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弓
作者简介:
梁弓,原名刘猛,江苏铜山人,1977年12月生,文学硕士,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任徐州市作家协会秘书长。曾在《大家》、《花城》、《长城》、《上海文学》、《百花洲》等杂志发表小说,部分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短篇小说选刊》、《当代文萃》等刊物转载。
苏北没想到,陈赛先居然亲自来迎接他们。其实陈赛先过来也不算什么,不就是一个校长嘛,但问题是,他是赶着驴车来的。校长赶驴车……就有点出乎意料了。
不光苏北一个人,范东林、张思伟、俞信阳,他们看到陈赛先,也都当他是个农民。得知这个男人是来接他们的,便认为他是校工。校工嘛,归根结底还是农民。谁也没想到他会是校长。校长哪有这样的?脸黑黑的,衣服上打着补丁,尤其是,他还赶着一辆驴车。但陈赛先分明就是校长。陈赛先说,几位老师辛苦了,我代表水城小学,欢迎你们的到来!
陈校长辛苦了。苏北客气了一句。
辛苦,辛苦!范东林拱了拱手,把行李扔到了车上。
其他三个人陆续将行李搬上了车。
范东林以往没见过驴车,新奇得很,围着驴子转来转去,还要逗它玩。摸摸它的头。再扯扯它的尾巴。驴子恼了,不住地抬蹄要踢他。
苏北担心,万一驴子真踢到范东林,闹出笑话就不好了,忙招呼大家上车。
陈校长,从这儿到水城,还得多长时间啊?张思伟问道。
很快的,很快的,我们走得从容一点,也就半个多小时。陈赛先说。
起初苏北还不明白,为何要走得从容,等到车子拐到小路上,立马明白了。这路太破了!高高低低的,就没一处平整地。把它叫路简直抬举它了。或者说太委屈路了。走在这路上想不从容都很难。驴子走两步,车子就要颠一颠。颠得范东林直叫唤。范东林说,陈校长,我屁股都颠疼了,你能不能再从容点?
好的,好的。陈赛先说着,用力勒了勒缰绳。驴车本来就走得慢,这下走得更慢了,好在大家都不急,任它晃悠吧。
驴车吱吱呀呀的,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突然停住了,陈赛先跳下车说,到村里了,各位老师请下车吧。
坐了那么久的车,大家都有些劳累,下了车,纷纷舒展筋骨。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斜挂在天边,仿佛在微笑着俯视大地。苏北走下车,稍一愣怔,望着如火的夕阳,深深地吸口气。
清新的空气让他感觉很舒畅。
苏北还在欣赏夕阳,就听陈赛先说道,我们这里路不好,到处都是大坡小坡的,学校在山坡上,我们一起过去吧。把驴子拴好走在前面。众人拎着行李,跟着往前走,很快看到一大群学生,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苏北还看到许多双欢呼的手掌。还听到一阵热烈的掌声。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很实在。没一点虚假的成份。苏北就有点激动。
在掌声中,渐渐露出一条大横幅,由两个学生扯着,上面写有“热烈欢迎各位老师来水城支教”字样。字倒也一般,但很厚实。看来墨用得很重。
来吧,来吧。陈赛先仍走在前面,向着学生说道,大家欢迎新老师!掌声更加热烈了。
学生的前面,站着一男一女两位老师。陈赛先把苏北等人介绍一遍,又介绍那两个人。男的叫张文杰,是教务处主任;女的叫吴雅兰,是办公室主任。张文杰表情严肃,吴雅兰倒挺热情的,陈赛先跟他们低语几句,两人先后离开了。
陈赛先解散了学生,介绍道,水城以前有两个学校,一个中学,一个小学。小学是村里的。中学是镇里的。之所以把中学设在这儿,是因为离镇政府不太远。走路也就半个小时。镇政府周围没有合适的地方,中学就落户水城了。后来为了发展其他地区,镇政府进行了搬迁。中学也随之迁走了。中学迁到新镇上,很多学生离得太远,不方便,于是又在水城小学设了个初中分部,初一、初二、初三,每个年级一个班,暂时在这儿上学。
这么说水城不仅有小学,还有初中?苏北问道。
没错,就是这样的,这也是水城小学……跟别处不同的地方。陈赛先说,学校总共八个班级。每个年级一个班。
八个班级,规模不算小,得需要不少老师,学校这方面情况怎么样?苏北又问。
学校的老师……陈赛先说,哎,先不说这些,吃饭的时候再聊吧。
都说这儿有多穷,吃不好,穿不好,看小孩子穿得挺漂亮的。范东林说。
这是他们最好的衣服了。陈赛先苦笑一下说,他们听说新老师要过来,都高兴得不得了,把过年的衣服都穿上了。大家听着,顿时都不作声了。
学校的食堂很糟糕,绝对出乎苏北的意料。几张石凳杂乱地摆着,四周有木柱,有的上面搭着几张破布,遮住了一些地方。更多地方露在外面。如果下雨了,学生还怎么吃饭?
穿过石凳往里走,有一间小屋,好歹放了张桌子,是那么回事。
这桌子……是吃饭的吗?范东林说,这就是吃饭的地方?
条件有限,请大家见谅,这张桌子,也是临时放过来的。陈赛先说。大家都预料情况不会好,但没想到这么差。太意外了!
苏北打量着桌子,桌面裂开了,留下横一道竖一道痕迹,桌腿也摇摇晃晃的。就这种桌子,在城市里找都不好找。几把椅子也是歪歪斜斜。据陈赛先说,椅子都是借来的。苏北笑了笑说,蛮好的。陈赛先尴尬地笑笑,招呼大家坐。苏北还没坐呢,范东林抢先坐下了,只听“咣当”一声,整个身子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
原来椅子腿断了。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范东林也咧嘴笑了。
陈赛先赶忙扶起范东林,说,范老师,没摔痛你吧?范东林摇摇头说,没事。慢悠悠地站起来。陈赛先换了把椅子,让范东林坐。这回范东林小心翼翼的。
其他人坐时也都很小心。
陈校长,我们食堂里,怎么没看到做饭的工具?苏北奇怪地问道。食堂就这么大,他想不到工具能放哪儿。
这个地方……其实算不上食堂,我们学校没有食堂,也不做饭的。陈赛先说。
不做饭?不做饭学生怎么吃?张思伟说,每顿饭都回家吃啊?他想问以后他们怎么吃,想想刚见面,马上问这个不好,就没有说。
我们这儿离家近的,在家里吃饭,离家远的,中午自己带饭菜。陈赛先说,学校只提供开水。张思伟说,不会开水就冷饭吧?陈赛先无奈地摇了摇头。算是默认了。苏北说,那今晚这顿饭怎么做的?陈赛先说,在吴主任那儿做的,她一会儿就过来。你们不知道,水城这儿吃水难,就是中午一顿开水,也都不容易,要老师轮流挑水。
看来情况比预料的还要糟糕。苏北想。
以后我们住在这儿,吃饭怎么办?张思伟不好意思问,苏北问了出来。
这个待会儿吴主任会告诉你们的,不过既然你们问了,我就先说吧,恐怕得克服克服困难,自己做饭了,学校实在腾不出人手。陈赛先说,锅已经支好了,也准备了少量米面,可以先做着。不过明天早上就别做了,去我那儿吃。顿了一下又说,当然了,什么时候不方便,可以随时去我那儿。
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校长,另外我有个问题,其实刚才也说到的,咱们学校大概有多少老师?有多少学生?苏北问道。
如果所有学生都来上课的话,应当超过三百人,不过很多人辍学了,现在只有二百多。陈赛先说,老师嘛,不用大概,你们来之前,加上我一共八个。人手是不够,你们一来宽绰多了。苏北说,这么多学生辍学?陈赛先说,穷啊,有些人饭都吃不饱,哪还有心思上学?就是上学的这些,每学期也都会走上几个。
八个老师,八个班级,那不是……每人负责一个班?这怎么教?全天都上课,不备课不改作业吗?而且还有初中,语数外,理化生,每科都得有老师呀。他们这一支教,使水城的师资力量提高了百分之五十。苏北没有欣喜,反而感觉酸酸的。苏北说,陈校长,八个老师八个班级,你们怎么分配的?陈赛先说,不能每个班级天天上课,一二年级天天上,小学三年级到初三,这些班级隔一天上一天。平时没有休息。月底集中休息两天。
隔一天上一天,那教学效果能行?张思伟说。
我也知道这样不行,可是有什么办法?缺老师啊。在这儿上课的老师,想调走,其他地方的老师,又不肯到这儿来。陈赛先说,你们过来就好了,补充了力量,班级能正常上课,周末也可以按时休息了。
本来接风是开开心心的,因为谈论这些事,说到教学现状,有些伤感。这时候张文杰和吴雅兰到了。他们手里还端着菜,多少冲淡了忧伤的气氛。两人分坐在陈赛先两侧。陈赛先说,吴主任和张主任都是上海人,你们也是上海来的,可以多交流交流。
这么巧啊,吴主任是上海人?范东林用上海话说。范东林不是上海人,但他家离上海不远,都属于吴方言区,所以也能说上海话。
你好。吴雅兰向他点点头,用上海话回应了一句。
