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思
生活在南方大概是上天的一份厚爱,不是因为生活的富足,倒是为了那一湾潺潺溪流。
沈从文先生就爱水,他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二十岁以前生活在沅水河边,二十岁以后生活在对沅水的印象里,就是死后,自己的骨灰也与陀江融为一体,湘西潺潺的流水塑造了沈从文,成了他的灵魂。
家乡也在湘西,同样门前也是一湾溪流。
小溪本来不大,一路潺潺而来。到了村头,等山间的溪流汇在了一起,也就煞是那么回事了。溪间水深不一,倘若溪水在哪狠狠转了个弯,那你得小心,这里的水往往是一竹蓠不能见低,水深莫测,乡亲通常把这地方叫做“潭”,比如“青菜潭”、“龙牙潭”之类,而假若前面是一马平川,并无险阻,那溪流缓缓而行,水深只不过膝,这里大人们把它叫做“滩”,是孩子们游玩嬉水的好地方。
溪水常年在山间奔流,日光一天也难得照上几回,因此,溪水清凉爽人,甚是解渴。盛夏酷热时,山农们一个个扛把锄头,赤着上身,大汗淋漓地从山间归来,吆喝一声“歇个凉勒”,然后到溪边洗个脸,喝口水,那份清凉,好不惬意。要是农事尚闲。还非得在溪边的石板上睡上一觉。那方叫“乐不思蜀”。家乡树多林茂,就是到了河边,也不知何故地还总得长出个竹林来,把水土护住,因此,即使是雨落水涨时,溪水也难减几分清澈。
溪流在村头渐汇成了一条,然后又猛地转了个身,宛如一匹受惊的野马,因此,乡亲们把这叫做“白马潭”,不过,我至今却不明白,大人们怎么知道那匹受惊的野马是白马,而不是黑马。儿时,自己曾为这个问题苦恼了许久。过了白马潭,地势就豁然开阔了,溪水仿佛是一个顽皮的孩子,终于困了。一步一步地进入了梦乡。在村末的石桥下,地势猛地又一低,这一低,低出了一个缓坡,因此,溪水至此,又宛如一个醒来的孩子,“哗哗哗”地往下嬉戏而去。这段溪流都很浅,斜坡上的溪水竟刚过脚裸,只有桥墩下的溪水大概是由于回流,方能水深过人。家乡的鱼儿对这里喜爱有佳,尤其是斜滩,要是赤着脚过溪,脚丫子里钻进了几条小鱼,那是时有的事。乡亲因此把这个滩取名为“龙鱼滩”。可是,这里又哪里有龙呢?再说,家乡又没有一种鱼,叫龙鱼。难道龙也喜欢在这浅滩嬉水々传说中不是说龙困浅滩吗?莫非这里曾搁浅过一条顽皮的神龙?我想我是有些糊涂了。
儿时的岁月就静静地流淌在了潺潺的溪流边。
白马潭水深万丈,小孩子一个都不准去,就是大人们也去不得,原因何在?在此暂且不说。而龙鱼滩溪浅水凉,自然便成了伙伴们嬉水的好地方。
龙鱼滩鱼虾众多,天晴时,从桥上俯身望去,浅水里的鱼儿三五成群,或动或静,或追或赶,煞是热闹。要是那鱼儿稍大,大过半个巴掌,在斜滩上嬉戏时,那还非得露出半个背来,让人看了,只觉心里痒地难受,儿时的伙伴哪能禁得起这般诱惑,于是,钓鱼便成了生活的一大乐趣。
不过,说是钓鱼,却又是一种全新的钓法,世人大概是闻所未闻的。
那鱼竿加鱼线一起不过人高,而鱼线上除系上一个鱼钩外,再无一物,如此简单的一组器物,竟也能钓起鱼来,着实让人称奇。
最有意思的,大概要算”站在水中钓鱼了”。
站在清凉的溪水中,为鱼钩钩上卵石下的爬爬虫,以作鱼饵,便可一展身手了。钓鱼时,得把鱼竿、鱼线和手全浸入水中,然后前后拉动,滩上的溪流会把鱼线自然拉直,若是你猛的觉得手上一沉,仿佛有东西在挣扎,那就表示有鱼上钩了。不过,这时可大意不得。如何在四面是水的滩上,把鱼捕住,那可要些功夫。先前,伙伴们见鱼上了钩,心一慌,忙把鱼拉出水面,结果鱼儿在空中刚一挣扎,要不嘴皮一破,要不鱼钩一松,一切又都是惘然。
常年生活在水边的孩子是有灵性的。
最后,几经琢磨,伙伴们有了法子:在水中把鱼抓住。鱼上了钩,万不可拉出水面,而要顺着鱼线,在水中把鱼往身边拉。鱼儿受了惊,自然不肯顺着你拉的方向游,这样鱼线就拉得紧紧的,鱼钩不会松,而鱼儿又不会和你拼命,因此,不至于把嘴皮磨破,这样等鱼被拉到了身边,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只是这种钓鱼的方法,始终得躬着背,弯着腰,甚是累人,等伙伴们觉得再钓上会儿,那腰仿佛就要再也直不起来,大伙就把鱼竿往水里一扔,蹦蹦跳跳到桥墩下游水去了。有没有其它的捕鱼方法?那自然是有的。
