的学生,子弟校的学生是我们的死对头,而金桥就是他们的头领。我们和子弟校学生的冲突由来已久,但冲突的白热化起因于一个叫独眼龙的人。独眼龙是矿务局俱乐部电影院的把门人,皮筋曾经不止一次地说,总有一天,他要打掉独眼龙的独眼。

在独眼龙的独眼里,老街上的孩子都是些小叫花子。但他不叫我们小叫花,他叫我们小土八路。按说,土八路也不是坏人,问题在于独眼龙是北方人,平常都说北方话,唯独叫我们土八路的时候他学我们的口音。独眼龙这样一叫,子弟校的学生也跟着叫,学着独眼龙独特的腔调。但这不是我们希望皮筋打掉那只独眼的原因。

我们和子弟校的学生不同,我们穿得破破烂烂,我们的指甲缝里藏污纳垢。还有,我们不叫理发而叫剃头,我们从来没有进过矿务局的理发店,当剃头匠挑着挑子经过门前时母亲会叫住他,讨价还价后让我们当街坐在剃头匠的马凳上。我们不认为这是我们的错,我们也不认为这是父母的错,父母养活我们已经尽力。世上总有一些人穿得好一些,而另一些人穿得破一些。我们能这样想,说明我们心平气和。但我们都还是孩子,不是总能做到这一点,比如,矿务局俱乐部贴出新的电影预告的时候,我们就不免心痒难熬。我说不清楚,在我们没有钱的时候想看一场电影算不算非分之想。

看电影是我们的最大享受,我们看电影的方式有几种。一是看露天电影,地点就在大场。露天电影放的都是老片子,片子本来就花,银幕又被风吹得动来动去,上面的人也跟着东倒西歪。但那毕竟是不要钱的电影。二是学校组织我们去看学生场。学生场的票价只要五分钱,是平常票价的一半。我们以班集队,然后按年级高低排序。低年级在前,高年级在后。因为要照顾低年级学生,我们大概要一个小时才能从学校走到俱乐部。不要以为我们嫌路远,事实上我们手里有电影票的时候,宁愿这条路长些再长些。但这样的好事每个学期也就一次。除此之外,就得我们自己想办法了。我们没有看电影的钱,办法不容易想得出来。常几个人凑钱买两张票,先进去两个人,再由进去的一人把两张票拿出来,再进去两个。自从独眼龙来把门以后,这个办法就几乎不管用了。

独眼龙是个井下工人,传说中,他的眼睛是被一枝铅笔插掉的。他在井下等着上罐笼,听到上面有人喊叫,他往上看,刚一抬头,那只铅笔就正正插进他的眼睛。铅笔是从一位工程师的衬衣口袋里掉出来的,工程师鞋带松了,他弯腰系鞋带,铅笔就掉出来,往井下落。工程师叫喊的意思是叫他躲开,他没反应过来,铅笔直直地插进眼睛。这样,独眼龙的瞎眼瞎得与别人不同,黑漆漆的一个窟窿,整张脸就显得特别狰狞。如果由他守门,再好看的电影我们也不敢混票。在漆黑的电影院里,独眼龙独眼如炬,他射你一眼,就知道你没有票。他像拎小鸡一样把你拎出去,摔在俱乐部门口。独眼龙的可恶远不止于此,门口看热闹的人多,他就让我们举着双手,背靠墙站着,直到电影放完。独眼龙越来越热衷于这种猫玩老鼠的游戏。比如会故意闭上独眼打瞌睡放我们进去,或者干脆躲起来,让我们以为不是由他把门,然后在电影放到最精彩的时候进去捕捉我们。他用手电筒照住我们的脸,然后低吼一声,小土八路,给老子滚出来。独眼龙用的一支四节电池的电筒,在黑暗里,光柱就像一把利剑突如其来。我们惊慌失措。我们几乎都有过这样的遭遇,对他恨之入骨又无计可施。皮筋好几次躲在远处瞄准那只独眼,他瞄了很久。皮筋瞄准那只独眼时我们都很兴奋,大家屏着气,等着看那只独眼爆裂。但皮筋总是慢慢松开绷紧的弹弓,面对我们的失望,皮筋解释说,他只有一只眼了,他要是有两只眼,老子就打掉他一只。在饱受独眼龙欺辱我们的过程中,我们也发现了他最为致命的弱点,他最恨我们叫他独眼龙。发现这个弱点后,皮筋教我们报复独眼龙的一个方法。几个人站在远处,一二三后,同时大叫一声独眼龙,然后转身奔逃。独眼龙一个人是捉不到我们的,但他有他的办法。

矿务局子弟校也经常有一帮学生混票看电影,他们不是没钱买电影票,是把钱买了零食,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电影。独眼龙知道他们没票,他不仅不把他们拎出来反而把他们领到没卖出票的座位上,这是一个很大的便宜,独眼龙把他们笼络住了。而对于金桥,独眼龙更是独眼相看,他让金桥帮着他查票,这等于给了金桥可以堂皇欺辱我们的身份。当电筒光照到我们脸上,他就学着独眼龙叫道,小土八路,给老子滚出来。和独眼龙一样,他很快喜欢上这种游戏,甚至比独眼龙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金桥的帮助下,独眼龙捉到我们就变得容易了。他们分头带着子弟校的学生对我们进行围追堵截,我们经常有人会落在他们包围中。我们恨金桥远胜于恨独眼龙。就像电影中的鬼子和汉奸,我们恨汉奸胜于恨鬼子。

我们以前喜欢去矿务局俱乐部玩,就算不看电影,我们也去。俱乐部的橱窗里贴着很多好看的图片,差不多每个星期都会有新的电影海报。俱乐部对面还有一个灯光球场,星期天的晚上,那里灯火通明,总有人打比赛。俱乐部与灯光球场之间是一条马路,挤满了卖零食的小贩。金桥也经常带着他的人在俱乐部玩,我们只要去了,几乎都会遇上。如果我们去的人少,他们人多,就有得架打。这样的架当然我们处于下风,但我们不怕挨打,从小父母就打我们,我们自己也打,父母打起我们来和我们自己打起来都不比子弟校的学生打得轻,所以就算被包围了,我们也总能杀出一条血路。而在人数差不多的情况下我们则采取主动,不等他们的救兵来,打了就跑。

经过几次特别激烈的打斗后,我们和他们形成对峙。这种对峙很奇怪,双方一面寻找打架的理由,一面又尽量不去挑衅。形成这种对峙的原因在于国军,他叫我们他不在的时候不要打。国军说,迟早他要和金桥打一架,等他和金桥打过以后再说。想来金桥也是这样想的,有好几次,他们人多,金桥没让他的人动手。这样,我们双方一直期待着国军和金桥单独打上一架,但是,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