可以吃饭了吗?范东林望着陈赛先说。这么晚还不吃饭,他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马上就吃,马上就吃。陈赛先说,吴主任,你出去看一下,周老师怎么还没来?正说着,进来一个女子,二十出头,端着一小盆米饭。
这位是周西颖老师,也是支教者,上周到的,比你们早来了几天。陈赛先介绍道。
周西颖略微一点头,坐在苏北与吴雅兰之间。
人齐了,菜齐了,陈赛先宣布,晚饭正式开始。总共就张文杰、吴雅兰端来的四个菜。还都是素的。看样子也没什么油。陈赛先说,今晚给五位老师接风,说是接风,这也太简单了,请大家多多包涵。众人都拿起了筷子。范东林瞧瞧左右,见没人吱声,忍不住说,你们这里不喝酒吗?陈赛先愣了一下,说,喝酒?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酒。范东林说,连酒也没有?早知道我带酒来了。
算了吧,今天坐车时间长,都很累,就不要喝酒了。苏北劝阻道,吃完饭早一点休息。范东林见状就说不要了。吴雅兰、周西颖盛饭,也许大家都饿了,也许是因为吃惯了大鱼大肉,觉得土菜挺好的,饭也吃得多。吃饭的时候出奇的安静,竟没一个人说话。四个支教者吃得都很多。吴雅兰、张文杰吃得很少。尤其是陈赛先,几乎就没动筷子。
发现这个情况,苏北犹豫了一下。他们不吃,肯定是怕饭菜不够,是事先交待过,还是自我约束的?无论哪种情况苏北都不好受。
这样想着,苏北也吃不下去了。
吃过饭,陈赛先寒暄几句离开了。吴雅兰带着大家去宿舍。张文杰也要走,吴雅兰叫住他说,张主任,麻烦你等一下。张文杰只得等着。显得很不耐烦。
我们马上去宿舍。因为房屋紧,得两个人住一屋。吴雅兰说,张老师跟张主任住,俞老师跟范老师住一间,苏老师住一间。苏老师那间屋很小,就放得下一张床,这么安排,也是没有办法的,还请你谅解。苏北说,没关系。吴雅兰说话的时候,俞信阳嘴角动了动,动作虽细小,细心的苏北还是发现了。
宿舍就这样安排了,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提出来,我们尽最大能力帮你们解决。当然了,也不一定就能解决。吴雅兰说。
别人还没笑出来,吴雅兰自己倒笑了。
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去宿舍吧。吴雅兰说,张老师,你跟张主任住一屋,让他带你过去吧。给了他一把钥匙。张思伟接过先走了。
你们三位住得很近,我们一起走。吴雅兰说。范东林跟了上去,俞信阳在后面,苏北故意走慢一点,靠近他。苏北说,刚才分宿舍的时候,我看你好像想说什么,是不是有事?俞信阳看他一眼说,没什么。苏北说,有事就说出来,我们一块来解决。俞信阳竟然笑了。俞信阳说,我本来想跟你住一起的,但是宿舍分好了,那就这样吧。这有些出乎苏北的意料。苏北想着应该跟他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好呢?
来到俞信阳、范东林宿舍,打开门一看,屋子里空荡荡的,连张床都没有。只有两块木板,上面都铺着席子。木板是用两条凳子撑起来的。吴雅兰给他们两把钥匙,说,你们收拾一下吧。带苏北去了他宿舍。
俞信阳的宿舍不好,总算还大些,这间宿舍,实在太小了。好在它还有扇窗户,有张桌子。好在苏北是一个人住。苏北经常要写文章,这样倒是清静些。
吴雅兰没有立刻走,帮苏北整理东西,然后问苏北,累不累?苏北说,还好。吴雅兰说,如果撑得住的话,我想跟你聊聊,不行明天也可以。苏北说,没事的,新到一个地方,我一般都睡不着,也想跟你聊聊。吴雅兰说,那我们出去转转吧。
苏北对水城不熟,又是黑天,吴雅兰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吴雅兰提议去校外。苏北自然没意见。两人走下小坡,向西走去。今晚的月亮很圆,月光皎洁。照在地上明晃晃的。苏北抬头望望月亮,突然想到了水塘。苏北说,吴主任,我们去水塘边吧,那儿应当很漂亮的。吴雅兰笑道,你还挺浪漫的嘛。苏北也笑了。
苏北坐在水塘边,望着水面,心想这儿真静啊,静得只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
苏老师,这儿的实际情况,跟你以前所想像的,是不是不太一样?吴雅兰说道。
有些是没想到,不过这也不奇怪。苏北说。
你是支教负责人,除了自己克服困难,还要带动其他人,任务很重啊。吴雅兰说。紧接着又说,我知道你们过来不容易。苏北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吴雅兰说,以后有什么困难,无论是你的,还是你们支教者的,都提出来,我能帮忙尽量帮忙,帮不上咱们共同想办法。离开家乡,离开城市,来到水城这地方……说着竟然叹了口气。
谢谢吴主任。苏北说,听陈校长说,吴主任老家是上海的?
是呀。吴雅兰说。
什么时候来水城的?苏北问道。
大学一毕业就来了。吴雅兰说,大学毕业前,我一直生活在上海,除了旅游,几乎没去过外地。
为什么会来水城呢?你父母也都同意?苏北又问道。
那个时候……哎,不说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吴雅兰说。苏北见她这样,也不便再问,换个话题说,张主任也是从上海来的?
张文杰啊,确切地说,他不是上海过来的,但是跟那儿也有点关系。吴雅兰说。
噢,那他是……苏北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六七十年代,知青上山下乡知道吗?吴雅兰说。这个苏北知道,上海知青,有的去了云南,有的去了黑龙江。苏北说,知道,张文杰的父亲……那时候也是知青?吴雅兰点点头说,张文杰的父亲来到之后,在这结了婚,后来知青可以回城,他就离婚回去了,一个人走的,张文杰跟妈妈还在水城。苏北说,为什么不带他们走?吴雅兰说,带他们走?哪有那么容易啊,那个时候,这种事情多了,很多人在这结的婚,想回去,就只能离婚了。还有的永远留在这儿了。
噢,原来是这样。苏北点了点头,突然说,周西颖也是过来支教的?吴雅兰说,也算是吧,她是上周过来的,跟我住一屋。苏北说,什么叫算是?
这个嘛……她的情况比你们复杂,接触多了,慢慢你就会知道了。吴雅兰笑着说。
吴雅兰还卖关子!后来苏北知道,周西颖的确是来支教的。本来她联系一个好学校,没能进去,临时找了个学校,又嫌差不想去。于是有人出主意说,让她来支教。支教一年后还算应届毕业生。再找工作会容易些。于是周西颖就来支教了。吴雅兰不说,是怕对周西颖影响不好。苏北想,难怪吴雅兰不肯说。
那天晚上,苏北跟吴雅兰聊了好久,似乎两人特别投缘,有着说不完的话。更关键的是苏北是作家,而吴雅兰也爱好文学。
文学让他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
在水城不能跟在城里比。在城里多好啊,晚上活动很丰富,可以逛街,可以上网,可以看电视,可以喝酒,可以唱卡拉OK,可以看电影。最差也可以听广播。在水城干嘛都不行。没有电视。没有电脑。就是有也没用,这地方经常停电。还有啊,洗澡必须去镇上。呆了两天,范东林就不耐烦了,没任何娱乐活动,只能打牌。
要打牌就得找人,俞信阳是现成的,两个不够,再叫上苏北。
苏北来到新地方,心不安定,听范东林说要打牌,有些犹犹豫豫的。苏北说,三个人打什么牌?好歹也得四个。
找人还不容易啊?范东林说,老兄,你去把张思伟叫来,要不叫周西颖也行。他是跟俞信阳说的。俞信阳犹豫了一下。范东林推了他一把,他就去了。
不一会儿,张思伟就过来了。
苏北的宿舍太小,坐都坐不下,范东林说去他宿舍,在俞信阳床上打。
打牌的时候,谁和谁搭档抽牌决定。两张红的,两张黑的,红的和红的一方,黑的和黑的一方。结果范东林和俞信阳一方。苏北和张思伟一方。俞信阳牌技不太好,有时候会出错牌,范东林就呵斥他,俞信阳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笑。苏北看不惯,就说,打牌玩嘛,干嘛这么认真呀!范东林说,他老出错牌呀。
很快一局结束了。俞信阳、范东林输了。范东林说,再来一局。又抽牌,仍是范东林跟俞信阳对家。范东林不肯,要求重新抽牌。
这次范东林跟苏北一家,张思伟跟俞信阳一家。
你可得好好打呀,不然我们也会输的。张思伟说。
苏北打牌很厉害,会算牌,相对而言,范东林也就一般般。两人第一把输了。范东林嘀嘀咕咕的,也不好埋怨苏北。第二把,他们立马翻了个身。从实力上讲,苏北这边要强多了,再加上牌顺,很快赢了这一局。张思伟不禁埋怨起俞信阳来。俞信阳也不辩解。范东林兴致很高,说,再来,再来。俞信阳不太想玩了。范东林说,你水平不行,平时就得多打打,提高技术。又抽出四张牌摸。也真巧了,又是范东林、俞信阳对家。范东林说,怎么回事呀!
