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属马(中篇)

2009-07-10 09:03
福建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冬梅李冬梅师傅

青 禾

有书上说,马年出生的人,独立奔放。他们性情直率,但容易走极端,情感丰富,婚姻却常常陷入危机。这书是闲书,不足为据。何况,故事发生在那种荒诞的年代,一切就更有点乱套了。

张培田属马,那年28岁。他从部队复员已经好几年了,在厂里当车工。他的技术很好,人们都叫他张师傅,全车间人甚至全厂人都这么叫,包括厂长。只有他的师傅和师姐马英不这么叫,可他的师傅死了。人们私下里还说,他的技术比师傅好多了。

那个时候厂里搞革新,他是革新能手,他的照片贴在厂里的光荣榜上。厂里的光荣榜做得很讲究,大玻璃,不锈钢的框。不锈钢在当时是很金贵的。厂长说,再金贵也没有光荣榜上的人金贵。厂长的话让人想到“人的因素第一”的教导,活学活用,却不显山不露水。厂长姓雷,也是部队下来的,听说在部队是个团长,战斗英雄,参加过解放上海的战役,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厂长很有水平很有魄力,也很有威信。那时实行一元化领导,雷厂长实际上是厂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但人们还是习惯叫他雷厂长。雷厂长每次碰到张培田,都拍着他的肩膀说,张师傅,不简单。

所以张培田在厂里,是个叫得很响的人物。

那天下午,张培田正在试车一个新零件,车间党支部书记兼主任刘丰收把一个留着长辫子的女孩子带到他面前,说,张师傅,这是新来的知青,跟你当学徒。我?张培田说,我不会教人。会教也得教不会教也得教,刘丰收说,支部会定的,变不了。刘丰收转而对那女孩子说,你就跟张师傅。说完就走人。那女孩子站在他的后面说,张师傅,我叫李冬梅,木子李,冬天的冬,梅花的梅。张培田没吭声。机器还转着。他记得有一部电影,女主角就叫李冬梅,是个红军。不过,从外表看,她更像李铁梅的妹妹。李铁梅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的女主角,也有一条长长的辫子。一会儿,张培田按了一下开关,卸下零件,用游标卡量了一下,正好。他放下零件,对她说,走。他一边抽出手套,一边往前走。李冬梅看到他的手套是白的,很干净。车间里的手套都是白的,可是在别人的手上看不出白,都是灰的。李冬梅说,去哪儿?找书记去。你不要我?不是要不要的问题,你不适合。李冬梅站住了。这种活,整天站,一天要站八个小时,经常加班,一加班,就得站十几个小时,你受得了吗?一个女孩子。张培田回过头来说。李冬梅说,你瞧不起人。李冬梅走回车床边。张培田认真地看了她一下。这女孩子看样子才十六七岁,眼睛很大,虽然噘着嘴,样子像在生气,别人看起来却更像在撒娇。一副娇生惯养的小姐脾气。

那个时候,在张培田脑子里闪过的小姐,不是什么尊贵的名称,是和地主资产阶级相联系的,一般的说法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娇小姐。最少也是小资产阶级的,是要批判的。有的特务也叫小姐,比如电影《英雄虎胆》里的阿兰小姐,就是一个女特务,军统。当然,小姐都是漂亮的,也不叫漂亮,叫妖里妖气的。话说回来,眼前这位李冬梅,只是有一点小姐脾气而已。

张培田有点手足无措,他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在他的经历中,没有出现过这种类型的女孩子。他拿她没办法。他想了想,还是找领导找组织。他转身想走,李冬梅说,站住,不许走,不说清楚不许走。干嘛不要我,凭哪一条?张培田说,理由不是说了吗?这里不适合女孩子。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做的事情,女同志一样能做。这是毛主席说的。李冬梅说着唱起一首当时很流行的歌,“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她最后还有一个动作。这个动作表示忠诚、坚决与勇敢,在当时很时尚很流行。车间里的工友们都围过来热情地鼓掌,笑。把张培田弄得脸红起来,红得像猪肝。

张培田说,别唱了,这里又不演出,我收下还不行吗?

大家再次鼓掌,掌声热烈,还有点经久不息。

李冬梅跳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朝大家撒去,说,我请客。那个时候糖果还比较稀罕,而她撒的不是一般的水果糖,是当地的名牌,叫龙虾酥,又甜又香又脆,一进嘴里就化了,不粘牙。

李冬梅回过头来,捧着糖果说,师傅吃糖。张培田说,不吃。有一个条件,车间里不许留长头发。为什么?不为什么,规定。他不想说是为了她的安全。收这样的徒弟,他心有不甘,想把她吓回去。

李冬梅走到对面车床马英的身边,说,大姐,有剪刀吗?马英从工具箱里拿出剪刀,她接过来,从脑后捋过自己的辫子,刷的一下,从中剪断。动作之快,有如闪电。

所有人都惊呆了。

张培田想,果真是个娇生惯养、大胆任性的小姐。今后麻烦大了。

李冬梅并没有给张培田惹什么麻烦,相反的,她很听话,上班很准时。人也聪明,可算得上心灵手巧,什么活都是一点拨就通。唯一的毛病,就是干活的时候喜欢哼歌,说了几次都改不过来,最后,张培田只好听之任之,条件是,小声点。她很愉快地接受,说,遵命。

她哼的歌很杂,有革命的,也有不那么革命的,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有的歌他以前也听过,忘了,被她一哼,张培田就想起来了。她的歌像海里的白带鱼,一咬一大串。有时还能让他想起第一次听那歌的情形,当然,许多都是小时候的事。比如有一首这样的歌:“小鸟在前面带路,春风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鲜艳的红领巾,美丽的衣裳,跳呀跳呀跳呀,跳呀跳呀跳呀,敬爱的父亲毛泽东,和我们一起,过呀过着快乐的节日。”使他想起他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他光荣地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在鲜红的队旗下宣誓。他们辅导员是个女的,也唱这支歌,唱得很好听。那个辅导员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老师。他常常梦见她,在部队里还梦见过一次。那个梦让人很害羞,想都不好意思想。听她唱,他就在心里跟着哼,回忆美好的童年。又比如有一首歌:“早上我走出了帐房,解放军同志你去向何方?请你下马停一停,看看我们的牛羊。哎……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感谢你们来帮助,扫清冰雪赶走狼,水草丰盛长得好,红旗飘扬在草原上。”这让他想起他在部队的最后一个八一建军节,地方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来演出,那个女演员的歌真甜。他们全连官兵使劲地鼓掌,不让她下台,结果,她一连唱了好几首歌,最后,是他们队长出来敬礼说话,才让她谢幕下台。

她有时也哼外国的,外国歌他比较陌生,只有一首“三套车”,他听人唱过,那是在部队的时候,一个上海兵唱的,还挨了指导员的批评,说是小资产阶级情调。那个上海兵不服气,闹到营里,又闹到团里。后来那个上海兵就提前复员了。

她哼歌的时候,车间里的工友们就高声嚷嚷,大声点,别只唱给张师傅听,太自私了吧。张培田就小声说,别听他们的,上班是不许唱歌的。李冬梅便笑,笑得很开心很灿烂。

下班铃响了,李冬梅一边脱手套一边唱,“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今年的好收成,多捐些五谷充军粮,二月里来呀……”唱着就突然不唱了,说师傅,怎么你的手套不黑,我的这么黑啊,怎么洗啊,我妈说洗不掉的。张培田说,你不自己洗?让你妈洗?不行啊?她要洗的。张培田说,要自己洗。他拿过她手上的手套,在上面倒了一点汽油,再从一个小木桶里抓一点锯末,搓搓揉揉,再放到清水里搓几下。怎么样?他把手套拧干展开。李冬梅说,和新的一样。回去我自己洗。张培田说,这就对了,都长这么大了还让妈妈洗衣服,不好。我下乡的时候是自己洗的。现在呢?听你的,师傅。

李冬梅说着,拿过手套,就地转了个圈,又唱,“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走到车间门口,甚至走到厂道上的工友们,又踅回来,围着她鼓掌。她突然就不唱了,说,西边的太阳都落山了,下班了。

有人说,张师傅,值啊。张培田朝他吼道,放屁。大家都笑,大声地放肆地笑。那个时候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很开朗,也很豪爽。不像现在,动不动就下岗,笑起来没底气。

在路上,李冬梅又哼,“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张培田说,小声点,这歌批得厉害。她说,管它呢。

他们都骑着自行车。自行车本地人叫脚踏车,其实叫脚踏车比较名副其实,车是脚踏了才走,不是自己走的。他是飞鸽28寸,黑的,又高又长;她呢,凤凰26寸,天蓝色的,小巧玲珑。张培田住在厂里的宿舍区,很快就到了。拐弯时张培田说路上小心点。李冬梅说知道了,车子便冲出厂门,朝大路飞驰而去。张培田摇了摇头。

