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点30分,河水轻舔着他的身体和着夜晚的碎影向对岸飘去。
他出门的时候,妻在身后小声地说,不要嫖娼,不要打架,不要借钱给别人,不要做坏事。当时,他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那一刻的时间刚好是晚上8点,妻已经把电视调到每天固守的那个频道,他看她饶有兴致的坐在沙发上看《结婚十年》。
妻的脸上有不被察觉的皱纹,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不被察觉的皱纹像一道道暗伤,冷酷无情地扎在他的心里。他想,这屋子里的两具肉身是否也曾麻木过?想起和妻子结婚快有十年了,一个十年使他变得更顺应天命,这是他唯一能从字面上找到的答案。应该说他衡量生活的标准比较低,低得幸福随手可得。当他惊讶于头顶蹦出的白发时,他怀疑那只是镜子里的一个假像,血液瞬间倒流,却无法回避时光的穿透。
关上门,穿过院落,屋里的灯光在黑暗里下坠。灯光的所在是他每天起居的巢,他要去觅食,去不曾到过的地方,像辛勤的蜂,腿上挂满蜜糖,在空气里划动沉重的翅膀。现在他离开了那个巢,像某种行为诡秘的叛逃,一两片树叶跌落在他脚下,柔软却不动声色。
他和诗人约好了在小饭店见面,那是他们经常聚会的地方,一间狭小而又喧闹的私人饭店,油腻爬满墙壁,厨房里在进行最原始的绞杀,他想起素食主义者无力的眼光会令他羞愧。饭店离他的巢不远,他可以一边步行,一边观赏路上的风景。他觉得自己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他的血液里蕴含着家族的基因,遗传的不是力量,而是小心翼翼的生活态度。生活中的一些常规娱乐他也不擅长,打牌跳舞还是学生时代的事。自从有了孩子,他空闲的全部时间都用来陪孩子,时间长了,他有点麻木了。他把孩子抱进浴缸,脑子里会有短暂的停顿,他打开水阀,开始往孩子身上洒水,机械的动作像在灌溉庄稼。本来就是,孩子是他和妻培育出来的庄稼,有意思的是他早忘了当初是如何发现那片田地的,又是怎样细致播种的,直至迎来收获的喜悦。现在他没有一点喜悦了,如果有喜悦他会觉得是在骗自己,妻的脸上也没有。十年了,他好象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他们谁也不说,只是让皱纹来计量一点点逝去的光阴。
在角落的一个位置他和诗人喝得开始有点上脸了。那个位置正好对着大门,可以看到每个进出的客人。他觉得这个位置很好,像个观察哨,他要从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找寻一些关于这个夜晚的线索,嫖娼,借钱,打架,有可能与这些词语发生关联的线索。唯一与这些词语无关的是喝酒,他偷偷的笑了,他笑妻怎么忽略了,忽略了这种搅乱本性的液体,忽略了被封锁的魔力。现在这种魔力带着灼热从他的咽喉一直延伸到胃脏,在血液的推动下开始肆无忌惮的扩散,造成幻觉并模糊意志。他抬手看了看表,时间还早,才九点刚过。屋子里人声喧杂,这样乱哄哄的场面让他想起以前学校的食堂,工厂的车间,那些陌生或熟悉的脸上总有隐秘的骚动。他想起一个工人从塔楼上纵身跃下正好砸在一对实习生的身上,他们一起躺在花团锦簇的小道边。那时他和妻正好在一个班上,他们只是同学,加了一层羞涩的爱恋。他去给她送一张报表,报表的下面压着两张电影票,两张小小的纸片在繁复的数据下惊闻一声巨大的轰响后跌落。他看见妻的脸从窗口探出,充满猝不及防的疑惑和惊恐。
婚后,他会发现她充满疑惑和惊恐的表情也会在电视机前无声的表露,那个金属的机器剥夺了属于他和妻大半的私人时间,甚至当他发现在她身上不再有雄性的反应后,她才会无奈的推开他。他看不见她的惊恐和疑惑了,孩子早已睡着,四肢如藤蔓一样展向床的每个角落,中间的那个位置是他和妻子身体停留的地方,像凉夜花园里的一块空地,充满过无奈的留恋和向往。他没开灯,赤裸着下床走向卫生间,如果月光正好射进来,他可以看见她像株美丽的植物躺在月光的中央盛开。他喜欢她的身体,在朦胧中带着干净的气息。她也知道他喜欢她的身体。她满怀爱恋地用一块毯子盖住孩子,她希望他能走过来,所以她绷紧身体做好了准备,等待再一次的开放。
