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宇
我早就想跟你谈一谈你父亲的事了,但是,一直无法启口。现在好了,你主动问起了这件事,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解脱。
包袱加在谁身上,都会很累的。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解脱。
你问你父亲是不是已经死了,现在我可以肯定地答复你,他已经死了,而且是在两年前,在你妈妈正式向你摊牌,告诉你说,你父亲撇下你们母女俩,与别的女人远走高飞的那个日子,在那个日子之前,他已经死了。
你的怀疑是对的。也许这两年,你一直就生活在怀疑之中。这半年来,你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可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述说,所以只能搪塞,闭口不言。你已经长大了,十八岁了,已经步入成年人的行列了,所以,我应该跟你讲清楚这件事。
你父亲的确是死了。死得很惨。可能比你想象得还要惨。
那天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是在上午十点多钟吧,我正在局里赶写一份材料,很意外地,接到区检察院打来的电话,叫我去洛宁德公司,去你父亲的单位。
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把我笼罩住了。我当时想的是,事情终究发生了。
在我来到高科技工业园洛宁德公司二楼大平台上的时候,你父亲的尸身已被人用一块白布盖住了,白布短了点,只盖住了他的头和大半个身子,腿脚都留在外面。大楼下边围满了人,公安人员把守着楼梯口和电梯口,禁止闲杂人员上二楼平台。我是被一名公安带上去的。我去的时候,公安和检察人员正在对你父亲的尸身拍照,然后就是保护现场,说是等着上面八楼办公室的搜查,等搜查完毕了再作处理。
白布是我伸手揭开的。我不知道那一刻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竟敢面对死亡,小心地将死亡揭开。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有点心悸;可当时,我的大脑已经麻木了。以前我曾做过阑尾炎切除手术,麻醉师给我上过麻药以后,手术的感觉就是这样,刀划过的时候我知道,针线走过的时候我也知道,但是没有疼痛感;有的,只是隐隐的一种感受,说不清道不明。好像除了呼吸,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了。那就是麻木。
我为什么要讲这么具体呢?我想说的是,你父亲的死状十分骇人,真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向你表述。当时他身体微蜷,前胸略微偏下,侧俯着,倒在一大摊血里;头发很乱,被地上的血浸染了一半;眼睛瞪着,没有光色,血从眼角挂出来,流到了平台上。白衬衣的前胸部完全被血浸泡着,红是红,白是白;领带松沓沓的,挂到了脑后。只穿着一只鞋,脚后跟已经脱开,鞋子歪向一边;而另一只皮鞋已不知去向。
他是跳楼死的。
好了,我不讲了,你伤心是正常的。女儿不伤心,谁伤心呢?其实死状比我讲的要惨。我还看见了他的……脑浆。
后来他们把我带到你父亲的办公室,第八层楼,最东边的那个套间,总经理办公室。除了检察官,当时在场的还有洛宁德公司的副总经理沈莹。对于查扣的物品,检察官列出一张清单,由我和沈莹分别在上面签字。我签字的时候手一直在抖,没法控制自己。
沈莹签字的时候,我看到,她的手也在抖,也没法控制。
现在你应该清楚了吧,你父亲的死,与一起案件有关,贪污,他属于畏罪自杀。
后来检察院反贪局的人告诉我,你父亲跳楼时,他们正在那层大楼的电梯里,正在往上去,去八楼他的办公室;有人打电话通知了你父亲,通风报信的人是谁,直到今天也没有查出来,这样的人哪个单位都有。你父亲很仓皇,毕竟时间太紧了,能看出来,他跳楼的时候准备明显不足,仓促得很。他是爬上了办公室的窗台,从窗台上跳下去的,跳到了二楼的水泥平台上。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其实,在你父亲去世之前,大概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就觉察到了,他的心理负担很重,情绪很不稳定。我虽然看出来了,但我并没有往“罪过”两个字上去想。那时候我还想不到。
有天夜里,我已经睡着了,电话突然响起来,把我吓了一跳。迷迷糊糊地拿起床头柜上的话筒,一听,是你父亲的声音。他在电话那头火急火燎,说胜利,你过来一趟,我有事找你。我当时心一揪,吓出了一身汗。这种情况,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
你父亲自从当了总经理,就很少和我们兄弟商量什么大事情了,包括他和你妈闹得沸沸扬扬的离婚问题。在那以前,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们兄弟几个都喜欢商量着办。对你父亲来说,升官仿佛是个界限,当了总经理,他马上就变样了,跟以前不同了。总经理的颐指气使,在你父亲身上可以说表现得淋漓尽致。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养成了说一不二的脾性。这种性格,往好处说,叫自尊心,也叫荣誉感;可要是往坏处想,我觉得,那就是虚荣。
我对你父亲有这么多想法,你不会介意吧?
你父亲半夜找我,事情肯定不妙,所以,在电话里,我没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或虚荣心。我小心地说,我现在就过去。放下电话,才想起来,那么远的路,我怎么去呢?他是总经理,有专车,我忘了叫他放个车子过来了。
夜深人静,又是郊区,想拦一辆出租车都不容易。我只好折回胡同,打开车棚的铁门,开自行车锁,骑自行车。
从我家到高科技工业园,你知道的,大概有二十里路吧。那是夏天,夜里四周一片幽寂,没有风,也见不到一个人,田野中好像到处都潜藏着什么。那样的夜晚容易出汗,所以,在我骑到你家楼下的时候,我已经浑身精湿了。
我印象很深,进门的时候,空调的冷气迎身扑来,我连打了两个喷嚏。你父亲正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手里夹着一支烟,但那支烟没有点着火。他脚步很快,走起来冲冲的,不像是踱步,像是赶路。你知道,你父亲从来就不抽烟,所以,他夹烟的动作非常惹眼,他的手僵硬得很。
等我走进客厅,把门关上,他才停下步子,说来啦,胜利。我说来了。你知道你父亲接下来说什么?你想不到的。他看着我,说:“我没事。”
我直发傻,傻得就跟呆子一样。我说,没事?他肯定地说:“没事。”
