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碧静
一
李跃进蹑手蹑脚走到窗前,轻轻掀开一条拉链那么宽的缝隙,眯着眼往外偷看。
泥水地里到处是民工。
有坐着的、歪躺着的、相互支撑靠着的,他们骂骂咧咧,摇着头,精神病人一样用眼狠狠剜着李跃进的房子,有的骂累了,垂着头打盹,像只遭瘟的瘟鸡。
李跃进轻轻放下窗帘,轻轻往床边靠,李跃进握紧了床上老伴黄素花的手,贴着她的耳朵说,放心吧,暂时没问题。
大概拆迁通知发放一星期左右,特殊学校教职工、李跃进的邻居们便自觉搬空了自己的家。
只有李跃进一动不动。
李跃进猜测得到,开始民工们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拆房子会这么困难,想不到在有教养、有素质、懂知识文化的教职工队伍里会碰上个李跃进这样“癞皮狗”一样的家属。
如果他们能想得到,李跃进想,恐怕工头就不会冒冒失失接这趟生意了。
只是晚了。等民工们明白过来,已经是和房地产公司白纸上画押后的事了。
民工们只能死死将矛头对准李跃进。拆了房,按期交工,工头才能从房地产公司拿到钱,才能将工资分发给民工们,民工们的日子才有指望。
死赖着不搬,李跃进被人叫做了“钉子户”,一颗又老又朽生锈扭曲的“钉子”!一颗又老又朽的“钉子”自然不能将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往深处想。李跃进想,如果现在将别人的事拿来想,就是个猪脑子。
李跃进唯一能往深处想的就是拆了房子他和老伴就没地方住,没地方住只能流落街头。李跃进不想流落街头也不能流落街头,他过怕了那样的日子,更不忍心到老了,再让老伴黄素花受这份罪。老伴黄素花苦啊,她是个弃婴,先被福利院收容,后又吃“百家饭”长大。她从生下来就看不到这个世界,后来凭着好心人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学会了盲文,又经好心人介绍进了学校,最后认识了招工进皮革厂的李跃进。李跃进是外省人,从小父母早亡,跟着哥哥嫂嫂过。哥哥嫂嫂嫌他吃白饭,总不给好脸色。李跃进就从家乡流浪到了这里,正赶上皮革厂招工,凭着流浪时跟街边修鞋匠学来的手艺进了厂,总算脱离了那种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
如今又回到当初风餐露宿的生活,不干。
李跃进知道,要是不搬,民工也不干。
民工们先是压着火气敲李跃进紧闭的房门,啰啰嗦嗦反反复复绞尽脑汁费尽口舌说了一大通,李跃进没给他们吭半个屁。现在,民工们又发起了第二轮“反攻”,攻势猛烈强劲,李跃进能感觉到这间和自己一样老朽的土坯房的颤抖……后来民工们就撑不住了。有人就吼,他妈的,里面人是不是死了?再不开我们就推了。
李跃进心里说,量你们也不敢。
民工们就开始骂粗话。他们知道里面住的是一对和自己父母甚至是爷爷奶奶年龄差不多的老人,开始还只是几个人试探着骂,可房主人的沉默让他们鬼火绿了,所有的民工便都加入了叫骂的行列。
老东西,快开门……
我操你妈,你讲不讲理……
你是条死狗吗?死赖这里不走……
随着谩骂,还有人手打脚踢,将气撒到了那扇可怜的木门上。
黄素花有些沉不住气了,凭着感觉将脸转向静默在一旁的李跃进,没有说话。李跃进却猜得透她的担忧和紧张。李跃进仍旧没吭气,他知道黄素花懂得他的想法和打算,黄素花一直将他当作唯一的依靠,只有在黄素花面前,李跃进才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其实李跃进也不敢保证这样的僵持谁将获胜,只是他没有选择余地。
一分钟、两分钟,一阵又一阵粗野的拍门踢门声后,民工无奈地骂骂咧咧退开。紧接着,轰隆隆的机械声由远至近。
排山倒海的坍塌声中,李跃进紧紧抓住了老伴的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这次,他和老伴就这样葬身冰冷的机械下了。
可并没有。他睁开眼睛,只看到老伴吓得苍白的脸以及顺着窗户缝隙泼进来的沙土和呛人的灰尘。
妈的,我就知道这些狗日的杂种不敢!李跃进说。
二
李跃进后半夜便偷偷起床“上工”了。
拆房子归拆房子,日子还要一天天去过。
似乎是冥冥之中有谁在安抚李跃进紧绷的神经,今天的运气格外好,他居然在破纸箱里捡到了一台收音机。
李跃进以为看花了眼,揉揉眼,借着拂晓的亮光,没错,就是一台银灰色的收音机,有点旧、有点脏,天线断了半截。李跃进拿到电器修理店一试,居然能用,还能收到四个台。
李跃进欢呼雀跃,抱着收音机就一溜烟跑回家。
老两口有宝贝了。
有时,收音机里突然跑出一个孩子天真稚嫩的欢笑,黄素花就会又吃惊又高兴地对李跃进说:老头子你听啊,这声音多像我家儿子……有时能收到京剧频道,李跃进也跟着咦咦呀呀哼上一段“霸王别姬”: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一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李跃进从垃圾桶淘出大宝贝的事很快在收破烂捡垃圾的“圈子”里传开了,很让几条街上的“叫花王”、“破烂王”眼红了一阵子。那阵子,李跃进遇到各路“大王”们都谦卑地绕道跑路,他不想将收音机让出来,他想让收音机在自己出外收报纸时给老伴做个伴。代价是李跃进悄悄退出了那条街,放弃了那条街上的五个垃圾桶,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当然,能在垃圾桶里淘出个收音机毕竟是百年难遇的好事。多数时候李跃进还得一分钱一分钱辛苦地挣,一厘钱一厘钱小心地花。
一连两天,民工没有出现。李跃进还真是天真,他想可能房地产公司发慈悲不拆他房子了。他准备吃过早饭就去收垃圾,难说还有什么新的收获。
李跃进小心地拉开门透透气,拉开没两分钟,就看到气势汹汹的民工开着挖掘机和推土机来了。李跃进头皮“簌”的一下就麻了。
民工们也看到了李跃进,他们显得很兴奋,大喊,喂你别跑。迅速追了过来。
李跃进忙慌手慌脚关上门,插紧门后,又将吃饭矮桌搬过来抵住门。
李跃进悄悄走到窗前,将窗帘掀开一条拉链那么宽的缝隙往外偷看。他看到了怒不可遏的民工,有的掐着腰,有的握着拳头,还有的竟冲李跃进家房子吐口水。工头也来了,相比而言,他还算冷静,对着李跃进紧闭的房门叹口气,招招手,民工就向他围了上来。低语几句后,民工坚定地四散开去。
李跃进听不到工头说些什么,但从民工四散开去的坚定步伐中他可以猜到:这群不要命的民工在不要命之前恐怕先会要了他的老命。
李跃进转头看着老伴,脑子被橡皮擦擦得空白一片。他害怕老伴承受不了突然而至的变故。出乎意料,这次黄素花并没有紧张。她轻轻起身从针线箩里摸出一串佛珠数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李跃进看着老伴没再说半个字。他知道,此时他和老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等待或者说接受那突然而至的灾难——这灾难或许会让老两口送了命。
果然,滚雷般的响动后李跃进感觉到了房子硬邦邦的坍塌。一些沙土从瓦缝里漏了下来,漏到了唯一的一张木板床上,漏到了“厨房”的案板上,屋里就灰土弥漫了。李跃进甚至感觉到了房子的晃动。
李跃进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坐在了潮湿的泥地里,不知道挖掘机下一铲过来会不会将他拦腰截断……
像逗李跃进玩一样,民工们又停住了。
半晌,李跃进拉开门,四周空寂一片。李跃进看到了与自己房子连接在一起的另外六间房子,左边三间像一堆死肉一样一动不动瘫在那里,右边三间像是刚被屠杀,此起彼伏的尘土还在飞扬,似乎怨恨的灵魂还不舍得离去。
没有刽子手,就好像民工们从来没有来过。
接连三天,民工们没有再出现。
这次李跃进没有天真地想房地产公司不拆他房子了。但漫长的三天让李跃进混沌的脑子开了窍,他和黄素花商量,这家不搬不行,我们还得想想其他法子。
李跃进最先找的是特殊学校的老校长。
当初,就是老校长拍着胸脯对无处可去的李跃进老两口说:学校效益是差,但给退休教师安排一套宿舍的能力还是有的,黄老师你两口子不要有任何顾忌,安心住下就是了,住多久都行。
这一住,20年就过去了。哪知道今年春节后,政府招商引资,一家香港房地产公司一眼就看中了特殊学校教职工宿舍这块有树有水的“宝地”,来此搞房地产开发。
在学校了解一阵、实地观察一阵后,老师们认为搬家是势在必行了,便在房地产公司开始“做工作”时就搬了家。别看老师在课堂上讲得多,实际生活中多数是怕费口舌的,最怕的还是影响不好,弄不好还影响前途。
都是在职教师,有的搬到了爱人单位,有的动用关系搬到学校新建的宿舍区,还有的干脆借钱贷款买了自己的房子,只有李跃进老两口不知何去何从。
李跃进所在的皮革厂10年前就倒闭了,那以后李跃进便靠收购旧书报维持老两口的生活;搬到学校新建宿舍,不可能,黄素花退休20年了,凭什么再占职工宿舍?买房吧,那更是白日做梦!除非树叶子是钱才买得起!
李跃进老两口到了晚年真要没地方住了。
三
李跃进对黄素花说,当初是老校长让我们安心住下的,还说住多久都行,我看这事还得找老校长。
黄素花忧虑,那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了,20年过去,老校长也早退休了。
我不管他退休不退休,反正这事得找他。
黄素花叹口气,按说当初老校长是帮了我们一大把,你我才不至于沦落街头,现在我们将人家当初的好心当作把柄来说事,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也不是逼他,还当作再求他一回,请他再想想办法。李跃进脸有些热了,声音不由低了下去,像是拼命揪住一根舍不得放弃的救命稻草。
……事到如今,也只好试试了。
黄素花起身,凭着记忆蹒跚地走到靠西墙的神龛前。神龛供的是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两边燃着红烛,案前供着两盘香果,黄素花毕恭毕敬地对着观音菩萨跪下去: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求你,保佑保佑我们吧!
李跃进轻轻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默默站在一旁看黄素花。因为看不见,身体也不好,黄素花很少出门,在家时除了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就跪拜菩萨。
李跃进不搞这些迷信活动,也不信这些佛祖观音的。生活就是实实在在,没有那么多玄玄乎乎的。可老伴迷进去了,就好像一扇空气做成、肉眼看不到的门,黄素花一头就扎到了门里,任几头牛都拉不回了。李跃进进不去,只能站在门外看,看黄素花头也不回地往里走。空气门里污七麻黑,看不到路,也没有结果,可黄素花就能觉出有一道耀眼的“佛光”在指引着她,她想在“佛光”的指引下找到一条出路。为这事,李跃进和黄素花多次有过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
李跃进不容易发火,即便发火也是那种随便一碗水就能扑灭的火。
黄素花非但不容易发火,性情还十分温和。说话轻声细气,年轻时李跃进经常夸黄素花说话好听,又甜又绵软,仔细回想,似乎风风雨雨几十年,两人就没在什么事上有过争执。可就是这件事,两人的意见无法统一。
李跃进说,黄素花,亏你曾经还是个用科学文化知识教育学生的教师呢!现在突然迷信起来了,让你的学生知道还不笑死!