苏北主动说,我跟俞信阳搭档吧。我还没跟俞信阳合作过呢。
俞信阳感激地看看苏北。
这次对局,双方实力相当,基本上相持不下,展开了拉锯战。
范东林、张思伟有时会出错牌,范东林喜欢攻击,指责张思伟,张思伟也不是省油的灯,反过来指责他。两人吵吵闹闹的。俞信阳笑了一下。苏北也笑笑。
四个人边打牌边聊天。通过聊天,苏北也了解到一些情况。张思伟说,跟张文杰住一起不舒服。张文杰这个人是很别扭。阴腔怪调的。张思伟为了跟他交往,都是很主动,即便这样,张文杰还是没反应。苏北说,张文杰是老教师,又是学校领导,得尊重他。张思伟说,我是尊重他,给他面子,可是他也太过分了。
那有什么好说的,不理他。范东林说,我们是来支教的,来支持他们的,这家伙居然还不知好歹。他有什么好傲的?
苏北猛地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想劝劝他,突然停电了。
妈的,这什么破地方,老是停电。范东林说。还好有月光,屋子里不至于太暗。俞信阳说,正好停电不打了。
范东林说,哪能不打?点上蜡烛打,这样才有气氛呢。昨晚买的蜡烛正好派上用场。找到蜡烛点了起来。烛光实在太小了,在风中飘来摇去的。
算了,都睡觉吧,明天还要开会呢,安排咱们上课的事。苏北说。
第二天上午,学校老师都到校了,提前开个会,新老教师见见面。校长陈赛先把大家介绍一下,苏北作为代表发言。
发言之后,陈赛先宣布,苏北担任校长助理,是校领导班子成员。
陈校长,这是怎么回事?苏北愣了一下说。
乡教育办下文件,任命你为校长助理。陈赛先说着,还把文件给苏北看,果然是这样,日期是昨天的。苏北就不说什么了。
大家不急着上课,熟悉熟悉学校情况,先听几节课,再来上课。陈赛先说。
张文杰给新教师发了听课本,纸质量很差。
散会之后,陈赛先留下苏北说,苏老师,你担任校长助理,还请多操心些学校的事。苏北说,我会尽力而为的。
这样听了一周的课,倒也清闲。只是有时候太无聊了。苏北带了许多书,可以看书。不看书时写写文章。范东林就不行了,老想打牌。还是叫俞信阳,张思伟,苏北。苏北打了两个晚上,再也不打了。这样缺一个人。范东林又拉上周西颖。周西颖也是不禁劝,叫她打,她就打。这种局面维持几天,张思伟也不玩了。
打牌都没人,还有什么意思呀?范东林自言自语道。
没人陪他玩,范东林就一个人玩,把扑克牌分成四家,一会儿替这家打,一会儿再替那家打。
周五的下午,学校开会做出决定,下周一试讲,试讲之后开始上课。
虽然试讲只是个形式,也不能掉以轻心。周五的晚上,苏北正在看书备课,俞信阳来了,请教苏北怎么上课。苏北经验很丰富。他读本科时曾在中学里实习过半年。
没关系的,只要备课充分,肯定不会有问题,你也看到了,水城这些老师观念落后,课堂效果很不好。苏北说,像你这样的本科生,不会比他们差的。
不过我还是担心。俞信阳说。
不用担心。苏北说。他问俞信阳上什么,帮他梳理一下思路,还让俞信阳给他试讲。讲起来结结巴巴的。苏北说,主要是没有经验,太紧张,放松点就好了。苏北也真有耐心,竟让俞信阳讲了三遍。起初讲得战战兢兢,后来越来越流畅,苏北给他提些建议,内容更加充实了。苏北向他竖了竖拇指。俞信阳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周一试讲,由苏北先上。苏北上的是小学语文。苏北上课经验老到,侃侃而谈,既生动活泼又内容充实,学生们都很喜欢。把小学的老师都震住了。陈赛先连说几个好。
苏北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张思伟上初中英语。那节课,张思伟基本上都用英语讲的,穿插小故事,效果也非常好。俞信阳教历史,训练好几遍,非常成熟,课堂上都不用看书。最后是范东林和周西颖。两个人都教政治的,基础都还算扎实,范东林的课活泼些,周西颖的课沉闷些。
试讲一结束,马上开始分课。水城没有专业英语老师,张思伟是唯一的,全部英语课都由他来上,原来的老师另作安排;俞信阳是历史专业,负责全部历史课。这些都没有争议。在讨论苏北时,意见就不一致了。张文杰说,苏北小学语文课上得好,以后三四五年级的语文课,就由他上吧。言下之意,自己代初中三个班。
因为涉及苏北本人,苏北就没有说话。吴雅兰跟陈赛先互相看了看。吴雅兰说,张主任,初中的课,是不是也交给苏老师一部分?你怕他代不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他刚来,先在小学适应一下,这样比较好。张文杰说。
为什么刚来,就一定要教小学呢?吴雅兰说,我觉得道理讲不通。张文杰说,那你认为该怎么分配?吴雅兰说,我觉得苏老师完全可以代初中。张文杰说,小学是基础部分,同样很重要。苏北见状说,吴主任,张主任,我代什么课无所谓,能减轻学校负担就行了,还是请陈校长定吧。吴雅兰望着陈赛先。
陈赛先说,这样吧,小学四五年级,初中一二年级由苏老师代,初三和三年级由张主任代。张主任还要负责教务工作,课时量可以小一些。
他这么一说,再也没有异议了。
最后剩下两个教政治的,周西颖和范东林。张文杰的意见是,范东林教政治,周西颖教别的。周西颖原本就不想来的。苏北坚决表示反对。这对周西颖是个打击。经过一番讨论,还是陈赛先一锤定音:初中政治课由范东林上,周西颖教小学。
最后讨论班主任的事。陈赛先和一位老师不代班主任,有两位老师代两个班的班主任,把他们的班分出一个来,给支教者。
结果苏北任小学五年级班主任,张思伟任初中一年级班主任。
学校的情况很糟糕,这从听课时就能感觉到。真正上课感觉更真切。学生素质不行,三四年级的学生,只有一二年级的水平,很多常规字都不会写。
这也难怪,用范东林的话说,这些老师素质太差,如果在他的老家早就下岗了。
苏北决定,要给他们打基础,宁愿课上得慢一点,也要把前面漏的补回来。
还好,学生们虽然基础差,学习积极性很高,这让苏北有些安慰。在上海,苏北教的有些学生,生活条件优越,但对学习不用心,上课还爱捣乱。苏北相信,只要愿意学,再差都不怕。就怕那些不想学的。苏北态度温和,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只不过喜欢的方式不同。有的人是帮他做事,有的是主动给他打招呼,也有害羞的,不好意思跟他说话。
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苏北觉得付出再多都值得。
很快地,苏北发现一个问题,在这儿找书很难。苏北带了许多书来云南,但没有带教辅书,按说这种书学校里都该有的,但是没有。学校图书馆几乎是形同虚设,这里就几本教材,有自然书,有地理,看不出它们有什么价值。苏北说,这里的书也太少了。
是呀,学校里穷,最近几年来,从来没有买过书。吴雅兰说。
我带的书,都捐给学校好了。苏北说,不过嘛……
不过什么?吴雅兰说。
我这书也很少,可以多发动些人。苏北说,这样吧,我跟学校团委联系一下,让他们发动学生,给我们学校捐赠一些书。
好啊,这个办法好,吴雅兰说,如果其他老师也能联系,那就更好了。
不错,我跟他们几个说说,马上跟学校联系,能捐到多少是多少。苏北说。
真的吗?如果大家都能捐书,那真是太好了,我替学校谢谢你们。吴雅兰说,学生们基本没书看,这下可以解决了。苏北想,我们五个人,分别来自五个学校,这样大家都发动,五所学校捐书,数量非常可观。苏北把人召集起来,把意思说了,大家没有任何异议,都很赞成,并表示马上写信。捐书的同时,能捐些钱就更好了。
开学一个星期,就要到教师节了。教师节前夕,大家纷纷收到了贺卡,主要是各个学校团委寄来的。
教师节这天,苏北很早就醒了,再也睡不着,等天一亮就起床了。其他人还没起来。苏北出来散散步,还遇到俞信阳挑水。苏北跟他打个招呼,忽然感觉不对劲。五个支教者搭伙吃饭,钱一起凑,饭轮流做,顺序为苏北、俞信阳、张思伟、范东林、周西颖。每个人连续做两天。顺带为学校挑水。俞信阳才做过两天,怎么又轮到他了?