有一天上班,李冬梅在试车一个零件,张培田站在一边指导。车床的速度很快,看得李冬梅眼睛发花。李冬梅知道自己的老毛病要来了,强忍着。可是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头上冒汗,突然就叫了一声,蹲下去。张培田迅速关了机器,说,怎么啦?肚子疼。吃坏了?受凉了?我给你倒一杯水。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师傅,你忙你的,别管我。怎么能不管?来,我扶你,到那边坐下。李冬梅不动,双手抱膝,蹲得更紧。对面车床的马英关了机器跑过来,看她的样子,伏下去在她的耳边小声说,是那个来了吗?她点了点头。马英搀扶她到墙边椅子上坐下来,还给她倒了一杯水。你的糖呢?她从李冬梅的口袋里拿出几粒龙虾酥,剥开放进她的嘴里。这种时候要吃火气大的东西,火气越大越好。马英是张培田的师姐,人们一般不叫她的名字,只喊她马姐。马姐与张培田同年,大他几个月,进厂比他早几年。李冬梅靠在椅背上,脸白得像一张纸,连嘴唇都白了,一点血色也没有,有点吓人。她的上面有一幅红色的语录,红底黄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语录是漆在墙上的,红的鲜艳,黄的灿烂。车间里因为有了语录和标语,显得很闹热。闹热就是热闹,闽南人喜欢倒着说。那个时候到处都有红色的标语,加上红色的语录本子,红袖章和红旗,叫红海洋。祖国山河一片红。

过一会儿,李冬梅走过来,要继续干活,张培田说,好了吗?她说好了。那就来吧。马姐走过来,对李冬梅说,还是回去吧。张培田说,不是好了吗?马姐说,你懂什么,让她走。李冬梅羞涩地看了师傅一眼,便乖乖地走了。

张培田还想说什么,马姐在他的耳边说,人家来例假了。张培田的脸红了一下。他这才想起今天李冬梅有些怪,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他还说她小资产阶级。她红着脸说,就小资一回。他当时弄不清她为什么要红脸,现在明白了。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张培田再一次红了脸。他本来一直把她当女孩子看的,现在看来,情形有点不一般。他想起少女这个词。心里嘣嘣地跳个不停。少女这个词在那个时候近乎黄色。关于少女,只在公告栏里出现,人民法院的判刑公告,一般与强奸犯联系在一起,叫强奸少女。而平时,则讲的是女同志,女青年,女红卫兵,女战士。

看他愣愣的样子,马姐说,想什么呢,你?他说,什么也没想。就是有点怪。什么怪?人家是个女的,是女的就得来例假。大惊小怪。说着,马英自己的脸颊上也映起了红晕。

快下班时,车间秘书在办公室门口喊,张师傅电话。

张培田关了机器,跑去接电话。他以为是厂部的电话,他是厂里的工会委员,厂部时不时有电话找他,这个事那个事,都是“抓革命促生产”的大事。他接电话,喂,我是张培田。师傅是我。他愣了一下,听出是李冬梅的声音,但他不信是李冬梅,她的声音不可能在电话里。他说,李冬梅,你在哪里?身体不好还跑邮电局,不要命了。她说,我没跑邮电局呀,我在家里。不可能。他有点生气,女孩子家不能说假话。你家里怎么会有电话?她说,这就是我家里的电话。张培田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个时候,只有单位、领导家里和邮电局有电话。听说家里有电话的领导不是一般领导,雷厂长家里就没电话。在张培田的眼里,雷厂长已经很大了,领导着几千号人马,还有一部专用的美国吉普车,虽然有点旧。

师傅,你在听吗?他说,我在听。她说,对不起,我下午再请假一下行吗,我妈不让我去。他说,你安心休息,好了再来。

放下电话,张培田心里乱乱的。走出办公室碰到马英,马英说,怎么啦,失魂落魄的,厂里的事,不要太上心,能做多少做多少,尽力就行了。张培田说,不是厂里的电话,是李冬梅的。她怎么啦?向我请假。马英笑了,说,什么大事,请就请吧。把工作服换了,我顺便拿去洗。这个李冬梅,还很有组织纪律性的,专门跑去打电话,难得。马英又说。张培田想说她是在家里打的,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车间里没了李冬梅的歌声,下了班,大家把机器一关,洗手走人,显得有点冷清。过去不觉得冷清,现在却有这冷清的感觉。而且,这冷清两个字,来得有些突兀,像是从古旧的书堆里跳出来的,有点发霉的味道。那个时候是不能有冷清的,更不能冷冷清清,那是个火红的年代,到处红红火火,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张培田坐在车床边的铁椅上。这铁椅是他用车间的废铁做的,坐起来很舒服。坐在铁椅上的张培田第一次感到车间空荡荡的。车间正面墙上有领袖像,领袖语录,有大红标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还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

马英端着轻铁饭盒(铝合金饭盒)走进来,说,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又想什么鬼点子了。每次技术革新,张培田都要这样傻傻地坐在车间里。坐几个晚上,就有新花样出来,就能再上一次光荣榜。吃饭吧,她说,把饭盒递到他的手上。吃过饭,我们一起到师傅家,师母病了。

张培田跳起来,怎么不早说,还吃什么饭?快走。马英按住他,急什么,天大的事也得给我吃了饭再走。

马英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说,慢点,师母的病是老病,你急也没有用。吃出胃病来,谁理你。

张培田说,不是有师姐吗?别人不理我,师姐还能不理我?马英说,美死你。张培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马英说,谁让我跟你是一个队伍的,自认倒霉吧。慢点。马英还没唠叨完,张培田说,吃完了。马英上前一看,果然吃完了,不高兴地说,总是这么快,真要吃出胃病的,不跟你开玩笑。张培田笑着说,在部队养成的习惯,改不了。马英说,改不了也得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国庆快到了,厂里组织文艺汇演,每个车间出三个节目,车间刘书记让李冬梅上一个女声独唱。李冬梅说,我不行,我是唱着玩的,上不了台面的,“阉拱蝉见天勿哭”。这话是闽南话,“阉拱蝉”就是知了,也叫蝉,她在闽南长大又在闽南下的乡,闽南话说得很流利。刘丰收对张培田说,李冬梅这个节目是上得了上上不了也得上,这任务就交给你了。张培田说,书记放心,我让她上就是了。他想,台下唱,台上也是唱,不能随她的小姐脾气。没想到李冬梅死活不肯。说多了,她的小姐脾气就又上来了,说,我是唱给自己听的,我高兴。不唱给别人听。他说,你在车间唱,不是唱给别人听是什么?她说,那是你们偷听。强词夺理。我就强词夺理。我走了,下午不来了。她说着就往外走。

正是下班的时候。张培田说,怎么能不来?她说,我肚子痛。你讲不讲理啊。我就是肚子痛。张培田没话说,他知道,她的肚子一个月痛一次,现在好像又到了痛的时候,他拿不准。她得意地笑了一下。走了。

李冬梅几天不上班,厂里要报节目,车间天天催。张培田没办法,只好上她家。李冬梅的家在桃花山上。桃花山以前是本市的胜地,有千年古刹开元寺,还有古书院桃山书院。听说宋代大儒朱熹曾在这里讲学。当然,这些都是封建主义的东西,不值得一提。桃山书院已改成地区革命委员会的干部宿舍。李冬梅的家就住那里。

门外有站岗的兵。张培田斗胆把车子骑进去,那站岗的也不说什么,大概是看他穿着退了伍的军装,放心。

桃花山上没有桃树,大都是相思树。其中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成片的相思树像一件绿色的衣裳披在桃花山上。相思树矮矮的,开黄色的花。李冬梅的家在半山腰,是一栋独立的平房。前面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花,有石桌石凳。花是梅花。那个时候,花花草草属地主资产阶级闲情逸致,都在批判之列。百花中只有两种受到青睐,一是向日葵,一是梅花。向日葵向太阳,表示对领袖的忠心,梅花,是革命意志的象征,她是坚强的、崇高的、乐观的、永生的。有领袖咏梅词为证: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李冬梅家的客厅正面墙上也是一幅梅花图,国画,冬梅说是她父亲画的。张培田说,画得真好看。李冬梅家里没其他人,父母都还没下班,就李冬梅一人在家。李冬梅给他泡茶,还拿出一大堆糖果和甜点心。那些糕点做得很精致,都是张培田没见过的。李冬梅说,这是爸爸的老战友从上海带来的,师傅尝尝,怎么不吃?他说,怕火气大,我就喝茶。你好了?李冬梅脸红了一下,说,时间过了就好了。每个月都疼也不是办法,得找医生看看。医生说以后就好了。以后,要到什么时候?李冬梅的脸又红了,说,结婚以后,医生是这么说的。张培田的脸也热了一下,不再说什么了。气氛一下子有点尴尬。李冬梅说,看看我们家的房子吧。他们就站起来,一间一间地看房子。他们家的房子真大,房间真多。厅的两边有六个房间。一边三间。厅后面有一个门,出了门是个小院子,还有一排房子,厨房,饭厅,卫生间,杂物间和保姆房。厅两边的房间,前面,一间是书房,一间是李冬梅卧室,对看,中间两间对看的是客房,后面,一间是她父亲的卧室,一间是她母亲的卧室,也对看。他们一边走,李冬梅一边介绍。张培田想,她父母一人一间房,真新鲜。房子太多了吧。

