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亮 马 季
本期“大家雅座”依旧由著名评论家马季先生设座,邀请的“在座作家”是近年来声名鹊起,在中、短篇小说、散文、文化评论各个领域均有佳构的作家葛亮先生。愿各位看官同我们一道共赏其文之余,也通过对话和评论对他的创作路径和特色有更深的了解。
过客
Ⅰ. 夜•见
香港。
她站在东铁车厢的角落里,望着窗外,眼前的景致,是灰与黄。香港首先呈现给她的面目,是荒凉的。上水,粉岭,太和。这些地名,也是乡野和空旷的,笼着高大的高压线塔与枯败的草,一路向她的眼睛扑过来。
她看车上贴的路线图,在沙田与大学之间画了短促的一条线。中间指了一个地名,马场。
马场,这个地名多少让她会心。有些想笑。这是真正的赛马场,隶属于香港赛马会。这里,应该也有些人在呐喊与号啕。她的城市,有许多城中村,散落着大小的外围赌马场。违法的,却与赛马会母子连心。
车厢里,有些小贩,推着巨大的编织口袋,神情懈怠。人流中轻微的波动,他们立刻目光警觉。也有些年轻学生,嘴里说着不清楚的广东话,女孩子很昂扬,男孩子却显得柔弱。他们穿着深蓝或墨绿的校服,中规中矩。耳朵上,偷偷地闪过一颗耳钉的光芒,一刹那的,暴露了他们的青春和不安分。她看着他们,觉得自己蓦然苍老。
而真正老的,是个穿着厚厚绒线衫的婆婆,冷漠地打量她。她们的目光相遇,她来不及躲闪,惟有微笑。婆婆的眼光依然冷漠得很,不卑不亢的。这时候婆婆身边有个人下车了,另一个男人要坐下,婆婆却一把用手占住,眼光逼视了她,大声地说,坐。广东话的坐,发音是“挫”,听起来,其实是极为严厉的。婆婆似乎还有些耳背,这邀请就无异于一声断喝。男人受了惊似的走开了,她坐下,想婆婆可能会跟她说些话。然而婆婆却把头低下去,时时又抬起头,冷漠地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到了沙田这一站,婆婆就下车去了。
在九龙塘这一站,她下了车,他说好在这里的A出口等她。九龙塘站的出口连接着香港最为繁盛与昂贵的商区——又一城。通明的灯火里,人流不息,大多其实都是看客。然而,她知道,这两年,内地的看客渐渐反客为主,将这些价钱望而生畏的商品大包地带回去,让香港本地人汗颜。她过了出口,找到了他。看到他正仰面看着一幅巨大的天梭表的广告,广告上的男子额间镂着深深的皱痕,目光严肃,而嘴角上的法令纹更是触目惊心。她想这会给买表的人带来歧义,以为这款表就是苦难的代名词。他回过头,恰看见她,她是很快乐的样子。他微微一笑,却向前走了,她惟有跟上。他们在人群中且停且进。到了偏僻的阶梯,四周倏然安静。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去。
在出口后面的停车场,她看到了他的车,是墨蓝色的宝马。四平八稳的样子,油光水滑。是好车,但她很想念那辆雅阁。上次年检后,就被他封存在楼下的车库里。她突然明白,在那座城市里,本田雅阁对于他,其实是有必要的谦虚,而现在没必要了。
她上了车,跟他走。这车穿越一道天桥,上了大道。他告诉她,叫窝打老道。她听他讲起香港街道的掌故。香港的街名,因要迎合粤语的翻译,多是别别扭扭的,成心要你记不住。街道一路都是低矮的两层住宅,颜色阴暗,很不起眼似的。然而他告诉她,这里是香港的高尚区之一。他们到了一个酒店跟前,停了车。
这酒店的招牌炫目,写着华信两个字,在暗暗的夜色中跳将出来,有些急功近利。他们也不知道,这间酒店曾经很大地伤过元气。因为急于要掩饰下去的声名。曾经甚嚣尘上的SARS,就是从这间酒店流传出来,弥漫了香港。他看中这间酒店,只是因为它的安静。然而现在到了夜里,似乎也不尽然。
房间是事先订好的。他脱了衣服,去浴室冲凉。她叫住他,问,你不回去么﹖别湿了头发。他说,不回去了,跟她说去广州见客户。
她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竟然就睡过去了,半夜她醒过来,看见自己和衣盖着毛毯。