信阳,今天该你做饭吗?苏北问道。
俞信阳笑了一下。
没错,苏北记得,昨天和前天张思伟做的,今天应该是范东林。苏北说,好像是范东林吧?俞信阳就承认了。
范东林呢,苏北说,他怎么自己不挑水?
他还在睡觉呢。俞信阳说,他在家里也没做过饭,我就帮帮他。这点小事,也算不了什么。苏北点点头。
当天晚上,苏北把范东林叫出来,专门谈这个事情。苏北想,应当怎么跟他说呢?想了一下,苏北说,在这儿远离城市,生活还习惯吧?范东林说,还好吧,不习惯又能怎么样,还能马上回去啊?苏北说,你在家里做过饭吗?范东林说,做什么饭,我哪有那工夫啊……看着苏北,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北笑了一下,说,估计你也猜到了,我就直说了吧,该你做饭,你怎么叫俞信阳做?
这个是他自愿的,他喜欢做饭嘛。范东林说。
这么说就有点不讲理了。苏北说,大家来支教,应当自食其力,怎么可以这样做呢?范东林说,我叫他做饭,也不是白让他做的。苏北说,不白做,你还付他工钱啊?
那倒没有,范东林说,不过我答应他了,回到上海帮他找工作。
苏北突然笑了起来。苏北说,先不管你能不能帮他找工作,就是算找了,大家一起来支教,顺便帮个忙,也不能让他替你做饭。这明显就是欺负人。我们不是资本家!
一番话说得范东林没言语了。
谈过话之后,范东林第二天真做饭了,但到了下一回,又是俞信阳帮他做了。俞信阳愿意这样做,苏北也没有办法。苏北只能听之任之。
有一天晚上,苏北正在看书,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原来范东林来了。苏北对范东林印象不好,显得也不太热情。范东林就有些尴尬。主动找苏北说话。苏北说,怎么啦?俞信阳不想做饭了?是不是想找我做饭?准备给我多少钱一天?范东林说,苏北,你别开玩笑了,我找你有正经事。苏北说,有什么正经事说吧。把“正经事”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范东林也不管他话中的讽刺,直接说,我想向你借点钱。
借钱?苏北说,大银行家,你怎么也闹饥荒了?
你别取笑我了,先借我一点,明天我跟我爸打电话,很快就能寄来。范东林说。
在苏北的印象中,范东林挺有钱的。自从教师节谈过话之后,范东林不再白使用俞信阳了,据说俞信阳帮他做饭,他付给俞信阳工资。这让苏北特别反感。而且也决定不再管他们的事。但是,范东林非常大方,经常给学生买东西,而且还垫付过学费。想到这一点,苏北的口气缓和了些,你的钱怎么花得那么快?
本来是没有这么快,我借给张文杰了。范东林说。
借给张文杰了?他怎么向你借钱?苏北说,他自己没有钱啊?他为什么要借钱?没听说他遇到什么事呀。
我也不太清楚,他向我都借过两次钱了,一次一千块,一次两千块。范东林说。
张文杰眼光不错啊,知道你是有钱的人。苏北说。
老兄啊,你就别取笑我了,等我爸寄的钱到了,马上就还你。范东林说。苏北笑了一下。范东林说,明天是周末,我先用着,保证一周之内还你。
五百块钱够不够?苏北问道。
很快到了国庆节。范东林的钱也到了,马上还给苏北。一有钱,范东林又是神采飞扬,买这买那的,大方得很。
国庆前夕,张思伟提议改善生活,去镇上买东西,也让学生们吃得好一点。张思伟的意思是,请学生们大吃一顿。范东林立马表示赞同。当场拿出二百块钱。张思伟也拿出二百块钱。苏北拿出二百块钱说,六百块钱就够了,这次俞信阳和周西颖就别拿了,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出。周西颖连声说,好好好。俞信阳却没有吱声。
苏北、张思伟、范东林三人出钱,也由他们三个买东西。
买了鸡。买了鱼。还买了好多蔬菜。
这么多菜要做,单靠几个支教者不够,凡是没课的老师都来帮忙,还有些村民也来了。大家像过节一样。孩子们都很兴奋。
范东林、张思伟负责打菜。
苏北、俞信阳负责打饭。
有一个苏北班上的学生,苏北给他盛了一大碗饭,那个学生说,苏老师,你少打点吧,我吃不完。苏北摸摸他的头,笑笑说,好的。刚要铲下来一点,那个学生又说,苏老师,还是留给我行吗?苏北说,你不是说吃不完吗?那个学生低声说,我想留给我爷爷。苏北心里一颤,又给他加了一铲子。那个学生说,谢谢苏老师。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苏北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十一期间,学校放了几天假。回上海是不可能的。大家商量着怎么过。跟别的学校的同学联欢,这当然好,但联系起来不方便。苏北想去家访。在此之前,他已经走访了一半,十一期间,基本上可以走访一遍。范东林提议出去玩,在这都要闷死了。国庆节还不玩想什么时候玩?张思伟也想出去。说去泸沽湖。反正离这也不太远。
苏北想,那就一起去吧。
统计一下人数,范东林,张思伟,苏北。问问周西颖,她也表示想去看看。范东林表示路费他来出。
最后只有俞信阳不肯去。
这是集体活动,你怎么能不去呀?范东林说。集体活动当然是谈不上,都是自己组织的,范东林希望大家都能去,人多热闹点。苏北使个眼色,范东林就不说了。俞信阳不去,可能是因为经济问题。苏北说,这个先不要定,可以再考虑一下。范东林说,把陈赛先也叫上吧,还有吴雅兰,张文杰,看看他们去不去。
当天晚上,苏北找到俞信阳,说到出去玩的事,俞信阳说太累了想休息。苏北说,来到云南了,离泸沽湖又不远,该去看看,以后还不一定有机会呢。
俞信阳还是不同意。
这样吧,如果你经济紧张,我先借你点钱,以后方便了再给我。苏北说。
这怎么行呢?我哪能要你的钱?俞信阳赶忙推脱,说什么也不要苏北的钱。苏北说,怎么不行,我又不是送给你的,是借给你的,等你工作以后还我。俞信阳说,我有钱。苏北说,我知道你有钱,但是你的开销里,没考虑这笔钱嘛。硬是塞给他五百块。俞信阳接过钱,在手里搓来搓去,闭上眼睛,转过脸去。
苏北看到他眼角的泪水,赶忙也转过脸去。
第二天,范东林邀请陈赛先去玩。陈赛先推说还有事。吴雅兰和张文杰都在办公室,范东林一起邀请了,说出去玩,费用包在他身上。张文杰淡淡地说,如果明天没事就可以去。吴雅兰问清楚,知道苏北几个也去,就说,我也可以去,但是不能用你的钱。范东林说,这有什么关系啊……吴雅兰说,那我就不去了。范东林只好答应她。
清晨起来,几个人都到了。唯独张文杰没来。张思伟说,他已经回家了。
范东林说,不是说好一起去的嘛?
张思伟说,他说还是不去了,放假几天,想多陪陪家人。他当时答应,只是不想扫大家的兴。
苏北沉吟一下,说,那咱们走吧。
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的,玩得很开心,在泸沽湖拍了很多照片。范东林最积极了,付钱也积极,凡是公共的开销,基本上都由他包了。回来时经过县城,在县城里又玩了一圈,大家都欢呼鼓舞。好好把县城看了看。只有俞信阳不太做声。苏北不禁想,把他叫出来会不会是个错误?
苏北明显感觉到,范东林对周西颖很殷勤,却也没有往深处想,男人喜欢表现正常。吴雅兰的一番话,让他意识到并不是那么简单。
从泸沽湖回来没几天,吴雅兰约苏北出来聊天。
两人随便聊聊学校情况,吴雅兰吞吞吐吐的,好像还有什么话说,又不好开口。苏北说,吴老师,到底什么事呀?吴雅兰说,我这么说,也不知道对不对,这几天,范东林老是来找周西颖。苏北说,范东林找周西颖?他找周西颖干什么?吴雅兰说,一个男教师,老是找一个女教师,你说还能干什么?