你家的房子是跃层式的,客厅很大,有三十几个平方米;那么大的客厅,空调温度打那么低,太冷。冷气从叶片里呼呼往外冒,冷雾连贯着,像是喷烟。这是我印象最深的。所以我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你家我是难得光顾的,这你知道。你小婶和你妈闹过不愉快,妯娌关系不和,影响了我和你父亲的关系,所以我们兄弟之间这几年一直都是这样,不尴不尬的,放不开。虽然你妈后来一气之下搬出去,和你父亲分居了,但她的影子还在,我忘不掉。
你父亲表情很阴郁,说:“胜利,这几天,我老是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我能听到大哥跟我讲话的声音。”
听了这话,我突然有了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关于你大伯,你可能知道一些,但知道的不会太多,以后我可以跟你细讲。先讲你父亲。
我对你父亲说:“不可能的,你别想那么多,不可能的。”我说我看过弗罗伊德写的一本书,叫《梦的解析》,弗罗伊德是精神分析医生,他说一个人日有所思,夜里必然有所梦,梦和幻觉有时候是一致的。我说三哥,你肯定是想我大哥了。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你父亲迫不及待地打断我的话,“我心里空,空得很。绝对不是好兆头。……我不是做梦,我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觉了,哪有梦?也不是幻觉。……胜利,我们俩……去给大哥烧烧纸吧。”
现在想起来,你父亲当时是有准备的,他拎起茶几上的一个塑料袋,那袋子里装满了冥币和黄草纸。我们就离开了你家。
工业园当时正在大规模地搞开发,远处虚浮着一片黄亮,昏昏暗暗的,近处则是一片黝黑,地上全是新翻的泥土。燥热使那个夜晚变得空虚,变得虚无,我心里空空的,周围总像是有一些幽灵,飘浮在空气里,想着陆,又难以着陆。你可能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夜晚,生命脆弱得一塌糊涂,就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一样,那绳子,牵着我,也牵着你父亲,牵着我们在幽夜里游走。有很大一阵子,我和你父亲都无话可说。我们是背光而行的,所以,等待着我们的不是昏黄的光亮,是更深一层的黑暗。
在路上,你父亲说:“大哥老是找我,跟我讲话,刚才我给你打电话,就是因为,他又跟我讲话了。胜利你别不相信,你应该相信!”你父亲以前哪是这样的脾性呢?我不知道那一夜是怎么回事,他好像彻底改变了自己。他说:“我现在……身上一点都不热,胜利你摸摸看,不热,发不出汗来。……大哥跟我说,死是一件伤脑筋的事,麻烦得很。我就弄不懂,大哥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干吗还老是要缠着我。……大哥说,凯歌,我担心你呢,凯歌。……”
你大伯对你父亲讲了些什么,我闹不清楚,也没听出个究竟。但你父亲的话,却把我带回到了你大伯的年代。我们在黑暗的地方点火烧纸。天上有一层薄云,星星稀疏,月亮在云里半隐半现;燃烧草纸的气味一点都不好闻,烟草和着泥土浓重的土腥气,像是把死亡的气息从闲置的土地里诱掘出来,弥漫在我们周围一样;早熟的虫子已经唧唧唧地鸣叫了,但叫出的声音,也像是对亡者的哀悼。
我说:“三哥,你今天好像心思很重,特别悲观。”
你父亲在火光的映照下,很阴暗地笑了,说:“一个生,一个死,……其实想开了,也就那么回事。”
好了,现在讲一讲你大伯。把他的故事放到前面来讲吧。
你大伯死于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我们家还在农村。我们老家,你虽然去过,但你印象不见得很深,毕竟,你没在那里住过。我们村子里除了房屋,到处都是树木;村外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农田的那一边,有挺拔的杨树和杉树,还有清凉的小河;河的那边,是铁路,是一个大型的货运编组站。站在村后的土山上,远远望过去,编组站的十几条铁路连同铁路上的各种车辆,尽收眼底,非常好看。
那个年月我们真是快乐,无忧无虑,日子特别好打发。要不是你大伯出了意外,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我们会一直快乐下去的。
我记得那年我是上四年级,是我们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虽然是九月初,已经进了秋天,但天还是热。学校的操场上,有一根斫去枝桠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树干上,拴着一个大喇叭。我们全大队只有这一个喇叭,喇叭口朝下,但不是冲着我们学校的,而是越过学校的土墙,对着外面。它不是学校的喇叭,而是全大队的。在那以前,每隔几天,大喇叭里就会突然传出一阵电流滚动的啸叫声,特别刺耳,然后就传来卟卟卟的一阵响,就像是老痰聚积在那棵树的树干里想吐出来一样。那是你大伯的声音。你大伯叫凌祖狱,一个很怪的名字。他出生那年,我爷爷被国民党抓起来,入狱了,所以就给你大伯起了这么个怪名字。你大伯讲话前总喜欢卟卟卟地来上一阵子,他一卟卟卟,声音太响,我们的课就上不下去了,校长、老师和我们学生全都睁大了眼睛,朝外面看,看那个大喇叭。你大伯真有本事,他令全大队的人敬畏。我说得一点都不夸张,敬畏。在我们的等待中,你大伯开始对全大队一千九百号人发号施令了。
可是,我们开学的那一天,学校喇叭响出声音的时候,却不是你大伯的声音了,一个尖细的女声急促地说:“全大队社员,到陈旺生产队场上集中!全大队社员,到陈旺生产队场上集中!”没有卟卟声的大喇叭让我们感到陌生,感到失落,感到无依无靠。那一天我不在学校,在家,正在为你大伯守灵。黑漆漆的棺材被抬重的男子汉从我们家里抬出来,抬到了场上。场上人很多,乱糟糟的。
那是一个恓恓惶惶的日子。尖细的声音响过以后,大喇叭的电源马上就被掐断了。
我们家请来的响器班子也吹奏起来。在唢呐声里,抬重的男子汉将你大伯的棺材抬起来,朝场边上的一辆拖拉机走去;大家就自发地组成了长长的队伍,学校也不上课了,社员和老师和学生,都跟随着黑棺材,向场边上走去。
你大伯的葬礼非常隆重。起码,在我们村,那是第一次。
你大伯是因为下河塘救人而死的。那年他才三十几岁。而被他救起的那个孩子,如今也三十多岁了。
被你大伯救起的孩子,名叫陈柱,塌鼻子。前几年我回老家,在陈旺组,也就是过去的陈旺生产队,见到了他。这个陈柱,绾着裤腿,左腿绾过膝盖,右腿只绾起裤脚的一道边,站在自家的堂屋里,看着我,傻傻的,连一句热情话都不会讲,叫人不相信他已经是三个小孩的父亲了。他长了一张倒霉的脸,塌着鼻子;看到他,我就想,你大伯当初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救起这么个倒霉蛋,你救他一个人,他为国家生了三个,算什么玩意呀!