在她母亲房间的床头,张培田看到一本书,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这书他很小的时候见过。那是在他叔公的书房里,古本聊斋志异。他的叔公是他们土楼里的老秀才,常常给他们讲聊斋,鬼和狐狸精。鬼是女鬼,狐狸精也是女的。那么遥远,那么美好,那么神秘,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令人神往,又那么叫人心惊胆颤。与当今的革命完全是两回事。张培田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那本书。李冬梅说,那是妈妈喜欢的书,天天看。这是古书。是的,我的外公是教授,在北京。

回到客厅坐下,张培田说,节目的事,你想得怎么样?我没想,我说了,我不唱。为什么非得叫我唱,人家不愿意,非得强迫人家唱,多没劲啊。张培田说,不是革命需要吗?李冬梅说,我一想到站在台上唱歌就很别扭。装腔作势的,让人恶心。就算为了师傅我去唱一下,行吗?李冬梅不说话。

这时,李冬梅的母亲回来了。李冬梅叫了一声妈,张培田站了起来。正不知道如何称呼,她说,是张师傅吧,冬梅常常说起你,坐坐。张培田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坐下来。他心里想,李冬梅的母亲怎么这么年轻,像她的姐姐。

李冬梅母亲叫韩书琴。她到房里放了包换了衣服,又到厅里坐下来,说,张师傅,冬梅很任性,在厂里给你添麻烦了。张培田动了一下屁股说,不麻烦,她很好。韩书琴换的是便装,宽松随意,让人感到一种家的温馨。而衣服的色调更让张培田有清新飘逸之感,蓝底白花,蓝是青蓝,如秋天的天空。张培田想,这样的衣服也只能在家里穿,也只能是她这种身份的人才穿,要是换了别人,准得挨批判。韩书琴说,听说厂里要搞国庆晚会,让她唱歌?是的,我就是为这事,来和冬梅商量。张培田低头说,他不敢把目光长久停在李冬梅母亲身上。车间的意思是让她上台,她平时喜欢唱,工友们也喜欢听。韩书琴说,冬梅,想唱就唱,不想唱就跟师傅说清楚,好让他给车间有个明确答复,不要让张师傅为难。张培田尴尬地笑了笑,正想说车间的意思是请她一定唱,厂里下达的任务不好不完成。没想到还没开口,李冬梅就说,谁说我不唱了?我唱。师傅,你就跟刘书记说,我唱三首,唱支山歌给党听,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还有一首,妈,你点吧。母亲说,南泥湾。就南泥湾。“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她一边唱着,一边调皮地看着张培田。张培田松了一口气。总算完成了任务。不过有个条件,她说,师傅得和我一起唱。张培田惊慌失措地说,我不会唱歌,你知道的。她开心地笑了,笑得弯了腰。她的母亲说,张师傅,这孩子没心没肺的,别和她一般见识。

张培田站起来说,那我走了。李冬梅说,干嘛就走,又没赶你走。她的母亲笑着说,在家里吃饭吧。回去,怕食堂的菜都没了。李冬梅说,要么留下来吃饭,要么和我一起上台唱歌,由你选,师傅。张培田说,当然是选吃饭喽。他于是又坐下来。李冬梅的母亲问了一些厂里的情况,他一一作答。不一会儿,便听到后面有人叫吃饭。张培田想,刚才保姆房间的门关着,他以为没人,原来是有人的。李冬梅的母亲说,我们吃吧,她爸爸不回来吃,下乡检查工作去了。

吃饭的时候,李冬梅的母亲对张培田说,以后常来,我们家也有个工人阶级的朋友。你多大了?他说,28,属马。张培田腼腆地笑了一下。在老家习惯说属相,说属相最准。说来也怪,破“四旧”的时候,什么都破了,连名字都有人改,就这生肖属相没人破,该属狗的还属狗,该属猪的还属猪,没人提出要改成“和平鸽”或“梅花鹿”。韩书琴说,怎么这么巧,我也属马,大你12岁,你就叫我大姐吧。李冬梅说,不行,得叫姨。韩书琴说,没大没小。师傅就是老师。天地君师亲,老师摆在父亲的前面,这是古训。李冬梅说,封建主义。母亲说,可不许到外面去乱说。什么主义那么多。李冬梅开心地笑了起来,怕了吧,当官做老爷就是怕我们革命群众。师傅,你知道吗,我们家,就我一个革命群众。可我不是一般的革命群众,我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还有我呢。保姆正好端汤上来,说。李冬梅说,是啊,我怎么给忘了,我们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联合起来,跟他们斗。保姆笑着说,行啊,斗不赢的话,我们就回老家种田去。李冬梅就跳起来,亲了一下保姆说,一言为定。

韩书琴对张培田说,刘妈在我们家呆了十几年,冬梅是她带大的,跟自己的家人一样。刘妈便对他笑,说,张师傅要常来,常来才显得亲。张培田笑了笑。想,李冬梅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够幸福的。

厂里国庆文艺晚会开得很成功,演员和观众都很投入,台上台下,情绪互动,掌声如雷,笑声如潮。不是演得有多好,而是平时大家都熟悉,谁谁谁平时如何如何,用工友们的话说,谁的屁股有几根毛大家知知着。如今化了妆,上了台,俨然另一个人,又是唱又是跳的,有点陌生化,又有点滑稽。人们不但议论当前,还联想到以前的演出,厂里就这么几个文艺骨干,演来演去就这些人。比如,那两个演“老两口学毛选”的,不在一个车间,可是,就因为演了这个节目,演出了一对真夫妻,听说那女的,都怀孕了。还有那对跳“洗衣舞”的,也快结婚了。洗衣舞是拥军爱民的,表现姑娘们为解放军战士洗衣裳,轻松活泼,不知怎么的就洗到床上去了。还听说,是那个女的主动,因为那个男的,也就是跳解放军的那个,他的父亲是军分区的参谋长。还有那对说相声的,是双胞胎,上海人,三代工人。这个厂是解放初从上海迁来的,有一批正宗的上海人。也只有上海这个地方,才会有三代工人阶级。本地的工人最多两代,而上一代,其实也只是小作坊里的准工人。再往上算,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了。

这次演出,人们议论最多的是李冬梅,因为她是新脸孔,还因为她唱得好。不是那种专业的好,是放得开,敢唱,唱得自由自在。有的地方,伴奏都跟不上来,好在那个拉二胡的是个老手,只那么一愣,就跟上了,而且拉得很欢。看来,他也喜欢自由自在,跟着感觉走。唱了三首,工友们不放过,鼓掌再鼓掌,下不了台。只好再唱一首,毛主席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她在台上唱,台下便议论纷纷,她是谁,从哪里来,知道的便说,她是三车间(金工车间)的,张师傅新收的徒弟。从乡下来,是最近招收的那一批知青。水啊。有人说。水是闽南话,就是漂亮。有人马上起来捍卫,说,水不水关你屁事。你小子可当心点。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人马上反击,你急什么,你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革命大批判搞得工人阶级不但斗争性强,水平还很高,一出口就是古典成语。

国庆晚会之后,李冬梅的信突然多了起来。那个时候,信都放在厂门口的收发室里,有谁来信了,收发室的老陈就在一块小黑板上写上谁的名字,意思是让谁去取。那一天,李冬梅下班,在厂道上碰到一起从乡下招工进厂的王艳,王艳在一车间(铸造车间)。王艳说冬梅,你有信,都好几天了,怎么不去拿?李冬梅说不可能。她说得有道理,她对外联系地址从来是写到家里的,没给人留过厂里的地址。去看看吧,省得展览似的,每天有人说。说什么了?一个女孩子,天天有信,你说人家要说什么?王艳是66届高中,老三届知青中属最老的那一届,成熟,大姐似地说。李冬梅只好折回收发室。黑板上果然有她的名字,她进进出出的,居然没注意到。进去拿,不是一封,是14封。她吓了一跳,问收发室老师傅,我们厂里有几个李冬梅?师傅说,就一个。这么说这是我的了。老陈说,你就是李冬梅?她说是啊。老陈说,大家都说你戏演得好,可惜那天我没去,值班啊。李冬梅拿了信赶紧走,她最怕人家说她唱得好演得好什么的,好像是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

回到家里,李冬梅把那些信一封封地读了一遍,都是求爱信。大都写得很暧昧,什么你的歌很动听,什么春天般的,什么同志加朋友,什么永远的友谊。李冬梅笑了笑,没劲。没一点新鲜的东西,这样的信我自己也会写呀,写得比他们都好。下面的署名都是陌生的,是其他车间的吧。有一个连写三封,也就这人有点意思,三封信都是诗,不知从哪里抄来的,或许是他自己写的吧。鬼晓得。没有任何一句其他的话。这家伙有点色胆包天,有点机智勇敢。这诗,李冬梅还有一点喜欢。第一封信是两句诗:“啊,好兄弟,歌声多么迷人!/我含着眼泪,赞美地谛听。”好兄弟,有幽默感,字也写得清秀,我喜欢。第二封是一首诗,没有标题:“尽管有谁以冰冷的理智/能暂时把爱情拦挡,/他并不就是以链子/永远锁住了爱的翅膀。即使他不欢也不笑,/和严峻的智慧结为友好,/可是,一旦淘气的爱神/叩一叩他的门,他就会/和理智又展开争论,/不由自主地打开了心扉。”啰嗦得有点意思。第三封也是一首诗,标题是“医院墙上的题词”:“这里躺着一个害病的学生,/他的命运已经不可变更,/请你们把药品都拿走吧,/爱情这种病是不治之症。”李冬梅笑了,没那么严重吧。她看了看下面的署名,魏艾思。

魏艾思是谁呀?没听说过。那个时候,很多人给自己改名字,把原来不革命或有点“封、资、修”味道的旧名字改成卫东,卫彪,学军,学江,永红,解放之类的名字,还有人改名叫芒果,因为毛主席给驻北大的工宣队送芒果。李冬梅想,魏,自然是姓,艾思,会不会是热爱马克思的意思?