这个范东林,我会找他好好谈谈的。苏北说,吴主任,周西颖那边,也请你留意一下。
我知道,本来别人谈恋爱,我们是不该干涉的,可是……吴雅兰说,算了,我还是都告诉你吧,范东林曾经找过我。
范东林找你……苏北不解地看着她。
他是想……吴雅兰的脸红了,说,我是单身,他想跟我好啊。苏北愣了一下。吴雅兰单身,这是他没想到的。苏北张张嘴,吁了口气。吴雅兰说,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往外说。苏北说,好的。范东林找你,是什么时候的事?吴雅兰说,就在来学校一两个星期吧。苏北说,当时怎么回事?他没有怎么的……吴雅兰说,那倒没有,他只是表示想和我好,不成就算了。他也是太寂寞了。
吴主任怎么会……苏北停下不说了。
你是想问我,怎么一个人的吧?吴雅兰说,以前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来水城吗?我读大学时,谈了一个男朋友,就是水城的。毕业之后,我就跟着他过来了,有一次学校房舍倒塌,他为救学生……我们有一个女儿,我答应过他,不会带女儿回上海,自己又舍不得女儿,就一直呆在水城了。
苏北静静地听着,说,你想回上海吗?吴雅兰说,我父母都在上海,怎么不想啊?我想等女儿长大了,再考虑回去的事。
苏北沉吟片刻,说,我觉得你挺伟大的。
吴雅兰笑了一下。
当天晚上,苏北去吴雅兰宿舍,恰好周西颖也在,就跟她们聊了聊。周西颖身边有个包,苏北说,你的包很漂亮嘛。周西颖拿过来说,漂亮吧?是范东林送的。苏北说,范东林送的?他为什么送你?周西颖说,想送就送啦。苏北说,那送给你就要了?周西颖说,干嘛不要呀?人家愿意送我当然要了。
苏北想,得找个机会,跟范东林谈谈,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范东林始终都没给他机会。苏北还没找他呢,他倒先找苏北来了。
范东林过来时,头部受伤了,缠着纱布。
怎么回事?苏北惊奇地问。
你别管,我要离开这儿。范东林。
你要离开,也得有个理由呀。苏北说,头是怎么回事?
范东林磨磨蹭蹭的,终于说了出来。
原来昨天范东林去了趟镇上,买点东西,然后去饭馆吃饭,付钱时对方找的钱掉了一个角。本来这也没什么。范东林想,最好是能换一张。收银员说,钱好好的为什么换?范东林正要指给她看,旁边一个女的说,看是不是你找他的钱,如果不是,就不给他换。范东林当场就火了。不是你们找的钱,要你来换?再说你一个服务员,跟你有什么关系?范东林张口就说,没你的事,你到一边去。那服务员还想说什么,范东林一甩手,钱甩到了她的脸上。旁边一个小伙子,是服务员的男朋友,上来就给范东林一拳。范东林哪肯吃亏,马上还击,结果那小伙子也鲁莽,抓起酒瓶就往范东林头上砸。还好伤得不重,否则就要住院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苏北摇了摇头。
我不想呆在这儿了,我要回去,我要回上海,我要回家。范东林说,我早就想回去了,本来还努力支撑着,希望能撑到结束,现在看来,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这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连服务员都欺负人。我天天都在数着日子过,还有几个月,还有多少天,还有多少个小时……
你要走的事,给学校反映过吗?苏北问道。
我跟谁反映?你不就是校领导吗?范东林赌气地说。苏北又问谁还知道这事。范东林说,我跟张文杰说过。苏北说,张文杰什么态度?范东林说,他劝他走,说这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苏北说,张文杰这么说的?范东林说,他就是这么说的。
这件事情……苏北突然说,张文杰借你的钱,还了没有?
还过我一千块,还欠两千块,他说我回去后他寄给我。范东林说,要不要也无所谓。看样子这家伙也不想还了。
苏北沉吟了一下说,还是给陈校长汇报一下吧,还要给团委方面说一下。
汇报什么?我是自愿过来的,又不是高薪聘请的,一个月几百块钱的补助,我才不看在眼里呢。范东林说,我想走就走。
你先等一等,我跟陈校长说一声。苏北说。
陈赛先知道后,做范东林的思想工作。范东林转过脸不理他。陈赛先说,范老师,这只是个偶然,你有其他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尽量满足你。范东林说,我没什么要求,我就想离开这儿。这就是我的要求。话说到这儿,陈赛先也没有办法。陈赛先说,你回去吧,苏老师,有什么事你来处理。说完转身就走了。
还是那句话,回去也不是不行,得给团委汇报一下,等他们批准。苏北说。
他们会不会不批准?范东林问道。
应当会批准的。苏北说。
那不就行了,我回去了,反正他们要批准的,只不过早走一会儿而已。范东林说。紧接又说,算了,如果上面问,你们就说不知道,我自己要走的。有什么后果我负责。反正同不同意我都要走。再在这儿呆下去,我会发疯的。
苏北摇摇头。范东林要立刻离开水城。但这时候没有车,苏北说,你就再多等一晚吧。范东林只得再等一晚。
吃过晚饭,苏北来到范东林宿舍。范东林床上堆了一大堆东西。俞信阳也在旁边。范东林平静了许多。范东林说,我知道,肯定大家都看不起我。苏北说,既然你选择了这样,就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了。范东林说,我不是能吃苦的人。苏北说,没有谁不能吃苦的,只是没到那一步,水城的人不也照样活吗?
这一晚,两人谈了好久,大概到了凌晨两点,苏北才回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俞信阳跑过来说,范东林走了。苏北匆匆忙忙穿了衣服,来到俞信阳宿舍。范东林的行李放了一床。
他的这些东西……怎么还在这儿呀?苏北说。
范东林走的时候,说把这些都留下了,捐给学校。俞信阳说。
床上有录音机,有被子,有书包,还有其他生活用品。甚至还有一些钱。范东林的东西基本都在这儿了。俞信阳说,他把东西都捐了,除了留下回去的路费。
苏北看着这一床的东西,没有说话。
因为范东林的离开,此后不久,张思伟搬出张文杰的宿舍,和俞信阳住在一起。
按说张思伟比范东林好相处,时间长了,张思伟也像范东林一样,让俞信阳帮他做事。比如说帮他挑水。比如说帮他洗碗。
俞信阳也是的,别人让他做他就做了。
范东林的离开,对于大家来说,是个刺激,都有点想念上海了。苏北感觉不对劲。还好马上要期中考试了,大家忙着复习,也没太多心思用在别的方面。
忙碌了一个星期,考试,改试卷,成绩出来了。
从整体上来讲,学生的进步很大。全乡范围内,语文从第四名升到第二名,历史、政治方面,也都有了很大的提高。这说明支教者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
只有外语略有下降。
这次考试,是对支教者教学的检验。学生们也都憋足了劲。经过努力,所有的成绩,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都有了进步。英语上回不如镇上中学,这次反而超过了它们,在县里也排得上名,除了县重点中学,张思伟所教的班级是最出色的。语文排在全镇第一,这是从未有过的。
因为考得好,整个学校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考完试离过年还有几天,大家主动为村里的学生补课。补课补到农历二十六放假了。快过年了,也要学生好好玩一玩。补课是自愿的,并不要求每个学生都要到。
张文杰就回镇上了,没参加补课。
吴雅兰一直坚持到补课结束。
二十七那天,吴雅兰邀请他们去镇上她家玩。吴雅兰说,在我那儿方便,还可以看电视。苏北说,那怎么行啊?吴雅兰说,大家都是同事,怎么不行啊?苏北说,这离过年还有好几天,不能都住你家里呀。再说了,我们几个商量一下,准备在学校过年,过一个远离电视的年。
这样也很有趣。吴雅兰说,你们怎么安排的?
明天二十八,休息一天,二十九逢集,去采购物品,三十写春联吃饺子。苏北说。吴雅兰笑笑,就先回镇上了。
这样过了一天,二十九赶集,还没进集市,就遇到吴雅兰了。吴雅兰跟大家打了招呼。张思伟说,这么巧呀。吴雅兰说,巧什么巧,我专门在这儿等你们的,跟你们回学校过年。苏北说,那你女儿怎么办?吴雅兰说,跟她爷爷奶奶过,在县城呢。吴雅兰已经买了东西,又陪他们买了一些。
吴雅兰果然跟他们回水城了。大年三十,大家写春联,吃饺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春节后开学,苏北发现,他的班级有两个学生没来上课,回到办公室一说,其他班级也有,而且不止一个。
这很正常,每学期开学,都有人不来上课的,他们穷啊。一位老教师说。
因为穷上不了学,这太不公平了。苏北说,他们不上学,都去干什么呢?老教师说,在家里干活呗,或者出去打工。苏北说,这些学生,也就十来岁,大的不过十四五岁,能干什么活?老教师说,干什么活不行,就算什么都干不了,还可以帮忙看看门,少交一份学费。说着叹息了一声。
不行,不能让他们失学!苏北想。
他发动其他几个人,劝孩子们来上学。
晚上开会,大家都垂头丧气的。让孩子们来上学太难了。有些人饭都吃不饱。苏北说,大家都说说,看看能有什么办法,让孩子们上学?