其实你大伯当初的救人,并不像我们现在理解的这样,多么英勇,多么大无畏,多么视死如归。你大伯那天的行为,完全是出于巧合,或者说是无知。
那天中午,你大伯到前庄生产队胡大龙队长家去喝酒,喝到四点半钟才回来。你大伯酒喝多了,推着自行车往回走,深一脚浅一脚的,自行车在路上倒了两次,都是过路人帮他扶起来的。进了陈旺,你大伯的自行车又倒了,他就不去扶它,往河塘边的树下一坐,打算小憩。就看到两个光屁股孩子在河塘里争抢一根竹竿,抢一阵就打起来,一个孩子明显占上风,把另一个孩子往水下摁,一边摁一边日娘日爹地骂。才五六岁的孩子,骂人就那么毒,打人就那么狠,你大伯是大队长,看不下去了。他醉眼迷离,朝那个得胜的孩子喊叫,但他喝多了酒,喊不出声音来;他只好挥动手臂,胡乱地挥舞。
孩子不理你大伯,仍旧打,仍旧骂。你大伯愤怒了。他呼地一下从树下站起来,踉跄着窜到塘沿,舞动着手臂,脚步不停地踏进河塘了。得胜的孩子泥鳅一样逃到岸上,拿上裤衩开溜了。而河塘里的陈柱,奄奄一息,连扑腾的劲都没有了。你大伯喝多了酒,什么也不想,穿着他那件当时很时髦的、领口满是脑油的白衬衣,就大踏步朝河塘中间去,溅起一路的水花。
你大伯趟着水,扑过去,借着酒劲一把将陈柱托起来,朝岸边抛。陈柱的塌鼻梁,就是当时被你大伯抛上岸时,脸部着地,鼻梁磕在一块半截砖上,磕断的。那个河塘,其实并不深,你大伯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都是站在齐胸深的水塘里。既然水不深,他的行为,怎么能称得上大无畏或视死如归呢?没有任何联系嘛!可接下来,你大伯身子一晃,就倒下去了,脸朝下,后脑朝上,就那么闷闷地激起一些水花,再也没有起来。
前几年我回老家,找到陈柱,我让他回忆那段往事。可他,记忆已相当模糊,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记忆了。
我那时还小,上小学,知道你大伯死讯时,赶紧跑过去看。我看到,你大伯被一张旧草席覆盖着,盖住了头、脸和身子,膝盖以下露在外边。你大伯没有穿鞋,一双脚黑里透红,还有许多未干的泥,很鲜活,就像从地里刚挖出来的红薯一样,并不像死人的脚;他的裤腿已经湿透了。当时我就想,他的全身,肯定也是精湿的。
在你大伯死之前,死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很模糊的概念。毕竟,我那时候才十二岁,也不像你们现在这样,成熟得早。但是,你大伯的死,却实实在在地把死亡摆在了我的面前,就像一件东西,水桶,或者锅灶,突然就摆在了一个显眼的位置。它黏乎乎的,后来就一直黏着我,像是把我的什么给抓住了,紧紧地抓住,不放。我从你大伯的死亡里,看到的,是生命的无助,是无边无际的对生存的迷茫和惶恐不安。
当然,你大伯的死,客观上为我们凌家换来了很不错的生活。
你大伯舍身救人的英雄事迹,经逐级上报,很快就在全市形成了感人的氛围,不仅在市级报纸上大篇幅地出现,在省报上也发出了一条短消息。救人的详细经过,是作了添加和删改的:一些不该有的情节,比如你大伯中午喝了酒、河塘并不深、陈柱的鼻梁塌了,这些,都只字不提;应该渲染的地方,比如陈柱已经死到临头、你大伯连衣服都没脱就冲下河塘,这些,都写得很透。那一年,我们北门区最风光的人,就是我们公社主任老黄了。所有大会小会,所有出风头的事,都是他一马当先。所以,黄主任就认了死理,一定要为你大伯申报个烈士。
“烈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哪能随便审批呢。公社的文呈报上去,上面却总是不见动静,看那意思,好像是要不了了之。
可到了第二年,春节刚过,黄主任就叫人捎来口信,说问题解决了,你们凌家的户口问题解决了!消息来得蹊跷,你奶奶当时正在喂猪,她呆呆地蹲在猪圈门口,一双粘满猪饲料的手由着猪嘴乱拱,没了知觉。来转达消息的人走了后,你奶奶才活转过来,清醒了头脑,急忙喊你二伯,让他快去公社,去问个究竟。
你二伯带着你父亲一路疾跑,跑到公社,一头扎进了黄主任的办公室。
事情显然比我们预想的更好。原先我们想的是,等你大伯的烈士批文一下来,我们凌家就能领到每年一次的抚恤金了;而现在,你大伯的烈士没评上,可我们一家人的户口却上来了!
你奶奶反复不停地叨着一句话:“真是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那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还粘着两手猪食,想不到该去洗一洗。
其实我们家的户口并没有全部转上来,只有五个人转成了城镇户口,你大伯母,你大哥大姐,他们和你大伯是一户的人,是一定要转上来的,还有你二伯,还有你父亲。你奶奶年纪大了,又是家庭妇女,上面说不再考虑了;你二伯母和她女儿凌莺,因为跟你大伯隔着一层关系,不够条件,也上不来;而我,那年才十二岁,黄主任根本就没拿正眼瞧过我,所以户口也没上来。
你大伯母没有文化,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烈士家属,直到你奶奶死后,你大伯母仍不愿意改嫁。到了八十年代后期,你二伯去看望他的侄儿侄女,绕着弯子向你大伯母提出了改嫁的建议。你大伯母当时说:“你哥是烈士,我是烈士家属,烈士家属哪兴改嫁的?”你二伯那回是真的感动了,你二伯说:“我嫂,你弄错了,我哥怎么会是烈士呢?他是喝了酒下河的,干部喝酒,已经犯错误了,我哥怎么还能当烈士?”
你大伯母听了他的劝,后来就改嫁了。
说到你二伯,其实,我们凌家,最有说头的,就是你二伯。你从新加坡回来,这一趟赶得巧,赶上你二伯的事了。所以,我有必要跟你聊一聊你二伯。
你二伯建议你大伯母改嫁的时候,他已经是我们北门区的区委办公室主任了。这样的大官,在我们全大队,也就出了他一个。你二伯后来升任北门区区长,成了我们凌家最大的官,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户口上来那一年,你二伯已经二十八岁,女儿凌莺也三岁了。你二伯上学的时候就是学校的尖子生;可惜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学也上不成,只好回家来种田,挣工分。我们家户口上来时,全国已恢复高考,当时流行一句话,叫“人生能有几回搏”。你二伯开了眼界,就决心搏一搏。他紧锣密鼓,用了两个多月时间,把政治语文数学等课程囫囵吞枣地全部看了一遍,就匆忙上场应战。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名落孙山。你二伯不服气,第二年再考,还是不行。到第三年,他又考,结果那年最惨,离大专分数线都还差好几十分呢!你二伯认命了,知道高考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从此偃旗息鼓。
那年年底,你二伯进了区工商局。没找任何门路。那时候招工单位多,就像是一窝蜂,一些政府机关也招干;不用考试,只凭参加高考的分数就可以录取。你二伯就被录用了。你二伯参加工作的时候已经三十岁出头了,现在他是五十多岁,而他的工龄,只有二十几年。你不知道,就是这短短的二十几年,他的个人履历表上,记载他工作单位和职务升迁的文字,起码有十几行。
如果给你二伯简单归类,他应该算是文人,虽然他没有当过一天秘书,没有写过一篇文学作品。从在工商局当科长的那天起,他就亲自捉笔,写各种材料。那时候,你二伯经常加班,一忙就忙到深夜,整个工商局就他一个房间亮着灯。机关没有食堂,工商局旁边的那家小吃部,差不多就成了你二伯的食堂。我至今还记得,只要你二伯一走进那小吃部的门,小店的伙计就会老到地说:“你是菜包子,三个,再加一碗稀饭!”