黄素花说李跃进我告诉你,宗教和迷信是两码事,你不要偷换概念。宗教也是一种文化,不然国家为何还成立民族宗教局?
李跃进没词了,李跃进肚里的词往往是寥寥无几的。李跃进只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模糊地嘟囔,你再求再拜,菩萨也不会理你。
黄素花耳朵是极灵敏的。黄素花正色说嘟囔什么啊李跃进,你这样对菩萨不敬,还会得到菩萨的保佑吗?
李跃进老脸刷一下就烫了,就,就是说,菩萨太忙了,可能顾,顾不上。
说完这句李跃进就匆匆背上箩筐上街了。这样的争执没意思。
时间一长,李跃进也想开了,老伴喜欢拜就拜吧,有寄托总比没寄托好啊!
四
特殊学校离原教职工宿舍不远,走出宿舍区,拐过两条路旁长满垂柳的小街,走过那条横跨环城河的大桥,再拐过两条大街就是。
20年前黄素花在学校教盲文时李跃进去过几次,黄素花退休后,李跃进虽说每天都背着收报纸的大箩筐从学校门前路过,但除了每月初到学校一楼财务室代老伴领100元的生活补助外,是不会多在校园里转一分钟的。他不得空,还急着收报纸维持生计呢。
三年前,学校给离退休教职工办了存折,黄素花也拿到了一个小红本本,每个月用这个小本子就能取钱,那以后,李跃进没再踏进过聋哑学校大门。
李跃进来到学校门卫室,看到一位制服不整的小门卫,没穿外衣,也没戴制帽,衬衫只扣了中间两个纽扣,脖子上挂了个MP3,大大咧咧地仰靠在椅子上,边塞着耳塞听MP3边睡觉,腿伸得老长,张大的嘴里不时扯出一声鼾。
李跃进半躬着身子轻轻喊:同志、同志。喊了两遍小门卫也没睁开眼睛,李跃进只好轻轻地在桌上敲,刚敲几下,小门卫就睁开了血丝满布的眼睛,先惊了一下,可能是以为领导查岗了,定眼看是个不认识的老头,马上警惕:干嘛呢你?
李跃进赔笑说请问善校长在吗?
小门卫不耐烦地说我们这儿没有什么上校长下校长。
李跃进急了,忙说就是那位老校长,20年前在你们学校当校长的。
小门卫笑了一下,懒洋洋地说,20年前我还没生呢,不知道,你上别处找去吧。边说边将李跃进往外推。
关键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李跃进背后响起来,哟,老哥,是你啊,怎么来了?
李跃进转头一看,是那个老门卫,以前李跃进代老伴领工资时经常将收报纸的大箩筐寄存在他这儿,一来二去就熟了。
李跃进好像遇到了大救星,说,我是来找善校长的,你知道他的。
老门卫在聋哑学校守门有30多年了,一般说来,没有他不知道的人和事。老门卫说,善校长退休10多年了。三番五次改朝换代,现在是利校长当政了。
李跃进一愣,我有事找善校长,你知道他住哪?
老门卫沉思一下说,具体住哪不知道,不过我一个老哥经常在“老年乐”活动中心遇到他,你上那找找吧。
五
李跃进运气好,当天下午在“老年乐”活动中心一眼就看到了善校长。善校长一身白球衣,一顶蓝白相间的白球帽,正挥舞着门球棒瞄准一个6号子。李跃进不敢打扰,悄悄在一棵槐树下坐了。
坐着没事,李跃进留意起打门球的老头老太。
他们都穿着运动衣,戴着太阳帽,一个个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坐在李跃进旁的两位老头正在乐滋滋交谈。瘦老头挥挥手中的门球棒,很随意地说,新的,我儿子去北京出差带回来的,1000多块钱。胖老头很高深地呵呵干笑两声,从狭长的棕色真皮门球袋里露出一根锃亮的球棒头,更加随意地说,这是进口货,我在美国访问的女婿空运来的,5000多块一支呢,瞧瞧,听说外壳是稀有的太空材料制成的。边说边从袋里小心地抽出门球棒,瘦老头凑上去,“啧啧”有声,漂亮、真是漂亮!不能比,这一比就给你比下去啦。
瘦老头满脸失落。胖老头似乎对这样的恭维十分受用,爽朗地大笑道,改日也让你儿子给弄一支嘛……
李跃进惊讶又好笑!做儿女的这样子花钱真是冤大头。最奇怪的是做父母的非但不制止,还如此攀比!李跃进想,这些人脑子进水了。如果是他,他会把这些钱都存起来,存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就拿它买个房子,一大家子一起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中场休息。人群向林荫下散来,李跃进游荡在外的魂魄才重又归来,举起干瘦的巴掌揉揉眼睛,看到善校长用雪白的毛巾擦着汗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李跃进一下子心跳加速了,善校长是看到他了,正对他笑呢,李跃进也咧开嘴,对着善校长迎上去。
可是善校长没停下,越过他走了。李跃进想拉住善校长,一看到伸出的黑巴掌:指甲缝里陷着黑泥垢,手掌布满老茧和裂缝,甚至有股永远也洗不掉的垃圾味道,又缩回去了。
善校长并不是要走,他只是从推着推车的小姑娘手里接过一瓶矿泉水,边喝边在树荫下的长条椅上坐下了。李跃进咽口唾沫,鼓起勇气走到善校长跟前,半躬着身,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老校长。
善校长看着这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你是?
李跃进说我是黄素花的老伴,当年你把一套房子分给了我们,记得吗?
善校长偏着头想了半天,终于长长地“哦”了一声,笑着说原来是你啊。
李跃进松口气,说就是我啊老校长。
你也是……来这活动的?
不是不是,我是特意来找老校长的。
找我有事?
就是啊老校长,有事求你啊,你可得看在老相识的面上帮帮忙。
善校长呵呵呵笑了,边笑边说哎呀老哥啊,我早退多年了,现在是一不从政二不当权,还能帮你什么啊?
李跃进巴巴地说,老校长,原来你给我们分的房子要拆了,我和老伴没地方住了,想请老校长出出主意。
善校长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水,深思熟虑的样子,半天才说,老哥啊,这事很具体啊,你知道现在的政策是不存在分房那一套了,单位的房子或买或租,只不过里面的职工相对便宜点。
李跃进皱起了一张苦瓜脸,老校长,你是知道我家情况的,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的……李跃进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
嘘,小点声,善校长拉李跃进坐下,轻声说老哥,我给你透露一个消息吧,其实你们那块地一年前政府工作会上就确定为招商引资的头号项目了。那地环境好啊,有树有水的,再说,你们那房子年头也太久了,不拆,影响小城镇的整体建设嘛。同时,政府将一块好地置换给了学校,学校用它新建成现在的教职工宿舍,所以这拆房是铁定了的。
李跃进硬着头皮说,当初那房子是老校长分给我们的,现在房子没了,老校长能不能帮我们说个情,随便哪里再给我们分间小房子都成,只要能遮风避雨。
善校长愣了愣,那表情是没想到李跃进会这样死脑筋。善校长说老哥啊,我看你还得找学校,找现在的新校长,看看他有什么说法。另外我也从侧面帮你打听打听吧。
那以后,李跃进就天天跑特殊学校,天天去守利校长。
可利校长的大会小会实在是太多了,有时等在会议室门口蹲得脚发麻腿抽筋的李跃进见散会了,激动着起身等利校长出来,不巧利校长基本上没有一个人出来的时候,身边总是围绕着几个人。他不停地和身边的人说话,身边的人就谦卑地点头、回答。利校长走到门前,看不到嘴唇颤抖半天预备说话的李跃进。
利校长好像每分钟都忙得很,他夹个公文包匆匆下楼梯,匆匆看表,匆匆乘小轿车走了。
一星期过去了,李跃进和学校教职工一样准时上下班,可就是逮不住和利校长说上几句话的机会。
这一天,李跃进终于在学校走廊把利校长堵住了,利校长一看眼前突然冒出的人,冷不丁吃了一惊,说你找谁啊?
李跃进说我就找你了。
利校长说你是谁。李跃进说我叫李跃进,是退休职工黄素花的老伴。你们要拆我的房子,我没地方住了,所以来找你。
利校长这才认真地打量了李跃进一眼,严肃地说,哦,你就是那个钉子户啊,跟我到办公室谈吧。
李跃进跟着利校长来到校长办公室。这是一幢新建办公大楼,有四层高,校长办公室在三楼,宽畅明亮,进门靠左右墙各围了一圈淡棕色皮沙发,中间放两张茶色茶几,紧贴南墙做了一个整面墙书柜,排列满了书籍,校长办公桌在靠窗位置,黑木镶皮,一张舒适的老板椅,非常有气派。
利校长指指沙发,那意思是让李跃进在那坐。他就坐在老板椅上打电话。
喂,是人事处吗,请将退休职工黄素花的档案给我送来。
很快,黄素花的档案就放在利校长桌上了,利校长耐心地指给李跃进看,然后说,李跃进啊,黄素花的档案你也看了,其实我想不看你也清楚,黄素花是临时工,因为特殊情况到退休时也没转正,学校看在她为学校干了20多年,身体也不好,每个月给她发放100元的生活补助……
说到这里,利校长语气加重了,我们学校是很讲人道主义的,黄素花对学校教育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嘛。你知道光是这一笔,学校每年要花出去多少钱?在这一点,我觉得学校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
利校长重重说完这几个字,把个后背留给李跃进,那意思是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吧?
可李跃进不开窍,他愁苦着脸说利校长你说得对,学校待我老伴是不错,可眼下我们房子要拆了,拆了房子我们就没地方住了。求利校长帮帮我们。
利校长说难啊李跃进,你让我怎么帮你。
李跃进硬着头皮说听说新建的职工宿舍是置换的地建的,能不能也给我们分一间房,边头地角堆杂物用的也没关系,能遮风避雨就行了……
利校长没等李跃进说完,猛地转身,红红的鼻翼一扇,他生气地说李跃进啊李跃进,要不是看在你比我大的份上,我早轰你走了。你凭什么住新宿舍?告诉你,就是在职职工,也不是想住就住的,就是有住的资格也要或租或买,现在已不是20年前分房时代了。
那我们租,行吗?
租?利校长斜睨着李跃进,行啊,600块一个月。
600块,太,太贵了。能不能给我们少点。
行啊,看在你老伴为学校服务20年的分上,房子可以租给你,租金也可以少到500块……
李跃进不出气了,木鸡一样呆呆坐着。
利校长语重心长地说,李跃进啊,也不是我为难你,就是这个价也是给你的“特价”,那房子值啊,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现代化设备。晚饭后还可以到楼下绿化区散散步、遛遛狗。但出于对你负责,我劝你还是别租了。别说我说话直,那租金你和你老伴能负担吗?我看,你们还是再想想其他出路吧。我说这么多,就是要让你知道,学校待你们不薄,你们不能搅坏了学校的声誉。
李跃进不知道怎么就搅坏学校声誉了,结结巴巴一时又辩解不清楚,慌得变了脸色。利校长这才放缓了语气,平和地说,李跃进,你也不要着急,我跟你说,卖地是政府行为,招商引资是搞活我市经济……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你只要记住房子是肯定要拆的,你老伴曾经是我校职工,现在还享受我校待遇,就应该维护学校声誉,学学其他教职工,啊。人家早搬了,就你一家还赖在那,算什么事嘛!