上班的时候,李冬梅问师傅,魏艾思是哪个车间的?张培田说,没这个人,我们厂没叫魏艾思的,怎么没有啊,他给我写信哩。写信?真没这个人。是外面的人吧。写信不一定就是我们厂的。只能是我们厂的。李冬梅说。张培田说,那就是假名字。名字是假的,不会吧?如今用假名字写东西的人还少吗?大字报上的署名哪个是真的?可这是信啊。什么信?李冬梅不说话。张培田也不再问,信是私人的事,女孩子的事,更不好多问。

假名字,李冬梅突然说,这个混蛋!去死吧。名字是假的,她就能读出其中的意思了,魏艾思就是为爱死,谐音。无聊。要是真名字,李冬梅还有一点感动,用了假名,李冬梅就生气了,她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她最恨的就是被人戏弄。去死吧,李冬梅自言自语,张培田不理她,做自己的事情。李冬梅说,师傅,你说用假名字写信,是不是别有用心,居心叵测?张培田说,也许吧,难说。你写过吗?我,假名字?张培田说,写大字报时用过,满江红兵团,千钧棒战斗队,长征纵队什么的,别人用也跟着用。写信没有,再说我也很少写信,给家里写信还用假名,有病?李冬梅又问了几个人的名字,全是信里的署名,张培田都说没有这个人。李冬梅便有些委屈地掉了眼泪。14封信,全是假心假意的家伙,这算什么事!张培田说,怎么啦,是不是有人写信骂你?用假名字?李冬梅说,一群没心没肺虚情假意的混蛋。假革命。反革命。白骨精。赫鲁晓夫。打着红旗反红旗。说着,她便笑了,笑得很开心。笑过之后,她就唱歌,唱的是毛主席的诗词歌《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张培田暗自好笑,也不说她,只当她是耍小孩子脾气。

李冬梅骂了人,唱了歌,心情好像好了一些。可回去看看那些信,心里还是堵得慌。她心底的某些东西被这些没心没肺的家伙唤醒了。她从此有了心事。

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春心萌动吧。但她没想到,她是以这种方式开始自己的爱情的。她在无意中产生一种渴望,渴望有一个人给她写信,用真名字,写一点她喜欢看的内容,哪怕是赤裸裸地说一句让人心跳的话。

可是她等了很久,没人用真名字给她写信。谁敢呀?

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李冬梅说,师傅,我妈请你去吃饭。晚上?下了班就去。张培田有点意外,自从上次到她家,他没有再去过,虽然有好几次,李冬梅总是说,我妈说,张师傅怎么好久不来了,是不是你又惹人家生气了。你说我冤不冤?每次,张培田都只笑,不做声。他不想去,他觉得没事老上一个女孩子家不好。再说了,他有点怕在她家里碰到她的父亲,他没见过那么大的官,怕见了说不出话来。听说她父亲以前当师长。一想到师长,他就想到《红日》,师长多威严!说来奇怪,他记的倒不是解放军的,却是国民党的师长,整编74师师长张灵甫。演员演得好,有气派。骨里有傲气,是个男人。怎么不说话师傅,去不去?张培田笑了笑,我晚上有点事。什么事?吃了饭再去不行吗?去吧,要不,我妈准说我表现不好,师傅才不肯来。张培田说,好吧。

下了班,洗了手,他们一起走出车间。马英在后面说,喂,晚上的事别忘了。李冬梅说,师傅,你们晚上真有事?也没什么大事,一起去看看我的师母,你师妈。也就是我的师祖妈喽。李冬梅说着便笑了,闽南话的“妈”是祖母,外妈是外祖母,师妈就是师祖母。我们一起去。李冬梅又说。张培田笑了笑。

在路上,李冬梅看师傅骑车,竟有点好看。迎风而上,衣襟在风中一晃一晃,有点潇洒。潇洒这个词在她的脑子里闪过,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用在工人阶级身上,不合适。张培田今天穿的是工作服,深蓝色的,细看,有白色的花点,那是有规则的点,若隐若现,给蓝色增添了些许柔和。布是粗布,硬,穿在男人身上正合适。那个时候,男女工作服的质地颜色是一样的,只有款式上的区别,也没多大的区别,只是领子和袖口有点儿不同,男的尖,女的圆,如此而已。所以女的一般只在上班穿,而男的就当平时的衣服穿。那时街上,最好看的就是两种衣服,一是绿色的军装,二是蓝色的工作服。人民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都是引领时代潮流的风流人物。“风流”二字其实有点那个,但毛主席用过,“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点石成了金,大家喜欢用。张培田的工作服有点旧了,但洗得很干净,这是马英的功劳。

吃饭的时候,张培田才知道,李冬梅的父亲到省城开会去了,他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没见过他,却无端地把他想象成张灵甫,自己吓自己。当然这里有一个阶级立场问题,但这个问题在他的心底里,没人知道。虽然不断地有斗私批修运动,狠斗私字一闪念,他也没有挖出来示人。没了国民党的张灵甫,晚饭吃得很轻松。原来今天是李冬梅的生日。冬梅的母亲说了许多冬梅小时候的事情,保姆在一边不断地补充。李冬梅的母亲说,我生她的时候,她父亲不在,在南昌军校进修,不能请假。刘妈说,老李总是不在家,这个家其实就是我们的,他只是一个客人。现在算是好多了,要是以前,三天有两天不在家。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韩书琴说。

那天张培田喝了点酒,李冬梅的母亲让喝的。李冬梅的母亲说,今天高兴,陪大姐喝点酒。冬梅也说,师傅喝吧,我爸爸不在。毛主席说,打倒阎王,解放小鬼。我爸是我们家的阎王。张培田有点意外也有点吃惊,心一下子提上来。她父亲可是老革命,老红军,党的高级干部。他迅速地瞥了一下李冬梅的母亲。韩书琴说,别听她胡说。刘妈也说,小孩子说话,没遮没拦。两个人的脸上都笑笑的。看样子,问题并不太严重。

韩书琴会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她说,冬梅的爸爸也属马,大我12岁,你说巧不巧,刘妈也属马,大他12岁。加上你,我们是一群马,骏马奔腾啊。

李冬梅说,一群革命的骏马。接着唱道,“我们像双翼的神马,飞驰在草原上,啊,草原千里滚绿浪,水肥牛羊壮。再见吧绿色的草原,再见吧美丽的故乡,啊,为了远大理想像燕子似的飞翔……”

唱完一首,又接着唱,“马儿啊,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哎,我要把这壮丽的景色看个够。社会主义建设改换了天地,劳动歌声响遍了田野山头。没见过一队队汽车云中走,没见过千里平川跑铁牛,没见过渠水滚滚山头绕,没见过天旱水涝保丰收……”

刘妈忙了一阵,韩书琴让她也坐下来一起吃,她也就坐下来,自己倒了一杯酒,和他们喝起来。张培田想,刘妈果真不像保姆,倒像家里的老人。说老人也说得过去,她比女主人大24岁,当母亲也当得过。这么说,她比我还大36岁哩。这样想着就来了冲动,举起杯子对刘妈说,刘妈辛苦,我敬你一杯。刘妈却十分客气地站起来,双手抱杯,说,不敢当,不敢当。冬梅的母亲说,张师傅敬你你就喝,她这才喝了下去。一口气喝完,样子也很能喝。

李冬梅唱疯了,一首一首往下唱。

韩书琴就接着说话。她说,你就叫我大姐,我就一个大姐。我从小就喜欢有一个弟弟,你这样的弟弟。我本来有个弟弟,小时候死了。那个时候,日本人占了北平,我们逃出城,我父亲是北大教授,他带着我们,我妈、我和弟弟,一直往南走,走到重庆。以后又到昆明。半路上,弟弟病死了。很小吧,大姐。那年我7岁,弟弟3岁。不说他了。好的不说了,大姐。

不能叫大姐,冬梅说。母亲说,唱你的歌,小孩子插什么嘴。

韩书琴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张培田倒一杯。张培田小声说,大姐你不能再喝了。刘妈说,没事,让她喝,她今天高兴,她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大姐,你是怎么认识,我们首长的?张培田对自己冒出一个首长很满意。在开口之前,他还没有想好如何来称呼李冬梅的父亲。是大军南下的时候,那时我在上海读书,参加南下服务团。分在他那个师,和他们一起南下,到了福建。