他背对着她,坐在床尾。她觉得他瘦了,她似乎能看得见他的肩胛。电视里闪出蓝色的影子,再一闪,又是黄色。她坐起来,看过去。原来是温网的回放。她看到岗萨雷斯高高地昂起头,镜头切过去,费德勒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她看到,这个夏天回来了。
Ⅱ.昼•行
她再醒过来,天已经大亮。他衣着整齐地坐在沙发上看早新闻。背景好像是某处的街市,一个消防队员,很仓皇地从高处窗口探出头。再接着,是个面色苍白的男子被用担架抬出来,这是个轻生的人,在厨房里烧炭。这在香港似乎是很流行的死法,然而他却不得法,引起了火灾。她从床上爬起来,心里想着,一早上起来看到这样的新闻,总不算个好意头。于是悻悻地说,这样狼狈的,要是我,这辈子都没脸再去死了。
他没接她的话,只是将一只信封放在茶几上,说我够钟要走。发布会要准备一下。你想去看,里面有张请柬,地点时间都印在上面。
她问他在哪里。他告诉她在力宝大厦。他将她引到窗户前面,指着个遥远的位置说,就是那座绿色的楼,在中环。海那边,是鳞次栉比,她并看不见有绿色的楼,却看到巍巍然的一座灰色建筑,鹤立其中。她问他那是什么。他说,那是大名鼎鼎的IFC。国际金融中心,现在是香港第一楼。
他突然坏笑,问她看这楼的形状,有没有起了什么样的联想。
她仔细看看,只是觉得造型突兀,却也无可厚非。于是摇摇头。
他缓缓拉过她的手,却一下捂在自己的裆部。她挣脱开来,满面羞红,却是再明白不过。
他却正色,对她说,举凡高大的建筑,所谓摩天楼,都有着阳具崇拜的暗示。台北的101,上海的金茂大厦,纽约的倒下的世贸中心,多伦多的CN塔。定海神针似的杵在那里,只因这一个突起,城市的性别就理直气壮起来。不过如IFC这样形似加神似的。倒真是豁出胆子来的。
她放眼过去,再看到那座楼,蓦然觉得有些仇恨。
他走了,她将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除了请柬,里面还有一张借记卡,一张八达通,一份香港的观光游览地图。卡上贴着密码,是她的生日。
发布会是在下午,她还有若干个小时可以打发。
从尖沙咀地铁站迎海的出口走出来,远远地,她看到巨幅的招贴画。画里横亘的女体,血红色的颜料流淌下来,将女人的线条温柔地稀释开来,其实是蚕食了女人的身体。
她认识这幅画,也知道这个展览,曾经在亚洲巡回,出自意大利的前卫画家,米尼亚思。这一站是香港艺术馆。
米尼亚思的洛丽塔系列,主题为纪念纳博科夫五十周年应景。她有了一看的兴趣。然而,进去才发现,米尼亚思理解的洛丽塔,其实和纳氏并不搭界。画里的意大利女人,总有些言不尽意。这让她迅速地难受起来。透明的背景,女孩子蓓蕾似的乳,男孩子柔软的四肢与胯。不分明的性别,新生的体毛与胡须。性蠢蠢欲动,动物的感情,与爱无关。洛丽塔。她想,洛丽塔,总还是有一点爱的。
她在展厅里,走马观花。终于,在一幅画前面久久地站住。这幅画,叫做《婚姻》。
她的心,刹那之间沉静下来。灰白的底色,依然是不见面目的男女。两具线描的身体,穿着满是皱褶的长裙、衬衫、裤子,松松垮垮、懈怠、一无是处。然而,他们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处。
标题在画的下方,又如脚镣般拴牢了他们,THE MARRIGE。
一瞬间,她对画家生出了疼爱的情绪。
在展厅尽头,悬挂着米尼亚思的黑白照片。这是个面带迷惘神情的男人。但是身形简洁,干净利落。不似他画里的优柔。
照片下面是男人的自白﹕
对于画家,最近我爱上不安,讽刺﹑迷画风的马克·拉顿Mark Ryden。音乐方面,我喜欢浪荡的摇滚乐﹔我最崇拜涅磐Nirvana(卡慈宾高是诗人Kurt Cobain), 黎明的系统(剧烈的摇滚乐) ,酗酒者the Distillers(摇滚性感) 和洞Hole(殷勤的爱Courtney Love事实上已是摇滚音乐的句号。) 当代的作家中,我爱J.D.莎灵哲Salinger的黑麦中的捕捉者(影响性的反叛的);谢菲利·尤津尼德Jeffrey Eugenides 的处女自杀(肉欲的和哀伤的) ,沾加路Jim Carroll的篮球日记(性爱﹑药物与篮球) 及白兰纳·由思慕大Banana Yoshimoto的叱侘Chitchen(年轻﹑忧郁﹑及浪漫) 。