他用筷子拨弄着菜盘子里的几颗花生米。这个夜晚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周末,诗人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可以在诗人生涩的词语里找到忽隐忽现的光阴。妻听到他说去诗人那里也没反对。离巢的一刻手机就处于关机状态。三年陈的黄酒被他不假思索地灌进身体,变成血液里的一部分。这个晚上,他和诗人很少说话,因为酒精的缘故,他们的重心依向一边,靠在墙上,像两具想着心事的雕塑。屋子里进来的人还在增加,他在想,这个挤满了人的小饭店因为重心失衡沉向地心会是何等的场面,那会是一个巨大的玩笑,他会在柔软的泥土下笑出声来。他终究是独自笑出了声,笑声惊断了诗人的暝想。这个喧闹的小店适合胡言乱语,动词,形容词,夸张的表情,他表面越沉静,内心越兵慌马乱。他又喝了一口酒,桌上的几个菜只是摆设。他听到有女孩子发出的笑声,清脆如铃,这样绵软的笑声此刻和他的心跳开始同步,他的眼神终究没有放肆地扩散,但他还是用余光捕捉到了她。门外夜色渐浓,她的白裙子使他想起芍药和琼花来,她就坐在不远的地方,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模样,和她坐在一起的是一个五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她一定是喝了些许酒,脸上一团潮湿的酡红,他的心被暗暗灼化了一下。
他从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味道。再细看男人的脸,长得像豹子,诗人的那张脸也像。他对豹子没有兴趣,因为女孩的眼神正向他直射过来,他觉得她长得像某个明星,看哪里都像,只是眼神不像。她的眼神像一首歌的开始,缓慢的在他身上跳动。他试图用意志来对抗酒精造成的视觉模糊和思维混乱,他要做出判断,这样的目光蕴含着何种用意?挑逗,暗示,还是其它?他站起来,因为在他寻思的瞬间,诗人已消失无踪。
他依然把手机设置在关机状态,走出大门的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那个可能会发生某些故事的小饭店在身后变成了喧闹的音节。他摸摸手机还在,钱包也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过。他嘘了口气,想打开手机给妻子回个电话,告诉她,他什么也没做,那些词语会在他回家的脚步声中失去功效。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打开手机,他觉得背后有个勾子勾住了他,他回身想找寻失去踪影的诗人,那个一直在瞑想的家伙一下子像被黑夜吞没了。他的目光又游回到他们坐的位置,观察哨已空无一人。眼光折回的途中,他看见了穿白裙子的女孩,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外。他想她一定是个外乡人,长得一点也不像本地女孩,眼神迷离,白色的裙子在光线下显得突兀和不合时令,纤细的手腕上带着副木头做的珠子,短发像是刚刚修剪过,恰到好处地拥着脸颊,尤其是她所摆出的一幅雍懒姿势,令他生出些许遐想。
他点了支烟,继续看着她,眼神在夜色的掩护下居然带着些许放肆和色情。说实话,他做不到心如止水,特别是在这样的夜晚。后来,女孩忽然站起来,径直朝着他的方向走来。他欲转过去,身体却始终未动。
“借个打火机”。女孩轻声说。
他摸出打火机递给她。她把烟点着,然后礼貌地朝他点了下头,很快便折了回去。他接过她还回的打火机,故意轻触到了她的指尖,带着余温的打火机又回到了他的手掌。他看着她回到原来的位置,脸上有不被察觉的笑。