李跃进木讷讷听着,利校长的每一句话都如重锤狠狠擂在他心上,擂得他的心脏一阵阵抽搐,不过有一句话他却捉住了,利校长说:“卖地是政府行为。”
李跃进问利校长政府卖的地,我找政府行吗?
利校长啼笑皆非,毫不掩饰地嘲笑道,行啊,这事归政府管,你就去找他们。
六
政府门真高啊!
李跃进走走停停,终于将30多级台阶爬完了。
李跃进站在门口一个劲喘粗气,汗水将衬衫紧紧黏在了身上,像要窒息般的难受。李跃进抬头看到了雄伟的衙门正中挂着的硕大国徽,五颗鲜红的五角星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马上像瘪气的皮球猛地灌进了几大口气,一下子精神了。
李跃进走到自动玻璃门前。
李跃进四处找扶手,想要推开门,正诧异找不到扶手时,玻璃门突然向两边退开了。李跃进吓一大跳,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看不出个所以然,想进又怕玻璃门突然把他夹住。他跃身一跳,跳进门里了,回头看,玻璃门已迅速在他身后合上了。李跃进拍拍胸口,好险啊!
一个门卫拦住了他,上下打量他足足有半分钟,才慢条斯理地问,是来上访的吧?
上,上访?李跃进一愣,忙说,不是,我是有事找政府领导。
政府领导多了,你要找哪个领导?门卫不屑地瞟了他一眼。
我家房子要拆了,我来找负责这事的领导。李跃进哈着腰老老实实回答。
门卫没耐心再和李跃进纠缠,指指桌上的登记本,懒洋洋说,先做个登记。
李跃进问那我要上哪里去找领导?门卫指指楼梯,上了二楼左转有个办公室,你上那问去吧。
李跃进找到二楼办公室,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在打电话。年轻人将话筒从耳朵上移开,问,你找谁?
李跃进说我家房子要拆了我想找你们领导说说。年轻人哦了一声,指指沙发,又接着打电话。李跃进便拘谨地在沙发边上坐下了。办公室的墙上挂满了各种红头文件,沙发旁边的书报架上夹满了报纸和书刊。李跃进没敢翻阅。
年轻人打电话,在笔记本上做记录。也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打了多少个电话,李跃进屁股都坐酸了,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些,便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了。一挪动,弄出了声响,年轻人抬起头惊讶地问你,你是谁啊,怎么在这?
李跃进惶恐地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找你们领导的,是你叫我坐下的。
哦,年轻人恍然,那你先坐会儿。
年轻人放下电话拿着笔记本出去了,办公室总有人出出进进,都忙得很的样子,可都好像没人看到李跃进。
墙上的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分针挪了一格又一格,时针跨了一步又一步……
李跃进深深地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舒服地打起鼾来。
李跃进是被年轻人推醒的,年轻人叹了口气,说怎么你还在啊你到底有什么事?李跃进说他们要来搞开发,我家房子要被拆了。年轻人沉思了一会说趁现在还没下班,你快上三楼右拐“招商引资”办问问,这事应该他们管。
李跃进下午才找到招商引资办主任。
主任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约莫50多岁,花白的头发向后梳得纹丝不乱,老式的双排扣西装穿得严严谨谨,西裤熨得挺括。主任耐心地听完李跃进的事情后,声正词严地教育李跃进:我原来以为只有现在的小年轻没有思想觉悟,想不到你这样一位老同志,看问题还是从个人角度出发。确切地说,招商引资,是大势所趋,一个地区要进步、经济要发展,就得招商引资,城镇建设好了、经济发达了,才能带动当地群众富起来,招商引资实际上就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情嘛……老同志啊,我们作为国家的一位公民,考虑问题不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想,还得站在更高的角度想一想,为国家想一想,而不是给国家拖后腿……
七
事情没办成,日子还得过。
从招商引资办出来,日头已偏西了。
李跃进用脏兮兮的袖口揉揉初见太阳有些刺痛的眼睛,从绿化带里找出那只大箩筐,向垃圾桶集中的巷道走去。
在路上走时,李跃进养成了东张西望的习惯。
现在的城市人啊,总喜欢往路上扔东西,那些东西在他们的眼里是垃圾,可到李跃进的手里就成了钱。
东一个西一个散落的矿泉水瓶、易拉罐,李跃进看到的时候,好像就真的看到了一毛、两毛花花绿绿的钱。他两眼就发光了,心就激动了,脚步就紧了,脚和心都迫不及待地向它奔去,要拿到手里心才能落下。
李跃进紧张啊!
李跃进也有同行,有的境况比他差多了,穿着破烂肮脏,蓬头垢面,吃的是饭馆门口泔水桶里的残渣馊饭,睡的是“地球床”,天为被地为床,与大地亲密接触。那类人饿昏了头,看到“钱”还不争抢?
前不久新闻就报道了,一个流浪汉为了捡到一只顺着下坡路滚的矿泉水瓶撞上了一辆越野车,送了命。
李跃进和老伴是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听到这个消息时老两口都没有话,呆呆坐了好长时间,各想各的心事。后来黄素花就一遍遍嘱咐李跃进,出门一定要小心,别为了一只破瓶子丢了命,太不值得了。
李跃进知道老伴是担心自己为了三毛钱丢了命,心里却忍不住说,如果不撞上那辆倒霉的越野车,你就会觉得值了!
这是马路上的钱。
李跃进也捡垃圾桶里的钱。
李跃进轻车熟路地拐过熟悉的街道,一眼看到那四只熟悉的垃圾桶,心就激动了,李跃进看到了垃圾桶里冒尖的大纸箱,那几只锈迹斑斑的垃圾桶像老朋友一样伴着风声“呼啦啦”欢迎着他。
李跃进乐得屁颠屁颠的,李跃进屁颠屁颠地想,今天工作时间不长,运气却顶好,照这样,天擦黑准能捡满一箩筐纸板……可是,李跃进将垃圾桶里的几只大纸箱捡出压扁捆绑时,灾难就莫明其妙地降临了。
没有什么预兆,突然腰上一痛就坐地上了,回头看,一个40来岁的叫花子,蓬头垢面,走路一瘸一瘸的。他将李跃进踹在了地上,握着拳头鼓着眼睛朝李跃进喊:他妈的你什么来路?敢抢老子饭碗。
李跃进说我以为别人不要才捡的。
他妈的老子说不要了吗?这是老子的地盘,你懂不懂规矩。
这时不知又从哪里冒出两个小混混,一个缺条胳膊、一个是侏儒。小侏儒说老大,揍这老东西一顿他就懂事了。另一个将两条爬到唇边的鼻涕虫一吸溜,说我看他不经打,让他认个错,放走算了,别惹上官司。
叫花子老大贼眼的溜溜一转,朝李跃进喊,看在兄弟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不过你得保证以后不往这靠。再靠我们就往死里打。
李跃进扶着踹痛的腰杆子勉强站了起来。
忍忍就忍忍吧,我就当遭忤逆儿子打。我犯不着和这些忤逆儿子计较,他们打我,让老天爷打他们。
这样想的时候,晴天突然一个霹雳,叫花子老大鬼哭狼号地哀号起来,回头看时,好端端一个垃圾桶不知怎么就倒了,不偏不倚正好压在叫花子腿上,臭烘烘的垃圾倒满全身。
李跃进嘻嘻笑了,豁着黑黑的老残牙说,咳,还真灵!
八
李跃进拖着空空的大箩筐小心翼翼地顺着人流、车流往街道走,看到几个垃圾桶,先认真侦察一下旁边有没有主,确认没有,才放心地走上前放下大箩筐,慢条斯理地捡“钱”。
三伏天,垃圾桶里熏臭啊。
因为温度高,垃圾腐烂变质的速度快、程度重,招来了一群群嗡嗡作响的绿头大苍蝇。李跃进才将头伸进垃圾桶,这些绿头大苍蝇就嗡一下围上来了。它们可能将李跃进当成了新的垃圾,也有可能是敌人。它们快速扇动翅膀,瞪着眼用头撞李跃进的额头和眼睛,有时就停在李跃进嘴唇上悠闲地搓细长的爪子,赶也赶不走。
李跃进闭着眼睛屏着气在垃圾桶里乱摸,从层层包裹的塑料袋里摸到了一个矿泉水瓶,心里一阵欣喜,一层层打开后,竟是满满一袋臭气熏天的大便,矿泉水瓶被大便染得面目全非。
李跃进瞪着肮脏的矿泉水瓶看了半天,惊讶地说,“原来是黄金啊!”说完就放声大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干呕起来,先是呕清口水,最后将黄胆水都呕了出来,紧接着胃就一阵阵翻滚、绞痛。李跃进靠在垃圾桶上大口大口吸着气,胃还是一阵紧一阵疼,眼泪就疼出来了。
按说流出来的眼泪顶多就是条件反射时挤出来的,沾湿眼睛,可李跃进流出的眼泪是泪珠。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一颗比一颗紧、一颗比一颗大,李跃进看不清来来往往的行人了……
九
李跃进又找到了善校长。
善校长圆圆的团圆脸慈眉善目,颇为同情地给李跃进指路,老李啊,事情到了这份上,我看你只有再找找民政局。民政局是为人民服务的,说不定还有些谱。
讲完正事善校长和李跃进拉起了家常。善校长对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下站着的老年人努努嘴,神秘地说,知道他从前是谁?
李跃进困惑地说我不知道,不过他从前是谁现在就是谁嘛!