里面掺杂着港式的译名,七荤八素。她像个小学生一样,将这段言不简意不赅的文字,抄写在了笔记本上。
力宝中心还算是座熠熠生辉的建筑。
她被人引入大厅,坐定。一切当然是煞有介事。大小媒体﹑业内三教九流,面面俱到。
坐在她旁边的印度女人,披着明黄色的纱丽。很温良的模样,对她颔首微笑。
女人身后,是个一扇门样的黝黑男子。女人转过头去,只一瞥。眼神突然之间变得锋利起来。
这时候有了掌声,他出现在主席台上。
黑色的双排扣西装,领结。隆重地将他的散漫包裹起来。
面对镁光灯,他时而应景地笑一下,恰到好处。
他配合司仪说了些客套话,开始介绍公司的简况和上市过程。
她这时候极想打一个呵欠,他的英文其实很拖沓。最铿锵的音节却被他懒懒带过,这与他严肃持重的神情有些不称。两相配搭,竟似带了傲慢之气。她想,他昨天应该是没睡好。
发布会选择了英文作为语媒。然而有些记者,非常倔强地用广东话发问。
突然有人问﹕为什么终止了和业内一间事务所长达九年的合作。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口气十分强硬。然而其中的不耐烦则是一贯的。
对于那个印度女人的离席,她记忆犹新。那一扇门似的男人,轻手轻脚地紧跟其后。但是,庞大的身形却暗藏着汹汹的气势。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而去。
他们按照约定在陆羽茶室见面。威灵顿,狭窄的一条街道。她看到了金绿色的招牌。走进去,里面的旧和朴雅都是上世纪的背景。
其实是三十年代的风气。红木桌椅。壁上的名家小品。顶上悬着黑吊扇,因为有空调。电扇是不会转了,仍然挂着,诚心诚意要留住时间,然而时间终归是留不住,窸窸窣窣地流淌了过去。
她举目四望,想起旧年这里也发生过一桩著名的枪案,震惊中港的,也没痕迹了,一并被时间吞噬尽了。
阿伯样的侍者来引她落座。只字词组,态度清淡。在临窗的座位,她看见了他。他在翻看一份报纸,施施然的。衣服换下来了,穿上了她在云南买的麻布对襟袄。这让她有些高兴。蜜黄色的灯光里头,他的轮廓也是暖融融的。她笑了,想他左手放上一笼鸟,右手捧上一柄紫砂壶,就是一幅夕照图。
她坐下,向窗外看过去。回转身,却看见他正看她,目光是疲倦又温暖的。他点下一个“大红袍”。将菜单跟她让一让,又抽过来,说,还是我来。他要了茶室的招牌点心,柱侯蒸排骨﹑酿猪膶烧卖﹑叉烧甘露批。都是甜腻浓重的,他继续点下去。她有些抗议。他眼睛促狭地一闪,指指她微微凸起的肚子,说,原本不是点给你一个人吃的。他的声音有些夸张。她脸一红,环顾了四周。茶客都是安静凛然的神情,并没有谁注意他们。
他呷了一口茶,说,我是第一次和女人来这里。
她看出他是累了。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他,开过发布会,可以歇一歇了吧。他脸上有了漠然的神色。
她也沉默下去。
他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再睁开。却松弛地笑了。他看着她,敲了下桌面,嘴里一个过门儿,兀自哼起一个旋律。她听了听,也笑了。他哼的是,沧海一声笑。
其实对兰桂坊这样的地方,她全无兴趣。她跟他来,是拗不过他的性情。他一定要她见一见他所欣赏的一支菲律宾乐队。这支乐队有个奇怪的名字,风柜。他们坐在MILK BAR里,时间还早。没什么人,乐队也没有来。远处烛光里,有个外国人,闷着头喝闷酒。他们这桌也亮起来。他给她点了一杯血玛丽,她趴在桌子上,迎着光,穿过杯子望出去。BAR里的陈设都变了形,一波三折,浸泡在猩红的液体里。她对他说,你看,好像个屠宰场。