那个时候,她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画,还没弄清什么是爱情,就稀里糊涂地和他结婚了。张培田也跟着抬头,看墙上的梅花图,冬梅说那是首长画的,首长真是文武双全啊。韩书琴笑了笑,笑得有点古怪。那时候很单纯,一切都由组织上决定,组织上怎么说,就怎么做。这种事,大姐,我是说结婚的事,组织上也关心吗?是的。我们的一切都是党的。把一切交给党,党安排一切。不说了,过去了的事。她又望着他笑了一下。

张培田发现,她笑得很好看,甚至有点迷人。迷人这个词很腐朽很没落,只能用在坏女人的身上。他的脸热烘烘的,好在喝了酒,脸本来就是红的。

李冬梅还在唱,一首接一首,都没离开马字。现在唱的是一首老歌,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月亮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哟。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月亮弯弯,看上溜溜的她哟。一来溜溜地看上,人才溜溜的好哟,二来溜溜地看上,会当溜溜的家哟,月亮弯弯,会当溜溜的家哟。世上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爱哟,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哟,月亮弯弯,任你溜溜的求哟。”

这歌显然不革命,很不革命,很小资,很需要批判,但大家都听得滋滋有味。这不怪他们觉悟太低,他们还是知道好坏的,他们本来不想这样,是因为酒喝得有点多。酒能乱性,自古皆然。唱完之后,当母亲的说,这孩子,唱的什么呀,乱七八糟的。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种妩媚,十分动人,让人心跳。张培田连忙低下头,不敢看。

李冬梅说,我喜欢。

临走,张培田说,大姐,你床头的那本书,能不能借我看?什么书?哦,你看得懂吗?他点了点头。她很认真地看了他一下,无声地走进房间,把那古本《聊斋志异》拿出来,递到他的手上。

这一刹那间,张培田的心颤了一下。

张培田掀开工作服,把书放进里面的袋子。刘妈说张师傅喝这么多酒,就住下吧,外面风大,冷。李冬梅说,师傅,住下吧。妈,让张师傅住下吧。她的母亲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她的脸酡红。张培田说,不行,我得回去,我和马英约好了去看师母的。李冬梅哎呀一声,我忘了,我和你们一起去。

母亲说,这孩子,疯疯颠颠的。

他们走到大门口,看到马英站在路边树下。马英说,吃好了?走吧。又说,喝这么多酒啊。满嘴酒气。李冬梅把嘴凑到马英脸边呵一口气,说,我没喝,他和我妈喝。我妈今天高兴。

马英笑了笑。那个年代,什么都批。按说,酒是最应该批判的,不是吗,有什么比酒更地主资产阶级?哪个地主资本家不喝酒?花天酒地,百分之百是腐朽没落的生活写照。说来也怪,就酒这东西没挨批。想来和《红灯记》里的英雄人物李玉和有关。共产党人革命者是可以喝酒的,而且喝出正气。李玉和的那段唱腔,几乎家喻户晓,人人会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张培田对马英说,你怎么在这里等,要是我们不出来,你不就白等了吗,傻。马英说,我就傻,要不,师傅怎么就不喜欢我而喜欢你。张培田说,乱说。我不乱说,是师母说的。她转而对冬梅说,我师母说要是他们有女儿的话,早就把他招进家里当金龟婿了,容不得他到现在还到处乱撞。冬梅说,工人阶级还这么封建啊。说着就笑了起来。笑过之后,说,我听说,你是师妈的干女儿,你就把他招了算了。马英说,他看得上我?冬梅说,我看你满好的。你能代表他?

张培田按了一下衣服里的那本书,说,她好在哪里?李冬梅说,对同志,特别是对师傅你张培田同志,怀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像春天般的温暖。比春天还春天。

哎呀,马英叫了一声,我们走反了。今天我怎么啦?

李冬梅说,没想到马姐也会犯路线错误。

一天下班洗手的时候,李冬梅说,师傅,给你看一样东西,看不看?张培田说,什么东西?冬梅说,你看不看嘛。张培田想,有什么了不得的,难道是反革命传单?怕什么?看就看。李冬梅就从包里拿出一沓信来。她的包和所有那个时候的包一样,是军队里战士们背的挎包,黄色的,上面用红丝线绣着“为人民服务”。那是伟大领袖的字体,龙飞凤舞,潇洒自如。全国都一样。张培田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说,别的东西可以看,信不能看,那是给你的,不是给我的。我让你看你就看,给我和给你一个样,我要你参谋参谋,怎么回。谁让你是我师傅呢?我不看,我参谋不了。你不看,我就拿到车间党支部,让刘书记看。张培田说,是魏艾思的信?李冬梅的脸红了一下,就是那些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家伙。那我就更不看了,人家是写给女孩子的,我怎么能看。名虽然是假的,人可是真的。李冬梅转身走人。张培田知道她说到做到,她要是真把那些信送到党支部,事情可就大了,查起来不知哪些家伙要倒霉。他说,你给我站住。李冬梅还走。正好车间书记刘丰收从门口走过,李冬梅喊,刘书记刘书记。张培田冲过去,把信抢过来。刘书记转过头说,什么事?李冬梅说,没事,您慢走。书记说,今天怎么不唱歌?李冬梅就唱起来,“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雨(里格)绵绵(介支个)秋风寒……”刘丰收笑起来,我什么时候成红军了。

马英走过来,说,那是什么?张培田把信放进自己的挎包里,他也有一个和李冬梅一样的挎包,人人都有这样的挎包。马英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洗手,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搞什么阴谋诡计。

隔一天,还是洗手的时候,李冬梅说,师傅,怎么样?那些信,不回就是了。张培田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都是假名字怎么回?说了等于没说。李冬梅却很得意地笑。张培田被笑得心里有点虚,心想,我上当了。她明知这种信是没法回的,她只是想让他看那些信,让他知道有人在向她求爱,如此而已。他不敢更深地想下去,她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这本来是女孩子秘密啊。他说,我把信带来了,等一下你拿回去,在我的挎包里。李冬梅说,就放在师傅那里,师傅替我收着。李冬梅调皮地看了他一眼,歪着头,把刚洗完的手放在衣襟上反复地擦着。张培田的心颤了一下。有一种感觉在心中弥漫开来,说不出什么味道。有几个字突然冒出来,“娇波流慧,细柳生姿。”这是他昨晚看《聊斋》记住的话。那篇目叫“娇娜”,娇娜比冬梅还小两三岁。冬梅擦了手,说,师傅,我给你唱支老歌。“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渔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没心没肺。马英走过来说,这孩子,太幸福了,无忧无虑。张培田看着李冬梅调皮的笑脸,那歌词听起来竟有点像“心儿藏在信中”。他的心跳了一下。下了班的工友们朝李冬梅鼓掌。李冬梅转过来对张培田笑了一下,接着唱,“潮水升,浪花涌,渔船儿飘飘各西东,轻撒网,紧拉绳,烟雾里辛苦等鱼踪……”

这歌词,听起来似乎处处有埋伏。张培田云里雾里的,不去细想。

马英说,中午到我那里,我炖了一点当归枸杞牛肉汤,你喜欢吃的。李冬梅说,我也去。说着就去拿挂在墙上的挎包。大家说,冬梅,还没唱完,怎么说走就走。冬梅说,不唱了,又不欠你们的。

在半路上,马英说,你们先过去,我再到食堂买点菜。张培田就和李冬梅先走。马英的宿舍有两张床,另一个女工结婚走了,厂里没有再安排人,实际上就住马英一个。一进屋就闻到牛肉炖当归的香味,李冬梅吸了一下鼻子,说,我回去也让刘妈给你炖一大锅,让你吃个够。张培田笑了笑。李冬梅说,马姐是不是很喜欢你,师傅,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小孩子问得太多了。你不喜欢她。胡说。

李冬梅调皮地看着他,他有点心虚地把脸转开。这孩子鬼得很,喜欢和爱有时是不一样的。其实,有的地方应该说爱,有的地方应该说喜欢。可是那个时候不能说爱字。爱字在人们的嘴上消失了。

马英提了一大堆东西,米饭、青菜和卤猪蹄。她先把东西放在没人睡的床上,很麻利地把中间的桌子擦了一下,把东西摆好,把汤放在中间,拿出碗筷,把窗边的椅子拉过来。她自己坐在椅子上,让他们两个坐在两边的床上,对看。说,吃吧。

李冬梅先是站在一边看,坐下来之后说,马姐啊,你真厉害,一阵风,就把什么都搞定了。马英说,雷厉风行是工人阶级的作风。她指着桌上的饭菜,今天中午,把这些消灭了,全部,彻底,干净。李冬梅看着那一大堆东西说,那得要怀着多大的阶级感情啊,苦大仇深啊。