善校长很高深地笑了,说,老哥啊这你就不懂了,我跟你说,他从前是谁现在不一定是谁,比如说他从前是某某局的局长现在不是了。
李跃进说,我懂了,就好像说你从前是学校校长现在不是了。
善校长摇摇头说我和他不一样,他下了台就没人知道他是谁了,可我下了台人家还知道我是谁。
李跃进皱起老脸说,善校长我听糊涂了。
善校长和蔼地笑一笑,感叹道,老哥啊,这是做人的艺术啊。这人当领导时就只知道当领导而忘记了当普通人,殊不知再大的领导总有回归成普通人的一天,在位时不知道与人方便得罪了不少人,现在人到老年连打个门球都没人理他,只有每天眼巴巴看着,巴结着,瞅着哪个打累了让他替补一下,你看,这人做的!多掉价!多孤独!我啊,就不同了,我在位时与人为善,只结善缘,不结恶缘,结交了不少好友,等到回归普通人了大家都很欢迎我。看,我现在还做了我们门球队的小队长,真正体现了老有所乐啊……
李跃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告别了善校长。
李跃进不知怎么就有了些忧伤,这忧伤一路上莫名其妙地转换为一股怨气,李跃进就窝了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火找到民政局,李跃进打算即便这回事不成也要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即使大哭大闹一场也算赚了的。
气冲冲冲进民政局,没好气地对工作人员说我要找你们局长。工作人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吱声,很快将他领到局长办公室。
局长很客气地请李跃进坐下了,又套了两个纸杯亲自给他泡了一杯茶。
局长和气地对李跃进说,我姓民,为人民办事的民。你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能办的我会竭尽所能。
李跃进一听愣了,突然有一种原本打算的结果一下子就泡汤后的松懈,这一松懈李跃进心里的怨气就跑光了。两个多月来,跑过多少单位,赔过多少笑脸,都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今天听到民局长这句出人意料令人暖心的话,李跃进再也撑不住了,他觉得眼眶发烫、鼻头发酸,他用粗糙的袖口揉揉眼睛,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哽咽地对大人说,我家的房子要拆了,我和老伴没地方住了。随后一股脑将详细情况给民局长倒了一通。
听完,民政局长没吭气,他从烟盒里抖出两根极品云烟,传给李跃进一根,自己点上一根。李跃进激动地双手接了,舍不得抽,小心地将烟插在耳朵上面。
民局长眯着眼深深吸口烟,又慢吞吞地将烟雾吐出来,这才睁开眼睛对李跃进说,老李啊,作为个人来说,你家的遭遇我非常同情,可这事不是件小事啊。这样吧,在大的方面说实话民政局也是无能为力,但可以在“低保”方面给你们考虑考虑。
李跃进连连道谢,只差磕头了,心想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些希望了。
民局长说,你先别忙着谢,有两点我要说明,你老伴现在还拿着学校的补助,恐怕她的“低保”就没有了;另外今年“低保”办理时间已过,须等到下一年才能帮你办理了。
李跃进一听,刚刚有些平滑的心又疙里疙瘩了。不过他又安慰自己,“有”总比“没有”好啊,不管怎么说,人家民局长已经尽力了。
民局长又说,其实,能想办法的地方还是多的,比如妇联、比如残联,都可以跑一跑嘛,有了补助,你和你老伴也可以在外租一间房嘛是不是?不要把事情想得没有出路……
民局长敲着沙发扶手,好像熟人拉家常一样地启发着李跃进。李跃进很感动,觉得这么知心的话堂堂一局之长都能和自己讲,足以看出民局长是真心为人民办实事的了。
民局长又指指斜对门挤在一堆领“低保”的人群,说,你瞧瞧,社会上需要救助的人啊实在是太多了,但民政局也是做不到每求必应的是不是,人嘛总是要站在别人角度想一想的,你以为你是很困难了,可一到民政局就会发现,比你困难的人多了去了。
这话让李跃进脸膛有些发烫,连说,是是……
可只是一瞬间,李跃进脸上有些难堪的笑容就僵住了。他先是疑惑,再是震惊,最后被一种类似欺骗、又愤怒又忧伤的情绪攫住了,他看到了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那个开着白色宝马车差不多同时与李跃进走进民政局的人。当时,李跃进还特意多看他两眼,心想这么有钱的人来民政局恐怕是要捐赠吧,无形中对他生出几分敬意来。
可是,此时“宝马”居然也在签字领“低保”,他理所当然地接过103元的“低保”,很随意地将钱插进白色休闲裤兜里,悠闲悠闲地吹着口哨往局长办公室走来。
他插在休闲裤里的粉红色衬衣让李跃进觉得很刺眼!
李跃进全身肌肉都僵住了,大脑也停止了思维。处于梦游状态的李跃进听到“宝马”对民局长说,老朋友啊,咱们又见面了。
民局长亲昵地拍拍“宝马”的肩膀,说黑经理这个月卖兰花又赚了多少?
黑经理气派地一笑,不多不多,不过20来万,生意不好做啊。
民局长羡慕不已,话里也有了几分酸味:黑经理啊,还是你那个破工厂倒闭得好啊,倒让你做兰花富得流油。
黑经理谦虚道,哪里哪里,还是有权好办事呐……民局长啊上次呃……那黄金海岸养得怎么样?
民局长一下子收敛了笑,淡淡说,还行还行。
黑经理细细的小眼睛骨碌碌一转,凑近民局长耳旁说晚上到你家吧我那盆剑阳蝶开花了,花型美得不得了,还是放在局长你新装潢的豪华客厅合适。
民局长有所顾忌地瞅了李跃进一眼,搂着黑经理的脖子向里间办公室走去,民局长笑逐颜开地说,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太客气,我正想和你说,你家小甜试用期满了,明天就可以帮她办转正了……
李跃进不知是怎么走出局长办公室的,他昏昏沉沉来到停车场,一眼看到那辆漂亮的“宝马”,他恶狠狠对准汽车轮胎使劲踢了两脚。尖利的报警声响了起来。头顶窗户伸出了民局长和黑经理的脖子,他们喝骂道,哪个兔崽子这么缺德!
李跃进挺挺胸膛大声应道是我啊,是你大爷我!
十
东方才露出鸡蛋壳的灰白色,李跃进就悄悄起床了,他要到最近的菜市场等一个最先挑菜来的菜农买点菜。
凌晨5点多钟,街道两旁的路灯无精打采地睁着昏黄的大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李跃进。偶尔有一两辆赶路的车从身边“嗖”一下经过,窜来一阵使人打冷噤的凉风,不时也会碰到一两个挑着担子或骑着三轮车的小贩,那些小贩多半是赶着去菜场摆小摊的,剩下的就是李跃进自己了。
一个人走在没有尽头的街道上,心里就有了恍惚,每走一步,他都似乎听到了自己沉重的脚步声。
李跃进自己明白,他走路没声,不然怎么能一次次轻而易举地避开民工们的盯梢呢?有一次他就那样进了家门,来到老伴床边,一向听觉灵敏的黄素花吓了一跳,说,老头子你走路没声,像个鬼似的!
当时李跃进还开玩笑说像个鬼好啊,鬼就不用吃饭睡觉了。
可现在,李跃进分明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任他怎样刻意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走都不行。
一声一声,这一声声脚步声像大锤一样一下一下深深砸进李跃进紧绷的神经,似乎成心要将那群躲在阴暗处偷窥、闪烁着绿色荧光眼睛、拖着血红长舌头、好像狼狗一样的民工招来。
李跃进懊恼至极,他悲哀地念叨脚啊脚,你这双臭脚,怎么连你也要背叛我啊!
眼看李跃进紧绷的神经就会被大锤“嘣”一下砸断,巧就巧在这时从阴暗的小巷窜出几条相互追逐的流浪狗,“卟踏卟踏”的小蹄子,像一群人急切奔跑的脚步声。
李跃进的神经就断了,狗们相互嬉戏撕咬的声音在李跃进听来是在大骂:好一个不要脸的李跃进,你躲、你躲啊,你能躲到天边?你再躲我们也会抓到你……
李跃进悄无声息地蹲下了。
他把脸埋到膝盖上,手护着头,他在心里喊打啊,有种你们打啊,只要不把老子打死,老子就不搬。
他在心里喊的时候,居然嘴里也像回音一样的大声喊了出来。他想喊就喊了呗,骂爽了挨一顿打,扯平了。
李跃进抱紧了头等待这一顿暴打,等待的时候他心里快速地闪过几个念头:
第一,虽然现在天还不太亮,可也陆续有了人,在这行动不太保险,民工们可能会将他拉到附近的阴暗小巷里打,那里没灯光,只有垃圾和流浪狗;
第二,他这把身子骨禁得住打吗?如果他们一下把他打死了,老伴怎么办?
第三,还是流浪狗的问题,流浪狗就是吃不饱的狗,跟他当初流浪时一个样,人吃不饱了也许会吃人,但就因为是人机率总算小些,可狗吃不饱呢?狗吃不饱时遇到个浑身血腥味的、又不会动的食物,它还会不吃吗……
他就这样像吊在铁钩上的肉一样,在油锅上面荡秋千,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有认命地等待着命运无情的摆布。可等了半天,并没有谁打他,身旁好像也没有任何动静了,李跃进松开抱头的手,慢慢睁开眼。
街道上还是稀疏的几个路人,他旁边没有民工,只有那只惊惶中打翻了的菜篮子,几只流浪狗渐渐跑远了。
十一
李跃进抓起打翻的菜篮子继续走。
走到菜市场时,东方鸡蛋壳的灰白逐渐被彤红的霞彩替代了。有了光,菜场马上就有了生气。
清晨的菜场,陆续有了清扫垃圾的清洁工,两大排有顶棚的长石条摊位上陆续有了摆摊的小摊贩,小摊贩们嘻嘻哈哈,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家常闲话,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重复着普通人淡如白开水却不失回味的大众生活话语。
李跃进在菜场买完菜就赶紧往家赶,回家生火做饭将老伴安顿好后,就带着饭盒背着大篮子走家串户收纸板、易拉罐。
这天李跃进捡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一按有点软,一搓,还能搓出布的纹理,李跃进就知道袋里不是破旧的床单被套就是衣服之类的,小心打开,几件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是七八成新的。另有一张破旧的床单。李跃进当下就决定床单给老伴打硬布,缝鞋垫。至于衣服呢……李跃进没想好,他想先拿回家跟老伴商量商量。
黄素花把衣服摸了又摸,一个劲说是好衣服,笑得眼角的皱纹折了好几层。李跃进大方地说,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用就怎么用。
黄素花说,老头子啊,我看这衣服就捐给灾区吧。
李跃进愣了一下,马上说,也好,那就捐给灾区。
李跃进和黄素花将那些衣服一遍遍泡在洗衣粉水里洗,把手都揉红了,还是不放心地送到对方鼻子底下闻。
黄素花说,你闻闻还有味吗?
李跃进闻了又闻,犹豫地说我看啊……还是多洗洗吧。
老两口怕人家会闻出衣服上的垃圾味,怕人家说他们的衣服是捡别人丢的,更怕人家会不收他们的衣服。
两个老人一遍遍换水、一遍遍搓洗,从太阳挂上东方洗到太阳挂到西方。
第二天,李跃进把自己打整得精神了点,换上一双“六元店”里新买的黄胶鞋,将衣服放到刷洗干净的大箩筐里朝民政局走去。
到民政局时,李跃进看到三三两两来捐衣物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慈祥的微笑。李跃进也想笑,想笑得和那些男人女人一个样,可这一笑,男人女人们就都朝他望过来了,他们的眼神疑惑、惊讶,有的干脆就理解错了,以为他是灾民,用一副同情的眼光看着他,看着他没穿袜子的光脚杆。
李跃进浑身就长了虱子,不知该往哪里挠。
李跃进看到接收人员的笑容绽开得像一朵鸡冠花,红得耀眼,接收、登记,不断向捐赠者重复着“我们接收点代表灾区群众向你们表示感谢!”还鞠一个躬,旁边有记者摄像、拍照,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将檊面棒一样的话筒塞到一位捐赠者的下巴底下,请他谈谈捐赠的目的和感受……
李跃进瑟缩了,他想不到捐赠原来是这么麻烦这么“隆重”的事情。他只想静悄悄地把衣服捐了,不想引人注目,看来这样的想法是行不通了,那他只有偷偷离开。
李跃进悄悄缩到捐赠者后面,趁没人注意掏出装衣服的袋子放到地上,转身就往大门外走,也许是走得过急,李跃进怪异的行为引起了工作人员的注意,一位男工作人员严肃地吼道:喂喂,那个谁,你跑什么跑啊……说你呢,快站住!
李跃进抽筋一样站住了,不敢回头。工作人员来到他面前,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干嘛呢你?
李跃进说,我没干嘛。
工作人员气了,说你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在场各位都看到了,那地上的东西是不是你放的?
李跃进不知应该老实承认“是”,还是死赖着说“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工作人员不耐烦了。
李跃进到这时才想通了,我是来捐衣服的,又不是偷人抢人,我怕什么!就打开气门说是,是我放的衣服,来捐赠的。
工作人员不相信地看了李跃进有半分钟,命令李跃进:你自己将衣服打开。
衣服打开了,一件件抖给工作人员看,记者和捐赠者都围了过来。确认无误后,工作人员将衣服作了登记,并向李跃进表示歉意,工作人员抓着李跃进的手说,老同志啊,真是对不住了。关系到人民生命财产的事还是小心点好啊,你说是吧?
李跃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难道“恐怖分子”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难道“恐怖分子”和他长得一个样?