乐队里都是貌不惊人的角色。三男一女,一样的脸色暗黄。而那个女人,穿了低胸的小礼服,也是不合时宜的。女人的体态很饱满,高耸的颧骨却让面容显得枯瘦。而眼圈周围一抹浓重的青,似乎是过度纵欲的结果。他们的出现,倒的确引起看客们小小的骚动。音乐响起来,他们的眼神忽然间抖擞起来。这是暖身的旋律,曲风热辣。她听过,好像是某年格莱美的得奖曲,南美的,忘记是什么名字了。乐手们且歌且舞,突然起了奇妙的和声,好像蜂群席卷过丛林。他捏了一下她的手,面有得色,仿佛这支乐队是他训练出来的。唱了三四支,都是欧美的老歌。女人调了一下麦,手轻轻一扬,身后响起了轻灵舒缓的前奏。女人开了口,她却惊了,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唱得字正腔圆,却还有余暇对着下面的看客飘过眼风,飘到了她身上,却莫名地停住。看着她,这样唱下去,不依不饶的,好像句句道中了她的心事。
唱完了,女人一笑,用口音粗重的英文说,今天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的相识两周年纪念日。先生要献歌给小姐,大家来看看,谁是这位LUCKY GIRL。她下意识,和大家一起左顾右盼。却不见了他。
再抬起头,却看见他已经站在台上,取下麦向她走过来。没有音乐,他兀自唱开了,Love me tender, love me true ……底下有人鼓掌了,却全都朝她看过去。她的脸上这会儿是红腾腾的。他这会儿也是做足功课,要扮好翻版的尼古拉斯•凯奇,只差一件蛇皮衣。这当然不是猫王的版本。他一改松松垮垮的样子,眼神凌厉,些微地愤世嫉俗。凯奇的温柔里面,其实是很霸道的。走过来,他牵起她的手,一把揽过她。这是高潮了,掌声也是如潮。她有些眩晕,看烛光里头,他的脸有些辨识不清了。
Ⅲ.晚•归
离开香港的东铁上,乘客寥寥。她回忆起昨日的情形,心里响起了那支旋律。身体竟也有些摇晃起来。她想,真是太难得有时候,挥霍这份虚荣心了。
车厢里是温润的气息,窗上布了薄薄的雾。她用手指在雾里轻轻地擦开一道痕。外面是一片清晰的黑。
这时候,远处的灯火亮起。然而又暗下去,是夜色稠密地聚拢来了。
金婚
外公外婆金婚的时候,父亲请相熟的书法家题了一幅字:“琴瑟和同” 。
对外公外婆的身世,父母从来缄口。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鳞半爪——外婆的父亲大约是个豪绅,据说是颇能干涉些地方事务的那种,抗战时,又给政府捐过飞机的。
后来各种运动中,自然都落不下好。可是前几年修地方志,又成了当地最早的革命民主人士,彪炳史册了,甚至还印了些挂历来纪念。所以胡先生说得没有错。历史是随人打扮的小姑娘。所谓历史人物,更落到了陪房丫头的结局。
外婆是家里正出的小女儿,成人时正值家里的多事之秋。结婚那天,父亲溘然长逝。
外婆至今仍有些耿耿于怀,好在一个大家的小姐,婚结得那样潦草。外婆说到这些,就会去抚摸那张硬木的八仙桌。这桌子是她的嫁妆。本该是一堂红木家具,硬是给一个坏心地的庶出兄弟给换掉了。不过雕工和漆艺倒还很精细,所谓减料却未偷工。新婚燕尔之际,外婆竟没察觉。几年以后,外公不留神说了出来。事隔多时,外婆还是禁不住羞恼,埋怨外公不早些说。外公就笑道:那时说,怕你心里会难受。细细想想,外婆就有些感激,外公的确是宅心仁厚的。
外公是个外来的女婿。早些年和叔父南下做生意,成家之前,大半个中国,居然也都走遍。外公又是极聪明,直到现在,还讲得出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宁波话。学起马三立,天津话几可乱真。广东话也听得出子丑寅卯,我在南方待了几年,亲戚们玩笑着怂恿我说些粤语,外公听罢仍能指出不地道之处,让我汗颜。
外公的母亲,姓孟,是外公的养母。母亲说太奶奶是孟子的N代嫡亲孙女,存有家谱流传。我见过照片,老太太极严厉的模样,据说在世时就很有家长的气魄,说话做事斩钉截铁。外婆虽有些脾气,对这个婆婆也是言听计从。太奶奶对孙辈却十二万分的和善,尤其对母亲这个长孙女,更是视若珍宝,毫无弄璋弄瓦之别。母亲现在忆起,仍语带哽咽。说老奶奶卧床数年,有天突然神思不清。气若游丝却久不肯瞑目,直到母亲放学归来,她大叫一声孙女的乳名,用力握住母亲的手,这才走了。老奶奶身体冷了下来,手却握得越发紧。大人们想把祖孙俩的手分开,竟没有办法。母亲说,让我陪陪奶奶吧。两只手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外公说,妈,桢儿去上学了,太奶奶的手竟就松开了。太奶奶说过,桢儿是要做女状元的。就为了这一句话,母亲在最难的时候,上山下乡,也没放弃过读书。恢复高考后,硬是凭着往日的底子考上大学。这在老三届里是极稀有的。