那时候全国时兴自学考试,提倡虽然进不了大学门,同样也能拿到大学文凭,你二伯就报了名。三十多岁的人了,骑着工商局发给他的旧自行车,披着草绿色的旧式雨衣,冒着雨,去十多里路以外的一所中学,去参加中文专业的自学考试。后来他考完大专,跟着又考本科,这一考,就考了六七年。
你二伯后来当上区长,好像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你二伯这些年工作变动大,职务升迁也快,几乎一两年就上一个台阶。先是在工商局提升副科长、科长,之后调到乡镇,任镇长助理、镇长,然后调任区委办公室主任,接着又出任司法局长、财政局长,再后来是副区长,到了他四十八岁那一年,升任了区长。
顺带说一句,我们兄弟四个,长相都不太好,这一点我不怕你笑话。我们都酷似你爷爷。我曾经给我们兄弟几个画过像——身体壮,个头高,脸型有点上小下大,两腮肌肉圆满,颧骨略为突出,下颌骨外露得十分厉害。这样的脸型,不管是讲话还是不讲话,皱纹都不可能落到两腮周围,全部都留在脑门上。我们一个副局长当年就跟我开玩笑,说我们家弟兄,长得活像《水浒传》里的阮氏三雄。我们的老区长孙清在谈到你二伯时,也曾说过:“凌祖国这人,别看他长相不雅,可他实在,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
那一年,你二伯去乡镇担任镇长助理。走之前,区长对下乡干部作动员;到了要大家表态的时候,年轻干部个个打足精神,字正腔圆、铿锵有力,生怕领导记不住。你二伯是最后表态的。你二伯拿起刚刚写下两行字的稿纸,看一眼,然后郑重地说:“各位领导,各位同志,下午好!大道理方面,刚才大家都讲了不少;要我表态,那我就从小道理上讲几句。我认为,我们下乡锻炼是很有必要的,就是不当领导,也应该下去锻炼。我们区是郊区,说它是城市没错,说它是农村也没错;既然可以把它说成是农村,那我们这些生活在农村的干部,要是连韭菜和稻子都分不清,连黄豆和红豆是地上长的还是树上结的都不知道,那不是笑话吗?”你二伯的话引起满堂大笑。他接着说,“你们别笑,我说的是真话,我们中间肯定有人分不清韭菜和稻子。就凭这一点,我们也该下去,补一补课。”
这些话,都是你二伯后来告诉我的。他说区长孙清开始还没有拿正眼瞧他,估计是对他的长相有点反感;就因为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孙区长又多看了他几眼。
你看,你二伯就是这么一个言谈幽默、不喜欢讲大道理、办事又一丝不苟的人。
你二伯不仅是我们凌家最大的官,也是我们凌家最有朝气的人。
如今再提朝气,已经很不合时宜了。这个词已算不得一个好的词语,差不多都成贬意词了。与我们年龄相仿的人,有不少人现在都特别注意改变自己的言谈举止。他们不是把自己往好的方向改变,而是相反,尽量把自己变得世故、变得老气横秋。这是一种很怪的现象,说不清道不明。可你二伯不同,他富有朝气。
当然,我今天不想跟你谈这些,我只想聊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你二伯虽然有朝气,却并不是一个完人。这是难免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还犯过错误呢,何况是你二伯?两年多前,也就是你父亲自杀那一年,市纪委来人调查你二伯的问题,因为有人写匿名信把他告了。匿名信写得很清楚,凌祖国罪状四条:一、利用与台商谈项目的机会,收受台商给予的好处费四十五万元美金;二、利用职权把小弟弟凌胜利安插进区政府,并赏赐其职务文化局副局长;三、与一个名叫柳文妍的女人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四、把农村妻子的户口搞上来,并安排工作。
那次调查工作开展得很周密,作为区长,你二伯事先一点都不知道;而且,在市纪委展开调查的时候,你二伯被派到南方考察去了。那是夏天,你父亲正是在那段时间跳楼自杀的。你父亲的死无疑给你二伯的案子增加了重量,等你二伯带队回来时,来自两方面的压力同时落到了他的头上。
四大罪状,我不想展开讲。比如第一条,数字就搞错了,不是四十五万,是四万五千元美金,翻了十倍。区委书记对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书记说:“祖国不收,是我叫他收的;人家一片诚心,往后还要跟我们长期打交道呢,我们怎么好不收?我说了,这钱交给区财政局,打进区财政的账上。——交了钱,瞒着,还要自己背黑锅!这样的干部,你们还要查,查什么查?!”
书记对最后一条也作过点评,说这条也没告到点子上,他老婆的户口,现在还在农村呢!你二伯母的情况你可能不是很了解,她随你二伯搬到镇上以后,区政府照顾她,把她安排在招待所食堂工作,到现在还是个临时工。书记很生气,说户口问题你们别提,提起来我就来火。说不仅是他老婆,连他女儿的户口也长期在乡下,后来他女儿户口上来,是因为考上大学,分配工作才上来的,区政府根本没帮一点忙。市纪委的同志见书记动了火,当时也发了感叹,说一区之长,办个户口还不是小菜一碟,真是!
要说你二伯有没有不廉政的地方,应该说,也有。对我,他就利用了一点职权。
那时候,我还在村里当农民,你二伯先是跟人打招呼,把我弄进乡政府,干通讯员,之后又把我调到区农水局,以工代干。我那时整天心存幻想,总想创作一批散文和诗,甚至小说。你二伯就鼓励我,说胜利你动笔写,我们家也该出个文人了。通讯员是写新闻的,与文学几乎不搭边,可你二伯只能为我努力到这一步。实际上,从我进了乡政府,我们乡的新闻消息立刻就像撒网一样,在全市的报纸和电台上铺开了,我们乡因此也在新闻报导方面成为全区第一名。而且,那段时间,我还在省市级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几首朦胧诗,还发表了一篇小小说。你二伯比我更兴奋,随便逮着一个人就向人家推荐我的作品,说,这是我弟弟凌胜利写的,你看看,蛮有味道的。我知道你二伯不是炫耀,是变着花样鼓励我。正好,区农水局缺一个秘书,你二伯就顺水推舟,把我推荐出来了。
当然,后来我由事业编制转为行政编制,再转干,再调到区文化局,再升任副局长,都与你二伯没有一点关系了。到现在,我已经发表了近百万字的中短篇小说,成了全区唯一的“作家”,这成绩是明摆着的。
三条罪状都不成立,只剩下一条了。
好吧,我就跟你讲一讲你二伯在男女方面的问题。因了那封匿名信,你二伯一度成了我们北门区“准新闻”的焦点人物。
我先讲一讲柳文妍吧,你不认识这个人。
柳文妍是你二伯的中学同学,当年全家下放到我们生产队,和你二伯情投意合,谈了对象。那一谈,就是两年多。后来柳文妍一家返城,她也分配了工作。女的当工人,男的在乡下务农,再谈对象就不门当户对了。到第二年,你二伯给她一连去了三封信,她只字未回,你二伯就知道,两个人的缘分已经到头了。那段日子,你二伯痛苦不堪,不但打死了我们家的狗,还砸死了邻居家过来偷食的鸡。你奶奶怕出意外,赶紧四处张罗,所以很快,我们家就多了一个女人,你二伯母。你二伯母是我们邻村的,比你二伯小五岁。你二伯母出嫁的时候,虚岁刚二十,她只读过两年小学,属于半文盲。为了给你二伯结婚,你奶奶把家里仅有的两头猪全卖了。
后来,多年以后了,你二伯已是我们区财政局的局长。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了柳文妍的电话。怎么会接到她的电话呢?你二伯被评为市“十佳公仆”,名字登了报,她是看了报纸,通过114查询到你二伯电话号码的。前缘重续,物是人非。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你二伯还能怎样?