李跃进想不通这一艰深的问题,也没时间想,李跃进还要走街串巷收报纸呢。
十二
太阳升得老高了,李跃进晒着暖暖的太阳慢慢在大街小巷转悠。
转悠的时候他就发现,在太阳升起的那个方向,又新增了几家工厂,粗大的圆柱形烟囱,每一个身高都达上百米,壮观得很。李跃进得把脖子看酸,才看得到大烟囱冒烟的地方。
西边那片傍山公园后的草坡也被建成了天然的高尔夫球场,面积近千亩,绿油油一片,非常好看。那个球场可贵着呢,200块钱打5杆球。
李跃进吐了吐舌头。
正对李跃进走的这个方向的闹市区又新建了好几幢摩天大楼,最高的有80多层呢!听说在最顶层还建了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旱冰场,云彩就围绕在窗边,溜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在云上飞……这话是另一位“同行”告诉李跃进的,李跃进当时就说,那还不跟坐飞机一样?那商场什么人都能上去吗?收不收费?李跃进心想如果不收费,就领老伴上80多层的顶楼过过瘾,权当是免费坐了一回飞机。可他那“同行”也吃不准,李跃进又想,想想过过干瘾也就算了。
今天收获不错,李跃进多捡到10多斤人家丢弃的水管接头,傍晚拿到钱,李跃进又得像特工人员一样悄悄潜进自己的家门了。
民工的简易工棚就在这片特殊学校教职工宿舍的东南角,一开始李跃进没这么大的心理压力,所谓的眼不见心不烦,当时那几大排横七竖八的宿舍还没拆完,所以将工棚遮得严严实实,李跃进只在左拐后见到工棚时才会感到威胁。
现在,几大排宿舍已经被拆得光光的,工棚就一下子暴露在了李跃进眼前,或者说李跃进就一下子暴露在民工们眼前,时刻成为民工们的“眼中钉”。
李跃进这颗“眼中钉”也不愿意老在民工眼前晃,民工们一看到他就来气,一来气就要拿他撒气。
但李跃进只有往回走,漫无目的往回走。李跃进暗暗嘀咕,我惹不起,那我躲,我躲还躲不起吗?有本事你们就来咬我屁股!
这时候,太阳的大半个脸已经藏在山肚子里了,车和人都往家里赶。
李跃进慢慢溜达,经过人家门前,就听到了刀在案板上忙碌的声音,菜下锅的“嗞溜”声,闻到了腌菜炒肉的酸香和冬瓜炖肉的浓香,背着大箩筐的李跃进就忍不住咽口水了。
李跃进经过一家小院时,突然听到一声童稚的“爷爷”,随后是咯咯咯泉水打碎了般清脆的笑,听到喊声的李跃进有一瞬间的忡怔,干脆就挨着人家的墙根脚坐下了,李跃进能想象出院里的天伦之乐。
这一坐,就把月亮坐出来了。
看见月亮李跃进忍不住了,忍不住颤巍巍地唱道: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唱着唱着,一阵凄凉涌上喉头,就唱破了。
十三
黄素花看不见,但她能凭着感觉和习惯判断时辰。
以往她淘好米、切好菜,跪在蒲团上把手上的念珠数到第十遍的时候,李跃进就该推门进来了。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一整天黄素花都心神不宁,老做错事。
早晨李跃进出门时把一条黑裤子给她,说是胯部开线,让她缝一缝。收拾完早饭后,黄素花就从窗帘上摸了一根穿好线的缝衣针缝起来,可快缝好了,才反应过来,她摸到的是一根白线,只好拆了重新缝。
李跃进每回出门都要给黄素花穿好两根缝线针,一根黑线、一根白线,黑线针插在窗帘左侧,白线针插在窗帘右侧,多年来黄素花从未出过差错,练就了一手整齐的漂亮针角。
黄素花坐不下去了,她手上的念珠已数到十五遍了,可死老头的影子也见不着一个,数到第十六遍时,黄素花就数错了,她口中连说“罪过、罪过”,忙站了起来,来回在狭小的空间里走动,越走心越焦。
黄素花杵着一根“探路棍”出了门。
这出门走两步,黄素花就懵了!
黄素花用“探路棍”探了又探,还是没探到门口像条忠诚的守家狗一样挨着墙根趴着的大青石。黄素花突然一下子记起老伴的话,这片宿舍区除了自家住的这一间,已经是一马平川了,就连门口那块几十年一直趴在那儿的大青石也被民工搬到工棚当板凳了。
想起那块大青石,黄素花心里非常舍不得。多少个黄昏,黄素花就坐在大青石上等老伴李跃进回家,青石面被黄素花磨得又光又滑,似乎都有了一层持久的温度。
黄素花也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坐它了,大概是拆房子这事闹起来吧……
她杵着“探路棍”不甘心地探了又探、捣了又捣,希望是自己记错了位置,或是大青石被人挪动了地方,细心找找总会找到的。可是没有,那块带有黄素花体温的大青石是真的不见了,兴许这一刻就坐在对黄素花老两口满是愤恨的民工的屁股底下。
黄素花就懵了!
那块大青石不仅是黄素花的“板凳”,也是黄素花的“路标”,当初教书时,黄素花每次出门、进门都是靠它指路的:出了门,右拐探到大青石,直走五步,左拐转进小胡同……
可现在,大青石没了,黄素花失去了方向。
黄素花惊慌失措,如一头伤残的老鹿一头撞进了黑色的弥天大网里,她在大网里四处寻觅出口,可每挣扎一下,只是让她身上的伤痕多增加一道。
“一马平川”的宿舍区并不平整,未运出去的破砖烂瓦以及朝天长的钢筋如残破不全的人的躯体,在暗夜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黄素花走得磕磕碰碰,多次被砖头绊倒,当她再次被一根拦路的钢筋绊倒,捂着辣疼的脚杆,触摸到脚杆上慢慢洇出的那一片血腥的潮湿时,她突然平静了,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黄素花就地坐下了,她想就这样坐着等老伴回家。
夜里的温差比白日相差甚远,平息了心里的紧张,黄素花感到了彻骨的冷。
空旷的宿舍区,风吹着呼哨漩涡一样一层层往里漩,坐在“漩涡”中心的黄素花感到被剥光了衣服一样的冷。黄素花交叉抱紧了膀子,她想,等不了多长时间,老伴就回来了……
李跃进深一脚浅一脚往宿舍区走来。
李跃进想今天回来晚了,老婆子肯定急死了!
李跃进又懊恼地想,本来自己是回来得挺早的,都是那群可恶的民工,那群像恶狼一样的民工,他们让李跃进有家不能回,只能在外瞎转悠。要是有一天我李跃进捡破烂“发”了,我就把所有的钱都换成“钢镚”,一元一个那种,托在手里实沉沉的,拍在桌上“咯嘣”响,我就用成千上万“钢镚”砸那些民工,看他们捡不捡。
至于捡破烂何时能发财以及到时候舍不舍得用“钢镚”砸民工这些更深层次的问题李跃进没来得及想。
不过,这样一想,李跃进就快乐多了。
他拖沓的脚步顿时轻快了许多,鼻子里哼起了“想当初,老子的队伍……”
李跃进的歌声就在这时僵住了,他看到了朦胧月光下的黑影。
那黑影背对着他坐在一堆残砖碎瓦堆里,一动不动。
那是李跃进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李跃进无法自控了,他高喊着老婆子老婆子跌跌撞撞朝黄素花跑去。
李跃进把黄素花冰僵的手握在手心里,眼泪就唰唰往下掉。黄素花满脸笑意,舒出一口气,平静地说,回来了。
除此之外,李跃进从黄素花平静的脸上再看不出什么。
李跃进多希望黄素花能痛哭一场,或者把他大骂一场,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如此心酸难耐了。
十四
连绵的阴雨将李跃进的房子罩在了茫茫雨幕下,透过玻璃窗蒸腾的水汽,李跃进看到了民工们模糊的影子。李跃进轻轻用袖口在灰蒙蒙的玻璃上擦出一个拳头那么大的位置往外看。
民工有10多人,为首的工头是个约莫40多岁的中年汉子。这次,民工们没有对着李跃进的房子破口大骂,全都在李跃进家门前的泥水地坐下了。
李跃进能想象得出,自己这间占地仅20平方米的宿舍在已然一片废墟的拆迁地里是何等的怪异。它本是一幢有七个房间的平房,现在,它左边三间在庞大的机械下像个纸盒子一样被推平了,右边三间也被推平了。两边墙体不规则地暴露在那里,雨中,七拱八翘被淋湿的泥土使它如刚刚骨肉离析的动物尸体一样血腥地裸露在屠宰场上。
这堆尸体奄奄一息、可怜兮兮地瘫在那里。面前是一群饥饿难耐却不知该拿这堆尸体怎么办的民工,因为这里隐藏着一个炸弹,这个炸弹就是李跃进。李跃进知道,至少目前民工们还派不出一个高超的“拆弹专家”来对付他。
不知为什么,看着看着,李跃进似乎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民工还是往日的民工,神情却不是往日的神情了。
民工们一个个神情沮丧、无精打采,死了老子一样木然地坐在冰冷的泥水地里。正值七月雨季,老天暴晒一阵,又稀里哗啦把雨浇个够。雨把泥沙、灰土都和成一摊稀泥,别说找块干燥的地儿坐了,就是找个立足之地都难。可这群民工,这群好像中了邪的民工却全然不在乎,瘫坐在冰冷的泥水地里,狠命地抽着和李跃进一个牌子的过滤嘴香烟,一面抽一面叹气,菜色的脸上空洞的眼哀伤地看着李跃进家的房子,看着蒙得严严实实的窗帘。
李跃进就是被这种哀伤的眼神击中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向他袭来,他仓皇地放下窗帘往后退。
李跃进不安地在屋里踱步了,像一只孤老的困兽。
十五
虽然有的时候李跃进真想不管不顾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哭得鼻涕眼泪稀里哗啦那才叫痛快!或者就永远蜷缩在阴暗的角落睡过去,永远不起来了,那样就用不着吃饭、用不着房子了。可一想到老伴、一想到目前的处境,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哭,也不能睡过去的。他就好像孤军作战的独立团,团长是他,兵卒也是他,他死死坚守着自己的这块“阵地”,有时像一头发狂的怒狮,有时像一条死皮赖脸的癞皮狗,无论如何也不许敌人侵占自己的领地,无论如何也要黏着拽着,不允许敌人将他挪开——除非是他的尸体。
说到敌人,他李跃进的敌人是谁呢?不管是谁,反正逼他搬家、要拆他房子的人就是他的敌人。
可是,眼前这群软弱、悲伤的民工还像是他的敌人吗?他们无助地瘫坐成一团,眼泪汪汪地盯着李跃进坚守的“阵地”,一副乞求的神情,哪还有一个作战团的威风和士气?在这一刻,李跃进真希望这些狗日的民工一跃而起,像往常一样指着他李跃进的房子大骂特骂,将他九代祖宗都从坟墓里扒出来痛骂一遍。那样,他就不会被这种突然而来的、莫名其妙的、使他坐立不安的情绪侵袭困扰了。
可是没有,民工们都呆了傻了痴了死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七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放晴不到半根烟的工夫,一阵怒吼的狂风又将四周的乌云吹聚到一起,乌云越集越厚,像一块乌黑的海绵吸水已达到饱和,撑不住滴滴答答洒下雨来,劈头盖脸、不留情面。要是往常,民工们骂够了吼够了,就会无奈地、骂骂咧咧地找地方避雨。或回窝棚打两把牌娱乐娱乐,或钻进被窝睡个混沌觉补充体力,再像忠诚的狗继续回李跃进家门前守着,直守到黄昏前后,给民工做饭的小媳妇找来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吃饭。
这时,李跃进全身绷紧的肌肉才暂时松弛下来,他苦笑着告诉老伴:又熬过一天了!