外公外婆一共生了三女一儿,除了母亲稍稍抓住了些繁华的尾巴,舅舅姨妈们却都是跟着家庭经受过不少苦处的。熟识的都说,张老师这辈子值了,四个儿女,有钱的有钱,有学问的有学问。外婆当面笑着应付,背地却总有些愤愤,说要不是这运动那运动,我们家里还要好呢。外公就说,太太,知足常乐,知足常乐。
对于外公外婆年轻时的种种,我所知甚少。不过对他们的性情,我却很熟悉。我们表兄弟四个都是在外公家长大。堂屋里那张很大的春凳,也是外婆的陪嫁之一,夏天睡过四个胖小子,赤条条一字排开,着实让人眼热。孙辈皆为男丁,也是外人羡慕的指标。外婆却又不以为然,说人家没见识,哪里就有孙女贴心。
外婆笃信血统论,高兴不高兴起来都叫我小蛮子。父亲也是个外来的女婿,真正书香世家出身,可惜早年失怙,如父长兄又被错划成了右派。大学毕业后,父亲从南方省城分到苏北工作,在当时是有些被发配的意思。又过去了几年。其时母亲尚待字闺中,在个人问题上却犯了才女的通病,一览众山小,听凭韶华蹉跎,视追求者若无物。外公外婆却知婚姻大事任性不得,终于落了媒妁的俗套。有人就说文化馆有个南方的小伙子,省城大学毕业的,人又很厚道。
父亲不通世故,空着两手到了外公家。谈起话来,外公却觉出这年轻人谦和有礼,不似时下青年志大才疏,心里就有些欢喜。父亲走后,外婆就说,蛮子就是蛮子,又是满口学生腔。母亲喃喃道,要不是个蛮子就好了。说完想起不妥,脸红了一下,全家就有些懂得母亲的意思了。
父亲成了外公家的常客,唯有外婆对他淡淡的,他也不觉。周末大家闲坐,外公养的猫从暗影里走出来,在阳光底下伸了个懒腰。父亲掏出钢笔,信手在香烟壳上勾了几笔,一只小兽跃然纸上。外婆看后禁不住笑了,说这倒是很有趣。父亲就受到鼓舞,把平日所作都拿给外婆看。依父亲的性情,想来这样倒不是为了讨好丈母娘,却更似他乡遇知己,所以美芹十献。外婆翻看着,问父亲一张粉彩的小画是什么。父亲就答是西斯廷圣母,他九岁时临摹下来,现在留作纪念。外婆顿时觉出了这青年的不凡,这才想起细细问起父亲的家世渊源。父亲就一五一十地作答。外婆越发惊异了,想这孩子如此的出身,比自家是只强不弱的。再一转念,看父亲现在孤身一人,落到如此境地。心中就生出些悲悯,叹了口气。父亲为人单纯,以为外婆是对画作有了批评,忙问:不好么﹖外婆也赶忙答道:好,好。
以后,外婆对父亲的慈爱竟胜过对其他儿女。她偶尔也教父亲当地的方言,也笑着学几句父亲的蛮话,暗暗地就为母亲备下了嫁妆。
我出生时七斤六两,是个真正胖大的孩子。父亲的朋友就说是南北血液混合的优良品种。父亲调回省城,母亲随着去进修。外婆就把我揽在怀里,有些慷慨地说,这孩子我给你们带。带我并不容易,那时外公外婆尚未退休,好在家里有个小姨,却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我吃得很多,早上要消耗两瓶牛奶。外公天擦亮就去很远的地方拿奶,热奶的时候,自己先打起瞌睡。外婆授课的学校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常常上完一节课,就跑回家里给我喂奶,再小跑着赶回去上下一节课。
我四岁半的时候出水痘,外公外婆都慌了神。外公骑着自行车到黄河故道的边上转悠,到处找刚刚生芽的柳树枝。找到了,就求人给打下来。嫩柳枝煮鸡蛋,是个偏方,我吃了后,水痘果然就退了。
现在想来,五岁的时候,外婆就开始把我当神童培养。在某种程度上,我算是辜负了老人家的期望。外婆培养我,用的是私塾的办法。每天要描红大字小字若干页,每天背唐诗若干首。我记性不错,却是个不求甚解的。直到考小学,还以为“篱落疏疏一径深” 是关于某个叔叔的轶事。不过当时出口成诗,已经让主考的老师大跌眼镜,小出了一回风头,这都是后话。
外公外婆后来都退休了。