当他打开手机时,却觉得自己有点走不动了,他要打个电话给诗人,问他现在在那里。他想和他说说刚才看到的穿白裙子的女孩,这是他在这个夜晚碰到的最疑惑的一件事。手机打开后,他收到了一条短消息。那是妻发来的,大意是说她电视看完了,已经睡了,让他早点回家。他又拨通了诗人的电话,可电话传来的是长久的盲音,他只好挂掉电话,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像走在夏加尔的一幅作品里,飘飘欲仙,身体没有重量,可以从不同的角度飘荡,这是他喜欢的感觉。换在平时,他已经躺在床上,如果月光正好射进来,他可以看到妻子的裸身。当然孩子已经被一块早已准备好的毯子盖住,他会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她的裸身,她会转动身体,像精美的转轴,让他的视觉有不同的变幻。他从没有要求她这样做,十年的婚姻好像一直是在那张床上的某个角度来厮守一个诺言。他和她都办到了,他从不觉得她会老。关掉灯后,他习惯了她的平静。她知道他不再喜欢她身体的全部,起码他习惯了暗处审视她的某个部位,带着某种欲望和美好的假设。
他从小饭店走出来的瞬间,也在假设白裙子女孩不可预知的一面。她的眼光绝对是轻佻的,她在引诱他,用身体的各个部位,她故意把手停留在他的掌间,使他能轻触到女人心里的暗潮汹涌。她的香水味像一条蛇穿进他的身体和灼热的酒精汇合,他不能移动,因为他对她有了某种生理上的欲望。他想拉着她的手穿过黑暗的小径,那些古老的院落和长满花草的广场正是私通的好场所。他想她没有理由拒绝他,他在暗处等待时机,或者说她在等待时机。
丑陋的巷子像一列破败的火车,一些开着和关着的窗户总有不同的声响跌来荡去。他又一次把电话设置在关机状态,然后一个人坐在巷角。后来那些声音开始被夜色淹没,渐渐剩下夜的空旷,他所能看见的是一片巨大的黑暗紧紧咬着远处的河面,还有月光在水面洒下的零乱影子,那些细碎的影子勾起了他的幻想。他想,妻子也许正在这零乱的月光中盛开,而门外却空空如也。夜色如墨,他有点不寒而栗,那黑暗和空旷似乎已形成一堵堵墙让他无法穿越。他站起来往家的方向奔跑,疯狂地奔跑,仿佛预计到了某种后果。
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依然是无人接听。他站住脚步,试图让呼吸恢复正常。他喘息的一刹那看见了白色的裙子,又抬起头四下搜寻,发现竟是一种幻觉。夜色变得浓重起来,连起初的月光也不见了,他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被街灯拉得很长,怪异地在切断的墙面后继续向前延伸。他跑不动了,又点了支烟,猛吸两口,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醉抑制住了身体的亢奋。他独自坐在巷角,酒精开始被夜风慢慢压制,风从远处的河面上卷卷而来,穿过他的身体后接着奔向下一个目标。一两艘航船闪着航灯,空旷的水面只有航船破浪的浅响,他站起来,情不自禁地走向水岸。他看到对岸空旷的景色,如水墨散在自然的空气中无踪可寻。同时如水墨散在空气中的还有他的身影,在不被察觉的树影下正被一抹尖细的暗影抵达。他清晰地感觉到铁器的冰冷正一步步向体内突进,他不敢转身,僵在原地。
一只手开始在他身上摸索。第一个失去的是钱包,接着是手机。那道暗影带来的疼痛还在继续,他没有机会转身,巷子里空无一人。如果他不去细想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或许早已走出了此时的困境,他有些责备自己的心猿意马。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妻,想了片刻又觉得是妻对不起他。那只手在他胡思乱想的一刻没有停下来,他的香烟,打火机,钥匙圈,只要是属于他的东西像被吸盘一样彻底搜刮了个精光。他不知道接下来那只手要对他采取什么行动,他闻到了身后飘来的一阵酒气,还有一个极为轻短的声音:“把裤子脱了”。