说真的,目前他李跃进唯一的对策就是一天一天熬,他心里那股子“牛劲”告诉他,只要他李跃进活着一天,就休想让这些民工将他赶走。
自然的,想到活,李跃进就想到了死。
李跃进想,如果有一天,民工们扛着锄头、举着砖头砸开了他李跃进的门,却发现李跃进老两口躺在床上再也醒不过来了,民工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吃惊?兴奋?还是会有一点点真实的同情?
或者表面显出一些同情的神情,甚至说两句表露恻隐之心的话语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暗地里却在窃喜“妈妈的,两个老不死的终于死了!”再或者是由民工头代表民工们作一点收战时的总结,也可以说是开推房子的致辞……
一想到这些,李跃进的心里就会滋生出无限凄凉,混浊的老眼变得更加混浊了。
十六
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被稀泥撵着“啪嗒啪嗒”由远至近,一阵孩子的哭闹声也由远至近。李跃进忍不住又将窗帘掀开一条拉链那么宽的缝隙往外偷看,是做饭的小媳妇,手里抱着约莫一岁左右的小孩子,小媳妇抹着眼泪哽咽着跟男人说话。隔着玻璃窗李跃进听不大清楚,不过大致意思还是听了八九,是说孩子发烧了,一直哭闹不停,喂了药也不起作用,想送到医院瞧瞧……
很显然,是找男人要钱来了。
男人是个20出头的小伙子,听了这话也急得抓耳挠腮,小伙子光着上身,下身是一条看不出什么颜色皱巴巴的马裤,他将裤兜翻了个底朝天,也才翻出10多块钱。
小伙子苦着脸和小媳妇说着什么,一边伸手摸孩子的额头。孩子的确病得不轻,李跃进看到了孩子红彤彤的小脸蛋,以及挂在小嘴唇上的鼻涕和眼泪还有张开小嘴号哭时红红的小舌头和四颗白生生的小米牙。一瞬间,李跃进的心就被抓得紧紧的。
李跃进想起了自己不幸夭折的儿子,如果儿子不死,肯定也娶妻生子了,如果有孙子,那自己孙子的儿子也该这么大了!
小伙子的手碰到了孩子额头,孩子哭闹的声音更加撕心裂肺了。
几个年长的民工七嘴八舌地说:孩子病得不轻,得赶快送医院。
便有人开始翻裤兜给孩子凑钱。
你八毛、我五元地凑。
小媳妇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小伙子眼睛也湿了。
李跃进再看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做点什么了。他只知道民工处在如此糟糕的境地,怎么说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前几次,民工在操他九代祖宗时,躲在窗帘背后的李跃进就听明白了,因为他不搬家,民工们拆不了房子,工程止步不前,老板已经扣民工三个月工资了。
三个月,正好是房地产公司开始驱逐他们的时间,这漫长的三个月,也不知民工们是怎么活过来的……
李跃进看一眼熟睡的老伴,佝偻着腰下定决心拉开门。
雨小了很多,现在,天空中的雨丝就好像成千上万磨尖磨细了的冰凌,正细细密密交织着,尖锐地交织着,这些遇热就化的冰凌凉凉地落在李跃进的脸和脖颈上。
虽是夏季,突然而至的凉还是使李跃进打了一个寒战,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俗话说,狗急跳墙,这些民工会不会一涌而上将他撕成碎片?
这只是一个短暂的念头,事实上,李跃进已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那群民工中间。民工们先是显出惊讶的神情,继而惊讶就被眼中流露出的希冀替代了,团团将李跃进围住了。
奇怪的是,小媳妇手中一直号哭的小孩突然间也不哭了,小家伙沾着泪水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跃进,吮着手指头咿咿呀呀地呢喃,满脸纯真。
有那么一瞬间,李跃进都想伸出手去抱抱他,看!多讨人爱啊,这小家伙。李跃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在说。
十七
雨是彻底停了,没有一丝风,周围很静,一切似乎都凝固住了,不安和火药味在空气中蔓延。
突然,抱孩子的小媳妇脚下一软,“扑腾”一下直挺挺跪在李跃进面前,声泪俱下地哭道:大爷,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家小孩吧!
小媳妇出奇的举动仿佛一下子提醒了那些找不到出路的民工,不管老少,立马都给李跃进跪下了。
求求你了,你的房子再不拆,我们都没法活下去了。
李跃进瘪瘪的嘴动了动,说真是对不住啊,能想办法的地方我都想了。
民工说,求你再想想法子吧,家里妻儿老小都等着男人寄钱回去养家呢。
李跃进说我是真想帮你们啊,可是……可是我没地方住啊。
民工说,大爷求你了,我们给你磕头。
10多个民工,最老的约莫60多岁,真的就伏下身去,将头重重磕在稀泥地里,李跃进没见过这架势,慌得身子都抖了起来。
李跃进急急去扶跪倒的民工,语无伦次地承诺:行行,我再想想法子,你们快起来,快起来吧。
在民工齐刷刷的眼光目送他的那一刻,他觉得肩上原本就沉重的担子更加沉了,现在,他又背上了民工的希冀。他的腰更弯、肩也更塌了。
李跃进找了敬老院。
十八
李跃进才和工作人员讲了不到三句话,就像吞吃了一堆狗屎一样难过得要死。
我的妈哟!咋会那么贵……
李跃进惊讶地张大干皮燎草的嘴巴,露出被劣质香烟熏黑的老秃牙,苦巴巴皱着一张老脸。
工作人员是个女的,她放下手中的小镜,一脸不耐烦:400块还贵?告诉你,我们这里还算收得少了,你知道贵的地方收多少?1000多块!嚇死你!
女工作人员白白的大饼子脸逼近李跃进,李跃进瑟缩着往后退一步。
我们这里每天给你们吃三顿,中饭和晚饭三菜一汤,每顿有肉有蛋,现在物价只涨不跌……再说,你们住宿要收住宿费、工作人员打扫卫生要收保洁费、晚上巡视要收巡视费,万一你们病了还得给你们请医生,要收跑腿费,还有……
女工作人员搽得血红的小嘴不停地絮叨着,不知是在尽力挽回一笔生意,还是发泄平时积蓄的不满。
李跃进觉得似乎有道理,现在做什么不要钱?一时有些心怯了。可是,400块!别说老两口都住进来,就是住进来一人他们都很难负担啊。
李跃进往办公桌前挪了挪,讨好地挤出一个笑,商量道:我和老伴胃口都不好,每顿一碗饭一个菜就能凑合,你看,费用能不能给我们少个两百来块的……
李跃进的话还没说完,就让女工作人员将小镜猛掷到桌上发出的巨响吓了回去。
女工作人员胸口剧烈起伏着,颤抖着举起了右手,指着李跃进说:你以为这里是菜市场,可以讨价还价的?告诉你,这里是敬老院,是政府机构,不容你在这撒野。交得起费用就住,交不起走人,别来这里找麻烦。
十九
李跃进是逃出敬老院的。
刚开始听到女工作人员的数落时,李跃进也觉得自己太不要脸了,400块的费用他一口气就给人家杀下来一半,真敢给啊!难怪人家要发火。
等趔趔趄趄跑出老远,站着老牛喷鼻般“扑哧”喘气时,李跃进又犯糊涂了:我跑什么跑啊?一不偷二不抢,不就是对敬老院的收费表达了一点不同意见——不,是在敬老院收我们老两口的费用问题上表达了一点不同意见吗?
不同意,不同意可以再商量嘛,犯得着生这么大气吗?再说,我李跃进何时“撒野”,何时“找麻烦”了呢?
李跃进哭丧着一张老脸在路旁休闲椅上坐下了。
李跃进捏捏上衣口袋,瘪瘪的,李跃进从瘪瘪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瘪瘪的“春城”牌过滤嘴香烟,抖出最后一根,晕乎乎起身,将烟壳扔到十米开外的垃圾箱里。
李跃进重又在休闲椅上坐下了,坐得很小心,好像身体已承受了很大剧痛,稍微一用力就会使他痛得哭出声来。
这天上午,李跃进也不知在休闲椅上坐了多久,其间思维有些混乱和模糊。
李跃进梦见了自己早夭的儿子。
儿子两岁时老伴到学校上晚自习,自己去加班,儿子从床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儿子现在也是中年人了,儿子又有了儿子,儿子的儿子手中抱着的才是两岁的孩子,他是李跃进的重孙,周围还有李跃进的儿媳、孙媳……总之热热闹闹、笑笑嘻嘻围了一大群。儿子来接李跃进和老伴住新房。
儿子说爸妈受了一辈子苦,也该享享福了。李跃进又高兴又伤感,也不由自主掉下泪,这时有个童声说,妈妈,这位爷爷怎么哭了?
李跃进睁开眼,太阳正当头,揉揉混浊的老眼,看到一位年轻母亲牵着小女儿从他身边经过,不远处的一所幼儿园正陆续走出一些家长和孩子。
李跃进知道孩子放学了,时候就已经不早了。
李跃进起身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李跃进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回家?他不忍看到老伴被最后破灭的希冀击伤的神情。
李跃进想起了很多伤心事,想到自小流浪、想到皮革厂倒闭自己失了业、想到心爱的儿子夭折、想到医生宣布黄素花再也不能生育……可即便如此,两口子都不认为天会塌下来。
想不到的是到要入土了还落到没房子住的田地……
不知不觉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猛一抬头,认出这片小巷的房子大多是出租屋,因为针对外乡打工仔、打工妹,租金也相对便宜。
一时间有种绝处逢生的欣喜,李跃进来到一户贴满小广告的出租房前敲门,一个满头卷发的女人来开门,李跃进不等主人问话,就抢着说,我是来租房的。女人上下打量了李跃进,翻了翻白眼说房间满了。说完便重重将门关上了。
李跃进又往前走,这次他选了一幢门口堆满腐臭垃圾、墙上贴满更多“小补丁”的出租房敲门,没人应,李跃进贴着大门一听,里面有码麻将的响动和不干不净的笑骂。
李跃进扯着嗓子喊,有人在吗?我是租房的。
里面一阵踢踏踢踏的拖鞋声后,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打开门探出一张脸,男人嘴里斜叼着一根烟,乜着眼问,你租房?
李跃进说是是。男人面无表情地说400块一个月。李跃进商量道:能,能不能少点?男人说一口价350,不能再少了。李跃进想了想咬牙说行,成交,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搬来?
男人认真打量起李跃进了。
男人说,你得先出示身份证。
李跃进说,身份证我有。男人又说,还得有工作证或工作单位的证明。
啊?李跃进掏身份证的手停住了,为,为什么?
为了能证明租住人能按时交租金啊,你连这都不懂?
这回李跃进懂了,现在租房子就好像办贷款,贷与不贷,要看贷款人有没有按时还贷的能力。
李跃进说,可,可你看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可能还在单位上班了呀!
男人说儿女的也行啊,只要儿女能管你就行。
李跃进尴尬地说,我没儿女……
男人有些不耐烦了,说那你有退休金?李跃进说没有。男人不再说话,他缩回头准备关大门了,李跃进一急慌忙堵住门槛,说,个,个人干行不行?