外公又被一个纺织品公司聘了做经理。其实是个闲差,因为外公德高望重,坐在位上用来服众的。公司有时请外公给员工作些思想教育工作。外公又是认真,有次带了个年轻人回家来谈话,这个青年据说是私拿了些公家的财物。虽然外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青年却不领受,话不投机,突然说了一句: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一向温文尔雅的外公就有些动了气,说如果大家都来拿你家的东西怎么办云云。年轻人离去的时候,状态上是悻悻的。外公还在自说自话,说有些事情是原则问题。外婆就有些怪外公,说老了老了,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都退下来了,在人家嘴里还落不下好了。外公就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外婆退下来那年,政府搞土地开发。外公家的独院子被划进了征地范围。全家就开了个会,舅舅是坚决反对搬迁的。其实谁也是老大不情愿。尤其是我们表弟兄四个,都在这院子里长大的。虽说离开了,这院子还是我们的百草园,这一搬一拆,将来朝花夕拾就没了地方。外公想了一夜,对全家说,还是响应政府号召吧。谁都知道其实心里最痛的就是外公,光是东厢房门口的那棵养了几十年的大月季树,当年上过地方电视的,就够让人舍不得。
终于还是搬了。院子拆了,后来我去凭吊过一番。原地建起了一座星级酒店,设计得不见得好,和政府的理想应该有些出入。
老街的居民被政府一锅端到了新建的住宅小区。小区离市中心远了,却是滨湖的。环境还不错,适合老年人颐养天年。外公就有些自得,对外婆说,老伴你看,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外婆却很不习惯,以前在市里的时候,几十年的老友,都是知心的,现在却断了交际。再一层,由于是整街搬迁,所以引车卖浆者流,吆喝煎饼果子卷大葱的,都在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大家都对外婆客气得很。外婆却觉出这热热闹闹里,她是顶孤立的一个。有一天,外婆买菜回来,在楼下小卖部门前看见一伙老太太打麻将。外婆打了个招呼,却又慢下脚步,多看了几眼。就有个老太太站起身来,说,张老师,来打一圈吧。外婆忙摆手说自己不会。老太太却有些热情似火地把她拉到跟前坐下,说好学得很。麻将本不难学,加上外婆聪明,几圈下来已经很上手。老太太们开始还让着, 有些扶上马送一程的意思。及到后面,发现外婆已经后来居上了,又是特别擅摆清一色,常常有出人意表的创举。彼此融洽了,老太太们就经常敲家里的门,有时是叫外婆打麻将,有时就送来些自己做的家常吃食。外公发现家里不如之前清静了,可是看到外婆的脸色一天好似一天,心里也暗暗欣喜。后来外婆耳里传过些话来,说有个老太打麻将打得昏天黑地,有些过分了,就被儿子骂。她就回嘴,说楼上张老师能打,我怎么不能打,人家还是某某的闺女呢。外婆知道了有些委屈,觉得自己被利用。外公就劝她。再后来老太太们觉得打卫生麻将不过瘾,就要来些彩头,外婆顺势退出了。就又有人暗暗议论,张老师那样的家底,还疼这几个钱。外婆也不和他们计较,说人和人到底是不同的,有些是个原则问题。外公听出了自己的口气,心里就笑。可是觉出外婆其实又有些寂寞了。
外公就想着带外婆去旅游,趁腿脚灵活,带外婆把年轻时没走过的地方走一走。就去了庐山,知道三峡快要被淹了,又赶着去了三峡。这样赶了一程子,外婆觉出腿脚狠狠地酸痛起来。外公想想,大概是途中奔波,伤筋动骨了,就带外婆回了家里。将息了几日,却总不见缓过劲来,外婆越发觉得脚心刺痛。人也有些焦躁,不停地喝水,嘴里边嘀咕着说自己这回是得了大毛病了。外公也怕了,就打电话给自己做医生的朋友。那朋友细细了解了一回,问外公说,嫂嫂家族里是不是有糖尿病的遗传。外婆猛醒,她的姐姐们,就是我去世的两个姨婆,生前都是得过这病的。老两口赶紧去了医院,这回确诊了,血糖还高得很,三个加号。