刚吃一口饭,李冬梅就放下筷子,说,我得去打个电话告诉家里一声。要不,刘妈晚上要骂死我。马英说,安心吃吧,我已经打过了。什么时候打的?买饭时,食堂里有电话,顺便。

吃过饭,马英去洗碗。厂里的单身宿舍都是苏式的,房间对看,中间是一条长长暗暗的走廊,洗手间在东西两边,一边是洗漱用的,一边是厕所,负责新陈代谢。马英用一个大盆子把吃过的碗筷装进去,冬梅说,马姐,我来吧。马英说,这几只碗还用得着两人洗?你坐吧,在这里你是客人。冬梅也不再坚持,随她去。张培田斜倚在床头剔牙齿,一副地主资本家少爷派头,不像工人阶级先锋队。冬梅就地转了个圈,伸了伸胳膊。今天吃得舒服,想唱歌,就开口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张培田一跃而起,说别唱,人家在休息,这是中午,是宿舍。不是你家。冬梅伸了一下舌头,坐到床边,说,师傅给讲个故事吧。我又不是知识分子,讲什么故事?不会。你不是看《聊斋》了吗?那是不能讲的,全是封建主义的东西,腐朽没落。要批判的。我不向别人讲就是了。真讲?真讲。其实,张培田也很想讲。不知为什么,看了那些人鬼狐妖的故事,他有一种向人倾诉的冲动,几乎是看完每一篇都想找一个人来谈一谈。小时候,他听叔公,也就他们土楼里的老秀才说过,但那时候小,不懂,现在自己看,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看得很认真,还特意买了一本《新华字典》,不懂的字就查。有的字查不到,他就反复看,把前后文连起来琢磨,也就能悟出大概的意思。当然,也有的字字面的意思看懂了,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这也就是叔公说的典故吧。叔公说,典故就是发生在比蒲松龄写书时更早的故事,要了解这些典故必须读很多古书。师傅说呀,随便挑一个说。冬梅缠住不放,她想做的事是一定要做的。马英洗碗回来,说,什么事?冬梅说,让师傅讲故事,他不讲。马英笑了,他怎么会讲故事,让他搞技术革新,表演车床操作他就会。张培田说,你太小看我了,我就讲一个,不过,不能对外张扬,是要挨批判的。

张培田就讲,他讲《娇娜》,这是他昨天刚看过的,记得最清楚。

听完故事,大家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马英说,这么说,他们都是狐狸精啊,不可能,阿松还会生小孩,人和动物怎么生?简直就是胡扯。那狐狸一身的毛,多恶心。难怪要批判。冬梅说,师傅,你说这娇娜和孔生,他们是什么关系?同志,朋友?都不是。那叫红颜知己。就是男的和女的,很好,好得比夫妻还要好的那种。不会吧。马英说,毛主席早就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爱是有阶级性的。他们算什么?不清不楚的,胡扯吧。所以说,真是该批判的,批倒批臭。从哪来的这故事?别把我们冬梅教坏了。冬梅,不听他的。冬梅却拉着张培田的手说,师傅,再讲一个吧。张培田说,不讲了,省得挨人家的批判。

马英说,讲就讲吧,冬梅不光听,还要有批判的眼光,不能上当受骗,毕竟是封建主义的东西。我可洗衣服去了。培田,把钥匙给我。张培田就把自己的宿舍钥匙给了她。马英端了盆子就往外走。冬梅有点不解地看着她,张培田说,她上我的宿舍拿我的脏衣服,一起洗。冬梅笑了起来,马姐啊,毛主席说的你全做到了,向你学习。马英说,别说得太那个了。李冬梅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马英愣了一下。她觉得心里怪怪的。这语录经冬梅一念,似乎把她与张培田的关系拉远了。

她有些凄凉地看了他们一眼,端着盆子走了。

张培田说,你刚才不是问孔生与娇娜是什么关系吗?书里有一段评论,很精彩,我还记得,“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什么意思?冬梅说,文绉绉的,封建地主老财就是坏,存心让人看不懂。张培田笑了笑,按自己的理解说了一通。冬梅听得很认真。

冬梅说,师傅,行啊。那可是我外公的书,他是教授,他的书,只有妈妈喜欢,爸爸连看都不看一眼。张培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上的事情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我认真了,所以就看懂了。还讲吗?讲。冬梅说。于是,张培田又给她讲了《青凤》和《婴宁》。《婴宁》没讲完,上班时间到了,马英的衣服也洗好了,晾好了。他们就一起去上班。

在路上,马英说,那个婴宁有点像冬梅,只是喜欢不同,一个喜欢笑,一个喜欢唱。冬梅说,原来马姐口是心非,一边晾衣服,一边在偷听啊。马英很得意地笑了起来。阳光很好,他们的影子很明显地印在厂道上。冬梅看着自己的影子,说,师傅,那些故事为什么都发生在晚上?马英说,见不得人的事,怎么能在白天,青天白日的,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你是说,晚上就有事?马英说,你问他。张培田说,在毛泽东思想光辉的照耀下,什么事都没有。李冬梅小声说,我宁可有点什么事。说着便唱歌,“在那山腰下,万籁寂静,灰色的暗影悄悄来临,枯叶在飘落,轻轻地飘落……”小声点,要挨批判的。马英说。李冬梅在张培田的耳边悄声说,知道吗?这是英国歌,在乡下学的,我们那个生产队,有位大姐,她的父母都是歌唱家,省歌舞团的。到了车间门口,她又说,和娇娜比起来,我更喜欢青凤。

张培田愣了一下。

从男女之间的关系上说,娇娜是“色授魂与”,而青凤,则属于“颠倒衣裳”。

上面来了文件,要每个人都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总之,要把肚子里的脏东西都挖出来示众,坚决清除,以保持思想的纯洁性、革命性和战斗性。厂部决定,每天下午下班后集中学习一个小时。车间党支部开动员大会,支部书记刘丰收做动员报告。刘书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英明伟大,高瞻远瞩,洞察一切,明察秋毫。文化革命就是触及灵魂的革命,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个私字。他看了一下在场的人说,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谁敢说没有?私字是万恶之源,不斗倒批臭不得了。私字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每个人都有,所以要发动一场人民战争,人人动手,口诛笔伐,让私字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吞了一下口水,我先带个头。虽然我天天学习,时时提防,一不小心,还是让私字抬了头。不说别的,就说刚才,开会前,我想,孩子病在医院里,还是先到医院看一下再说吧。可是一转念,不对,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革命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更何况全车间斗私批修动员大会这样的大事。我就狠狠地把自己批了一顿,这不是共产党员应有的品格。共产党员一事当前,要先公后私啊,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我们头脑里的私字和一切反动派一样,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希望,我们车间的100多位同志,尤其是党员同志,都要时时刻刻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牢记心间,掀起一个斗私批修的新高潮。

刘书记讲话之后是各班组表态,表态之后是以生产班组为单位,分组讨论。

班组里,照例是班长先表态,然后人人发言。大家都做了检查,各种各样自私的想法都有,一事当前,比如今天开会前,有想回去带孩子的,有想上街买菜的,有想回家做饭洗衣的,有想约女朋友看电影的,等等,等等,五花八门,大家都按照党支部要求,不怕脏不怕臭,挖出来示众,把自己批一通。最后轮到李冬梅。李冬梅说,我喜欢唱歌,我知道有的歌是不能唱的,可是张开嘴,那旋律那歌词就溜出来了,拦不住。怎么办啊,大家帮我想想办法。

大家都笑起来。笑得很放肆。严肃的会议气氛一下子就破坏了。

厂里的斗私批修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到处是大红的标语和决心书。厂广播站每天都有新的典型出现,让全厂革命职工应接不暇,心潮起伏。

有一天上班前,马英对张培田说,你的那个《聊斋》就不看了吧,也不要再说了。张培田说,怎么,你想把它斗出去?什么话?我能害你吗?我只是心里害怕,怕人知道。毕竟是封资修的东西。你不说,冬梅不说,谁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是为你好,听不听随你。你是不是想说出去,想说你就说吧,反正嘴巴是你的。张培田有点生气了。马英觉得很委屈,眼眶有点红。那书有什么好看的?就那么喜欢。我还不如那本破书吗?工人就工人,充什么臭老九。李冬梅从外面进来,看马英一个人站在车床边发愣,悄悄地绕到她背后,叫了声马姐,把她吓了一跳。你要吓死人啊。想什么心事,亮出来,让我来看看该不该批判。马英小声说,让你师傅别看那书了,我害怕。李冬梅愣了一下,说,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也不会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没事。

有空的时候,李冬梅还是缠着张培田讲故事,张培田就给她讲《红玉》讲《鲁公女》讲《连琐》,冬梅说,我还是喜欢青凤。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张培田又到李冬梅家去吃饭,还是李冬梅的母亲叫的,不说为什么。张培田想带点什么去,总不能每次都空手,白吃白喝。李冬梅说,你带东西就见外了,我妈妈会生气的,费力不讨好。吃饭的时候才知道今天是冬梅的母亲生日,是刘妈说的。张培田说,首长呢?李冬梅说,我爸上北京开会去了。

