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时”误释辨正

洪　帅

摘 要：“年时”一词，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和王瑛《诗词曲语辞例释》都释作“当年或那时”。《汉语大词典》释为：“方言。去年。”本文试从方言和文献相结合的角度证明“年时”即是“去年”，且在唐代就出现，在宋代广泛运用，不能说是方言词。最后从词汇化的角度探讨了“年时”指“去年”的由来。

关键词：“年时” “去年” 词汇化

《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第一卷“年时”条第三个义项释为：“方言。去年。”举例为明孔尚任《桃花扇·拜坛》及章炳南晏甬《钟万财起家》第一场。[1]（P652）《大词典》释为“去年”甚确。但“年时”一词在唐代就出现，在宋代已广泛运用，不能说是方言词，《大词典》认为是方言，未免失之太狭，且以明代例证为首出书证，太晚。张相先生的《诗词曲语辞汇释》（以下简称《汇释》）和王瑛先生的《诗词曲语辞例释》（以下简称《例释》），都把“年时”释作“当年或那时”。细寻文义，当为“去年”义。试疏之如下：

《例释》“年来”条引朱庭玉《祅神急》套（闺思）：“憔悴年来，更比年时煞。”按，“年来”，王瑛先生释为“近来，指距眼前不远的一段时间”，又认为“年时为当年或那时义（原注：见《汇释》卷六）”。[2]（P222～223）按，王先生释“年来”为“近来”，甚确，但认为“年时”为“当时或那时”，恐未洽。“年时”当指“去年”，本句义为近来憔悴得比去年更厉害。此义施之《汇释》“年时”条所举诸例[3]（P790～791），无不榫合，如：

苏庠《菩萨蛮》词：“年时忆着花前醉，而今花落人憔悴。”“年时”与“而今”相对，全句是说，回忆去年在花前陶醉，现在却花儿败落，人也憔悴。谢逸《江神子》词：“夕阳楼外晚烟笼，粉香融，淡眉峰。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与“今夜”相对。赵长卿《浪淘沙》词：“记得年时中酒后，直至而今。”与“而今”相对。又《清平乐》词：“试着春衫羞自看，窄似年时一半。”言尝试穿去年春天的衣衫，自己看着都害羞，因为这件衣服好像只有去年的一半那样宽。辛弃疾《鹧鸪天》（重九席上）词：“十分筋力夸强健，只比年时病起时。”言与去年发病时相比，现在身体强健得多。又《汉宫春》词：“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与“今宵”相对。

在以下两例中，“年时”与“今年”相对，其“去年”义犹显：

卢挚《清平乐》词：“年时寒食，直到清明节。草草杯盘聊自适，不管家徒四壁。今年寒食无家，东风恨满天涯。早是海棠睡去，莫教醉了梨花。”“年时寒食”与“今年寒食”相对，“年时”是去年义犹显。《乐府新声》下，无名氏小令《梧叶儿》（正月）：“年时节，元夜时。云鬓插，小桃枝。今年早不见尔，泪珠儿滴满了春衫袖儿。”

以上诸例，张相先生都以为是“犹云当年或那时也”，终觉隔着一层，似不如“去年”义为确。

“年时”在唐代就出现了“去年”义，如：《全唐诗》卷四七○卢殷《雨霁登北岸寄友人》：“稻黄扑扑黍油油，野树连山涧自流。忆得年时冯翊部，谢郎相引上楼头。”[4]（P5342）按此例，《汉语大词典》释为“当年，往年时节。”《唐五代语言词典》“年时”条释为“当年；去年”，首引此例，又引《全唐诗》卷八九九无名氏《撷芳词》：“春衫窄，香肌湿，记得年时，共伊曾滴。”[5]（P263）其释为“去年”甚确，而又作“当年”，似不必，都是去年义。

“年时”做去年讲，大量见于宋代文献：

赵佶《醉落魄》（预赏景龙门追悼明节皇后）词：“无言哽噎。看灯记得年时节。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6]（P897）“年时”与“今年”相对。韩元吉《临江仙》（次韵子云中秋）词：“记得年时离别夜，都门强半清秋。今年想望只邻州。星连南极动，月满大江流。”[6]（P1396）“年时”与“今年”相对。黄人杰《酹江月》（寿二月初二）词：“年时今日，御双凫曾到、蓬壶方丈。元是王孙生此夕，红紫娇春成行。”[6]（P2016）此是祝寿之词，祝寿应当年年为之，“年时”不当释为模糊的“当年”，而是指比较具体的前一年，即去年。“年时今日”指去年的这个时候，即去年的二月初二。韩淲《清平乐》（寿潘文叔）词：“常思高致，又见凉风起。欢喜年时为寿意。快写山歌重寄。”[6]（P2238）此亦祝寿词，“年时”当指去年。赵彦端《减字木兰花》词：“一年歌舞。还是花黄尊绿处。雨横风多。比似年时恨若何。帘深酒暖。细雨斜风浑不管。只有黄花。欲近佳人鬓畔鸦。”[6]（P1448）前面明确说“一年歌舞”，“年时”指去年当无疑。吴儆《满庭芳》（用前韵并寄）词：“又是一春憔悴，摘残英、绕遍芳丛。长安远，平芜尽处，叠叠但云峰。西湖行乐处，牙樯漾鹢，锦帐翻红。想年时桃李，应已成空。”[6]（P1575）前云“又是一春憔悴”，后言“想年时桃李，应已成空”，此“年时”显指“去年”。秦观《一丛花》词：“年时今夜见师师，双颊酒红滋。”[6]（P945）“年时今夜”是指去年今夜。赵鼎《乌夜啼》（中秋）词：“雨馀风露凄然。月流天。还是年时今夜、照关山。”“年时今夜”亦指去年今夜，指去年中秋。杨万里《瑞香》诗：“今年偶忆年时句，倦倚雕栏酒半醒。”[7]（P26234）“年时”与“今年”相对。