一晃又过了几年。有天晚上,你二伯打电话给我,说想带一个人到我家来住一夜,问我能不能腾出地方。这是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当时我的居住条件很糟糕,我那房子,只有一间半,不成套,如果留人住,只能打地铺。我就想,你家的房子那么大,而且,你已经是副区长了,到哪儿不能留个人住一宿,非要来我家不行呢?
晚上九点多钟,你二伯把人带来了。一看来人,我傻了,——就是柳文妍!
我当时很紧张。你二伯不紧张,我倒是紧张了。你说可有意思?
你二伯虽然不紧张,但他很尴尬,先是和你小婶打招呼,说:“这是我的老同学,你不认识,胜利认识。”因为太突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小婶介绍了,就啊啊地喊着,像是变成了哑巴。过一阵子我才镇定下来,叫你小婶沏茶,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你二伯趁机把我拽到门边,压低声音说:“我和她的关系,你别跟玉梅说;在你家就睡一夜,明天你就让她走。”
你二伯并不解释原因,当然也没有机会容他解释。他讲了这句话,我们坐下来寒喧的时候,我就特别谨慎,称呼她柳大姐,只泛泛地问她一些近来的情况,不敢深谈。柳文妍皮肤白皙,多少年过去了,还是那么白;说话细声细语的,城市味十足,也有气质。我想农村和城里到底是不同,你二伯母比她小五岁呢,可看上去,你二伯母比她显老,要老相多了。坐了顶多七八分钟,你二伯抬起手腕看手表,说晚上还有个紧急会议,十点钟召开,就走了。
往常家里来人过夜,都是打地铺;可那一夜,我没打地铺。我带你妹妹挤小床,把我们的大床让给柳文妍和你小婶,让她们俩睡在里间。我这意思也是明摆着的,我们没有把她当外人。
到第二天,柳文妍一大早就回城里去了。我刚到单位,你二伯就打来电话,说他昨晚根本就没有会,是骗柳文妍的,他回单位拐了一趟,就回家睡觉去了。
这以后,你二伯再也没有跟我提起过柳文妍。
——你说他有没有那回事呢?单从表面上看,很难讲。
男女方面的事情,你父亲倒是有的。
你父亲自杀那天,在洛宁德公司第八层楼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细节,我不知道检察官是不是注意到了;反正,我是注意到了。当他们从你父亲的日记本里搜出几张照片,把照片递给副总经理沈莹过目的时候,我看到,沈莹脸色煞白,又由白转红,变化很快。
我干吗要注意沈莹呢?他跟你父亲的关系,洛宁德公司五百多人,没有人不知道。而你父亲日记本里的那几张风景照,是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照的,不是沈莹。
沈莹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她年轻,比你父亲小十几岁呢,精力旺盛,长相好。她能在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当上公司的副总经理,靠的就是你父亲。你父亲权势太大了,他们企业的中层干部在背后议论,说你父亲的影响就相当于空气,而董事会的那些同仁们就像一群老朽,由着他使性子,谁也不敢动他一根毫毛。
提到你父亲,我总是这么刻薄,你不介意吧?
实际上,你父亲能发展到后来这一步,这么牛气,是你母亲的功劳。也可以说,是你外祖父的功劳。
那年你父亲户口上来,看准风头,学开汽车,拿了B照,然后凭着驾驶执照,进了北门化工厂。那时候,你母亲在化工厂干打字员,他们就谈起恋爱来了。他们的恋爱,完全是你父亲追你母亲,穷追猛打。——我讲的是真实情况。——当然,依我现在理解,他能追上你母亲,有一个前提,就是你母亲相貌平平,个子也矮。虽然你父亲长相也一般,但他起码是大个子,而且,“阮氏三雄”的形象也有许多女人喜欢。
你父亲开车之余,整天往打字室跑,本来不算一见钟情的,硬是被他演绎出了一见钟情式的爱情,那真是,淋漓尽致。他的努力成功了,生米很快就煮成熟饭。他们结婚的时候,你母亲已经怀了你五个多月了。……我讲多了。……不要紧吧?……不要紧?那我就接着讲。
婚礼相当热闹。婚礼晚宴上,你二伯当着你父母的面,就对你父亲说:“凯歌你小子,贼精!”我当时也在场,听你二伯讲这话,才蓦然悟出,你父亲真是聪明绝顶,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什么这么讲呢?他跟你母亲的婚姻发展,现在你都看见了,用不着我多讲。你二伯的意思是,你父亲是看中了你外祖父。你外祖父那时候在市劳动局,是局里的一个中层干部。
结果不出所料,他们成家的第二年,两个人就双双调离化工厂,去了市里的一家大企业。所以,你父亲是有远见的,找你母亲,就是他向命运挑战的第一步。
你母亲固然有她的缺点,心高气傲,看不起人。这在干部子女中可能普遍存在。但也不完全是。像你堂姐凌莺,她父亲还是区长呢,官职比你外祖父大吧,可她从不以干部子女自诩。也在各人吧。我想说的是,你母亲虽然有缺点,但他们俩产生矛盾,我认为主要责任在你父亲。叫我看,他从一开始对你母亲就不感兴趣,等他达到目的了,他就开始“拖”你母亲了。你母亲要是受不了,主动提出离婚,他愿意;如果不提,他也不会主动去法院的。他急什么,他有得是时间。
这就好比登山,要一步一步地爬;坐直升飞机也可以,但对有些人来说,没有坐直升飞机的资本,只能爬山。你父亲就是这样。
他总算是爬到了总经理的位置。然后,他开始陈仓暗渡,发展个人的小天地。我指的是他和沈莹的关系。
沈莹这人我了解一些,但了解得不多。她被你父亲宠坏了。实际上他们是互相宠着。她迅速结婚,迅速生孩子,很快就离婚了,就像闪电似的。有一阵子,洛宁德公司沸沸扬扬,大家普遍以为,你父亲也会跟你母亲离婚的,然后去跟沈莹结婚;他们说,沈莹生下的那个孩子,还搞不清是谁的种呢。
但是他们低估了你父亲。你父亲怎么可能轻易跟你母亲离婚呢?