国军很少和我们去矿务局俱乐部玩,星期天他要到搬运社打临工。而平常的日子我们也很少去俱乐部。国军和金桥遇不在一起。当然,他们也不是没有打一架的机会。有一次金桥带着他的人追我们,正好遇到了国军。那天是星期天,国军背着东西走在父亲身后。国军看到我们被追,国军就站住了。国军的父亲也看到了,国军站下来的时候国军的父亲回头看了国军一眼,说,你歇吧,这是最后一趟了。于是,国军就把背架放下来了。路上没有歇背架的地方,我们好几个人七手八脚接国军背上的背架。背架很重,我们都很难想象国军已经能背这么重的东西。我们把背架靠在路边,站在国军的身后。国军满头满脸的汗,他掀起衣襟擦着脸上的汗,一边看着金桥和金桥的人。

国军很累,背架放下来了还在大口大口喘气。金桥先是看国军的背架,估量自己能不能背起这么重的东西。看来金桥估量的结果是自己休想背得动,不说还要爬山,走很远的路。金桥不再看国军的背架,看国军。国军像国军的父亲一样被太阳烤得黑黑的,只是国军显得更壮实些,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搬运工,还没有像父亲一样被烤成干硬的麻花。大概金桥也听说了国军踢翻疯狗的事,他特别看了国军的小腿。国军没有穿搬运工们穿的宽边短裤,只是把裤脚卷得很高,露出结实的小腿。

国军也看金桥,金桥长得也壮实,腿和手臂都很粗,但是国军注意到了金桥的腰,金桥的腰上长着一圈肥肉。国军的嘴角就往上挑起来了,那样子就有些轻视的意思。金桥不知不觉握起拳头,因此他表情有些紧张,他不再盯着国军的眼睛,这样一来,他看国军的目光就有些游移。这是我们期待已久的场面,我们又紧张又激动,心里都在喊,打吧打吧打吧。我们从国军脸上的微笑和金桥目光的游移中能看出,国军胜算在握。国军先说话了,国军说,他们又没有惹你。金桥呼出一口气,说,他们打路灯。他特地用手指着皮筋,他打。

皮筋感觉出金桥不想和国军单独打,说打路灯是在找一个下台阶的借口。打路灯确有其事,沿公路去俱乐部的路上,在公路和水泥路面交接的拐角处,孤零零竖着的一根电杆,挂着一盏路灯。说是路灯,却好像从来就没亮过,就连灯泡也早就不在了,只是一个空空的灯罩。路过的时候我们都打,以至于那个灯罩都已经不成样子。但金桥只说皮筋打。

说来也怪,金桥特别喜欢找皮筋的麻烦,只要见到皮筋,就总要找一个打架的借口。皮筋打不过金桥,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因此,皮筋更希望国军打败金桥,打得金桥风声鹤唳。皮筋说,那个路灯早就不亮了,你们照样打。金桥说,我们打是我们打,我们打我们的,我们又没到你们的街上打。国军觉得金桥有金桥的道理,那盏路灯是在矿务局的地盘上,矿务局的地盘当然也就是金桥们的地盘。皮筋却不以为然,哪样是你们的?你们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就算电杆是你们来了栽的,山上的树又不是你们栽的,树上的鸟也不是你们带来的,你们凭哪样打树上的鸟。

皮筋说得理直气壮,金桥一下子愣住了,他从来不把皮筋放在眼里,想不到这个家伙居然找出这么一个理由。听着可笑,却又没法反驳。道理上站不住脚,这使金桥很为难,他没有打赢国军的把握,但也不能就这样认输。他硬着头皮对皮筋说,你要怎么打?因为国军在,皮筋的腰一下粗了,你说怎么打就怎么打。国军有些犹疑,虽然皮筋把金桥问住了,但国军还是觉得皮筋的话没有道理。山上的树是天生的,树上的鸟是自己飞来的。人家怎么就不可以打了?而电杆就不同了,电杆是人家矿务局来了以后栽的,路灯也是人家安的。国军不是一个惹是生非的孩子,国军说,我们不打你们的路灯,你们不要再打我们的人。金桥说,他们不打路灯我们就不打。国军说,我要送货,你想打架,改天我和你打。金桥忙说,改天就改天。带着他的人走了。从那以后,我们没和子弟校的学生打过架。金桥仍然带着他的人在俱乐部耀武扬威,但如果我们不去惹他们,他们不像以前那样找我们的麻烦。

老实说,我们都不认为我们有去子弟校听钢琴的权利。就算按皮筋的说法,天上飞的鸟算我们的,那么,钢琴是子弟校的,钢琴的声音当然属于子弟校。我们去听的话只能算偷听,如果遇到金桥,显然我们理亏。那天国军和金桥没打,但似乎却定了一条规矩,井水不犯河水。可是跑到他们的学校偷听钢琴,那就是井水犯了河水。没有国军,我们都有点心虚。弯对皮筋说,国军不去,你又打不过金桥。大嘴很快和弯结成同盟,说,国军不去,你们去到人家学校,肯定要挨打。弯和大嘴这么说,我们就都有些心虚了,好几个人悄悄把举起的手放了下来。皮筋瞪了弯一眼,说,好,我叫国军也去。弯说,国军又不是你想叫就叫的。皮筋没理弯,转而问大嘴,如果国军去,你去不去?大嘴看了看弯,说,国军去我就去。

国军有好些天没来大场和我们玩了。国军的父亲脚崴了,这些日子里,弯的母亲每天晚上都去给国军的父亲医脚。弯的母亲不是医生,她不看病,但她能治伤。平常我们手手脚脚破了,出血了,都是弯的母亲给我们治。弯的母亲治伤的手段很多,但都很简单,吐点口水抹点烟灰,甚至从衣袋的缝里掏出些衣襟屎敷上,都能治。但这回国军父亲的脚崴得厉害,弯的母亲已经治了很多天还不见好。

国军父亲的脚是跟着勘探队进山摔伤的。勘探队进山总要从搬运队找几个好的背夫,国军的父亲是他们认为最好的背夫。国军的父亲做事小心,人又勤快。勘探队要背夫跟着进山,有些很值钱的仪器,说了要做事牢靠的人。皮筋的母亲就让国军的父亲去了。去过一次,勘探队进山都会指名点姓的要他去。跟勘探队进山很划算,背夫和队员们一起吃饭,饭算白吃。此外还有一些意外的好处,比如破旧的帐篷,通了洞的手套,穿旧了的翻毛皮鞋。这些东西都非常有用,国军和父母之间的床就是用一块帐篷布隔开的。白天撩起,晚上睡觉再放下来。国军的父亲还给国军留下了一双完好的翻毛皮鞋,仅仅是鞋掌和帮子上咧了一个口,经过修补后几乎完好无损。搬运工平常都穿草鞋,除了给国军留下这一双,其他的就用来和农民换草鞋。手套有两种,一种是帆布的,拆洗后用来做鞋底和鞋垫。另一种是线的,线手套是非常好的东西,我们的姐妹可以把那些破得不能再破的手套拆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线纱,最后变成白生生的线团。这些线团的用处不胜枚举。