男人说也行,要是个体户你就复印个营业执照来。
李跃进说,不,不是,我是收报刊纸板的……
什,什么?男人不相信地瞪着李跃进,好像他说了一句令人吃惊的话。男人呵呵呵笑了,男人说你直接说捡破烂的不就完了。捡破烂的也来租房子?你知道我这里租金是半年一付吗?凭你捡破烂的两文钱能付得起吗?走吧走吧,再上别处问问。
男人摇摇头,“砰”一下把门关上了。
李跃进就这么昏头昏脑地凭着感觉往家走,走过跨河桥,就像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了,虽只是一河之隔,却是天壤之别。
李跃进右拐进入狭窄的小街。这条小街有些年头了,地是青石板铺就的,石缝间长着一簇簇的青苔和虾须草,街头街尾各有一口圆圆的水井,旁边有供居民取水的吊桶。据说这两口井宋朝时就有了,井水清凉甘甜,历经数朝从未干涸。至今附近居民还保留着来此处取水的习惯。
李跃进慢慢走、慢慢看,平日忙着收报纸,从没时间、也没心情看得如此仔细……街道两边的房子也不知是哪个朝代建的了,都是瓦房,两角还有优雅的翘壁,大门头上出角飞檐,房檐的瓦是圆状的,上面还有精细的花纹,有的门窗有三四层的繁复雕花,房头上大多长了草,有的房子因为没人住了,就仿佛被抽去了人气,塌了一方墙或倒了一扇门。在李跃进的眼里,这类房子比他李跃进的房子好不了多少,可李跃进听说这房子非但不拆,还要保护,据说是保护历史文化。
李跃进不懂,李跃进觉得太深奥了。
二十
李跃进继续慢慢走,经过那片工棚时,李跃进不像以前急于躲避而走得迅速。他走不动了,他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就老了10岁,他不再担心民工是否会逮住他。他听到了工棚里面有争吵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哭喊着说我们走,不再给黑心老板干了,这样下去只是给他白干……
男人说你这婆娘别闹了,我们再等等,领工钱不过是早晚的事……
女人尖细地喊道,好好,你不走我和儿子走,你就等着领你的工钱吧……
工棚薄薄的边皮门一开,跑出一个背着孩子提着大包小包的女人,是做饭的小媳妇。
小媳妇跌跌撞撞跑了出来,泪珠还挂在苍白秀丽的脸上。看到李跃进,小媳妇眼睛亮了一下,她冲上前急切地问大爷,事情有谱吗?
李跃进不忍心说出伤害小媳妇的话。李跃进只想说几句安慰小媳妇的话,可却不知道说什么,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孩子已经安静地在小媳妇肩头睡过去了,呼吸均匀,李跃进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烧已退下去不少。
李跃进摸出前两天卖纸板的50多元钱塞到小媳妇手里,李跃进说孩子的病还得继续看,千万别耽误了。
小媳妇慌了,说,大爷,这钱我不能收。边说边慌手慌脚往外推。
姑娘……李跃进喝出这声后全身都僵硬了,他哽着脖子说姑娘,这钱你无论如何得收,就当是爷爷给小孙孙的……你要不收,我死都不会闭眼……
李跃进说完这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背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他,而他却无法更多地为这双满含祈望的眼睛做什么……
黄素花已经用土罗锅烧上了饭,切好的洋芋丝和青椒静静地躺在案板上,经风一吹,洋芋丝变为了暗红色,青椒也有些发黑了。
旁边的房子被拆后,也同时掐断了李跃进家的电,只能用10多年前的那只土罗锅烧饭了。
才几个小时不见,李跃进奇怪地觉得,老伴似乎更苍老了,干瘪瘪的身子骨像是流失了最后一点水分。李跃进心里说才一下子不见,我们又都更老了啊。
老伴啊,我回来了。
黄素花问事情怎么样了。李跃进说老婆子啊,这事我正想和你商量呢,我有一个很好的打算:你先住到敬老院去,你身体不太好,跟着我在外不方便。
老头子,那你呢?
我啊,你看我身体多强壮。
李跃进拉过黄素花干瘦的手在厚厚的衣服上面摸,再说我喜欢东家出西家进的收报刊啊。你是不知道,我跟“客户”们的关系有多好,经常是东家留我喝杯茶西家留我吃顿饭的,住敬老院就没这么自由了,我舍不得那种逛惯了的日子啊。
你就别吹牛吧!黄素花被李跃进说得苦笑起来,单薄的身体像个纸人般笑得左右摇晃。
黄素花说,我知道,我们是没法子,再说,你住哪?
住哪!住哪不是住!桥墩下、公园里、汽车站,多了去了,不就是睡个觉,你知道我们不是爱讲究的人,怎样凑合都行啊。
黄素花明白了,老伴是要当流浪汉。
黄素花不出声了,李跃进小心地观察黄素花的脸,他怕黄素花一时间接受不了会发作,她现在的身体,承受得了吗。
可是没有,她不再吭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李跃进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他觉得这一分钟看不见的不是老伴黄素花,而是他自己。
他不知道老伴在想些什么。
屋里闷得慌,可能要下雨了。
李跃进来到屋外,轻轻将门带上了,让她静一静吧。
李跃进在屋外泥巴地里蹲下了,出神地看着眼前狼藉一片的住宿区,三个多月前,这里也是热热闹闹的,左邻右舍相处融洽,有事相互照应。似乎才一眨眼的工夫,一切就都变了……
李跃进想得出神,突然屋里响起压抑的、似乎是咬着手膀子发出的痛哭,声音凄厉哀怨,乍一听,像野兽的哀嚎,让人毛骨悚然。但只是简短的几声,随之就消失了、平静了。
李跃进推开屋门仔细查看黄素花的脸,黄素花的脸很平静,好像也没有泪痕,甚至唇角还有些笑痕,似乎刚才那几声痛哭不是从她的口里发出的。
李跃进诧异后就想通了,这可能又是自己的幻听了吧!
李跃进不再想这件事,李跃进被黄素花唇角那抹笑痕吸引了。他想到了当初媒人介绍他和黄素花认识,媒人对他说,黄素花脾气好、人长得清秀、又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唯一不好的,就是眼睛看不见……听到这里时,李跃进心里打了个咯噔,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见还是不见。李跃进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条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论年纪,也是30好几的人了。可是,看不见意味着什么?李跃进觉得以自己的能力是无法想象、也无法承担的。
最终,李跃进还是觉得应该见一见,就当走个过场,不能拂了媒人的一番好意。这一见,李跃进就迫不及待地在心里说:就是她了!年轻时的黄素花眉清目秀,即使呆滞的眼光也让人感觉含满了水,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笑时唇角漾起的笑纹,那个笑纹久久不散,要在脸上逗留好久才慢慢荡开。
她每次笑都会将李跃进年轻的心抓得牢牢的,有一种紧得近乎窒息的感觉。
再见面时,已是媒人代表双方父母给两人定喜日子了。来来回回,只用了两个星期,李跃进就从一个讨媳妇希望渺茫的老光棍变成有媳妇的人了。
李跃进出神地看着黄素花唇角的笑痕。
看着看着,就心疼起来了。李跃进抿抿干瘪瘪的嘴,试着和黄素花说,其实办法并不是绝对没有,不过这是个破釜沉舟的办法。
一听还有办法,黄素花脸上马上就有了光彩。
她说不管什么办法我们总得试一试啊。
李跃进说我打听到了,并不是所有住敬老院的人都需要交钱,有一种人就不用交钱……
哪种?黄素花一愣。
年满60岁、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和生活保障的人。我们年纪够了,没退休金,又没有孩子,卖报纸也谈不上有保障,唯一的问题就是特殊学校每个月给你的100块补助。
你是说……黄素花张大了嘴。
对,这钱我们不要了,不要这钱我们就一身轻松了。我们让他们来查,我们是不是一无所有?是不是一穷二白?是不是有资格住敬老院?我就不信国家就这样不管我们了……
二十一
天光刚放亮,黄素花就跟着李跃进上路了。
本来李跃进是不愿意黄素花与他一样,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
可这一次,黄素花执意要去,黄素花说,不是有俗话说,人多力量大吗?我别的地方使不上劲,跟你做个伴还是可以的。
李跃进想想也对,便不再做声,站在一旁看黄素花给菩萨上香、磕头。
黄素花磕头时口中念念有词,李跃进先是想笑,憋不住想笑,憋着憋着又莫名其妙地想哭。想哭的李跃进就和黄素花并排跪下了。李跃进感觉“扑腾”跪下的那一刻,他撞开了那扇看不见的空气门。现在李跃进也在门里了,懵懵懂懂,追随着老伴黄素花的脚步,学着黄素花念叨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求你,保佑保佑我们吧!
路上,李跃进说,你说我们这事能成吗?
黄素花问你是说不要学校补助的事,还是住进敬老院的事?
李跃进叹了口气,说其实两件事就是一件事嘛!
黄素花说是啊,我觉得不要学校的补助这件事应该不是难事,可老头子啊,我们没有了补助就一定能住进敬老院吗?你有没有打听错啊?
李跃进半天没出声,其实说实话,他心里也没有底,不是有句歌词唱: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吗?
李跃进想自己和老伴都太老太朽了,太老太朽了思想和行动就愚钝,就追不上社会前进的步伐……可是,他能这样和老伴说吗?李跃进认真想了想,还是对老伴说:这话是敬老院工作人员告诉我的。国家的工作人员,不会骗人吧!
二十二
利校长并不同意李跃进和黄素花的请求。
利校长这次的态度比上次好多了。
利校长先是非常惊讶地说,你们不是生病了吧?这样的好事情别人求都求不来,白花花的钱你们反倒不要了!
李跃进喏喏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基本说得过去的理由,说学校也不容易,不容易啊,照顾我们这么多年了,我和老伴不想再给学校增加负担。
利校长就笑了,很欣慰地笑了。
利校长啧啧咂嘴,感叹说,李跃进啊李跃进,这才过了3个多月,你怎么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上回你不是还死闹着不肯搬家吗?怎么这回就一下子变得高尚起来了?
……不对,不对,李跃进你的家庭情况我还是了解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利校长的口气变得怀疑起来,笑容也收敛了。
黄素花悄悄扯了扯李跃进的衣角,那意思是干脆直说吧。李跃进也想直说了,这么瞒下去没意思,他的性格也不擅长打哑谜。
利校长啊,明人不说暗话,我就和你直说了吧,房子要拆了,我和老伴只能住进敬老院……
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有一瞬间,利校长的表情显出发现别人不光彩勾当的轻蔑。
利校长的口气更加语重心长了,李跃进、黄素花啊,你们要靠这种方法住进敬老院的行为我不加以评说,啊。可站在学校的角度、站在一校之长的角度上,我就要说两句了。学校20多年来一如既往地资助一名退休临时工,这种做法本身就值得称赞和肯定,也是非常不容易的。我为第一任校长能有如此人性化的决定感到骄傲,也为历任校长能坚持这个高尚的善举而感动和自豪……
利校长说得动了感情,眼角也潮红了,李跃进、黄素花啊,你们现在让我在这个位置上坏了历任校长的规矩,要我成为万人唾弃的罪人,我做不到……
利校长一拂衣袖,把个后背给了老两口。
李跃进和黄素花想不到不要学校的补助竟然是这么复杂、这么严重的问题,还上升到了犯罪的高度!一时懵了。
可就这条路了,没办法了,豁出去吧,犯罪也就犯一回吧!
李跃进赔笑说,利校长啊,我老两口胆子小,你别吓我们,不就是不要学校给的钱了吗?你们把钱存、存起来,为学校发展作贡献!
