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百家中最为超脱的非庄子莫属!“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1]这是一种与宇宙合一的境界,自此可言,庄子可谓已非尘世之人,而是“至人”、“神人”和“神人”三者合一了。在那个群雄并起、追名逐利的战国时代,庄子为何独树一帜地选择了这样一种超脱的生存方式呢?“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2],似乎是在任命运摆布,可是另一方面也在以冷言冷语的方式发泄他的满腹牢骚:“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画为盗,日中穴;……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也。”[3]庄子是在谩骂人世间的一切,谩骂之后就是看淡与超脱了。所以庄子的超脱不是平白无故的,而是有着深刻的现实原因。在他的汪洋恣肆般的嬉笑怒骂中,可以看出庄子更是一个深刻的批判现实主义者,本文所要探讨的就是他那看透一切的睿智而深刻的批判精神。
一.《庄子》对时代的批判
动乱的时代总是在上演相似的悲剧,后世其实一直在继续着庄子的故事。所以在庄子的批判声里我们可以看到各个时代共同的问题。且看几千年前的庄子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姘拇》篇里写道:“自三代以来,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夭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原来我们今天愤愤不平的”物化”或者”异化”现象早在几千年以前就伴随着文明的起步而存在了,并最先由庄子所察觉并表达出来。在《齐物论》里他又深刻地揭示出这样的事实:“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尽,与物相刃相糜;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投役而不见其成功,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矣!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接下来他又生动地道出了当时人的“异化”生存状态:“终身投役而不见其成功,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在过分地追求物质条件的情况下,人却迷失了自己本真的存在,只见到外在的物质,而意识不到自己生命的重要性,所在在《山木》篇里又感叹自己:“今处昏乱相之间,而欲无备,奚可得邪?”考证庄子的时代,他正处于水深火热也是新旧交替的战国时代,一切传统的制度、道德和价值观都已土崩瓦解,残忍的新制度也还难以让人接受,人们还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就要面临着新的阶级的压迫。这一切都源于物质生产力的进步所带来的文明弊病:“保存着氏族传统的经济政治体制的早期宗法社会已经崩溃,物质文明在迅速发展,历史在大踏步地前进,生产、消费在大规模的扩大,财富、享受、欲望在不断积累和增加,赤裸裸的剥削、掠夺、压迫日益剧烈。”[4]由此文明进步了,人的欲望也升级了,于是乎险恶的人性也开始暴露无遗了,再次证明物质方面的进步并没有带来带给人精神上的进步,反而使人心更为复杂和不安。于是庄子借盗跖之口大骂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5]这是庄子对当时社会不平等现象的深刻批判。“贪婪无耻,狡黠自私,阴险毒辣……文明进步所带来的罪恶和苦难触目惊心,从未曾有。人在被物“所统治,被自己所造成的财富、权势、野心、贪欲所统治,它们已经成为巨大的异己力量,主宰、支配、控制着人们的身心。”[6]介于此种种,庄子在历史上首次发出了反对人为物役的抗议,在《山木篇》里,他呼喊世人应该“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这些都是当时看似冷眼冷语的庄子对当时那个混乱时代的呐喊性批判。在批判的同时,他也在设法让自己超脱,可是他个人是超越不了自己那个时代的现实状况的,他只能在自己的主观世界里超脱,甚至他只是提出问题而不去真正解决问题,尽管这样,庄子能够第一个站出来批判自己的时代,表明他是作为一个真正有生命意识的人而存在的。“个人内心唤醒警觉的第一个征兆,乃是他所表现出来的与世界保持距离的新方式。个体自我或自我实存,即来自他在世中而对此世之反抗。”[7]从现代德国的雅斯贝斯的话来看,庄子对时代的批判以及他那对世界保持遥远距离的超脱,其实是一种最初的保持自我实际存在的一种方式。
本文认为庄子对时代的批判主要是集中在“人物于物”这个现象,虽然一切批判都可以归结到“人心险于山川”上面。但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角度看,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是决定一切的根本原因。物质决定意识,所以人心险恶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可以归结到物质条件的不平等上面。而不平等现象是伴随着阶级社会的出现而出现的,所以“人物于物”的现象出现在庄子的时代就已是见怪不怪了,所以说庄子对自己时代这种弊病的批判是一针见血的。在“人物于物”的这个时代的总批判下,庄子的批判由浅入深,触及到人性和社会的各个方面,而且他更多是在一种看似嬉笑怒骂的诙谐中狠狠地批判和揭露着现实社会的种种矛盾。
二.《庄子》对现实矛盾的揭露
庄子揭露现实矛盾是围绕人心险恶这个中心点来的。发生在人身上的矛盾按照从内到外的原则来看,其实主要就是人与自身、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这些矛盾在《庄子》一书中如同抽丝剥茧般层层显露出来:
1、人与自身的矛盾
人与自身这个矛盾借用现代西方哲学的观点来说,它是关系到人的真实存在的问题。即人是否意识到自己是按照自己独立的人格来生活。在庄子看来,实存也就是个体的真实存在,不需要任何伪饰,只需顺从自己的本性而生活。为此,庄子狠狠地批判了以孔子为代表的仁义之说。认为仁义的开始就是人们祸乱的开始,甚至极端的认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庄子为什么这么反感仁义之说,因为庄子更看重的是人的个体生命的存在。既然世界的混乱不是个人力量所能够改变的,唯一做的就是如何在乱世中保全自身了。而仁义不但危害人的生命存在,还是“假我”、“非我”的表现,所以仁义在庄子看来就等于“假仁假义”。比如《在宥篇》里就说道:“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鉴于此,庄子发出强烈抗议,要求人不驭于物,而是要回归到人的自然本性。“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8]因为物的原因而改本自己的本性,这即是人与自身的矛盾问题,也是人的真诚性的问题。“一个人与世界全面对抗的可能性,属于一种朦胧不清的诱惑。只有那种在一切现实面前都认定了自己灾难的人才可能真诚地弃绝这个世界。”[9]在此意义上说,庄子在批判之后的超脱正代表了他的无限真诚。
2、人与社会的矛盾
在庄子那个战乱频繁、传统道德价值丧失的时代,各个阶层之间互相争权夺利,统治者鱼肉百姓,大鱼吃小鱼的现象随处可见,面对这种中不平等的现象,庄子怎能不痛心疾首?敏感的庄子以其敏锐的观察力和犀利的语言向我们展现了一张张世态炎凉的人际关系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10]人与人相食不就是霍布斯所说的人对人是人与狼的关系吗?即使不这样的夸张,人与人之间也只是一种物化关系,毫无人情味可言,很多时候,付出与回报是成反比的,如其《外物篇》里所说的:“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固孝已忧而曾参悲。”这种忠与信、孝与爱之间的矛盾不就是一种难以化解的悖论吗?既然现实的状况如此的让人难以把握,而人的生命和精力有限,“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11]正因如此,庄子选择了看似超脱的方式来应对这种矛盾,“庄子只是用取消问题的办法,来解决先秦道家固有的问题。”[12]其次,人与社会的矛盾还表现在人与国家机器之间的矛盾。庄子是强烈反对圣人通过法律、法规等制度来统治人民的,而主张圣人应该无为而治。他说:“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13]认为统治者如果强行以法律、制度或者其他政府机器治理国家不但会给人们增加无穷的灾难,而且也会给自己增添无限的烦恼。就像其《骈姆篇》说的:“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所以在他看来,政府、法律等手段是多余的,使用的越多越戕害人的生命。在这里庄子的看法可能是偏激了点,由众人组成的社会本来就需要一定的道德法律手段来维持,只是这种政治手段要适可而止才行。庄子其实是针对当时战国时代诸多违背人性的的法律政策所带来的许多负面的影响来说的。这是对“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的动乱社会现实的审视,表明庄子在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人作为个体生命的存在与国家、社会等集体存在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了。
综上所述,品味《庄子》,我们不仅仅只是感受他的逍遥人生和记住他那如闻一多先生所说的“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更应该看到其对人与自身、人与社会在历史的进程中所必然发生的矛盾的天才预见和深刻揭示,从这些矛盾中对比我们现在时代出现的相似问题,以发现和避免现代文明的种种弊端,鉴于此,我们人类要努力找到比庄子的超脱更为科学合理的生存方式。
参考文献:
[1][2][3]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6,62,270,380
[4]李泽厚,新版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143
[5]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356
[6]李泽厚,新版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356
[7]卡尔.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143
[8]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101
[9]卡尔.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144
[10][11]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270,353
[12]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01
[13]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117
周婷婷,西南大学文学院2008级美学专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