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经济上支助他们,可是哪有那么多钱?苏北想,还得联系企业赞助。原本想通过团委联系的,可是这样程序复杂,速度慢,还是自己联系吧。
苏北首先想到的,是那个老板。如果求稳妥,自然是写信好,在信中可以把情况写得很充分,以打动老板。但是信件太慢了。老板又不用电子邮件!发手机短信,情况又说不清楚。如果打电话,又不能打得太久,匆匆几句话,可能事情都说不清。苏北思索着,突然想可以给他发传真。想到这一点,苏北感觉很兴奋。
苏北拟了一份信件,情真意切,让吴雅兰带回家输入电脑,周末去县城里发给老板。等了一天,苏北给老板打电话。心里忐忑不安的。
我看到你的传真了,决定先捐两万元,抽个时间,我去你那儿看看。老板说。
太好了!我代表这里的学生感谢您!苏北说。感谢之后,苏北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想成立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这里的学生。由老板来担任基金会理事长。
这个基金会通过媒体的报道,也是对您的企业的宣传。苏北说。
也好,你先做个方案,我看看,再找几个朋友一起来做。老板说。
苏北得到这句话,心里塌实了。
老板做事很爽快,没过几天,两万块钱就过来了。在苏北和老板的努力下,基金会也顺利地成立了。
苏北把这件事写成文章,发在校报上,又通过朋友关系,发在上海的一家媒体上。
基金会的成立,暂时解决了水城小学的失学问题。苏北名气突然大了起来。整个镇子,整个县里,都知道有个叫苏北的支教者,给水城小学引进十几万块钱。
不知为什么,苏北竟隐隐有些不安。
是怕其他几个支教者会有想法吗?
直到有一天,陈赛先把苏北叫到了办公室。陈赛先给他倒杯水说,苏老师,上面来通知,决定免掉你的校长助理职位。
说实话,苏北对这个校长助理,一点兴趣也没有,免掉了没什么。问题是,凭什么要免掉他?任命时莫名其妙,免掉更是莫名其妙。看看陈赛先表情,笑呵呵的,免掉苏北,他还这么高兴啊?苏北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陈赛先说,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苏北说,上面这么做,必定会有原因的。
免掉你的助理,是要提你担任副校长。陈赛先说。
副校长?这比免掉他的助理更加令人惊奇。苏北说,陈校长,你知道的,我毕竟要离开水城,为什么还要担任副校长?不如提拔别人了。这是苏北的心里话。
上面这么做,是对你来到水城后工作的肯定。陈赛先说。
因为我为水城小学引来十几万块钱?苏北说。
不仅仅是这个,但也是一个方面,上面这么做另一个原因,是希望你能为这里做出更大的贡献。陈赛先说。
其实不当副校长,我也会尽力帮助水城的。苏北说。
那也就是说,不管你当不当副校长,区别都不大?陈赛先盯着苏北说。苏北点点头。陈赛先说,既然你觉得无所谓,那当不当副校长,对你也没有什么影响了?苏北笑了。苏北说,陈校长,想不到你这么狡猾。陈赛先也笑了,苏北发现,他笑的时候,还真像只狐狸。苏北不说了。再说就显得自己矫情了。
两个星期内,陆续又收到两笔赠品,一笔是苏北学校的,一笔是周西颖学校的。主要是书和一些日用品。苏北跟周西颖把东西取回来,分给了学生和村民。
分发完之后,周西颖叫住苏北说,苏校长,我有封信请你看看。
什么信?苏北愣了一下。
信是从周西颖老家寄来的。信中说,周西颖的父亲病了,生命垂危,希望女儿能回去一趟,陪陪老父亲。苏北看看日期,两个星期前写的。苏北说,要不你回家看看吧。看她这样子,呆下去也没法安心工作。周西颖点点头。苏北说,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周西颖说,回去路费还是够的。苏北说,路上多带一点。
苏北摸了摸口袋,还有三百块,塞给周西颖,周西颖推辞一番接着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苏北问道。
我也不知道,希望能越早越好,周西颖说。
苏北把事情告诉陈赛先,把课程安排一下,让她早点回去。
周西颖这一回去,也不知道来不来了。苏北也没有问她。苏北跟张思伟、俞信阳商量,给她送个行。张思伟和俞信阳不太喜欢她,但总归同事一场,要分别了,好歹得表示一下。苏北特意买了菜,一起好好吃了一顿。张思伟还拿出点钱,请苏北转给周西颖。他自己就不出面了。苏北把钱给了周西颖,说,你把东西收拾一下,这两天就走吧。
第二天,周西颖跟陈赛先告别。陈赛先拿出一叠钱。周西颖说,陈校长,这是……陈赛先说,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周西颖默默地接了过来。
你一个人回去,学校不放心,学校决定了,安排一个人送你。陈赛先说。
能送周西颖的,最好是支教者,支教者中,苏北最合适了。
周西颖老家也在这个县,只不过跟水城相反,一个在西面,一个在东面。他们要先赶到县城,再从县城去她家。来到镇上时,周西颖说,苏校长,你忙就回去了,我可以自己走。苏北说,你不想让我送你回家,那就送你到县城吧,送上车就不送了。周西颖瞧瞧苏北,猜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苏北把脸转开了。
两人搭车去县城,一路上,周西颖不说话,苏北也不说话。
苏北只是看着窗外的风景。
到了县城,周西颖突然说,苏校长,我想打个电话。
是应该打个电话问问,周西颖父亲的信是两周前写的,这两周内,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情况。
打过电话,周西颖哭了一阵。苏北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周西颖说,苏校长,我不回家了,我们回水城吧。苏北说,你不回家了?你父亲的情况……周西颖勉强笑一下,说,我父亲的身体好了,我就不用回去了。苏北说,你真的没事吧?周西颖说,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两人又坐车回到了镇上。
周西颖没有着急着回去,而是在镇上买了些笔和本子,说是要带给学生。苏北愣愣的,不知在玩什么把戏。
到水城村口,周西颖突然停住了。
苏校长,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周西颖说,你能帮我保守秘密吗?如果你说出去的话,我就没脸在这呆了。苏北还没有说话,周西颖接着说,其实我那封信是假的。苏北说,你父亲生病是假的?周西颖点点头说,我是不想在水城呆了,我想回去,才让父亲写了这封信。苏北说,那你现在还回去?
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不对,所以想弥补些过失,苏校长能帮帮我吗?周西颖说。
好的,这件事情,我可以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苏北说。周西颖甜甜地笑了。苏北突然间发现,周西颖笑起来也很好看。
上面突然传来消息,说要在水城提拔一位副校长,至少大专以上文化,而且要年轻。
按说水城有校长陈赛先,有副校长苏北,没必要再提拨了,但谁都清楚,苏北是要离开的。所以得提个副校长。另外有一种说法,镇小学的校长到了退休年龄,陈赛先即将过去接替校长的位子,提拔副校长,是要接替陈赛先的工作。那这副校长就不仅仅是副的了,很快还会转正的。
因为这样,副校长显得更重要。
水城小学里,能做副校长的,张文杰和吴雅兰最合适。提拔以上级考核为标准,也要听取校长和老师们的意见。
没过两天,陈赛先找到苏北,说要跟他说点事,苏北就有种预感,可能是副校长的事。
果然,陈赛先说的就是这个事。陈赛先说,苏校长,学校准备提个副校长。苏北点点头。陈赛先说,看来你已经知道了。苏北说,听别人说过,不知道真假。陈赛先说,是真的。要提副校长,你看谁合适呢?苏北说,从学历、资历和水平来说,吴主任和张主任比较合适。陈赛先说,我是这么考虑的,我很快就走了,由你来接任校长的职务。
陈校长……苏北还没说完,陈赛先打断他说,苏校长,你先听我说,我这么做,是有道理的,一是为了学校,同时也是为了你。
苏北疑惑地望着陈赛先。
如果你做校长,不管时间的长短,也不管我们学校的大小,这都是个资历。对你以后的发展有好处。而且你现在是副校长,做校长最合适。你要走可以随时走。这不会成为你的阻碍的。从学校来说,你来做我最放心,换成别人,不一定能做得下来。你主持工作期间,可以提个副校长,以后接你的工作。陈赛先一口气说了很多。
苏北没有考虑到这一层。苏北仍然说,其实做不做校长……
我知道,做不做这个校长,对你来说是无所谓,既然是无所谓,那就是说做也可以。陈赛先说,现在的问题是,谁适合接你的工作?刚才提的两个人,只能有一个。
当然是吴雅兰最合适了。苏北直言道。
在人缘方面,吴雅兰显然更胜一筹。
陈赛先没有作声。苏北说,陈校长怎么考虑的?陈赛先说,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吴雅兰当校长,张文杰能安生吗?这个学校就乱套了。苏北说,你的意思是提拨张文杰?陈赛先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提拨张文杰,什么事都没有,但如果提拨吴雅兰,张文杰就会故意捣乱的。他本来就想调走了。苏北说,这对吴雅兰不公平。
陈赛先叹了口气。
陈赛先的叹气,表明了他的态度。
在此之后,苏北听说,张文杰主动找很多老师谈话,主要是水城的老教师。还找了俞信阳。找了周西颖。没有找张思伟。更加没有找苏北。
陈赛先会上宣布了提拨的事,很快上面来人了,分别找人谈话,结果都倾向于吴雅兰当副校长。
谈完话之后,过后好多天一直没结果,后来传出消息说,张文杰要当副校长。这是上级综合各方面考虑的。再后来又听人说,张文杰镇上有人。他的舅舅是副乡长。还有的人说,肯定吴雅兰当副校长,因为张文杰已经联系了学校,准备调到县城去。更神奇的传说是,张文杰要去上海了。反正各种说法都有。至于到底谁当副校长,一直没宣布,
不久陈赛先调到镇小学,由苏北担任校长,吴雅兰仍当主任,张文杰也当着他的主任。
作为校长,苏北明显感觉压力很大。不过再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只要教学正常进行,就没有事。经济上越来越好。苏北的任务是还要多找些钱。
当苏北将一切刚刚理顺,正准备松口气时,张文杰找了过来,说想请几天假。张文杰没当上副校长,心里不舒服。苏北说,张主任,请假有什么事吗?张文杰说,我身体不好,想去上海看病。苏北说,看病?什么病非要去上海?张文杰说,不知道。就因为不知道,才要去上海检查。
苏北几乎可以肯定,张文杰是在装病。
周西颖就曾经做过这种事情。
好吧。苏北说。
一连几天,张文杰都没有动静。这时候倒是苏北家里出了件大事。一天晚上,苏北在办公室看书,准备回宿舍,电话嘟嘟响了起来。苏北感觉很不妙。拿起电话当场就愣住了。
苏北的奶奶去世了!