那阵子,你母亲闹得很厉害,在家,在你父亲单位,在一些公共场合,到处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你那时候已经去新加坡读书了,岁数也小,对这些都不了解,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是吧,不知道。你母亲当然要闹,换作哪一个女人都会闹的。但我觉得,你母亲的做法不够明智,想挽住丈夫的心,这么闹肯定不是好办法,只能起到催化剂的作用,加速他们婚姻的破败。
而你父亲,自有他的办法。他能把握住尺度。所以,从那时候起,他们就分居了,一直到他去世。他们始终没有离婚。
奇怪的不在于他们离不离婚,而在于,你父亲在沈莹之外,还有别的女人。这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
我对你父亲印象不好,倒不完全在于这些。这是公众的衡量尺度。兄弟之间,我更多地是从家庭角度考虑的。
有一段时间,我对你父亲印象很糟,我和他的关系,也几乎发展到崩溃的地步。究其原因,还是在你母亲身上。
你小婶的娘家在农村。有一年春天,你小婶的哥哥开拖拉机,翻到沟里去了,结果他脾脏破裂,肋骨断了七根,左腿粉碎性骨折。拖拉机损坏了不算,人差点还丢掉性命。那时候我经济拮据,只有五千元积蓄,全部砸进去,也只当打水漂。你二伯知道了,马上就掏了三千。充进去,还是不够。我只好向你父亲借钱。本来我以为,既然我开口了,那么大的事情,人命关天,你父亲总会想办法帮我解决一些问题的。他是大老板,比你二伯有钱多了。他都能把你送到新加坡去读初中,读高中,一年要交十几万呢,他还能缺钱花吗?可叫我想不到的是,你父亲竟把我拉到你母亲面前,对你母亲说,玉梅她哥住院了,想借几个钱,你看家里有没有钱?你母亲问我借多少,我顿时就冒汗了。说句心里话,我觉得在你母亲面前谈借钱,蛮丢人的。但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只好说,先借三千吧。其实我是想借一万的,没敢开口。
你母亲一向瞧不起我们凌家人;当然,你也姓凌,但你除外,你是她女儿。我最不习惯的,就是她常常把她的这种瞧不起挂在嘴上。——你心里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老是挂在嘴上,你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吗?你母亲不考虑这些,从来就不考虑。这大概就是养尊处优造就的性格吧。举个例子,在赡养你奶奶的问题上,你母亲经常会说:“农村那个老东西还没死的时候,我们对她多好!每个月都按时给她三十块钱,铁板钉钉,我又没吃过她一口,没喝过她一口,就跟欠她债似的!”——这话你肯定听过,我都听过好几回了,你能没听过吗?
借你母亲三千块钱,我总觉得是个心思,借了不足两个月,我就和你小婶商量,决定把钱还给你母亲。几下一凑,够了,我就让你小婶去你家还钱。
在你家,你小婶说:“三嫂你以后不要再讲我们是农村人了,那么多人在场,你这样讲多难听啊!中国人嘛,谁不是从农村里出来的?!”这话当然不大好听,也是没有办法了,找个机会说出来的。你母亲马上就接话了,说:“本来就是农村人嘛,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噢,感觉丢人啦,丢人就赶快去当大官,挣大钱!又没那个本事,跟我一个小老百姓扯什么淡?!”
话不投机,就在你家吵起来了。这件事情,你小婶肯定是有责任的,还钱就还钱,讲这些话干什么?没多大意思嘛。你母亲讲话也不饶人。反正,这关系蛮难处的。可能是积怨太深吧,到后来,她们俩居然大动干戈,打起来了,打得天昏地惨。
你小婶是哭着来家的,半边脸上全是血痕,头发也少了一撮。
你父亲那天不在家;如果在家,情况可能不会那么糟。但我对他仍旧有想法。我觉得他不该对我那么吝啬。在男女问题上,他花钱无度,一掷千金;又不是缺钱的人,何至于对他弟弟这么吝啬呢?我不知道你听了,是什么感受。反正,我想不通。
后来你二伯为我们兄弟俩调解。在你二伯家,你父亲说:“借钱还借出事来了,而且,还是在我家!这样下去的话,以后,人还怎么做?!”
这话我都不大好分析了。说它对,说它不对,好像都有道理。反正我觉得这话挺刺耳的,不中听。你感觉呢?
那天,你二伯抽着烟,看着窗外,也不讲话,眼睛好像一片虚无。他那姿势,让人感觉到烟在他嘴里比在别人的嘴里更香,更有味道。你二伯遇事一向沉着,不轻易表态,这是他多年从政养成的习惯。
好了,讲得太细了,也没意思。总之吧,你二伯的斡旋并没有能改变你小婶对我的态度。不怕你笑话,那段日子,你小婶跟我分床睡,不许我靠近她。她对我的评价就是两个字。你知道是哪两个字?——无能!
讲到你二伯抽烟,我想起来了,你二伯烟瘾大,不是一般的大。他把吸进嘴里的烟用嘴巴裹着,就像没有牙齿的老太婆费劲地咬牛皮糖那样;他吞烟的动作也极其夸张,就像渔民起网那样,生怕漏掉一条鱼。这种贪婪的神态,有一阵子让我特别羡慕,特别崇拜。我想这才是一个标准的领导干部形象,有嗜好,有个人缺点,但都是生活小节,与工作没有任何关系。
你二伯是个言谈幽默的人,他的笑声也给人带来率真、亲切感。你小婶跟你母亲闹气之后,回来又跟我吵架。为我们夫妻俩斡旋的,仍然是你二伯。
你二伯说:“玉梅你看我们凌家,父母亲虽然都没文化,但是他们政治敏感性强。我们弟兄四个,我哥是在我爷爷蹲监狱的时候出生的,所以叫祖狱;我是刚解放那几年出生的,叫祖国;老三是全国人民建设社会主义、高奏凯歌的时候出生的,所以叫凯歌;胜利呢,胜利是三年自然灾害以后出生的,那不是胜利吗?我们兄弟四个,排在一起,就是一段像样的中国革命史,你说能把谁甩掉吗?肯定不能!”
你二伯的话,把你小婶逗笑了。我们的矛盾也就解决了。
任何一个家庭,都不能少了像你二伯这样的人。相当于一种黏合剂。
可谁能想到呢,你二伯生病了。很突然,而且是一病不起。
你这趟回来,是因为你母亲给你打电话,催你回来的。也是巧了,正好赶上你二伯住医院。这都是天意。如果你不回来,或者迟几天回来,恐怕,就见不到你二伯了。
今年年初,你二伯患感冒,工作忙,也懒得去医院,就让秘书去医院替他开了一些药,胡乱吃了一通,也没当回事。可两个礼拜过去了,感冒不见好,反而更厉害了;人也像生了大病似的,浑身乏力,犯恶心。那天开区长办公会,开到一半,你二伯竟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见几位副区长正面面相觑,你二伯就心思重重地说:“我要去医院看看了,好好查一查。”
讲这话的时候,你二伯还意识不到,他这一去,已经不能再回来上班了。
检查结果一项一项出来了。医生把我和你二伯母叫进办公室,把门关上。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我们就知道情况不妙。果然,你二伯得的是癌症,肺癌。
我和你二伯母都惊呆了!——那么劲头十足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得了癌症呢?我们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你二伯母当面不敢哭,可背着你二伯,哭了不知道多少场了。你二伯,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你二伯躺在病床上,态度很乐观,对前来医院看望他的市委市政府领导说,没事的,主要是缺觉,睡几天就好了。区里一些部门的领导来看望他,他还谈笑风生,轻松地谈论他们那些口子的工作。可夜深人静的时候,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他了,他就一改白天的沉着和自信,显出一脸的忧郁和凝重。这忧郁和凝重是不多见的。你二伯望着窗外对我说:“这回我要好好检查检查了。胜利你知道,你二嫂那人,轻易是不哭的。”
我心里不禁一揪。——原来你二伯都看出来了!