他绝对没有听错,那个轻短的声音从他身后发来一个号令,让他把裤子脱了。他开始有些发抖,身后是一阵沉默。这条巷子紧靠运河,周围簇拥着低矮的平房,那些破烂的平房里住着一些外来户,有收旧货的,卖假药的,还有靠体力吃饭的搬运工,现在他们早已睡去,把大片的黑暗和寂静留给了巷子。他想一个本地人是不会走进这条巷子的,他们可以走柏油马路,或者在漂亮的街心公园跳舞。对了,他想起在报纸上曾看到过许多刑事案件就发生在这种场合。巷子里连路灯也少得可怜。他妈的!他在心里骂那些官僚,为什么不把这里拆掉?他想好了明天就写人民来信,对,一定要写人民来信。他的心里忽然涌现出了强烈的正义感,他不能忍受这种屈辱,他准备转身,并且做好了以死相搏的准备。
他想到过跑,这对他来说太简单了。大学里他一直是校队的长跑冠军。婚后他把跑步的习惯换成了炼鹤翔桩,据说这种功法可以一心两用而且符合国人以气养生的理念。于是,他不再跑步了,任凭肚子上的脂肪开始堆积成患。每次,当他气喘嘘嘘地和妻子的身体分开后,他总要厌恶那些下垂的肥肉。他不仅跑不动了,甚至连做爱也感到十分费力。他想起孩子书本上丑陋的昆虫和蛹,交配对它们来说是相互吞噬的过程,可它们有最美的床,花瓣和树叶。他舔了下嘴唇,心里预感到这个夜晚一定会有不寻常的事要发生。
他当然没有跑,更主要的是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施展跑的技能。现在唯有反击了,他想到了正当防卫,如果能把对方打伤,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最好的,起码是给了对方一顿教训。如果一不小心把对方打死了,剩下的就是如何来和警察解释。往最坏的地方想,就是那道尖锐的暗影会悄无声息地要了他的命。为了喝点小酒把命丢了很不值得。怎么办?跑,或者反击?脑子里就这样瞬间转念了一百次。最后,他微微向前挪动了一下脚步,还是反击了。拳头,他没有握紧拳头的气力了,应该说是手掌,向着身后的阴影挥去。那道抵着他身躯的暗影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威胁,他的对手在拳头到达的一刻往后退了一步,他和他之间留下了一个空档。他愣了一下,因为对手没有反扑,他又想到了跑,这正是跑的好机会,他果真不想把命送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他跑了,像列火车呼呼地从暗处往光亮处飞奔,他撒开腿,没有人看到他的狼狈相,他跑得畅快伶俐,有种解脱的畅快。
“狗日的,你跑个啥”。
那个一直威胁着他的影子好像没有追,只在后面吼了一嗓子。
他觉得那家伙有毛病,看他没有追来他停了下来,对着巷子也吼道:“妈的,你取了老子的钱财难道还想要老子的命不成?”他有点得意,这是心理战术,像两军对垒时的骂阵。电影上国军和共军就是这么一来一往,特别有意思,他要把那个家伙骂得无地自容,最好能把他骂得去自首,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他缓了口气,但是他想不出下面的词了,只能站在一盏路灯下朝四下张望。灯光给了他安全感,现在他找了块砖,觉得还不够,他又抓了根棍子,他唯有等那个影子出现。
影子没有现身,却传来一阵笑声。那笑声肆无忌惮,使他心里发毛。他想那家伙真是有毛病,也许是个精神病,他居然在黑漆漆的巷子里笑个不停。他觉得这笑声带着明显的嘲弄,为了表达他的愤恨,他把手里的砖砸了出去。接着他又把棍子扔了出去。他要疯了,他要跑过去掐住那家伙的喉咙,他要往那张脸上啐口水,用最肮脏的话把他骂个通透。笑声没有再出现的一刻,他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脸在一个小时前曾出现在他的对面,原来是诗人。在那盏路灯下,他有了窒息带来的痛苦。
为什么会是诗人?他不急于弄清这个问题,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这条小巷子。他看见了河面上的桥,那里灯火通明。他靠着桥上的护栏,驳岸两侧的巷子一览无余。他发现刚才跑出来的那条巷子像条死蛇躺在破烂的平房间,另一侧的巷子里却闪着隐隐的光,那些闪闪点点如散着荧火的虫子。
“你在看什么”?