李冬梅的母亲说,喝点酒吗?张培田说,大姐的生日怎能不喝。韩书琴笑了笑,就让刘妈拿酒,说把那瓶茅台拿来。开了茅台,满屋酒香。

刘妈斟了酒。张培田端起酒说,祝大姐永远年轻,永葆革命青春!韩书琴说,罚酒。用词不当,都老得不成样子了。张培田说,别说老,老字离大姐远着哩。韩书琴说多远?张培田说十万八千里。李冬梅说,妈你没听过这首歌吗?说着就放下筷子,站起来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它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它不怕风吹雨打,它不怕天寒地冻,它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巅……”

韩书琴说,你看这孩子,没边了,我都成大松树了。所有的树当中,我最讨厌的就是松树,浑身上下,除了硬就是硬,连叶子都像针一样的刺人。大姐喜欢什么树?柳树,弱柳扶风,才是女人的风格。

张培田突然就想到聊斋里对女孩子们的种种描写,脸红了一下。

没想到韩书琴这时也提起聊斋,说,那书看得怎么样了?没有标点符号,很难读吧。他说,还行,我就着字典读,读得很慢。喜欢?喜欢,非常喜欢。喜欢就好。这是古典文学名著。中国古代,长篇数红楼梦,短篇就是聊斋了。最喜欢哪一篇?说不上,好像都喜欢。人物呢?宁采臣,聂小倩里的那个书生,正直,不贪色不贪财,有同情心,革命人道主义。女的呢?几乎所有的女孩子,不管是狐狸精还是女鬼。韩书琴笑了起来,多贪心啊你,地主资产阶级啊,贪得无厌啊,横扫一切,一网打尽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姐。张培田喝了一口酒,给自己壮胆。她们很善良,多情,善解人意。他说。她笑了一下,男人中心主义。所有人都不能摆脱啊,工人阶级也不例外啊。

他有些着急,大姐,我说的是真心话。她笑着说,好了,除了狐狸精和女鬼,你还喜欢哪些。我不敢说。说,跟大姐还见外啊?张培田呷了一下酒,仿佛在给自己壮胆。有一篇《夏雪》大姐不知有没有印象?你说。说是有一年大热天,苏州下大雪,人们害怕,去大王庙求神,大王附在一个人的耳朵边说,现在称老爷,都加一个大字,你们看我的庙小,连个大字都舍不得啊。大家吓得够呛,齐呼“大老爷”,雪就停了。连神都喜欢人吹捧,所以异史氏说,“今之大,谁大之,初由于小人之诌,而因得贵倨者之悦,居之不疑,而纷纷者遂遍天下矣。窃意数年以后,称爷者必进而老,称老者必进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称?匪夷所思已!”都背起来了,不简单啊。有所感,过目不忘啊。现在想来,大后面还有个最,最后面还有个最最……。到此为止,韩书琴打断他,对别人不说,懂吗?我懂,大姐,就对你一个人说。她看着他,目光亲切而温柔。他不敢看她,低头喝酒。

他们说话的时候,李冬梅也和刘妈说话,说厂里的事,说那些在厂部广播里播出来的斗私批修的典型,千姿万态,无奇不有。说得哈哈笑,刘妈也跟着笑。

韩书琴说,你说你以前听过聊斋,在哪里?张培田说,在老家,闽西。革命老区啊。那里除了出许多红军之外,还有很多土楼,有很多老秀才。我们村就有一个,论起辈分来,是我叔公。他读了许多古书,听说他会把论语,把三字经,把增广贤文全背下来,当然那都是封建主义的东西。韩书琴笑着摇了摇头,不能一概而论。耕读传家,是个好传统。他还会讲很多故事,讲得最多的就是聊斋,还有一本叫什么笔记。她说,阅微草堂笔记,也是清朝人写的,晚聊斋约70年。张培田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大姐懂得真多。她又笑着摇了摇头。

看来,你的叔公对你的影响不小。她说。是的,他说,可以说是决定性的。大姐,我有个体会,对一个人的影响,有时不一定是什么革命的大道理。当然。对我影响最大的其实就是叔公给我说的一个聊斋的故事。韩书琴睁了一下眼睛,是吗?她的表情近乎天真,很可爱,他想。他说,大姐,说了你也不信。我信,说。我就说了,也许是要批判的,好在大姐不是外人。不是外人,这里没有外人。

张培田的眼睛扫了一下这所大房子,这可是老革命的家,是本地区最高行政长官的家,要是以前,是知府老爷的府上。

一刹那间,时代这个词在这里变得有些古怪了。

张培田想,我这简直就是胆大妄为,离经叛道了。韩书琴还看着他,脸上带着妩媚的微笑。他呷一口酒,有了她的微笑,他什么都不怕。

《嘉平公子》这一篇,大姐一定看过。她微笑着摇了摇头,那意思不是没看过,是让他说下去。嘉平公子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他爱上一个妓女,张培田不好意思地看了一下大姐,妓女这个词解放后就消失了,现在提起来有伤革命大雅。这妓女也爱他,主要是爱他的外表,叫什么,风仪秀美。有一次那妓女来了兴致,吟了一句诗,当时,叔公把这诗吟出来,我没记住。现在记住了?她说。记住了。他说,书拿回去的那天晚上,第一篇看的就是嘉平公子。好啊。那诗是这样的,大姐,你看我有没有记错,“凄风冷雨满江城”。就这句诗,让公子续上,公子却不解其意,她就让他学着点,公子口头上答应,心里不当回事。其实,这妓女是个女鬼。后来公子的家人发现了,用尽一切办法驱逐她,赶不走她。最后她却自己离开了。为什么?这下问的是刘妈,她也听得十分认真。张培田接着说,她发现,公子是个扶不起来的梯子,不学无术,一肚子草。她很伤心,太伤心了。她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他压低声调说,能借用一下经典这个词吗?大姐。韩书琴说,借得好。经典这个词是没有阶级性的,不是马克思主义的专用词。“有婿如此,不如为娼!”那个时候,我叔公对我说,一个男人,要是没文化没本事,不学无术又不肯努力,连妓女都看不上。懂吗?

你有悟性。韩书琴说。难怪会成为技术革新能手。张培田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们山里穷,小时候没有上学的机会,到部队学文化学军事,我样样都不敢放松,就怕当那个连妓女鬼都不要的男人。她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刘妈也跟着笑。

张培田低头呷了一口酒。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无端地跳了起来,心一跳,人就有点恍惚了,看韩书琴竟有点像他小学时的那个女辅导员,就是那个他在部队里曾经做梦梦见的那个女老师。那可不是一般的梦,那是让人羞于启齿的梦,战友们把这种带有快感的梦叫“画地图”,地图“画”在短裤里,一塌糊涂。

韩书琴说,你的叔公还健在吗?张培田定了定神,壮了一下胆,说,还在。大姐,我们那里,有许多老房子,大房子,不怎么住人,出了屋子就是荒野,就是坟墓,就是树林。一到晚上,风声,松涛声,野兽声……和聊斋写得差不多。

说这话的时候,家乡的景色像过电影似地在脑海里出现,一幕一幕,先是山林,是流过村边的小溪,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土楼,叔公从土楼的门洞里走出来。他每天早上都是这样,扛着锄头从土楼走出来,背着阳光,硬硬的头发亮成一个圈。他到自留地去。他的自留地只种烤烟。自己种自己烤自己切自己抽。他有一根很长的烟斗,桃木的,黑得发亮。他慢慢地装烟,吹火,点烟,点燃了,深深地吸一口,再吸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来。于是他的脸前,青烟袅袅。叔公就开始给他们讲故事。他有讲不完的故事。他有时会把手一指,指的是土楼后的那片树林,或是溪边的一块如茵的草地,那女子就是从那里,轻轻地向读书人走来的。和真的一样。大家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的?韩书琴说,那神态有些天真可爱。真的。不信,什么时候,我带大姐去看看。说话算数?算数。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这时,从李冬梅的房里传来她的歌声,她早已吃完了。刘妈说,我去把汤再热一下。韩书琴说,好。当时没有电炉,女主人喜欢喝热汤。

“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皎洁的月光照耀大地,树梢在耳语,树梢在耳语。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亲爱的,别顾虑……”李冬梅的歌唱得有些忧伤。这歌,张培田从来没听过。

他们边说边喝,居然把一瓶茅台喝光了。刘妈说,再来一瓶?张培田说,不行了,再来就回不去了。刘妈说,回不去怕什么?就住下来吧,张师傅又不是外人,你说呢?韩书琴笑望着张培田。张培田却不敢看她,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心虚,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他一个普通工人住的地方。刘妈说,住下来吧,外面冷,喝了酒吹风不好。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刘妈走进厨房时,韩书琴小声说,住下吧。

李冬梅还在唱歌,现在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在这迷人的晚上……”

李冬梅这个晚上的歌唱得很晚。她有一本手抄的歌本,这是她在乡下抄的。大都是“文革”前的歌,也有外国民歌。她就按着自己抄的歌本,一首一首唱下去。她常常这样唱。那个时候,许多下乡知青都有这样的手抄歌本,这是他们精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从乡下回来,也就把歌本把歌声带回来了。