苏北必须得回一趟上海。苏北找来吴雅兰,让他主持工作。由张思伟帮助她。语文课暂时停一下,上其他的课,以后再补。
张文杰知道苏北回上海,跟他一起去。
两人从水城走到镇上,从镇上到县城,再到丽江,再到昆明,直至来到了上海。这一路上的开销,都是苏北的。张文杰也没有说话。似乎是理所应当的。苏北也没有计较。苏北说,我先去看看奶奶,然后陪你看病。张文杰说,我根本就没有病。苏北想不到他这么坦诚。苏北说,这样也好。
在苏北家里参加完葬礼,张文杰提出想去找他的父亲。
我要找我的父亲,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张文杰说。
不过分。苏北说,我会帮着你找的。
上海那么大,要找一个人多难啊。张文杰说,我想登个寻人启事。苏北说,这个办法恐怕行不通,有多少人看寻人启事?苏北通过朋友,找到派出所的熟人,通过派出所,可能还有些希望。张文杰知道父亲的名字,还知道他的出生年月,这就足够了。在电脑里,派出所调出了几份资料,还有照片,张文杰仔细辨认着。
有一个人住在浦东,看照片,感觉跟张文杰长得很像,苏北抄下了他的地址和电话。
先给老伯打个电话吧?苏北建议道。
张文杰摇了摇头。苏北明白,张文杰不想打电话,是害怕遭到拒绝,直接过去他就逃不了了。苏北说,那我陪你去吧。张文杰点了点头,终于说了一句,谢谢!
苏北没想到,居然会遇到范东林。
从派出所出来,张文杰想直接去浦东。张文杰说,从这儿去浦东,得多长时间?来到上海,他真的就转向了。不知道哪儿是哪儿。苏北说,用不了太长时间,咱们先去吃饭吧。来到一家小饭馆前,刚要进去,里面出来一个人,刚好与苏北撞到了一起。苏北一看,居然是范东林。
你们是……苏北,张文杰?范东林显然也非常惊愕。苏北也没有想到。范东林上来给了他一个拥抱。也跟张文杰拥抱了。
你们来吃饭的吧?走,走走,我请你们吃饭。范东林说着,把他们往里面拉。
你不是刚刚吃过吗?张文杰说。
吃过怎么啦?吃过也可以喝点酒。范东林笑着说,见到老朋友,开心啊,再吃一遍也无妨。苏北也笑了。
吃饭的时候,范东林问到水城的情况,知道苏北担任了校长,也说起了自己的事。离开水城后,范东林直接回家了。他是不愁工作的。即使不工作父亲也能养着他。但范东林不想这样。他的档案还在学校里,必须把这事交待清楚。范东林不好意思说,要请团委领导喝酒,人家自然不肯去,他只得把情况说了。学校也没怎么样,就把他当待业看了。
如果想找个工作,范东林完全没问题,他父亲的厂子就能接收,或者可以找别人。但范东林没有。范东林还是在上海找了工作。
现在做得开心吗?苏北问道。
还可以。范东林说,只是常常想到水城的事,哎,太失败了。苏北笑了,说,每个人选择不同,你也不要想太多了。范东林说,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再去水城,继续把学生们带好。苏北说,会不会中间跑回来?范东林说,肯定不会了。对了,我跟学校联系过,请他们给水城捐些物品,他们已经答应了。我自己也准备再捐些钱。
那我代表学校谢谢你了。苏北说。
分别时,范东林跟苏北互相留了电话。他们约好了,无论是在上海,还是在水城,方便一定要多联系。
喝过酒后,张文杰继续找他的父亲。苏北全程陪同。
在浦东,根据民警提供的地址,苏北敲响了一扇门。开门的是个老人,坐在轮椅上。苏北不能断定,这老人是不是张文杰的父亲。张文杰也不能肯定。老人说,你们找谁啊?张文杰没有说话,都是苏北帮他问的。苏北通过一种委婉的方式,问了他的名字,年龄,都跟张文杰提供的一样。
苏北说,老人家,您去云南插过队吗?
云南?插队?老人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水城,您知道水城这个地方吗?苏北说。
你说什么?水城?老人身子明显抖了一下,似乎很欣喜,又似乎非常害怕,说,你们……你们到底是谁呀?
苏北基本可以断定,这老人是张文杰的父亲。
我叫张文杰,马春花是我妈妈。张文杰冷冷地盯着老人说。老人“啊”了一声,眼泪渐渐出来了。
苏北退了出去。这种场合不适合他在。
紧接着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可能张文杰在砸东西。很快声音就没有了。苏北决定出去走走,再回来时,张文杰跟老人都很冷静,好像已经交流过了。
苏北了解到,老人家单独住一屋,有一个孩子,偶尔过来看看他。
老人的身体很不好,已经瘫痪几年了。他表示对不起张文杰的母亲。张文杰说母亲已经去世,他一直想来上海,找他的父亲,也在上海找个工作。老人说,在上海找工作不容易啊,很多人都下岗了。但他表示,一定会帮张文杰留意的,但是看他这个样子,又怎么帮得上呢?张文杰说,我现在不想留在上海了。
我真的很希望再去水城看看,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了。老人摇着头说。
走的时候,老人给了张文杰一笔钱。
自从见过父亲,张文杰整个人似乎变了。回去的路上一句话不说。快到昆明时,张文杰拿出一笔钱,递给苏北。苏北说,干什么?
从水城到上海,再从上海到水城,不花钱啊?张文杰说,你还真以为我傻呀?
苏北笑着接受了。
张文杰向苏北要范东林的电话号码。苏北说,你想跟他联系?张文杰说,我还欠他的钱呢,我得还给他。
回到水城,苏北还没来得及休息,吴雅兰就过来了,汇报了一个重要情况。
周西颖得了白血病!