都知道糖尿病是个顽症,外婆没有过什么生病的经验,情绪一下子就落到了低谷。开始投入到做病人的角色,以前早上天擦亮就和外公去湖边锻炼的。现在早上醒过来也是在床边坐着,魂不守舍的。外公心里也慌张着,嘴里只管说些安慰的话,说太太你别老是对自己作消极的心理暗示,有病治病,你也知道现在医学多发达的。外婆就很丧气地说,再发达,也没见艾滋病给攻克了。外公就不言语了。虽是这样说,外婆也还是循规蹈矩地吃医生给配的药。过了几日,药吃了一个疗程。她自己却说毫不见起色,情绪越发放任了,说是小城出庸医,都是些催命的。有个老街坊就上门了。她也曾是外婆的麻友之一,自认为是情同姐妹。这老太太端着一碗卖相不甚好看的面饽饽,却迎着外婆的一张冷脸。她也还是赔着笑说,张老师,你这病要忌口。这是个偏方子,吃些糠饽饽,是有好处的。外婆听着脸色就变了,语气也很黯淡:我们家里有的是好药,不要这种东西。那人就讪讪地走了。外公就喃喃地劝道,人家也是好心,这又是何必。外婆就把头偏过去不理他,眼睛却潮湿了。
母亲知道外婆生病的消息,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大早跟学校请了假就往老家赶。外婆看到母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情绪高昂地说,你看看你们几个,哪里有一个有你们大姐孝顺。大家都知道这话是言过其实,可阿姨舅舅们都怕扫外婆兴似的,争先恐后地说,就是就是。唯有小表弟趁出来的时候拉一下母亲的衣角,说大姨,姥姥这些天越来越像个老太后了。小姨妈就狠狠地瞋了儿子一眼。母亲就知道,这恐怕也代表着家里的舆论了。
母亲抄了外婆的化验报告,回到省城,就去些大医院找专家咨询。在网上看到哪里有关糖尿病的专题讲座,也风尘仆仆地赶过去听。这样多日下来,她就舒了口气,有些自信地说,我现在也算是半个医了。有了这半个医,外婆自己心里好像也有了底,遵这半个医的嘱配合着吃各种半个医寄过来的进口特效药,生活态度也积极起来。
病情真的就控制住了,外婆有些喜不自胜,好像迎来了生活的第二春。可是她又起了些念头,把那些甜得似是而非的木糖醇﹑甜味素抛在脑后,开始琢磨着吃些让自己恢复味觉的东西。无奈外公早就对外婆的毅力不信任,未雨绸缪地把一些禁食品都藏了起来。外婆就打了孙辈的主意,看到小表弟吃水果,就问,宝宝你爱不爱姥姥。宝宝不知道这是个圈套,当然痛快淋漓地说爱。然后外婆就有些着急地把圈套收拢了,说你爱姥姥就把桃让姥姥吃一口。宝宝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桃,大声疾呼道,姥爷……外婆又是嗜辣的,以前顿顿饭是无辣不欢。病情厉害时忘了这口儿,现在回忆起来了。外公当然是极谨慎的,外婆就沉住了气,观察了几日。无奈外公步步留心,没有留下破绽。外婆最后把疑点落到实处,趁外公不在旁边,在冰箱里翻动起来,翻得太心急火燎,发出很大的响动。外公悄声走到她身后,待她黯然地关上冰箱,就适时对她进行些思想教育。
有天一觉醒过来,外婆就有些看不清,觉着眼前老漂浮着些东西。母亲听了就有些着急,对外公说,这可能是高血糖引起的并发症,视网膜病变了。外公一听心就凉了。退休以后,少了交际,外婆越发手不释卷。得了病后,不大出门,每天更是要读书看报,将大半时间打发过去。现在怎么是好,因为这个情绪上再有了反复,对外婆的病是有百害无一利的。外公就拐弯抹角地把事情跟外婆说了,刚要想着说些安抚的话。外婆却开口了,老头子,你和孩子们的心意我都懂,其实哪里就有个人定胜天啊。这么说着,很有些认命的意思。做儿女的听了更不安了,以前听外婆把一些狠话说到身上。大家心里难受着,却是踏实的,因为说明外婆心下还是不甘,是想要和这病抗争着的。现在的情形,倒好像自己先要放弃了。外婆却安慰道,你们别瞎琢磨,我是真想开了,咱们家这么多年,兴兴头头地过,比谁不强。我也知足,老头子,你不是也说知足常乐么。话虽如此,大家的心还是没有放下来。
