恸哭的谢翱

2009-07-10 09:03
福建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严子陵英灵富春江

唐 颐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每当读谢翱时,悲痛的古典名句便油然涌入心头,人世间的悲壮之美会使人肃然起敬,我十分庆幸有这位700多年前的闽东乡贤。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就读大学时,古典文学有两本教科书,一本是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编著的《中国文学史》,此书如是说:“谢翱古体诗从韩愈、李贺、孟郊这个流派衍变而出,他在作品中勇敢地表达亡国之痛的情感,却是以上几个诗人所不曾有过的境界。……这些血和泪凝结而成的文字,应和文天祥的《指南录》中著作永垂不朽”。还有一本,是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厚厚九大本,我曾细细查阅,从先秦到清代几千年的文学作品选,可谓浩瀚如海,能挤入其中占一席之地的闽东人氏,唯谢翱一人。

谢翱,字皋羽,南宋淳祐九年(公元1249年)生于福建省福安市,47岁与世长辞。他流传于世的《晞发集》,有200余篇诗文,最著名的应是《登西台恸哭记》。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收录的谢翱诗文也仅此一篇,可见此文的经典性。

为谁恸哭也?提起他,便一定会想起那两句名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我国著名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壮烈豪语。谢翱的后半生,几乎是为文天祥而活着。南宋德祐二年(1276年)二月,元兵攻陷临安。五月,宋端宗在福州即位,改元景炎。面对摇摇欲坠的大宋江山,文天祥临危受命,以右丞相职任枢密使同都督诸路兵马。他欲挽狂澜于即倒,传令各州郡举兵勤王。此时年已27岁,虽应试不第,但却颇有诗名才气的谢翱,做出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毁家纾难”。即将祖传家产全部变卖,用以招募乡兵数百人,赶往南剑州(今南平市),投奔文天祥帐下。文公十分赏识他,留与大帐中,就任谘议参军,朝夕相处,共商大事。有两年多的时间,他跟随文公转战闽、粤、赣,抗击元军。在此期间,曾有过一线胜利的曙光,但毕竟南宋王朝大势已去!文公兵败撤退中,在赣州章水之滨授命谢翱离伍,并解下一方端砚赠送谢翱。不久,文公便兵败广东五坡岭被捕。

不知当年文公是否特爱惜这位比他年小12岁的青年人才,不舍得他跟随自己走慷慨赴难的必然之路,而做出让他离伍的决定。或者另有特殊使命?如今的我们也只能猜测而已。但从此后的近20年光阴里,谢翱对文公高尚人品及两人间友谊的时常怀念,对文公遇难的万分苦痛,对故国的深深眷恋,构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也必然构成了他诗文创作中悲痛的主旋律。

谢翱与文公分手后,辗转避难于浙江。他每遇到景物与当年离别时相似的地方,就心如刀绞,悲泪满面……他曾写道:“余恨死无以籍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则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山岗草木,与所别处,及其时适相类者,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足见当年异族统治的残酷。公元1282年,文公在大都(现北京)菜市从容就义,走完了他大义凛然的一生。噩耗传来,谢翱悲痛欲绝,他写就一首五律诗:“魂飞万里程,天地隔幽明。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丹心浑未化,碧血已先成。无处堪挥泪,吾今变姓名。”当时那种肝胆俱裂、痛不欲生的心情被抒发得淋漓尽致,特别是“死”、“生”两字组成的奇特对偶句,格外哀切动人。故国河山依旧,竟然无可发泄感情之处,伤心之泪,未能明流,只能暗咽。

谢翱胸中块垒不得不吐,极度悲痛饱著不得不发,于是就有了之后的三哭英灵。一哭是在辗转浙江的三年之后,经过苏州,“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因为苏州吴县是文公授命危难之际的办公府治所在地。就是这一年,文公上书朝廷,力主斩降将兵部尚书吕师孟,并提出“分天下为四镇,建都督统御其中,……使其地大力众,是以抗敌。”等主张,但未被朝廷采纳。南宋统治者反而继续以乞降求得苟延残喘,使得元军乘虚而入,临安沦陷。谢翱对着夫差台哭,就是悲痛宋末昏君像吴王夫差那样醉生梦死,而致亡国之恨。二哭在文公殉国之后的第四个年头,“复哭于越台”。越台乃春秋时越王勾践所筑。文公当年为抗击元军屡经此地,被俘北上时,曾登台写下《越台诗》,并还以卧薪尝胆矢志复仇的勾践自勉。所以谢翱二哭英灵于越台,可谓百感交织。又过五年,也就是文公死难8年的1290年的一天,谢翱和好友数人,星夜乘船富春江经严子陵钓台登上西台,在荒凉的西台上,设位祭奠,放声恸哭。这就是著名的三哭英灵,也便是那篇垂名青史《登西台恸哭记》所记叙的哭祭场面:“……谒子陵祠……登西台,设主于荒亭隅,再拜跪状,祝毕,号而恸者三。复再拜,起。……复东望,泣拜不已。有云自西南来……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石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极?暮归来兮关水里,化为朱鸟兮有味焉食?歌阙,竹石俱碎……”