由于这许多的好处,搬运工们都喜欢跟勘探队进山。出发的时候背着的粮食啊药品啊油漆啊一天一天的少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则一天一天多起来。有时候会比预定的日子提前一两天回来,这样,就还会剩下一些米面,这些米面最终都会给搬运工。但国军的父亲总是背那些宝贵的仪器。国军的父亲很小心,他知道那些东西很值钱。这样,国军的父亲就比别的搬运工吃亏。勘探队员们发现了这个问题,出发的时候,搬运工们都争着背好背的东西,尤其那些需要消耗的物品。国军的父亲不争,勘探队员们有些喜欢国军的父亲了,他们会把一些准备扔了的东西留在自己的背包里,回来以后再拿给国军的父亲。

国军的父亲就是背着那些宝贵的仪器摔伤的。那是一面碎石山坡,上一个小石坎的时候他的小腿抽筋,他伸手捞了一把,抓住了匍匐在石缝中一篷刺莓,但刺莓不堪重负,被连根拔起,国军的父亲仰面朝天往后摔下去,大家都惊叫起来,国军的父亲这样摔下去,背上的仪器就完了。就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国军的父亲又用脚蹬了一下,他这样做是为了能借上力侧过自己的身子。身子是侧过来了,国军的父亲一个肩膀先落地,那些仪器几乎没有什么损坏。但蹬出这一脚却让他摔得很重,山坡又很陡,国军的父亲梭出很远。国军的父亲很懊恼,勘探队员都宽慰他说,多亏了是他,换作别人,半个家当就完了。他们不知道国军的父亲是为自己的腿懊恼,一条腿抽筋是常有的事,他抱怨自己的另一条腿,又没有抽筋,要使劲的时候却突然剧烈地疼,这一疼就使不出劲了,不然也不至于就摔下去。

国军的父亲被送回来时有些吓人,他的一只脚肿着,半边脸、一只手臂和肩膀被石子划开了好几道口子,血和沙土凝固在那些伤口上,有些血肉模糊的样子。弯的母亲很快被请来,在弯的母亲清洗那些伤口的时候,国军的母亲和国军的姐妹都把脸冲着墙呜呜的哭,她们被吓坏了。弯的母亲需要帮手,她告诉她们国军的父亲伤得并不重,叫她们不要大惊小怪。她说她见得多了,以前矿务局没有修公路的时候,年年都有几个滚岩子的马夫。曾经有个马夫从半山一直滚到山底,卷在一张毡子里抬了来。打开毡子一看,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指甲大的好肉,也就个把月时间,就能甩着胳膊回家了。国军的母亲和国军的姐妹才止住哭声。

弯的母亲没有用勘探队员给的那些药,而沿用她那些说不出名堂的药水和药粉。她先用清水洗净伤口,然后她在清水里加了些黄色的药水。在用水洗的时候,国军的父亲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弯的母亲就说,过会用药水洗,那药水辣得厉害,更疼,挡不住疼你就叫。但在用药水洗的时候,国军的父亲不但没叫,连嘶嘶的声音也没有了。弯的母亲小心翼翼,药水一触到国军的父亲的伤口就泛起些黄色的泡沫,弯的母亲立即用清水冲洗。国军的父亲一声不吭,倒是弯的母亲嘶嘶地吸气,直到洗完那些伤口。最后,弯的母亲用了一些白色药粉撒在伤口上面,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弯的母亲一坐在地上,就开始骂国军的父亲,你又没死,怎么一副死人样。让你疼的时候你就叫,你怎么不叫。国军的父亲说,我怕把你头叫大了,不敢下手。弯的母亲说,你不叫我才头大呢。疼是不能憋的,你憋着不疼,就该着别人疼了。说着,弯的母亲让国军的姐姐给她端面镜子出来,刚才她的发髻就散了,腾不出手来拢。忙了这一阵,弯的母亲脸色红润,长发披散下来,半遮半露,不似挽起来那么显老,果然是个好看的女人。国军的姐妹们说,婶婶不用挽了,就这样好看。弯的母亲嗔道,呸,人都老了,你们才说我好看。国军的母亲说,你年轻好看的时候,哪里有她们了。弯的母亲笑起来,还是把头发挽了。

弯的母亲说的不错,国军父亲的伤都在皮肉,果然好得很快,没几天就开始愈合,也许不用个把月,国军的父亲就能甩胳膊了。国军的父亲在家养伤的那几天,勘探队员来看过他,他们一再说多亏国军的父亲用身体保护了那些仪器。他们还说等国军的父亲伤好了,只要他们外出勘探,还是要国军的父亲和他们一起去。他们把一些手套毛巾给了国军的母亲,那些东西其实都还不到丢的时候。此外,他们还给国军的父亲送来了一只狗腿,勘探队员在返回的路上总会凑钱在山里买条狗杀了,分了肉回家煮狗肉汤喝。这让国军的一家非常感动。在狗肉汤飘出浓郁香味的时候,她们甚至有了一丝因祸得福的想法。

随着国军父亲的伤日渐好转,弯的母亲反而忧心忡忡起来。她来到国军的家里,不再关心国军父亲身上的伤口,总是去看国军父亲的小腿。她问了国军的父亲那天摔跤的时候,小腿除了抽筋,是不是还有别的疼,以前有没有疼过。

国军的父亲回忆那天摔跤的情景,一只脚小腿抽筋了,而另一只脚却突然疼起来,那脚疼得一点征兆也没有。国军的父亲说,这腿一直好好的,从来也没有受过什么伤。弯的母亲不语,没有征兆或者正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征兆。弯的母亲的眼神令国军父亲惊惶不安。这种惊惶很快就有了回应,只要弯的母亲忧虑的目光投向他的小腿,他的小腿肚子就会隐隐疼痛起来。那是一种奇怪的疼,那些鼓起的青筋就像些蚯蚓,它们在血管里蠕动,好像要钻破血管。弯的母亲终于说,你的脚得治一治了。弯的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底气,远不像面对血肉模糊的伤口那样信心十足。