外婆倒是真的心平气和的,每天还是按时吃药。眼睛却是一天天地坏下去,终于书报是没办法看了,电视也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外婆不埋怨,自己找着些乐子,听到些电视里面的人声,就对小表弟说,是不是倪萍阿姨出来了,宝宝你看姥姥说得对不对呀。小表弟却是个直肠子,说,不对是周涛。外婆的眼神就黯淡下去。小姨妈就对儿子使了眼色,说小宝这就是倪萍啊。小宝却是个拉不回头的驴,说明明就是周涛,我认识的。小姨妈就急了,起身作势要打他。外婆喝住了,说你这个妈怎么当的,教小孩子说假话。再说,这两个人本来就长得很像,不是么。说完自己就沉默下去。
外婆脚里长着骨刺,行动就不灵便了,家里终于给她配了轮椅,又请了个家庭护士。这是个和善的年轻姑娘,和外婆很谈得来的。每每说些可人心的话,说外婆到底是读过书的老人家,心态这样好。可偏偏做起事来,这姑娘是粗枝大叶,经常让外婆的脚磕着碰着。外婆咬着牙不说什么,外公更是把攥着心。这样几番下来,外公终于请她走了,自己担负起照顾外婆的重任。外婆退休后,身形比以前胖了。现在一举一动却都需要扶持,儿女不在的时候,外公帮着她如厕。外公是个瘦小的人,每次扶外婆回到轮椅上,自己先是大汗淋漓了。外婆帮他擦着汗,总是说些心疼的话。外公就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太太,这也是体育锻炼,比去湖滨散步有效得多。闲些的时候,外公就戴起老花镜,帮外婆剪脚趾甲。这是他的专职,自从有次舅舅弄疼了外婆,他就禁止别人插手了。这项工程是要用去外公个把小时的,细细地剪,剪好了再一个个用挫子磨光滑了,然后又寻着甲上的倒刺除掉。那样细致的,仿佛在作工艺了。这时候,外婆的病情其实是比以往又严重了些。每每到了夜半,就被腿脚的疼痛折磨得合不了眼。她又强忍着不让自己翻来覆去的,怕的是把外公闹腾醒了。其实外公和她连着心,哪里就真睡着了,就把手悄悄伸过去给她攥住。外婆就回过头来,说,老头子,我真是疼啊。一边就哽咽了。外公就说太太你心里别老惦记着,想些可乐的事情,把注意力转移过去就不疼了。外婆试了一下,还是疼。外公就说那你听好,我给你来一段,嘴里来了个过门儿,就压低了嗓子给外婆唱起《三家店》。我起身上厕所,看见外公房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的时候,外公正唱到“娘想儿来泪双流。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 外婆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手还紧紧地攥着外公的手。外公的手是换过了,另一只手背上还看得见了粉粉的指甲印子。这时候天已经发白了,外婆终于睡着了,外公还坐着,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是浑浊的灰,眼角有些清亮的水迹。
这样又过去了好多的日子,在外公的悉心照料下,外婆的病虽无太大好转,但也没有严重下去,外公越发老了,还是健康着,乐观着。最小的外孙也成人了,小宝气力很大,可以背起姥姥去外面和别的老太太拉家常了。儿女们掐指算了,两个老人家,结婚快满五十周年了。
外公外婆的金婚,办得颇有些反响。儿女,朋友,排场都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外婆退休前是市里的特级教师,一生桃李无数,这时到了种豆得瓜的时候。大到省市级的干部,远至移民欧美的游子,都闻讯赶来。还有些学生,自己也是孙辈绕膝的人了,就有些小孩子遵着嘱咐给太爷爷太奶奶磕头。外公外婆都带着十二分的喜色,和身上定制的唐装相映生辉。外婆的脸上施着淡淡的妆,眉目间依稀还看得见年轻时的影子。外婆当年是极为漂亮的。
热闹了一回,父亲展开了一幅字——琴瑟和同。众人啧啧称赞,说是从笔力到意境都是极好。外公仔细看了,说好啊,我这把老琴,不知道下辈子有没有运气碰上这样的好瑟了。转过头去,又对外婆唱道,我这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众人就笑,外婆也笑,笑着笑着,她忽然一回首,是泪流下来了。
完稿于薄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