怎么回事?苏北马上坐不住了。
据吴雅兰介绍,这几天周西颖脸色苍白,感觉不舒服,到医院一查是白血病。白血病要做手术。手术费昂贵。吴雅兰想用基金会的钱,又联系不到苏北,不敢乱动,着急的要命。
这是救命的事,不用那个钱从哪找钱去?苏北说,这个还用问我吗?吴雅兰说,不光是钱的问题,做手术要有匹配的骨髓,医院里没有。苏北想想说,那医生是什么意思?吴雅兰说,医生让我们找匹配的骨髓,我让学生都抽了血,还是没有合适的。有些村民也抽了血,仍然找不到。
现在村里还有多少人没抽血?苏北问道。
也就是一些老人和幼小的孩子,他们的就算是匹配,因为年龄的关系,也不适合手术。吴雅兰说。
这样吧,我马上去医院,看看我的行不行。苏北说。
那么多人都不行,你一个人……吴雅兰摇了摇头。
我有种预感,我的应当可以。苏北说。他马上要去医院。张文杰知道后,也跟他去医院抽血。抽完血,苏北知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骨髓匹配的可能性太小太小,哪里就那么巧啊?真那么巧,就不是生活,而是电影了。苏北之所以抽血,也不过是寻求个心理安慰。估计张文杰也是这么想的。
化验结果出来,苏北根本不报希望,然而医生居然说合适,苏北心想太神奇了,电影中出现的情节,生活中也发生了。
什么时候能做手术?我马上就做。苏北急切地说。
不是你的匹配,是张文杰的。医生说。
张文杰?苏北转向张文杰,实在不敢确定,他是否愿意做手术。张文杰来抽血时只是来抽血,根本没想到他的就合适。也许他就抱着配不上的心理来的。
让苏北感到安慰的是,张文杰同意做手术,而且希望马上就做,毕竟这是在救命。
周西颖的事过去了,俞信阳又出了事。
各个学校都有了捐赠品,唯独俞信阳的学校没有。因为这事,俞信阳始终觉得低人一等。就在前几天,范东林学校寄来赠品,张思伟还调侃俞信阳,让他把物品当成自己学校的。搞得俞信阳很尴尬。俞信阳想,我跟学校写了三封信了,难道连一封都没收到吗?还是收到了不重视?这样想着,他学校的捐赠物品也过来了。
俞信阳兴奋得很,收到包裹单,一刻也不愿耽误,马上向张思伟炫耀一番。然后驾上驴车就去镇上。他下面还有两节课,也找人来代上了。
也该俞信阳出事,这条路不好走,两边都是大山,俞信阳却没有放在心上。在拐弯的地方,突然一辆汽车撞了过来。俞信阳再想让开却迟了。驴车被撞翻了,滚了几下,勾在一棵树上,这才停住。俞信阳头撞到了石头上,当场昏过去了。
汽车停住了,车上像开了锅似的。司机吓坏了。有人喊道,赶快救人呀。司机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把俞信阳送往医院。
俞信阳出车祸的事,学校没人知道。一位乘客傍晚时来到了学校。正是苏北接待的。乘客说,你们学校有人赶驴车去镇上吧?苏北说,驴车?一下子想到了俞信阳。苏北说,是有这么回事,怎么啦?乘客说,他出车祸了,现在正在医院里。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苏北着急了,马上向医院赶去,等他来到医院时天都黑了。
苏北说明自己身份,要看俞信阳,护士告诉他在哪儿,说是希望不大了。
来到俞信阳病房,俞信阳缠着纱布。看到苏北他还笑了一下。俞信阳说,苏校长……苏北说,你好好休息,尽量不要说话。
我想跟你聊聊,再不聊,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俞信阳说。苏北点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俞信阳说,我自己也觉得很窝囊!猛地咳嗽了两声。苏北说,信阳……俞信阳摆摆手,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在我们乡下,村长是非常厉害的,那就是土皇帝,谁也不敢得罪他。谁得罪了他,就不会有好果子吃。有一户人家,因为老实,常常被村长欺负,欺负了也不敢说。夫妻两个都很老实。他们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当兵去了,回来后,就不服气村长,就要跟村长理论。后来发生了争执,大儿子跟村长打了起来。村里的人向着村长,从中劝架,劝架的时候,就拉着大儿子让村长打。结果大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父亲母亲哭着,求他不要跟村长斗。大儿子心中堵得慌,半夜里把村长杀了,还把他家其他人都杀了,被判了死刑。他的父母哭哑了嗓子。父母对小儿子说,以后不要跟人斗气,就算被别人欺负,也要忍着。
苏北静静地听着,眼睛盯着俞信阳的眼睛。
也许你已经猜出来了,那对老实的夫妻是我父母,那个被判刑的大儿子,就是我哥哥。俞信阳说。
苏北点了点头。
你说回去帮我找工作,现在是不可能了,我还是要谢谢你,我死后把我葬在水城吧。俞信阳说。俞信阳说话时似乎还没什么,说完话就不行了。
生命真是太脆弱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离开了。苏北握住俞信阳的手,许久,许久,一直到天黑下来才松开。
跟苏北预料的一样,俞信阳去世后,获得了很多荣誉,可是这些东西,对于俞信阳来说,对于他的父母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任何荣誉,再多的钱财,也换不回俞信阳的生命。各地开始出现关于俞信阳的纪念文章。苏北没有写。但他留意着这些文章。苏北还看到了俞信阳女朋友的文章,暗暗地冷笑了一声。
苏北没想到,范东林会寄钱来。范东林还给苏北写了信。
范东林说,他知道俞信阳的事,很是后悔,没有珍惜以前的岁月。这些钱,表示对俞信阳的敬意,也是对水城的支助。范东林在信中说,他正在通过各种关系找赞助,充实基金会,把这个做大,真正能对水城起到帮助作用。范东林还建议,把已有的基金会改名为“俞信阳基金会”,一是为了纪念信阳,也是为了基金会的发展。
在信的最后,范东林说,他已经决定了,下半年会争取再来水城支教,如果团委不同意,他就自己来。义务为水城的学生上课,不需要任何的待遇。这总没人能拦住他吧?
收起信,苏北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决定把范东林的信读给大家听。听完之后,没有一个人说话。
此后不久,张思伟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张思伟找到苏北说,我准备留在水城了,等待范东林过来,跟他一起战斗。
留在这儿?苏北惊诧地问道,你考虑清楚了?苏北愿意来支教,可以支教一年,可以支教两年,但从来没考虑过要留在这儿。当然,也没想过别人会留在这儿。要永远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张思伟说,我考虑很久了,自从俞信阳出事,我就在考虑这件事。俞信阳的事,给我很大的感触,
当然了,说实话,我也喜欢这里的孩子,我舍不得离开他们。张思伟又说。
我也喜欢这里的空气。张思伟接着说。
苏北说,你的父母会同意吗?
现在跟他们说,也许他们暂时不会理解,但我相信,迟早总会理解的。张思伟坚定地说。紧接着又说,有人可以留在上海,有人可以留在北京,我为什么不能留在云南?
苏北说,既然你决定了,我会坚决支持你的。
期末考试一结束支教者就将离开了。范东林已经走了。俞信阳永远地留了下来。张思伟要留在这儿。
所谓的支教者离开,其实也就是苏北一个人。
苏北辞去了校长的职务,很快张文杰、吴雅兰同时被任命为副校长。张文杰主持工作。张思伟担任教导主任。张文杰主持工作,本来大家还有意见,自从他从上海回来后,大家对他的印象整个变化了。他当校长也算顺理成章。期末考试后,张文杰请来陈赛先,搞个活动,给苏北送行。
这次活动本想在镇上举行的,苏北说,还是在水城吧。陈赛先,苏北,张文杰,吴雅兰,张思伟,周西颖,还有些一些老教师,全都参加了。
只是少了俞信阳和范东林。
椅子排了一周,还是在一年前给他们接风的屋子里。
再多放两张椅子,给信阳和东林留着。苏北说。
说话的时候,苏北眼泪慢慢溢了出来。
周西颖也在暗暗抹眼泪,出去悄悄找椅子。吴雅兰也跟她一起去了。只找到一把好椅子,还有一把断了腿,一年前,正是范东林把它坐断的。
这把还是留给东林吧。苏北说。
陈赛先拿出一瓶酒,说,范老师呀,你来的时候说喝酒,当时没有酒,现在我这儿有酒了,请你好好喝一杯。给范东林面前的杯子满上了。
范东林下学期就过来了,你们还可以喝酒。苏北说。
也好啊,走了两个,又来了一个,我们这儿还不错嘛。陈赛先说,周老师什么时候走?
我不会离开水城的,我要申请留在这儿工作。周西颖说。大家都惊奇地看着她。周西颖说,我不是开玩笑的,我已经决定了。如果没有水城,可能我也不在了。
好,好!陈赛先首先举杯向她表示感谢。敬完周西颖,陈赛先又敬俞信阳。陈赛先说,俞老师啊,我也敬你一杯。给他面前的杯子满上,然后倒在了地上。苏北平时不喝酒的,也喝了一杯。喝着喝着,苏北竟泪流满面。哭了的不光有苏北,还有张思伟,还有吴雅兰,最后还有陈赛先。
很快就要到火把节了。火把节是农历六月二十四,一连三天。过完火把节,苏北就要回上海了。
火把节那天,苏北提议,去俞信阳的坟地看看,凡是在水城的老师都去了。
他们是在傍晚去的。苏北突然想,第一次看见水城的天空,也是傍晚。夕阳斜挂在天边。仿佛在微笑着俯视大地。今天的夕阳似乎比那天的要冷一些。夕阳照在坟头,闪着光亮。苏北在坟头添了一抔土。其他每个人都添了土。俞信阳的坟上光秃秃的,太孤单了,苏北从别处移来一棵树,种在俞信阳坟前。
那是一棵杉树,据说代表着自信。
有这棵树陪着你,你就不会寂寞了。苏北说。
身后传来嘤嘤的哭声。
那是周西颖的声音。
当天晚上,水城庆祝火把节,村里面到处是火把,灯火通明。大家拿着火把迎风奔跑。或者是围在篝火边唱歌跳舞。苏北带着竹笛来的,纵情地吹奏起来。
那一夜,苏北没有睡觉,其他几个也没睡,一直闹到天亮。
苏北要回上海了。坐着驴车晃晃悠悠来到镇上,来到县城,又来到丽江,最终抵达昆明站。一路上浑浑噩噩的,不知道想些什么。坐在昆明开往上海的列车上,苏北凝视着窗外,突然感觉不对劲,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又好像哪件事情没办好。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苏北想,到底是为什么呢?越想越觉得乱。
一夜没睡,这样情况从未有过,苏北眼皮在打架,靠在后背上很快睡着了。火车轰隆轰隆的,似乎把苏北拉到了上海。苏北在徐家汇的一座教室里给学生们上课。突然之间,高楼不见了,竟变成一座座土房,一处处竹林,教室里听课的学生,也变成了水城的孩子。坐在下面的,还有张思伟,还有范东林,还有周西颖,还有俞信阳,还有张文杰,还有陈赛先……苏北把课本一扔,走下讲台,跟他们一起歌唱,一起欢呼,一起跳跃,笑声爽朗而响亮,几乎穿透整个天空。
责任编辑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