弯的母亲没有用药,或者说无药可用。唯一可用的是酒,她用酒撵国军父亲脚上的疼。她说以前那些马夫背夫也都是这样做的。他们小腿上的筋也像国军的父亲这样缠绕盘结。她说治这种疼不像治伤好得快,因此,她教会国军怎么用酒来撵。酒盛在一个小碗里,划火柴把酒点着,酒碗就跳跃起淡蓝色的火焰。国军蘸起酒也蘸起蓝色的火焰,在父亲的小肚腿上来来回回搓。国军的父亲闭着眼,半是享受半是痛苦。正像弯的母亲说的,治这样的疼不太容易,国军父亲的小腿还是不时疼。伴随这样的疼,出现了另一个更不好的征兆,国军的父亲酒量下来了。多年来,他每天晚上都要喝一杯酒,但现在,同样的一杯酒他已经有些喝不下去了,酒味也变得苦了。脚疼的时候,他甚至想要悄悄拿一把刀把腿划开,把那些扭曲成团的虫虫一条一条挑出来碎尸万段。但当着弯的母亲的面,国军的父亲却做出一副轻快的样子,对弯的母亲治病治伤的方法大加称赞。一个多月后,国军的父亲坚持去上班了,一大家人要吃饭,但酒量的下降带来了力气的下降,国军的父亲不能再比别人多背东西,他只好一点一点减轻重量,以至到了后来,国军已经能背起他背上的背架。

现在,国军每天放学后都要去帮父亲接下一点货。他先去搬运社大院,皮筋的母亲会告诉他在哪儿能找到父亲。皮筋的母亲照顾国军的父亲,尽可能让他在附近背一些短程。

尽管有国军的帮助,但国军的父亲背的东西明显比别人少了,这使得他在领工资的时候有些羞愧。以前,他总是带着比别人更灿烂的笑容走进女会计的办公室。他喜欢看女会计打算盘,喜欢看女会计白皙修长的手指,像精灵一样和着那些珠子上上下下跳动。他能吃苦,又从不缺工,再加上国军打帮手,他经常能拿搬运工中最高的工资。但现在他笑不起来,他的工资越来越少,他不再看女会计打算盘的手,也不看女会计一眼。低头数完钱,往身上一放,低着头就走。那多年来抽一张钞票擦印油的洒脱,也不复存在。有一个月,他领到了搬运工中最少的工资,他甚至没有数一数钱就往外走。女会计叫住了他,女会计说,你还没摁手印呢。在国军的父亲低头摁手印时候,女会计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国军的父亲感觉到了女会计目光的异样,反倒先说话了,等我的脚好了,我还会拿回最高的工资。女会计没想到国军的父亲这么说话,怔住了,同时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等到国军去到大院的时候,她让国军捎话,让他的母亲来搬运社大院一趟。

国军的母亲有些惴惴不安,她想不出女会计找她要说什么事。唯一能想到的是,会不会是国军和女会计的儿子打架了?做母亲的知道,国军是个听话的孩子,老街上的大人都喜欢国军。谁家里有事要出门,大人交代孩子,找国军玩去,放放心心就走,都不消和国军的母亲招呼一声。女会计的儿子喜欢欺负人,国军又护伙伴,会不会为这个和女会计的儿子打架?本来,孩子们的事大人是从来不管的,就算打得头破血流,自己会去找弯的母亲讨一点陈年烟叶烧的灰糊上,也不愿告到父母哪里。但女会计和老街上的人家不一样,女会计的儿子也就和老街上的孩子不一样,喜欢欺负人,却又偏偏受不得欺负。国军母亲心里不安的是,女会计把国军的工算成临工,国军的父亲跟她说过,这样,你就受着人家的恩惠了啊。国军的母亲想到了门后的竹竿,如果真是为了这事,不管国军委屈不委屈,都得让他吃几竿子,算是个交代。

国军的母亲完全想错了,皮筋的母亲很是客气,笑着,说有事要请她帮忙呢。国军的母亲心落下来,忙不迭地说,有什么事你说。女会计说,她往火柴厂拿了一些火柴头来捡,贪心,拿多了,捡不完,请国军的母亲拿去帮她捡,国军家捡出来的,钱当然也算给国军的母亲。

国军的母亲有些回不过味来了,这怎么是我帮你呢,这是你帮我啊。捡火柴头是最划算的活了,火柴用机器蘸药,蘸多了蘸少了还有蘸不均匀的都是废品。这些废品里有一些是好的,可以用手工捡出来。厂里回收,五毛钱一斤。但厂里不让自己的工人捡,怕工人偷火柴混着卖给厂里。让外面的人拿回家捡,但要关系特别好的才能拿得到。捡出好的卖给厂里,不好的还可以留下当点火柴。做下来比糊火柴盒还划算。见国军的母亲愣着,皮筋的母亲又说,你一个人也捡不出多少,叫上女儿们也帮着捡,这活儿也不怎么累人。国军的母亲忙说,哪里就累得着人了,矿务局修公路,大太阳下面,敲一整天的工分石,没有一个娃娃喊累。皮筋的母亲笑笑,接着说,捡出来的火柴,让国军放学后就送到这儿来,交去厂里,得我带着他去。要能拿得到,顺带再背些回去。国军的母亲不知说什么好,该想到的人家都想到了,就只剩下点头的份。女会计最后说,就这么说定了,那我先谢谢你了,一会我就叫国军把料子背回去。

往家走的时候,国军的母亲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人家帮了自己一家的大忙,还把个谢字也抢着说掉了。这是老街上的女人不喜欢和皮筋母亲来往的原因吧。像这样的事,老街上的女人会这样说,看着你家也着实难,给你找点事做,算是帮你个忙,你可得谢我啊。这边就一连串说谢。能帮的帮,该谢的谢,大家心里舒服。皮筋母亲这般行事,让人心里欠了又欠。但国军母亲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国军父亲的工资越来越少,已经糊不住那么多吃饭的嘴了,能多挣一分都是好的。

事情做下来,比国军母亲能想到的都要好。火柴头不是常常有得捡,拿不到火柴头捡的时候,也是女会计帮忙,让领些料子回去糊火柴盒。国军姐妹多,女孩子有点事做不容易,就尽量把能做的事做好了。火柴盒糊得四四齐齐,商标也贴得方方正正,还小心着一点也不浪费料子。厂里的人喜欢,加上女会计的关系,活计就长久有得做,日子也就能紧紧凑凑过下去。

那天下午的逃学,可以算做一次集体大逃亡。皮筋没有吹牛,子弟校是有一架钢琴,子弟校的老师教学生唱歌的时候就是用钢琴伴奏。

在我们逃学听钢琴的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了,快要下课的时候,校长突然冲进了我们的教室,也不管上课的老师,直接冲上了讲台。

你们,你们,你们……

我们的校长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冲上讲台,双手握拳,重重地敲击讲台。我们不敢看校长,都把头低着。校长又冲下讲台,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走一阵,又猛地冲上讲台。大吼一声,把头抬起来,看着我。我们只好把头抬起来,我们抬起来头来之后,发现了问题的严重。