你二伯不像别的病人,要刨根问底;他不问,他不叫我们为难。其实都是心知肚明,他不问,我们只好瞒下去,自欺欺人地瞒着。双方都不把那层窗户纸捅破。来了人,来了领导,他仍旧乐观。我心里就完全有了底,他白天的乐观,全是装出来的。
医生说,有两种解决办法,一是开刀,二是保守治疗;开刀虽然是积极的办法,打开胸腔后,如果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晚期,那也不能动刀,只好再缝合。医生要我们家属拿主意。家属中能够拿主意的,也就我和你二伯母、还有凌莺了。我们商量了大半天,你二伯母和凌莺始终拿不定主意。这时候我就想到你父亲了,你父亲要是还活着,我就可以和他一同拿主意了,他更有主见。
主意最终还是由我拿。当然是开刀,采取积极的疗法。我想你二伯才五十岁出头呀,总不能就这么等死吧!
你二伯的秘书和驾驶员整天往医院跑,是区政府派给他们的任务。手术前一天,你二伯精神特别好,早上吃了一大碗稀饭。医生刚查过房,你二伯就对我说:“胜利,我们俩回去看看,好不好?”
我说明天就要动刀了,今天你还想到哪儿去?
你二伯说:“下乡,……到陈旺去看看。”你二伯母心思很重,看着我,没说话。你二伯很不高兴,当场就拉下脸,对我说:“前两年你就约我下乡,回去看看;现在我有时间了,你又不愿意去了。”
我对你二伯母说:“去去也好,我也好长时间没去看看了。”
你二伯顿时振作起来,叫我扶着他下床,把床上的毯子朝枕头上一堆,就对你二伯母说:“你别去了,小冯开车,我和胜利去,去去就来。”
那天天气很好,风清气爽。小冯把轿车开得很慢,路上有个小坑也要谨慎地绕开。我和你二伯坐在后排座位上,你二伯说:“小冯你今天怎么啦,七老八十的,像开手扶拖拉机似的,蔫了吧叽的?”
两年多了,我一直都没有回过陈旺。为什么呢?就因为你父亲的死。以前回村,老家人总是很热情,虽然陈旺已经没有我们凌家一个亲戚了,但随便走进哪家,大家总是闻风而来,围上几圈,那样子,比亲戚还显得亲。他们会问,祖国当大官了,现在过得好吧?也会问,凯歌当大老板了,该买小汽车了吧?还会说,胜利你混得也不孬,官当得没有祖国和凯歌大,可你也是个官嘛!可你父亲出事了。全区上下几乎家家都知道,陈旺还有谁会不知道吗?大家肯定都知道的。我还怎么敢回村?
柏油路一直铺到村子里,大变样了。到了陈旺,你二伯把旁边的窗帘拉严实,又转身把后窗的纱帘也拉上。你二伯说:“你们俩,把窗帘也拉上吧,我们不下车了。小冯,你就围着村子慢慢开吧,多绕几圈。”
我懂得你二伯的意思。有一句唐诗,不知你听没听过,叫“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近乡情怯,对家乡感情深了,都这样;特别是你二伯,情况特殊。
我和你二伯坐在后排,透过前窗朝外看。汽车开得慢,迎面过来的,差不多都是熟人。有步行的,也有骑自行车的。
看到了杨老三,你二伯说:“杨老三!个子好像矮了嘛,小时候天天跟我打架,骑着我打。”
看到了陈柱,你二伯说:“陈柱,这小子!我哥当年就是因为救他!”
看到了魏福全的妈,你二伯说:“福子他妈!胖了,胖多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还有侯卫国,你二伯说:“乖乖,胜利你看侯卫国,抽烟那姿势,跟小地主似的!”
就听你二伯一个人讲。一边指点,一边回忆。他当时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儿童,恶作剧的心理得到满足似的。我情绪很糟,几乎想哭。
那天我们坐在车里,围着村子起码绕了七八圈,直到被人怀疑,被人指指戳戳了,我们才回来。
你这趟来得很是时候,虽然不是专程来看你二伯的,可也算巧,没错过机会;再晚几天,可能什么都看不到了。现在这情况,你二伯到底还能活多久,什么时候会“走”,明天,还是后天,很难讲。反正,时间不会太长。
在你父亲亡故这件事上,你母亲一直瞒着你。我觉得不该瞒,这不是办法。本身就是既成事实的事,干吗还要遮遮掩掩,瞒着呢?我还觉得,他们俩之间有矛盾,那是他们的事,不应该影响到你;起码,要让你正视这件事。你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将近三年了,你已经十八岁了,该知道的事情,还是知道为好。特别是这两年,你在新加坡学习,经济拮据了,供给不足了,说捉襟见肘,不为过吧?这是为什么,难道你没有想过吗?——你们这代人哪,日子还是太好过了,好过得连“为什么”都懒得去想了。不是吗?
你母亲说她生病,叫你回来,回来了,也没有什么病,又不肯放你走,也不向你解释为什么。你觉得她这样做,妥当吗?反正,我是认为不妥当。
那我就把详细情况说一说吧。你父亲因为经济问题出了事,虽然人死了,法律无法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可经济上,他并没有落到什么好处,该退缴的赃款,一笔一笔,都从你母亲那儿退回去了。那毕竟是国家财产,不是你父亲或你母亲私人的钱财。实际上,这些年来,你在国外,每年都要支出一二十万元的学费和生活费,这些钱,你就能保证其中没有你父亲非法得到的钱款吗?这两年不同了,你父亲去世了,钱路断了。你母亲找你二伯,找我,说你在国外,花钱多,问我们怎么办。你说这叫我们怎么回答,只好大家凑。你二伯掏了八万,我掏了四万。你母亲跟你讲过这些吗?……没有。……从来没有。说明什么呢?说明事到如今,她还在打肿脸充胖子。她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见到我们洋洋不睬,另一方面,又打着你的旗号,叫我和你二伯必须尽叔叔伯伯对侄女的义务。当然,从我们角度讲,我们也确实该尽这个义务,不管法律上有没有这项规定;可从你母亲角度去考虑问题,你不觉得,她的想法很滑稽、很可笑吗?