诗人追了上来,把刚才从他身上搜去的钱包、手机一一放在他面前。面对他铁青的脸色,诗人有点手足无措。
“我说你没事吧!开口说句话吗?你不会从桥上跳下去吧?你打我吧!再不说话就没意思了……”诗人边说边靠近了他,给他递过去一支烟。他接过烟,诗人给他点上,他这才冷冷地问:“你刚才用啥抵着我?”
“什么”?
诗人好像没反应过来。片刻,诗人又用脚把一段东西踢到他脚下。他看清楚了那道曾威胁着他的暗影,一段锈迹斑斑的钢筋条。“你他妈的就用这破铁条子吓唬你兄弟,你不知道我有老婆孩子?”他骂骂咧咧吐沫横飞。
骂累了,又把眼光回到巷子里那点点灯火上。“你说那里住的是谁啊?”他问诗人,语调缓和了许多。“是美容院。”美容院?当听到这个生辟的词时,他不禁抬头又看了一眼那条在运河边的巷子,觉得那里神秘而又充满着诱惑。他觉得自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没有胆量和生活中的许多事去抗争,比如升职,比如和妻子、孩子挤在一张床上,比如在狭小的房子里鬼鬼祟祟地做爱,包括肚子上令人讨厌的脂肪,还是在刚才,他被一段锈迹斑斑的铁条吓得屁滚尿流。他没有勇气回想那一切。地上的烟头已经有七八个了,他好像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便对诗人说:“走”。
他和诗人出现在巷子的时候,时间刚好是晚上十点三十分。他们一前一后,看上去是不带目的性的闲逛。诗人问他,“怕不怕?”他说:“我怕,你呢,怕不怕?”诗人说:“我不怕,我没老婆孩子,不应该怕的。”他们就这样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了巷子。那些亮着灯的屋子里坐着一些女孩子,她们闲散地靠在沙发椅上,眼神里一片空旷。她们摆弄着衣角,在一个没有灯光的转角处,一对男女在窃窃私语。他们的身后,是一颗巨大的梧桐树,此刻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正在他寻思的时候,一个缥缈的声音传了过来:“老板,洗头吗?”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线衫的女孩正在看着他。他和她对视了一下,觉得眼前这女孩有种说不出的俗气,但还算年轻。
“洗不洗头老板,很便宜咯。”
“怎么个便宜法?”他忽然想弄个究竟。
“敲小背50,敲大背150。”
“你们洗头还带敲背?”他弄不明白这里的规矩,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全套服务是多少钱?”还是诗人来得直接。他想诗人一定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因为诗人已经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他环视了一下,直接坐到一个长发女孩的身边。他只好也跟着诗人走了进去。长发女孩站起来给他们倒了两杯水。“老板是第一次来吧!”她说。“是啊,我们刚从凤凰大酒店吃完饭。”诗人说的凤凰大酒店是一家四星级酒店,他说起来的样子像真有那么回事。他对诗人有了点鄙视。屋里一共有三个女孩,除了长发女孩和穿黑色线衫的外,还有一个正在里屋,他只看见她晃动的身影。他把那个长发女孩从诗人身边喊过来,故意很老练地问:“还有没有其他小姐妹?”他觉得称呼他们为姐妹好。长发女孩说:“有啊!”便朝里屋喊了声:“美美,客人找你洗头。”那个叫美美的女孩走了出来,他听到拖鞋清脆的声音。他认出了她,小饭店里穿白裙子的女孩,现在她穿着一件绿色的吊带衫,鼓鼓的胸把衣服撑得满满的。他从没这么直接看着女孩的那个部位,除了妻子,妻子的胸是小巧的,没那么丰满,抓在手里像枚果子,他和那两枚果子打了十年交道。他迅速在脑子里作了个比对,发现眼前那对饱满的胸应该像白鸟。于是,他有了抓住那对白鸟的欲望。