校长的头发乱了,正中央直直地翘着一撮,像是被人揪了一把。校长这个样子就不像校长了,像我们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的头发常常是乱的,我们盯着他的乱发,看他在讲台上上蹿下跳。盯上一阵,语文老师感觉到了,他问我们,我的头发又乱了?我们就喊,乱了乱了,翘起来了。语文老师用手把乱发压下去,手一拿开,又翘起来。我们就更笑,语文老师也笑,说,乱了就乱了,反正我又不当校长。看着校长乱了的头发,我们都很害怕,有人回头去看国军,也有人去看皮筋。校长走到国军的面前,让国军站起来,大声喝问,你们去人家学校去干什么?国军不说话。校长又让皮筋站起来,问同样的话,皮筋也不说话。校长说,两个都不说话?不说话我就没办法了?是不是?我开除你们两个。大嘴站起来了,大嘴说,我们去听钢琴。大嘴的声音小,校长没听清楚,他走到大嘴面前,问大嘴,你刚才说去干什么了?大嘴又说一遍,我们去听钢琴。

什么?听钢琴?

是。

子弟校有钢琴?

是。

你是听到了还是见到了?

我们都听到了,我还见到了。大嘴像皮筋一样抬着两只手比画,长长的,方方的,像这样弹。大嘴的手一阵乱动,校长的眼珠子就掉出来了。

校长没有在教室找他的眼珠,他拂袖而出,然后,让班主任把我们一个一个分别叫到他的办公室,回答三个相同的问题。

一、谁说子弟校有钢琴?

二、谁带头去子弟校听钢琴?

三、谁最先用弹弓?

从校长的三个问题可以看出,校长有些胳膊肘往外扭。他根本不问是谁先动的手,甚至我们的班主任想帮我们说几句话也遭到了呵斥。我想要说的是,我们知道闯祸了,但那天,是子弟校的学生先出手。

矿务局子弟学校在矿务局机关大楼后面的半坡上,一色的红砖房,围成一个四方形大院。气气派派的大院子,方方正正的红房子,无论我们从哪个角度看,都很硌我们的眼睛。我们从来没有进过子弟校的大门,但从学校门口走过,可以看到正中间是操场,操场周围是跑道,边角上有一些单双杠和沙坑。因为建在坡上,为了防山水,墙外修了很深的沟。我们不知道钢琴在哪个教室,跟着皮筋绕着墙在沟里走。走了一阵,皮筋站住了,示意我们趴下。他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小声说,你们听。

我们趴在子弟校教室外面的窗下,屏息静气。真的,琴声从子弟校教室的窗口飞出来,像小河淌水,像高天流云,像风吹过树林,像马帮踏过镇上的青石板老街。琴声忽而停下来,却是子弟校学生的歌声响起来了。在琴声停顿的那一刻,我们想起了算术老师的手,高高地扬起,轻轻地落下。歌声停下来了,琴声又起,然后是歌声和着琴声。一波未息,一波又至,如天河溃决,铺天盖地。

钢琴的声音实在太好听了,我们都有些舍不得离开,直到子弟校下课的铃声骤然响起。子弟校是电铃,声音很响,我们在大墙外面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铃声响过后,琴声和歌声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子弟校学生的喧闹声,刚才的音乐课是他们的最后一节课。

一切都很顺利,皮筋指挥我们撤退,我们仍然贴着墙,一个挨一个走。皮筋让国军走在最前面,他自己在最后。这样,他和国军的位置就颠倒了。国军什么也没说,带着我们沿来路走到了拐角处。只要爬上沟,我们就可以顺利撤出子弟校的领地。后面的人告诉国军,皮筋没有跟上来,还有大嘴。国军让我们在原地等着,他折回去找他们。我们悄悄地躲在沟里,这样,子弟校的学生就不会看见我们。等了一会,头上的窗子突然全部打开了,子弹像雨点一样射向我们。我说的弹雨其实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橡皮,铅笔头,纸团,甚至扫帚。这些东西打到身上并不疼,只是来得突然。国军和皮筋不在,我们不免惊慌失措。却看到大嘴,国军,皮筋,抱着头跑过来。他们的样子更狼狈,居然全身都湿透了。大嘴在最前面,他的脚有些瘸,所以三个人都跑不快。我们有些惊讶,天上没有下雨,脚下也没有积水。正在惊讶水从何来,头上就有水倾盆而下,我们便从沟边扳起土块开始还击。但我们身处沟底,十分不利于作战。还击也得不偿失,我们扔上去的土块反而成了他们痛击我们的武器。现在,国军和皮筋落在最后,催我们快跑。我们边打边跑,以跑为主。水一盆盆倾泻而下,我们很快就成了落水狗。

爬上土沟,水泼不到我们身上了,我们站下来,和子弟校的学生隔沟相视。子弟校的男生女生挤在窗口,欢呼跳跃,一边做着羞辱我们的动作一边叫着,再来啊,再打啊。看看我们的样子,我们能想象出他们的快乐。虽然我们手里还抓着土块,但我们能做的仅仅限于怒目而视,我们不想和他们打,我们怕打碎玻璃,还有,是我们偷听了他们的钢琴。子弟校学生显然不愿就此干休,在快乐的驱使下,他们继续把能找到的东西向我们扔来。国军和皮筋推着大嘴最后也上了土沟,我们正要离开,窗口冒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金桥和他的人。金桥一挥手,一阵弹雨向我们射来。这是一次有准备的射击,直到中弹,我们才发现他们打来的竟然是瓦片和碎砖头。真正的战斗就此展开,我们取出了弹弓。

校长的三个问题答案完全一样,前两个问题和答案连接起来就是:

谁说子弟校有钢琴?皮筋说子弟校有钢琴。

谁最先说要去子弟校听钢琴?皮筋说他带我们去。

至于谁用弹弓打了第一枪?我先说的是不晓得。又马上改为不知道。

校长接着问我,你带没带弹弓?我说带了。你拿弹弓打了吗?我低下头说,打了。校长要我把头抬起来,我照做了。校长又问,是你用弹弓打的第一枪吗?我说不是。你真的没看清是谁打了第一枪?我说真的没看清。校长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校长点头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说谎。我没打第一枪,也不知道谁打了第一枪。还击完全出于本能。我们没想到他们会用砖头瓦片打我们,丝毫没有防备。橡皮头和纸团扔不远,打中了也毫发无损。因此他们的第一次齐射我们就有很多人中弹。一块碎砖头正中我的头顶,是有点疼。我摸了摸,手指湿了,有些红色的东西,我不肯定是头被打破了。刚才在沟里被动挨打,我们浑身上下都是泥水。红土高原的土拌上水,和血没什么两样。下大雨的时候,沟沟洼洼山水汹涌,像是高原在流血。我带伤重新投入战斗,发现我们有人开始用弹弓还击,我也随之取下了弹弓,头顶上的疼痛促使我毫不犹豫装上一颗子弹射了出去。我打弹弓不准,弹弓也不好,混乱中,我根本不知道我射出的子弹是否打中目标。我能肯定的是,国军和皮筋都没有下过用弹弓还击的命令。这也说明我们还不能算一支真正的队伍,没有铁的纪律,没有一切行动听指挥。独眼龙叫我们小土八路,有他的道理。

问完了最后一个同学,校长又来到了我们教室。校长说,我的同学们哪,你们闯了大祸了啊,你们打掉了人家的眼睛了啊。打碎了玻璃还可以赔,打掉人家的眼睛,你们怎么赔?你们拿什么赔?拿你们的小命赔?