我跟你讲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是想叫你正视现实。目前就是这么个情况,新加坡那边,暂时不要考虑了,学业断了就断了吧,也不要给你母亲出太多的难题。她没有能力解决你的问题。这边,我已经帮你联系了,上学,总是有地方上的。
做人是第一位的。做学问虽然也重要,但和做人比,做人更重要。
好在你来看你二伯了。你是个比较懂事的孩子。如果今天不来,或者根本就想不到要来看你二伯,那你也许会终生遗憾的。当然,也可能不会。
看到你二伯这样,你很害怕。晚上你刚见到他的时候,我看你浑身直发抖。这没什么,这些都属于正常反应。
你父亲死的时候,我的反应比你现在强多了。那年夏天,你还在新加坡,你父亲的亡故,对我来说就像是某种暗示,就像一把钳子,紧紧地钳住我,钳住我的大脑。那阵子你想象不到我是什么滋味,各种杂乱无章的声音都绞合在一起,充斥着我的头脑,贯穿始终。那起事件以后,我心慌气短,一阵阵地痉挛,没办法抑制。只好去医院治疗。医生说,我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心病有个过程,要慢慢解。
奇怪的是,那年我想得最多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你大伯。现在想起来,就像是包含着某种气息,那气息,是在我们兄弟几个人身上共通的。
那段日子遥远得很,而且那时候我还小,还不理解死亡的真实含义,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不但不可怕,现在想起来,还叫人留恋。那时候日子过得很清贫,又是在乡下,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怀念那段日子,时时怀念。乡下的一草一木,包括一个人的死,都很叫人怀念。
真正使我感到震撼的,是你父亲。刚才我说,你父亲的亡故,使我心慌气短,一阵阵地痉挛。那是真的。神思恍惚,精神紧张,情绪特别急躁,整夜整夜地失眠,像是不可收拾了。
我没办法,只好把我的问题告诉你二伯。
你二伯说:“我给你开个方子。我建议你写一篇小说,把你想回避的东西写下来,不要回避它,试试看。”我说我怕想这件事,还怎么写?你二伯善解人意地说:“家里人死了,而且是亲兄弟,你心慌,有所反应,我看是正常的,否则,就不正常了。”我说写也可以,可我不知道写什么,从哪儿下笔。你二伯说:“有个国家的法官,是美国吧,在他的判词中写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的生命,比整个地球还重。这句话后来成了名言。你就从生命价值的角度来写老大和老三,也许能写出东西来。”
后来我到底也没写出小说,只写了一篇随笔,题目叫《两个人的死》,写的就是你大伯和你父亲。写好后我寄出去,杂志社也没采用,就一直放在那儿。前阵子我把那篇文章又翻出来,看了看,感觉到分量轻了。死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尤其是拿它来与地球相比;你大伯、你父亲的死,明显都太轻了,没有地球那么沉重。所以,那篇稿子就一直放在那儿,等我以后找到沉重的话题,再补写吧。
那天吃过早饭,你二伯躺到手术室专用的四轮小车上,由医护人员推进了手术室。
我们在走廊上等待着。走廊里几乎站满了人,除了你二伯母和凌莺,除了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区委区政府的领导,还有我们老家陈旺组的乡亲。你知道我看到谁了?你想不到的。我看到陈柱了。
我有点惊讶,朝他点了一下头,他迎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上下摇着,摇得很费劲,与周围的气氛很不协调。我这才看到,他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并且在摇动手臂的时候,眼泪掉了下来。
人太多,医生和护士在人堆里穿行,都嫌我们碍事了。
肺部开刀是大手术,必须动肋骨。
但手术时间不长。不是因为有好的结果;情况正好相反,结果不好。医生告诉我们,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属于晚期,只好缝合刀口。
经了这一刀,你二伯就一直呼噜呼噜地喘气,声音响响的。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身体明显瘦下去,非常虚脱,再也不能下床了。
接下来是化疗。分好几个疗程。医生说,目前医学只能做到这一步,明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也只好这样做。
面上的工作我们都做得很好,瞒着你二伯,说手术做得很成功,瘤子不大,已经割掉了;说再养一养就可以出院了。你二伯是明白人,他能不知道吗?他不和我们计较,喉咙里发出浑浊不清的声音,口齿不清地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你都看到了,你二伯本来不算大的头和脸,现在都变得这么大了;其实不是头和脸变大了,是身体开始萎缩了,干枯了,比例一失调,就不相称了。只能挂水,已经不能进食了,连流质也进不去;但就是这样,他还要呕吐。
化疗做不下去。身体太虚,没法做了。是的,就是这么残酷。你都看见了,你二伯的头发已经全白,并且脱落得厉害,脸上也出现了七十岁老人才有的老年斑。他才五十多岁啊!现在他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前天夜里,他还能讲出话来。当时是我一个人在他病床前,他躺在床上,盯着我,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他抓紧我的手,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断续着说:“胜利,……我的日子……不多了,我是……无神论者,我能……能……想得开。……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想弄清楚你二伯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困难了。我把耳朵贴上去,贴到你二伯的嘴边上,接受着他的呼噜呼噜声,在这声音里,我终于听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你二伯告诉我,其实他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清白,他和柳文妍,有过那种关系,当然,不是在市纪委来人调查前,而是在那之后。我很吃惊,吃惊于他的大胆,竟然敢于顶风“作案”。
他说这要怪柳文妍了,市纪委的人在那次调查时,专门去找柳文妍了解情况,这一来,倒是把她的心思勾起来了。所以,他认为,要谈责任,市纪委也脱不开干系,是他们的调查使柳文妍死灰复燃,重新燃起心中欲望的。为了你二伯,那一阵子,柳文妍整天疯疯颠颠,和丈夫差不多闹到离婚的地步。为了制止她的不理智,你二伯约过她两次;你二伯明知主动约她要犯错误,但还是约了。他陪了她两个晚上。你二伯对她说,你离婚就是逼着我离婚,可我根本就不可能离婚,我爱人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欺侮她呢?要我做对不起她的事,我这辈子也做不出来。
这些话,我原本是不该对你讲的,你还小,才十八岁。……可已经讲了,讲了就讲了吧。
中国有句古话,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看,你二伯把天大的秘密都告诉我了!
那天夜里风很大,窗户没关严,窗缝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小孩子哭,特别凄惨。我懒得去关窗户,就在那个声音里,听他讲这事。十分钟就能讲清楚的一件事,你二伯断断续续,讲了两个多小时。后来,他昏迷过去了。
我就在那样呜呜的声音里,想,想一些人生短暂、灵魂永恒之类的问题。
是啊,人生真是短暂!
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看着你二伯,再想一想你父亲的死,我就思忖:你二伯只不过是一区之长,活着的时候谈不上丰功伟绩,所以往后,也谈不上重于泰山;可你父亲呢,我不客气地说,他的死,就是轻于鸿毛。……你别这样看我。我这话不耐听吧?……耐听?耐听就好,这是实话。
我这儿还有一封信呢。这是你二伯前阵子还能写字的时候写好给我的。当时你二伯母也在场,你二伯回避不了她,说:“胜利……你一个人……处理。”我就知道,这是你二伯最后的一点秘密了。
既然已经跟你讲开,也就不算秘密了,你也看看吧。信封是空白的,敞了口,说明他对我信任。
是你二伯写给柳文妍的——
文妍:
活着是不容易的,请好好活着。耐心即勇气。春天听听打雷,夏天听听雨,秋天多出去走走,冬天看看雪。要爱惜家庭,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最好不要离婚。
凌留字
——你看,就这么简单。算是一封信呢,还是算一小段格言,或者是几行警句?
我要专门和她约个时间,把这封信交给她。当然,现在还不行,要等你二伯“走”了以后,等为他办完后事,有时间了,我再把它交给她。
办后事,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医生已经通知我们,说可以提前作准备了。医生还说,凌区长真能扛,像他这种情况,如果换一个人,早就不行了。
所以昨天,我和凌莺去火葬场,去墓地,提前去联系处理你二伯的后事。你二伯的司机小冯开的车。昨天,在去这些地方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提着。以前这些地方我也常去,可这一次,我的反应很特别。你二伯还没有死,也就是说,我们是在给一个活着的人去忙丧事。
哟,天都要亮了。
……一夜没睡,困了吧?能吃得消吗?
难得你有这片孝心,为你二伯守了一夜。……你不打算回去了?……不回去也好。你二伯,也许……就在今天。
你已经十八岁了,拿一句老话说,叫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凑着这个机会,正好,也算是接触社会吧。
——看,他们来了,来这么早。
责任编辑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