在元代，“年时”使用更广，如：

张养浩小令《越调》（天净沙）：“昨朝杨柳依依，今朝雨雪霏霏，社燕秋鸿忒疾。若不是浊醪有味，怎消磨这日月东西。年时尚觉平安，今年陡恁衰残，更着十年试看。烟消云散，一杯谁共歌欢？”[8]（P438-439）“年时”和“今年”相对，犹前面“昨朝”与“今朝”相对。杨果小令《越调》（小桃红）：“碧湖湖上柳阴阴，人影澄波浸。常记年时对花饮，到如今，西风吹断回文锦。”[8]（P7）“年时”与“而今”相对，当指去年。《元曲百科辞典》“年时”条引此例，释为“去年，昔年”，[9]（P157）其释作“去年”，是，不当再释作“昔年”。

“年时”在散文里也有用例：

《醒世姻缘传》第七回：“到了年时三四月里，退了毛，换了个白狮子猫。头年里蒋皇亲见了我，还说：‘你拿的我红猫哩？”[10]（P94）根据上文，这只猫是前年珍哥从蒋皇亲家要来的，“年时”就是去年，刚要来时是红色的，是染成的红色，所以到了去年三四月里，猫蜕了毛就又是白色的了。又第三十二回：“年时这们年成，别人没收一粒粮食，偏他还打了十一二石荞麦，见囤着五六十石谷。他今年的麦子又好，二十亩麦子算计打三十石哩。”[10]（P472）“年时”与“今年”相对。这里年时就是指去年。又第七十七回：“素姐道：‘我的汉子是狄希陈，是个监生，从年时到京叫淫妇们霸占一年了。”[10]（P1097）按狄希陈是去年七月十二日去的京城。这里更可以明显地看出“年时”是去年的意思。

《老乞大》：“似这般时，我年时在京里来，价钱都一般。”[11]（P263）是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去年在北京，价钱和这一样。“我年时也在那里下来，十分便当。”[11]（P263）指去年也在那店里住下，十分方便。①

《朴通事》：“‘你今年怎么京城不曾去？‘路上盘缠艰难怎么去？你却为甚么不上去？‘我也没甚么干的勾当，又少些盘缠，不曾去的。年时牢子们走的，你见来么？”[11]（P324）“年时”与“今年”相对。是说去年牢子去的，今年手头紧，也没什么事，就不去京城了。

《金瓶梅》第七十三回：“月娘道：‘大妗子，你还不知道。那一个因想起李大姐来，说年时孟三姐生日还有他，今年就没他了，落了几点眼泪，教小优儿唱了一套‘忆吹箫，玉人儿何处也。”[12]（P721）此是西门庆的众房妾来给西门庆第三房妾孟玉楼（也叫孟三姐）过生日，“李大姐”指西门庆的第六房妾李瓶儿，这次没有参加，第二十一回去年给孟玉楼过生日时，李瓶儿是参加的，这里“年时”就是指去年，与“今年”相对，而不是泛指往年。《金瓶梅词典》“年时”条引此例，释作“去年”，是。[13]（P374）

此外，“年时”作去年讲在北方方言中还广泛使用，《汉语方言大词典》指出冀鲁官话、中原官话、晋语、兰银官话仍在使用。[14]（P2107）“年时”一词在豫东仍然在使用，读[niɛn45sɿ]，指去年。如“他的身体可比年时强多了。”言他的身体比去年健康多了。“年时这时候，我还在北京呢。”言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北京呢。

也作“年时个”。如：李流谦《千秋岁》（别情）“把盏对横枝，尚忆年时个，人不见，愁无那。”又章炳南、晏甬《钟万财起家》第一场：“年时个也同我那烟杆子汉种了两垧谷子，临后叫乱草欺了苗，谷穗子长得象指头大。”（《汉语大词典》即举此例）“个”是衬字。

“年时”何以有“去年”义？这应该是由短语词汇化而来的，“年时”本来是偏正式短语，指临近新年的一段时间（今河南南阳犹是此义），后来人们在过了新年之后回忆年前的事情仍说“年时”，而这是“年时”显然是指去年。久而久之，随着“年时”使用频率的增加，后一个音节也变成了轻声，就已经词汇化为一个词了，“年时”指去年就固化下来了。

（本文属于四川大学“985工程”文化遗产与文化互动创新基地研究成果。）

注 释：

①汪维辉《<老乞大>诸版本反映的基本词历时替换》（载《中国语文》2005年第6期，又收入其论文集《汉语词汇史新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中提到“年时——去年/旧年”的历时替换，更表明“年时”就是“去年”义。

参考文献：

[1]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1－12）[Z].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6－1993.

[2]王瑛.诗词曲语辞例释（第二次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5.

[3]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1.

[4][清]彭定求.全唐诗（第14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0.

[5]江蓝生，曹广顺.唐五代语言词典[Z].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

[6]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

[7]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第42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8]薛树森.全元散曲[M]. 北京：中华书局，1964.

[9]袁世硕.元曲百科词典[Z].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

[10][明]西周生撰，黄肃秋校注.醒世姻缘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1]刘坚，蒋绍愚.近代汉语语法资料汇编（元明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12][明]兰陵笑笑生.全本金瓶梅词话（合订本）[M].香港：香港太平书局，1993.

[13]白维国.金瓶梅词典[Z].北京：中华书局，1991.

[14]许宝华，[日]宫本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Z].北京：中华书局，1999.

（洪帅 成都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