我们被吓住了,我们不知道我们打掉了子弟校学生的眼睛。昨天下午的战斗很短暂,我用弹弓也就只打出一颗子弹。看到我们使用弹弓,子弟校学生忙着关窗子。但玻璃挡不住我们射出的子弹,我们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意识到闯下祸了,于是逃之夭夭。

校长的口气严厉起来,眼睛是什么?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们打掉了别人的眼睛,也打掉了你们自己的良心。你们都还是孩子,应该有一颗善良之心啊。人之初,性本善哪。你们善在哪里?你,你说,你善在哪里?良在哪里?还有你,你,你。校长手指乱点,点到谁,谁的身子都不免一颤。这不仅仅出于害怕,更出于校长说的善良之心的拷问。我们混电影,我们打路灯,我们撕墙上的招贴画,凡此种种,都证明我们品行不端。但天地良心,我们真没有想到过要打掉别人的眼睛。就是独眼龙如此那般羞辱我们,我们也不过远远站着叫一声独眼龙。校长吼了一阵,嗓子有些哑了,他咽了几口唾沫,换了一种语重心长的声调,你们都承认了,去的人都用了弹弓。那么,到底是哪几个打破了玻璃,又是谁打掉了人家的眼睛?校长的目光从我们脸上一一扫过,我们大气不敢出,更不敢看他。我们是一个一个被喊进校长办公室问话的,谁也不知道谁说了什么。突然,我身后传来哭声。我以为是弯,转身去看,却是皮筋。

是啊,要有心打掉别人一只眼睛,只有皮筋做得到。皮筋也不止一次说过,他早晚要打掉金桥的一只眼睛,我们很多人都听到了。皮筋抽泣着,断断续续说,不是我,我没有。看着皮筋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想,会不会有人把皮筋说过的话报告校长了?如果是这样,皮筋就死定了。我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此时用于皮筋是不是合适,但我当时一下子想到的就是这句话。我能想到,校长肯定也想到了。皮筋一哭,大嘴也跟着哭了,我们知道大嘴为什么哭。

刚才说过了,那天一直都很顺利,国军在前,皮筋在后,带着我们沿原路返回。但大嘴蹭到皮筋前面,对皮筋说,他认输了。皮筋心情好,他很大度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大嘴却说,他想看一眼钢琴,就看一眼。皮筋在好心情的驱使下,二话没说,带着大嘴回到那间教室的下面,并且蹲下来,让大嘴站在他的肩上。但那间教室在坡底端,沟本来就深,再加上砖墙,大嘴根本够不着。正好国军这时又返回去找他们,于是国军在下,皮筋在中,大嘴在上,搭起三个人的人梯,大嘴的脑袋刚好能高出窗台。只是,大嘴的头刚探上窗台,就被子弟校的学生发现了。坐在窗下的是个女生,被玻璃后面突然冒出的脸吓得不轻,失声叫了起来。这一叫却又把大嘴吓得更惨,干脆从皮筋的肩上掉了下来,他的脚就是这么瘸的。

皮筋还在哭诉,哭一声,说一遍,不是我,我没有。起先,他说一遍校长就点一下头,好像在期待下文,但皮筋反反复复只说同一句话,校长就不耐烦了。校长说,不是你什么?你没有什么?皮筋就不再说话,只是哭。校长说,不要哭了,又没有人说是你。皮筋猛地把哭声咽回肚子,可能咽得太急,他像是被噎着了,嘴半天也没合上,很傻的样子,有点像以前的弯。校长说,刚才我是一个一个地问,你们说的都相同,他们用砖头砸你们,你们才用弹弓打他们。你来我往,乒乒乓乓,是一场大混战。混战中,你们不知道你打中了谁,也不知道谁打中了你。是这样的吗?我们小声说是。校长接着说,你们不知道他们谁先砸出砖头,也不知道你们是谁先用了弹弓?是这样的吗?我们又小声说是。校长不满意我们的回答,提高了声音,是不是?我们大声说是。校长冷冷一笑,你们以为这样我就拿你们没办法了?是不是?以为就可以不受惩罚?就可以蒙混过关?是不是?我告诉你们,既然没有谁带头,就都得受罚。

我们很安静,我们应该受到惩罚。校长竖起了一个指头,第一,以后不准再去俱乐部惹是生非,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还一天到晚在那里转转转,混电影,打路灯,被人家撵得鸡飞狗跳,被个独……一排一排贴在墙上,成何体统?你们哪里像学生,像些小叫花子。校长又开始生气,小叫花子都不像,像些小二流子。就因为你们这个样子,我从来不去俱乐部。你们见到过我吗,为什么见不到?是我不想看着你们丢人现眼。一没有事,二没有钱,就不要去混。能不能做到?我们说能,班主任说,大声。我们又大声说能,很整齐。校长点头表示满意,竖起了第二个手指,第二,从今天起,不准再玩弹弓。学校里不准玩,校外也不准玩。一会就把你们的弹弓统统交上来。

校长的处罚就这么两条?我们有些不敢相信。想想我们打掉了人家的眼睛,想想我们狗一样趴在子弟校的墙下,想想我们被独眼龙贴在墙上,想想我们害得校长星期天都不好意思去俱乐部。这样的处罚实在太轻。我们都看着校长,希望他再说点什么,或者说我们希望给我们更多的处罚。校长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校长改口说,弹弓不交也可以,你们自己收好,但不要再玩了。那东西闯祸,闯大祸啊。校长的目光突然转向,是我们的音乐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她问校长,我可以和同学们说几句话吗?校长点头同意了。

音乐老师没有走上讲台,她站在过道中间,音乐老师的话让我们目瞪口呆。那个声音好听死了的东西不是钢琴,是一架脚踏风琴。音乐老师接着告诉我们,校长已经决定要买一个脚踏风琴了,我们以后上音乐课,也会像子弟校的学生一样,用脚踏风琴伴奏。音乐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校长背着手走出教室。走到门口,校长又站住,背对着我们说,那个学生的眼睛,不是弹弓直接打着,是你们打碎了玻璃,碎玻璃飞进眼睛。