大伙在水深刚刚及脚裸的龙鱼滩用卵石拱一个大圈,在圈的前头和末尾再开一道口。让溪水在里面自由流动,然后便可尽情的嬉水去了。过了些时日,见圈里隐隐有些鱼儿在跳动,伙伴们就一齐冲过来,你封前,我堵后,瞬间把两道出口给堵住,鱼儿见没了出路,先是在圈里乱窜,最终却都没了踪影,哪去了?在石缝里。鱼儿可没人聪明,它们一慌,便只想着把身子先藏起来,于是石缝成了它们的避难所。这时,把手往卵石间的空隙一伸,便可在水中磨著鱼儿那细滑的身体,然后,用手指夹着它们的尾巴,这条鱼儿便是你的了。
等大伙的鱼篓渐沉,这时,也就日近正午了。山上的老水牛再也顾不上身旁的嫩草,一路小跑地朝溪边而来,然后,倒在清凉的溪水中,再也不肯起来。放牛人戴个斗笠,一身大汗地来到溪边,洗个脸,喝口水,最后竟把上衣往桥影下的鹅卵石上一铺,斗笠往脸上一盖,就沉沉地睡去了。
清爽的河风,在桥下回荡。几个姑娘来桥下洗衣裳。
桥下有一块大青石。一半躺在水中,一半露在水面,石板虽不大平整。却是个洗衣的好地方。姑娘们就半坐着石板,清洗着手上的衣裳,一双白晳的脚掌浸在凉凉的溪流中,惹得岸边一群群鱼苗,前来亲吻。有时,洗的累了,便相互泼水,游戏一番,那薄薄的一层衣裳,却湿7大半,那模样,煞是可人。桥墩下那群十一二岁的伙伴们就潜在水里,露出个头来,似懂非懂地看着她们嬉水,但最终还是不太明白。于是,深吸了口气。转身又潜了下去。
末了,姑娘们把洗好的衣服收拾一番,准备回家。一个年龄稍上的姑娘却不死心,用盆子盛了半盆水,往放牛人的斗笠上一泼,这才撒腿往家里跑去。放牛人还道是天下了雨,忙起来赶牛,斗笠一拿开,四周却不见一滴雨。姑娘这又回过身来,喊了一声:
“再不回去,嫂嫂要等不及了!”然后又是一阵大笑,回家去了。
放牛人浑身湿了一半,摸了摸脸上的水。似骂非骂的答道:
。好哆,你这个悖时砍脑壳的,我看你明天不要来洗衣裳了啰。”然后,抬头往天上一看,天色还真不早了,于是,对着自家的牛一声吆喝,就赶着水牛,慢慢往家里走去。
晚饭过后,乡亲们都要到溪中洗个澡,去去一天的辛劳。男人们到桥墩,女人们去白马潭,原来那白马潭是女人洗澡的地方,所以说
不仅是小孩子不准去。就是男人们也去不得。
大人们(男人)洗澡时,都很安静,用脸帕抹抹身上的汗渍,浸在溪水中清凉一番,便上了岸。小孩子在水中则尽情嬉戏,惟恐不能尽兴。不过,至于女人们怎么洗澡,大伙却全不知晓,于是,伙伴们准备去看个究竟。
乘着夜色,大家在白马潭下面的竹林上了岸。
女人们开始来洗澡。
透过密密的竹林,放眼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女人们也是浸在水里洗澡的,但却没有脱衣裳,和衣裳一起洗。
“这样洗,肯定不舒服。“大伙想。在伙伴们准备离开时,一个姑娘上了岸,要更衣,开始脱衣服了。
大伙都屏住呼吸,姑娘脱掉了上衣,整个白皙的背露出来了,就在姑娘准备要脱掉裤子时。一个伙伴一时--惊慌,”啊”的一下,叫出声来。
女人们显然听到了这声音,开始朝竹林观望。
“会不会是竹鸡(家乡的一种鸟)?”一个女人说。
“我来看看。”说完,这女人拿起一块卵石,就扔进了竹林,“砰”一声,大伙吓了一跳,于是,”哗”的都下了水,往龙鱼滩游去了。
姑娘见自己换衣裳被人偷了看,羞怒地说道:
”是哪家悖时的,让我认出了,非得找他娘说去,把他拿来沉潭。
其他女人则不在意,嬉笑着说:
“好大一群竹鸡啊,打来可几天吃不完。”
伙伴们使劲往龙鱼滩游。
天完全黑下来了。
家乡有个习俗,那就是天黑后,无论男女老少,大都会去桥上乘凉。老人们给大家讲故事,故事的内容很广,有很久很久以前的,也有现在的:有天上的,也有地上的。家乡有种鸟,声音很怪,叫起来像人在说话,“阿二”、“阿,,真的,那声--音像极了”阿二”。老人们就给大伙说,很久以前,有两姐弟。父母都不在了,他们相依为命。一天。弟弟上山种地,等中午姐姐给他送午饭时,就再也找不到弟弟了。后来,姐姐为寻找弟弟,就变成了一只鸟,天天在山间呼唤着弟弟的名字,“阿二”、“阿二”……
我相信了这个故事,以后。每次听到那“阿二”、“阿二”的叫声。就为姐姐感到难过。不知到了现在,姐姐可找到了弟弟?山间可还有那凄美的叫声?
终于,大伙都困了,睡去了。桥边只剩下那一湾溪流。但潺潺的流水声还在,它们不会睡去,它们会向世人讲述湘西那片青山碧水。它们会向世人述说湘西不尽的传奇。
张思,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民间文学2009届硕士研究生。本文编校:祁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