李跃进不知从哪里蹦出这句话,蹦出这句话的李跃进觉得自己说话是越来越进步了!
李跃进,你,你懂个屁。
哪晓得利校长不爱听这话,他“呼啦”一下转过身,刚才维持的所有“风度”全部瓦解了。利校长的“酒糟鼻”一经激动涨得更红更大了,而且有了鼻音,他用浓重的鼻音痛斥李跃进啊,李跃进,你这是在逼我你知道吗?你这是在侵犯人身权利你知道吗?你这是在强迫“杨白劳”画押你知道吗?实话和你说吧,目前学校正在申报先进,数十年如一日关照残疾临时工就是其中重要的一项,到时候上头教育局还要派人来学校财务处核实,你们怎能说不要补助就不要了呢?你们怎能想拆学校的台就拆学校的台呢?你们太让我吃惊了,太让我寒心了……
利校长喋喋不休地痛斥着,像在讨伐卖国贼,唾沫星子随着上下左右挥动的手势乱飞。
李跃进和黄素花无法再安稳地坐在沙发上了。他俩惶恐地站着,手足无措,李跃进的魂魄一时间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只看到利校长本来就显大的脑袋在自己的眼前越来越庞大,最后大得只剩下一张大嘴,那张大嘴哇啦哇啦说着些李跃进听不懂的语言,李跃进使劲想搞懂利校长在讲些什么,可无论如何努力都搞不懂。
正焦急如焚,一声“啪踏”的巨响将李跃进的魂魄吓了回来。利校长还是站在窗边,他将一本厚厚的书拍在书桌上,生气地对着李跃进:喂,我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李跃进一吓,机械地频频点头。
利校长看到李跃进还是有可救药的,他长长舒口气,和颜悦色地对李跃进说,啊,到时候啊,教育局有可能还会找到你们落实情况。少歇,又正色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们去打听打听就清楚啦,啊,我不要你们做假,你们把学校如何对待你们的问题实话实说就行了!
二十三
李跃进和黄素花完完全全蔫了。
黄素花成天就拜她的佛数她的念珠,饭也吃得越来越少。
李跃进也没了吃饭的胃口,没了往外跑的心劲。只是心里还条件反射地盘算着下一回要去什么单位找人,应该怎样赔笑、怎样说话。
有时想得李跃进心焦难安,他苦笑着在一旁尿急般地跳脚。
黄素花就劝李跃进跟她一起念佛。
黄素花说,你和我一起跪菩萨吧,菩萨能使人心静。
黄素花摸索着从针线箩里翻出一串木制念珠给李跃进,李跃进就接了。
在接念珠的那一刻,李跃进奇怪地感觉自己真就平静了很多。
黄素花从自己的膝盖下分出一个蒲团给李跃进,李跃进很虔诚地双手接了。黄素花开始教李跃进念《大悲咒》,念《心经》。
李跃进找到了寄托,他好像得到超度的俗人一下子就脱胎换骨了,他和黄素花一样成了有宗教信仰的人,很多时候都忘记自己身处的困境了。
这一天,天才蒙蒙亮。李跃进就在蒙蒙亮的天色里感觉到了一些不安和威胁。
李跃进慌乱着穿好衣服,走到窗户跟前时,屋外果真就响起了野兽般的咆哮。
李跃进在心里对自己说:终于还是来了!
随着咆哮夹杂着一个男人嘶哑的喊声,李跃进你给老子出来,老子今天活腻了,就死在你面前。
李跃进一听有人要寻死,忙拉开门。
只见那个民工小伙子怒气冲冲地站在自家屋门外。
不远处满满站了一群民工,他们有的抱着手、有的卡着腰,没人过来劝解。
他们只是像局外人一样,冷漠地、麻木地观看着即将上演的悲剧。
小伙子明显黑瘦了,光着的上身肋骨条条,瞪圆的眼睛血丝满布,肮脏的头发贴连成一片。
小伙子的表情是鬼的表情,额头青筋像蚯蚓一样地跳动,最令人心惊的是他手上那把锋利的斧头,见李跃进走出来,“唿啦”一挥就将斧头架在了脖子上。李跃进听到了刀锋划破空气的哭泣。
小伙子嘶哑的声音里就有了哭腔,但那种哭腔却是欲哭无泪的干涩,干涩得让人嗓口难受。
小伙子嘶哑着喊,我老婆跟人跑了,儿子也没了。你赔我老婆、赔我儿子……
看着小伙子被痛苦和绝望扭曲的脸,李跃进反倒不怕了,这一刻他从心底觉得小伙子好可怜,他本是要威胁李跃进的,可他的威胁却变成了软弱无力的自残,是通过自残达到的一种无奈祈求。
李跃进慢慢走上前,颤抖着从小伙子手里接过斧头,凝重地说,求你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一个礼拜后你们来掀房子吧。
二十四
这一天李跃进和黄素花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
李跃进感叹地对黄素花说,老伴啊,其实活着是件很好的事情啊。
黄素花说是啊,你说我们今天会有结果吗?
李跃进说老伴啊,今天没有结果还有明天啊,我们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相信总会有结果的。
李跃进和黄素花相扶着出门了。他俩走走歇歇,歇歇走走,饿了就吃随身带的冷馒头,渴了就喝李跃进军用水壶里的凉水。
他们蹒跚着走过大街,走过小巷,走过闹市,走过城郊,从一个单位到另一个单位,从一间办公室到另一间办公室,从一张脸孔到另一张脸孔。
不知怎么的,走着走着,两人就会不约而同地往城外走,往那些城郊安静的田野边、小河边走。黄素花看不见,她是凭着多年来的记忆和感觉走,李跃进也是凭着感觉走,具体是什么感觉,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想避开喧闹的街市。
走着走着,就觉得一直哽在心口的那块东西慢慢消散开来,全身就通泰了,就好像便秘已久的人打通了肠道,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解脱的快感。这是三个多月以来头一次有的感觉。
这一刻李跃进觉得他不是在和老伴为住房奔波、为何去何从奔波,而是悠闲地和老伴旅游、看风景。
李跃进紧紧握着相濡以沫半辈子的老伴黄素花的手。黄素花因常年待在屋里而显苍白的面色在微雨后的潮湿空气里略微有了血色。黄素花的精神看起来也很好,李跃进又看到了她留在嘴唇边的笑痕。
李跃进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和黄素花年轻的时候,一想到自己傻乎乎的相亲,一想到接生婆在屋里给黄素花接生,自己像个陀螺在屋外打转的傻样子就想笑。
他想到了一句俗语:生娃娃婆娘不着急,隔壁大妈挣出屁。
李跃进真就笑出来了。
黄素花也笑了,黄素花笑着说,你傻愣愣的笑什么啊?
李跃进笑着说我想起了你年轻的时候。
黄素花说我也想起了你年轻的时候。我虽然看不见啊,可是我能听,我听你说话的声音、听你走路的脚步声、听你做事情的响动声、听你的心跳声,然后我就听出来了,你是个好人,是个可以放心托付的好人。
李跃进乐呵呵地笑了,笑得露出了黑黄的老残牙,牙龈处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劣质香烟和粗茶混合在一起的味,一种使黄素花闻惯了的“安全味”。
李跃进说听听就能听出好人?我看你也可以做侦探了。
黄素花也乐呵呵笑了。李跃进满含深情地说,说真的,你年轻时笑起来真好看。牙齿白白的好看、眉毛弯弯的好看、眼睛水水的好看,还有留在嘴边的笑纹也好看。
黄素花故意板起脸,那我现在就不好看了吗?
现在,还是那么好看,只是嘴边的笑纹多了两道、也更深了!像是刀刻的。
李跃进傻傻地笑,黄素花扑哧笑了。
黄素花说眼看30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傻。
李跃进和黄素花相扶着慢慢地往城里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李跃进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今天这条路显得特别长,总也走不到尽头。
往常走街串巷收报纸的时候,李跃进也会开开小差,跑到离城不远的这条沿河路走一走。这条河也就是小街旁边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李跃进每天都能看到它。小街旁的那段河已经日渐混浊了,不时还有些城市的垃圾在河上无所谓地漂浮着。而这一段属于小河中上游,清澈得晃眼,哗哗的流水声能吸引人与它亲近。李跃进猜它的源头应该在远处那座大山的肚子里,是山肚子里淌出来的山泉水,有人说这河的水能喝,越近源头越清澈甘甜。好几次李跃进走累了就俯在河边猛喝一气,又解渴还解饿,抵得过一大碗饭,夏日里还灌一壶带回家给老伴当冰水解渴。
这是一段还没有被污染的河段啊,李跃进十分感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可能连这段河的水质也会被污染,那他在走累时就无法再喝河里甘洌回甜的水了。
李跃进有些怅然若失。
走到一棵斑驳的老树底下时,黄素花不走了,站在老树华盖般的阴暗下,说,老伴啊,我走累了。
李跃进说走累了那就歇歇吧。
李跃进扶着黄素花在树底下坐了。
阴雨过后,日头穿过厚厚云层露出了脸,像是被浓云的湿气沾染,又如不小心泼上了水的水彩画慢慢浸润开来,日头又湿又艳又大。又湿又艳又大的日头渐渐与远处山脚农家烧晚饭的炊烟连在了一起。黄素花在腾腾上升的蒸气里闻到了腌熟的鸭蛋诱人的蛋黄香,一瞬间日头就从水彩画里走出来,变为了一枚刚从热腾腾的水里煮出来、剥除了壳和蛋白、香气四溢的鸭蛋黄。它闪着艳丽又透明的色彩,暖暖地、沙沙地、香香地照在她梦游般的脸上。
黄素花感觉到了这枚会发光的鸭蛋黄暖暖的照耀,她觉得丝丝缕缕的光线从四面八方伸过来,轻轻拉开了遮在她眼睛上的一层看不见的纱。
那层纱揭开,恍惚中黄素花面前出现一望无际的草地,好像是春天的样子,开阔的草地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黄素花闻到了或浓烈、或清雅的花香。
黄素花激动极了,对李跃进说,老头子,这块草地真漂亮啊。李跃进疑惑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再转过头看看黄素花,再次往黄素花指的方向看时,李跃进也激动了,李跃进紧紧抓着黄素花的肩膀说,看哪,漂亮的房子!还是两层楼的。
黄素花说是啊,要在这块草地上开一块菜地、养上一群鸡该有多好。
李跃进说老婆子,那不是绿油油的菜地吗?有遍地爬的小瓜、顺架长的茄子、吊在杆上的辣椒、齐整的莴笋,旁边还有个浇灌的小水塘……那不是一群鸡吗?有蚕豆花颜色的、有花袍子颜色的、有白雪颜色的、还有墨汁颜色的,它们正喔喔叫着在菜地里捉虫呢!
黄素花满意地笑了,她说还真是。
那,那孩子是……黄素花的手像被“定身法”一样定住了,李跃进欣喜地对黄素花说,老伴啊,那是我们两岁的儿子啊,你看,他正穿着我给他买的红底白花的背带裤跑着玩呢,我们快去找他吧!
黄素花一拍大腿,哎呀,真是我们的儿子啊,你看他跑出跑进的,要跌倒了怎么办?我们快走吧!
李跃进扶着黄素花走了,李跃进边走边对黄素花说,老伴啊,我今天真高兴。
黄素花说我今天也很高兴!
李跃进说我一高兴就想唱戏。
黄素花说我知道你一高兴就想唱“霸王别姬”。
李跃进说那我就唱?
黄素花说那你唱吧……
李跃进提提裤腰,气运丹田——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一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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