从背后看,校长的头发更乱,更不像一个校长。我们第一次看到校长不像一个校长,校长不像一个校长的时候有点像我们的班主任,还有点像我们的父亲。放学经过讲台,我们把弹弓都放在了讲台上。

有好几个星期天,我们没去俱乐部玩。最多就是站在大场边,看一看俱乐部的房子和街道。公路从街道一头延伸出来,向着老街的方向绕了很多个大弯子,去矿务局的小路就在那些大弯中间绕出更多的小弯。平常,我们去俱乐部,总是喜欢走小路。但是那天,那些人走的是大路。

他们一直沿着大路走,走到半路就有人看见了他们。先以为是勘探队员,走近了才发现不是,来人有男有女,还有子弟校的学生,金桥当然也在其中。更让我们吃惊的是,独眼龙也跟着来了。我们曾经发誓,要是独眼龙胆敢跨进老街,就打掉那只独眼。我们知道我们是在吹牛,我们没那个胆子,或者说我们其实并不像校长说的一点善良之心也没有。我们知道他们来干什么。这些天,我们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而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仍然慌里慌张,乱跑一气,跑些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我们交了弹弓之后,校长去了子弟校,除了道歉,除了答应赔偿被我们打碎的玻璃外,校长保证我们不再去侵扰子弟校的学生。子弟校的校长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发生的事说了,是你的哪个学生打的?我们的校长说,不是说那个学生的眼睛是被玻璃划的吗?子弟校的校长说,我的玻璃好好地在窗子上,你不拿弹弓打,它会飞起来划掉我学生的眼睛?我们的校长点头说是。然后支吾着把那天的经过说了一遍,意思是那天去子弟校的学生都用了弹弓,到底谁打的根本弄不清楚。校长顺便把收缴我们的弹弓事情也说了。子弟校的校长说,那么是谁带头来闹事的?我们校长说,他们说要来看钢琴,就都来了。子弟校的校长说,你现在收他们弹弓有什么用?那只打掉了的眼睛怎么办?

我们的校长不知道那只打掉的眼睛该怎么办?他再一次不像一个校长,他开始有些语焉不详,甚至有些结巴,怎么办呢?能能能怎么办呢?总总总不能把我的学生也打掉一只眼睛吧。这话在子弟校的校长听来很无赖。他说,你怎么能说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你的学生打到我的学校来,而你是他们的校长啊。谁打的你不知道,谁带的头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子弟校的校长说完,把脸埋下去不再理我们校长。我们的校长一是生气,二是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拂袖而回。校长如此回来并不意味着没事了,人家找上门来,是早晚的事。

那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踏上老街的街道,没有停留,径直奔皮筋家而去。我们乱跑了一气,最后,偷偷地跟在他们后面,在皮筋家附近躲躲闪闪。皮筋的母亲站在门口,那些人说,叫你儿子出来。他们声音很大,有些气势汹汹。在这些人面前,皮筋母亲没有了往常的神气,变成了和我们的母亲一样惊慌失措的女人。她的嘴唇在抖动,我们听不清她说些什么,或者她根本什么也没说。

皮筋没有出来,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躲在家里。好像从早上起我们一直就没有见到他。皮筋母亲的惊慌助长了那些人的威风,或者说点燃了他们的怒火。他们把一个女孩推到了皮筋母亲的面前。

女孩和我们差不多一样大,一只眼睛用纱布蒙着,这样,那只没有蒙纱布的眼睛就显得特别明亮。女孩用那只明亮的眼睛只看了皮筋母亲一眼,就躲回到她的家人身后了。她的父亲蹲下来,让女孩把头伏在他的肩上。女孩开始流泪,流个不停。我这才明白,她的眼睛所以特别明亮,是因为蓄了太多的眼泪。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皮筋打下跳子,羽毛纷飞,小小的躯体血肉模糊。心里猛地一跳,说不定正是我打碎的玻璃飞到她的眼里。看到女孩后,皮筋的母亲双手蒙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哭着说,要是他打的,我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这回,我们都听见了,皮筋母亲的声音十分尖锐,我们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们相信,如果皮筋在场,肯定要被她母亲打死。

人群突然有些骚乱,围住皮筋母亲的人闪出了一条缝,国军和国军的父亲就从那条人缝中走到那些人面前。国军的父亲手里拿着一条棍子,他的脚有些瘸。他对他们说,你们找错人了,不是她儿子带头去的,是我儿子,他是老街的娃娃头,不信你们问问。国军的父亲说完这句话,国军就面向那些人跪下了。国军的父亲说,你们怎样处置他都行。

那些人看看国军的父亲,又看看跪着的国军。这种情形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国军的父亲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下不了手。我是他爹,也该我来收拾他。国军的父亲一边说一边撩起国军背后的衣服,露出背脊,国军的父亲扬起棍子,开始抽打国军。围着的人怕棍子打着自己,闪出了一个圈子。这样,国军的父亲就很从容,棍子扬得很开。

国军的背黑黑的,他没有搬运工们穿的那种用麻织成的褂子,背东西的时候怕背架和绳索把衣服磨破,总是把衣服脱下来挂在背架上。这样,就不止是黑,他的肩和背很粗粝。尽管国军的父亲很用力,棍子落在国军的背上都很实在,声音也很响亮,但留下的印痕却不明显。国军的父亲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退后了一步,棍子举得高过头顶,这样一来,每一次棍子扬起来,国军的背上就多出一条痕。那些痕不像是棍子打的,像是烙出来的。这样没打了几下,那条棍子就劈开了。

国军的父亲摇了摇棍子,劈开的棍子变得软了,用不上力,他把棍子丢了,走到不知谁家门口的柴火堆上抽出一块柴火。那是一块劈开的松木,有我们的手臂那么粗。国军的父亲打下去,只一下,就在国军的背上炸成好几片,到处乱飞,那是因为松木干得很透,干透了的松木很脆。但国军也被打得扑在了地上,国军不知道父亲换了柴火,他一直背对着父亲,低着头,保持挨打的姿势。国军扑倒后回头看了父亲一眼,他看见了父亲手上的半截柴块。

国军没有很快爬起来,他有些累了,想要就势歇一歇,以迎接父亲更猛烈的打击。国军的背上插着很多木刺,劈柴上尖锐的锋口在国军的背上划出很多口子,那些口子在出血,渗出的血珠很快把那些木刺染红了。

国军的父亲踢了国军一脚,让国军起来。他觉得国军是在乞怜,他不喜欢国军这种没有骨头的样子。在国军的父亲重新又换了一块柴火的时候,那个女生偷偷看了国军一眼,哇的一声哭起来。