在古往今来众多长歌当哭的文字中,《登西台恸哭记》真是一篇奇文。由于当年的异族统治,谢翱哭英烈却不敢直书文公姓名,不能明言文公业绩,只能将全部的笔墨倾洒在生者对英烈亡灵的哭祭上。细细品味全文,谢翱那不能自已、饮声泣血的恸哭,使万千读者强烈感受到文公惊天动地的壮举和青史永垂的伟业,也深刻体会到他满腔亡国的愤恨如富春江水浩浩荡荡而下。所以,他不仅为文公哭,为宋王朝哭,也为自己哭,为一切爱国志士而哭。三哭英灵、登西台,可谓是谢翱十年来感情的总爆发,如火山岩浆喷涌而出。敛声的恸哭里除了哀惨、悲痛,还有激愤、迷惘、仇恨、坚毅……真情饱著,功力非常,穿越七百多年的时光隧道,依旧感天动地泣鬼神!西方文艺理论家对“悲剧”的定义是:“把世界上美好的事物毁灭了展示给人类”。谢翱的三哭英灵,尤其是《登西台恸哭记》,便是最好的诠释。

那年,我应浙江朋友相约,游富春江。原是慕名毛主席和柳亚子的那首诗去的。建国初期,江南名士柳亚子自视颇高,写了首《七律·感事呈毛主席》,“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主席则劝告他,“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主席的诗成了千古绝唱,也使富春江、子陵台名声鹤起。

当到了富春江桐庐境内景点后,我才知道严子陵的钓鱼台与谢翱的哭台,乃富春山半山腰两个巨大的磐石,东西相望。导游告诉我,多数游人拜谒了山下的严子陵祠后,都登东台、看钓鱼台。严子陵,浙江余姚人,青少年时,与汉光武帝刘秀同游学,俩人密切到同榻而眠,严老兄可以随便把脚放在刘秀的肚子上睡觉。刘秀即位后,软硬兼施,左请右请,请他出山辅政,他全然不理会,只管睡觉,睡醒了就在高高的钓鱼台上钓富春江的鱼。这一钓就钓出了孤高正直、不慕名利的千古美名。

西台距东台不过几百米的石阶路,与东台相比,冷清了许多。台上有石亭,导游说,建于明正统元年(1436年),原亭额刻有“高尚其志”四个字,明末毁。清乾隆十九年重建。更额名为“垂竿百尺”。对此,我就不解了,莫非乾隆有所忌讳?倒是石柱楹联尚可:“生为信国流离客,死结严陵寂寞邻。”亭前立有石碑,正面为“宋谢翱恸哭处”,背面乃著名书法家肖娴书写的《登西台恸哭记》全文。

倚台而望,脚下是绝壁百丈,富春江水清碧涟漪;两岸青山翠谷,云影岚光,山高水长。隔江对岸是谢翱墓。他客死杭州,友人遵照其嘱,将他葬于此,并将文公所赠的端砚陪葬之。墓侧建有“许剑亭”,墓前建立石碑坊。郭沫若先生在1961年到子陵台时,曾赋诗一首:“西传皋羽伤心处,东是严光垂钓台。岭上投竿殊费解,中天堕泪可安排。”

浙江的朋友调侃说:“你们是他乡遇故知,长歌当哭唯谢翱,先天下之忧而忧;我们是故乡见老乡,不羡红尘愿成仙,先天下之乐而乐。”大家大笑。但我后来想一想,不然。谢翱之所以选此地为哭台,除了山高水长风水使然外,我揣摩,他是决心效法严子陵,从此隐居,决不效力于元朝的。还有,光武帝也是个重整山河的中兴之君,是谢翱心目中渴望的一代明主。柳亚子要效法严子陵,主席却劝他“风物长宜放眼量”看来这是个哲学问题。古往今来,朝代更迭,沧海桑田,复杂时有多少深层次的奥秘至今仍是个谜,但简单时,似乎息息相通,又一目了然。

人生的情感,无非是喜怒哀乐。只要是真情实感,只要融入到时代的年轮,那一定是真善美了。我想,谢翱的恸哭,留给后人的就是这种精神财富。文学理论上有两句名言,“愤怒出诗人”,“国家不幸诗人幸”。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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