诗人看中了长头发的女孩,他迅速走过来说:“价钱谈好了,全套的,钱我来付”。他又走回长发女孩的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大腿上,说些调情的话逗着女孩子笑个不停。他想不到诗人是这般轻浮,现在他把这轻浮上升到了友谊和绝对的信任上。
那个叫美美的女孩把他引到屋子的后面,绿色的影子飘得飞快,他想不到看似不大的屋子却曲径通幽。屋子后面是个天井,院子里种着两盆花草,比较大的是美人蕉,小一点的是滴水观音。女孩忽然抱住了他,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可以感觉到她温暖的胸脯正在他的胸口开始融化,她呼出的气息和夜色一起灌进他的体内。她抱住他说:“一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女孩的话如河水灌入大堤,把他的内心冲得七零八落。他抱着女孩,不是很有力,他想起自己是《千与千寻》里灵魂出壳、只有肉身的动物了。手机依然在他的口袋里沉默着,他的巢也一定门扉紧闭,许多夜行人身上带着魔力,能转化空间与时间之门,黑夜还有谁在云端低低吟唱,他顾不得了,他被她抱着,心软了下来。
她打开一扇门,开了灯,又把门关上。一间很小的卧室,除了床和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再也没有什么其它家具。墙上是一些明星的海报画,一个角落里摆着电水壶和大皮箱,他闻到刺鼻的霉味,还有一些味道从床边的一个蓝色纸桶里散发出来。他看了眼,许多卫生纸早已填满了那里。女孩就靠在床边,开始脱衣服了,她的那件绿色吊带衫下是件黑色的蕾丝文胸,他看她一件件的把衣衫退去,直到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他看着女孩的裸体,这样的裸体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他觉得来自心里和身体上的那股冲动已经不受控制,他把年轻女孩压在身下,像风卷压着青草。女孩帮他把衣服脱去,一件件的扔满了地,她手法熟练,一下就把他控制住了,他抓着她的白鸟迎合着她的姿势。
出门的时候,妻在他身后小声地说过,不要嫖娼,不要打架,不要借钱给别人。现在,那每一句话像根毒刺,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进入了他的身体,他一下子瘫软了。年轻女孩有些失望,她盘腿坐着,望着他。他告诉她,是酒喝多了。他还不想面对失败,并把年轻女孩的腿分开,看着她的私处。女孩很温顺地把腿高高撇开,把那里展现给他看。他想起妻子的裸体也曾这样展现给他的,他仿佛真的睡到了凉夜花园的空地上,等待梦的来袭。
警察来的时候,他一身大汗地坐在床边抽烟。他看见诗人正从院外向屋里张望,他们被一起带出了院子,身后的女孩像一株草在夜色里晃动。
他坐在警车里,巷子里充满着四处走动的警察。整条巷子已经被包围了,他依稀还能听到他刚才出来的那院子里有女孩的尖叫和男人的怒骂。他放胆问坐在前排的一个年轻警察:“是统一行动吗?”警察点点头。他压低声音问诗人:“你怕不怕?”诗人说:“不怕,我又没老婆孩子,你怕吗?”他说:“怕,我有老婆孩子。”说完,他闭上眼,仿佛看到妻子正在月光下盛开着。后来,他忽然猛地一下冲出了警车。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还有一些杂乱的喊声,但那些声音都不能阻挡他奔跑的脚步。他跑得飞快,仿佛又成了校队里的那个冠军了。他的心里开始有了喜悦。他在奔跑的同时,看见了月光,看见了洒在水面上的树叶碎影,而且那些碎影离他是那么近,他要抓住那些影子。
责任编辑青鸟
作者简介:
莫大可,男,本名岳光曦,1971年生,江苏常州人。1995年开始文学写作,在各类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