女生的哭声让所有的人从梦中醒来。皮筋的母亲抢下了国军的父亲手里的柴火。女生的父亲抱起女儿,也站到国军的父亲面前,他手指着国军的父亲的鼻子,好半天才找到一个词,土匪!这让国军的父亲感到委屈,老街的人不是土匪,甚至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打瞎了别人的眼睛,理应赔偿,但是,又怎么赔呢?国军的父亲说,娃娃的眼睛赔不了,我也赔不出医药费。你们说怎么办吧。他的样子很可怜,完全不像坐在自家门前喝酒的那个男人了。

我们谁也没看清楚,皮筋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皮筋说,那天去子弟校,是我带的头。皮筋指着金桥,不信你们问他。皮筋说完,自己跪下来,和国军跪成一排。出乎意料的是,金桥却拼命摇头。我们倒有些感激金桥,他如果点头,国军就算白挨打了。皮筋都敢出来,我们还有什么好躲?我们一个一个走过去,不过我们没跪,我们静静地站在他们俩身后。弯跪下去了,又立马站起来。这就对了,我们都没有资格跪,何况弯。

十一

有一段日子我们无所适从,国军没有到学校上课。我们听说的是,国军永远不再来学校了,等背上的伤好了以后,就到搬运社当一个正式的搬运工。国军的伤不重,只伤及皮肉。但要做搬运工,就得等背上那层死皮都褪了,重新长出新皮。而困扰我们的是,大场上也见不到皮筋的影子。以前,皮筋老是和国军作对,我们都讨厌皮筋。现在他们一个也不来大场了,玩什么都不好玩。没有人把手曲成手枪状指着你的脑门,也不完全是好事。我们打听皮筋在干什么,他总能想出一些新奇的玩法。弯很神秘,说只有他知道皮筋在干什么。但他又说,说出来我们肯定不相信,因此他不想说。弯想吊我们胃口,我们不吃弯这一套,弯没有吊我们胃口的资格。弯很快承认他没有这种资格,他告诉我们皮筋在学拉二胡。而且,拜弯的父亲为师。我们很少见到弯的父亲,在我的记忆中,他几乎不出家门。传说中,那匹矫健的白马双脚飞起,一脚踢掉了他的两个蛋蛋,一脚踢碎了他的一个膝盖骨。这样,弯的父亲在成为丝瓜瓤子的同时也成了瘸子。

瘸子总是在晚饭后独自一人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拉二胡。瘸子的二胡声是老街黄昏的过门,随着二胡声起,黑暗一下子罩下来。

我们不喜欢听弯的父亲拉二胡,他总是拉一些忧伤的曲调,使得老街的黑夜漫无边际又深不可测。我们在从大场回家的时候,二胡声在黑暗中飘忽,会令我们无端胆小起来。我们以前骂弯,告诉瘸子不要拉了,像是鬼巫叫。鬼巫在夜里叫,声音凄厉尖锐,狗听了也会夹起尾巴躲进院子。我们后来知道,鬼巫就是猫头鹰,不知道老街的人何以要用鬼巫这样可怕的名字。

我们跟着弯来到弯的家门口,院门关着,二胡声从院子里飞出,果然是皮筋在跟着瘸子拉。皮筋跟瘸子学二胡,真叫我们不敢相信。之前,皮筋很看不起瘸子拉二胡,他说瘸子的二胡不可能拉得好,因为瘸子不懂简谱。皮筋是懂简谱的,老师没教过的歌他能照着简谱唱出来。

弯自己也不喜欢听父亲拉二胡,弯对父亲说,你不要拉了,同学说像鬼巫叫。瘸子还是拉,像是没听见。弯又说,你又不懂简谱,再拉也拉不好。弯的父亲白弯一眼,简谱?简谱是什么谱?弯笑,弯说简谱都不知道,你还拉。弯的父亲说,我拉工尺谱。弯说,工尺谱?工尺谱是什么谱?这回是弯的父亲笑了,弯的父亲说,工尺谱是简谱的爷爷。皮筋又说瘸子不懂简谱,弯就说,简谱算什么?我爹拉工尺谱。简谱是工尺谱的孙子。皮筋认为弯在绕着弯骂他,说,你今天头大得很。头大就意味着要挨泥弹,皮筋边说边掏弹弓。弯抱着脑壳大叫,是瘸子说的,不信你去问瘸子。弯说瘸子,我们都笑,皮筋也笑。皮筋问弯,你刚才说工尺谱?那是什么谱?弯说你去问我爹。皮筋说,刚才你叫我去问瘸子。弯说,我没说。我们都说,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不信你去问瘸子。弯只好说,瘸子就瘸子,你去问瘸子。

不过后来我们都不叫瘸子了,是皮筋不准我们叫。皮筋说,谁再叫瘸子谁就头大。那是在皮筋拜弯的父亲为师以后,皮筋说,简谱连工尺谱的重孙子都不算。算灰孙子。皮筋很得意,音乐老师不懂工尺谱,弯的父亲不懂简谱,他两样都懂。皮筋邀请我们去他家,他吹口琴和拉二胡给我们听。我们去了,皮筋摆出两种谱子来,简谱我们认得,而另一种,皮筋告诉我们那就是工尺谱了。皮筋先吹口琴,看简谱。后拉二胡,看工尺谱。我们挤眉弄眼,认为皮筋是在卖弄本事,更装出谦虚好学的样子,问他为什么不用简谱拉二胡。皮筋把弓收了,淡淡地说,口琴讲节拍,二胡讲板眼,工尺谱更拉得出板眼来。皮筋此话一出,我们眼睛都圆了。皮筋不管我们眼睛圆不圆,用同样平淡的声音说,再过几天,国军就要回学校上学了。弯最先跳了起来,真的?皮筋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弯没有再跳,但却哭了。

回想一下,皮筋还真的没有说过假话。国军真的回学校上学了。那天早上,我们都等着和国军一起去上学。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一辆马车从我们后面来,马车的后面跟着一匹小黄马。马大爷故意慢下来,问我们坐不坐。我们都摇头,我们突然失去了追逐马车的兴趣。大爷有些遗憾,他跳下马车,问我们,小黄马漂不漂亮啊?我们大声说,漂亮。我突然想起国军告诉过我们的话,又说,黄马不叫黄马,它叫黄骠马。大爷很高兴,手一扬,打出一个响鞭,马车跑起来,大爷自己追着马车跑了几步,跳上马车。大爷这一跑,露出些破绽,大爷也是个瘸子。

也就是在这个早上,弯造出一个惊世骇俗的造句。

旭日东升——早晨,旭日东升,我们迎着太阳去上学;傍晚,夕阳西下,我们披着晚霞回家。

责任编辑:闵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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