这个晚上,由于喝了酒,李冬梅睡得很沉。她还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到师傅的客房里,想请他讲故事,她喜欢听他的聊斋。可师傅不在客房里。她想,怪了,师傅不是答应住下来的吗?她想问母亲,可母亲的房门关死了。母亲的房门是从来不关的。她在走廊里碰见刘妈,刘妈把她扶回房。她还在梦里听到电话声,是刘妈接的电话,她说,老李吗?她们都睡了。

元旦放假一天,张培田再请三天假,回老家探望母亲。张师傅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张培田走的时候忘了告诉李冬梅,元旦过后,李冬梅上班找不着师傅,问马英,马英说他回家了,你不知道?李冬梅摇了摇头,一脸茫然。看着她那张有一点失落的脸,马英突然感到很高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高兴。她说,这个人,再急也不能不告诉你一声啊。没事,你就跟我吧。

马英把李冬梅带到自己的车床边。她的心里甜滋滋的。张培田临走前特意到她的宿舍告诉她,说很久没有回去了,想回去看看。她说把钥匙给我,我把你的被单床单洗一洗。他说不好意思,老是剥削你的劳动。她用拳头擂了一下他的肩头,我愿意受剥削不行吗?他就乖乖地把门钥匙交到她的手上。

李冬梅说,师傅没说什么吗?马英说,他只是回家看看,也就是一两天的工夫。他父母亲还在?废话,他才多大?能不在吗?他们都干什么?下地干活,农民还能干什么?李冬梅笑了笑,她的确问得很蠢。她在乡下不是没见过老农干活。只是她没想到师傅的父母亲也是老农。她知道师傅的家在农村,却没想到师傅的父母亲就是老农,说起来很奇怪。她觉得很熟悉的师傅一下子就陌生起来。她对他的了解太少了。马英说,培田这个人,平时是很少说话的,除了你和我。他啊,除了干活就是一个人傻想,想着,想着,就有了新花样,厂里就有了革新项目。李冬梅说,马姐,你和师傅为什么不结婚?马英愣了一下,说,不急,我们还年轻,革命第一。李冬梅笑了起来。

她想今天早上,母亲要出差,父亲说,怎么我一回来你就走?母亲说,革命第一。父亲出差是经常的事,母亲难得出一次差。上班是革命,出差也是革命。相比之下,出差更革命,因为出差比较辛苦。那个时候,越辛苦越没人干的事就越显得革命。

马英说,我说的是真的。他一心都在工作上,我不能拖他的后腿。你说呢?冬梅想,完全不是这回事。可她什么也没说。她不明白,师傅为什么不喜欢马姐,马姐对他那么关心体贴。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里面有一个和一般的关心体贴不一样的问题,一个爱情的问题。可是一触及这个字眼,她就有些心跳,她想到那些放到师傅那里的信。这是不可告人的,不能触及的禁区。她的脸红了一下。她说,你没有拖他的后腿。

马英愣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突然有一天,一车间的一个青年工人,把在自己灵魂深处藏得很深的一件事情挖了出来,说由于资产阶级小资阶级思想在他的脑子里作祟,看了厂里的文艺演出,就化名魏艾思给李冬梅同志写了求爱信。不说别的,单单这个化名,就表现出自己灵魂深处十足的腐朽和没落,魏艾思就是为爱而死,辜负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殷切期望。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教导我们,“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我一定要听毛主席的话,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争做革命接班人。车间党支部对此感到十分震惊,他们由此进一步认识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青年,即使是青年工人,因为没有受过旧社会的苦,更应该加强阶级教育,提高他们的思想觉悟”教导的深刻性。决定以此为典型,深入在全车间开展“斗私批修”的群众运动。据说,一车间党支部高书记在该车间进一步深入开展斗私批修动员大会上,对该青年的行为甚至说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和“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这样让人惊心动魄的话。

那天在厂道上,李冬梅碰到王艳,王艳叫住她,说,你最近还好吧?她说,好啊,你呢?我没事,凡事小心点。王艳关切地说。李冬梅觉得王艳表情怪怪的,又不好问。

事情很快从一车间转到三车间。刘书记找李冬梅个别谈话。

刘书记说,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有没有人给你写信?有。刘书记问这干吗?李冬梅说。是什么样的信?什么样的都有。同学啊,过去在乡下插队的队友啊。都写。写信不行吗?刘书记笑了笑,有厂里的人给你写信吗?李冬梅想起那些匿名信,脱口而出,有。谁?不知道。不知道?全是假名字。李冬梅至今还有些愤懑。你怎么知道是假名字?师傅说的,他说厂里没有叫这名字的。这就对了,信呢?李冬梅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刘书记会问她要信。扔了。她说。信上写些什么?忘了。刘书记说,糊涂啊,冬梅。这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在和我们争夺无产阶级的下一代,人家都把糖衣炮弹打到你身上了,你还不自觉。李冬梅有些吃惊,又有些不明白,不就是几封虚情假意的信吗?她说,谁写的,我找他算账去,王八蛋。刘书记说,关键是思想,灵魂深处的东西,人家是斗私批修自己“斗”出来的,我们就想看看他写些什么,帮助他深挖思想根源。这也是对你的考验。我怎么啦?你也有问题,你要不唱歌,也不会惹事。李冬梅霍地站起来,不是你们让我唱的吗?不是革命需要吗?你敢保证你唱的都是革命歌曲?李冬梅一听这话就来火了,说,拉倒吧。就是有,我也不给。说着,就往车间办公室门外走。刘书记大声喊,李冬梅,你给我站住。李冬梅来了小姐脾气,哪里把刘书记当回事,她走她的,还唱歌,“狼心狗肺贼鸠山,任你毒刑来摧残,真金哪怕烈火炼,要我低头难上难!”这是《红灯记》李玉和的唱段。把刘书记当日本鬼子鸠山了,简直是敌我不分,是非颠倒。一点起码的阶级觉悟都没有。刘书记站在车间门口,气得咬牙。事关李冬梅,有点不好办。她毕竟不是一般的工人,她有一个不一般的父亲,不用说他一个小小的车间支部书记,就是雷厂长那样的老革命,也得让她三分。

李冬梅唱了歌,觉得有点解恨,心情也就好起来了。

刘书记想找张培田,帮助做李冬梅的工作,张培田还没回来,就想到马英。想,找她也一样。她是女同志,说不定更好说话。他就找到马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马英想起那天李冬梅好像把一沓信给了张培田,顺嘴说,我知道信的事,她好像把信给培田了。刘书记喜出望外,说,能拿到吗?她说,不知道他放哪里了。找找看,找找看,支部感谢你。她说好。

下了班,马英就到张培田的宿舍里,很快就找到了那一沓信,信放在抽屉里。抽屉里还有那本聊斋,她想,这也是封资修的东西,干脆一起交给刘书记得了,也算是斗私批修的一点表现。也就一起拿了,交给了刘书记。

刘书记用亲切的眼光看着马英,说,小马不愧为老工人,真正的工人阶级啊。有大气,不徇私情,依我看,这就是斗私批修的最好表现。几句话说得马英心里暖洋洋美滋滋的。把东西拿出来时,她的心里还有点忐忑不安,现在什么不安都没有了,有党组织的肯定,比什么都强。

问题变得有点复杂了。

原来写信的不止一个,还都十分的资产阶级。于是在全厂范围内动员,让写信的人自己坦白。厂里的广播说,斗私批修主要靠的是自觉,自我革命,自我解放,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还是革命的接班人。不自觉不坦白,自甘堕落,也无碍大局,谁也别想阻挡运动的深入发展。让公安局来查笔迹,一查就明白。说到查笔迹,人们对一年前的事情记忆犹新。那个时候厂里清理阶级队伍,有人在女厕所发现一幅反动标语,让公安局的人来,一查就查出来了,大家都没想到是厂部技术科的一位女工程师干的,听说她家在美国有亲戚,还听说她公公解放前是国民党的什么长,如今在台湾。谁也不知道那反动标语写的是什么。笔迹查出来之后,那女工程师就疯了,现在还关在疯人院里。这一招真灵,其他写匿名信的青工都主动坦白交代了,一共11个。除了李冬梅所在的三车间,其他车间都有,一车间一下子就有4个,患了传染病似的。

于是11 个人都在各自的车间里斗私批修,检讨自己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一时间,李冬梅成了厂里人们经常提起的名字。虽然在正式的场合下,人们都用一个女工来替代她的名字,但这就更像那个时候人们常用的成语,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

有人提出,这么多资产阶级小资阶级的思想表现因李冬梅而起,李冬梅本人是不是也应该反省一下啊?为什么他们不给别人写信,偏偏给她写信?为什么她收了这些信还心安理得,没事一般,难道她的灵魂深处就没有与他们共鸣的地方?为什么她对这些信里所表现的极不健康的思想不揭露不批判?

面对这许多的为什么,马英有些茫然,有些不安,她实在没想这么多,要想这么多她就不会把信交出去。她找李冬梅,想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她不是故意害她。李冬梅不理她。

马英想,还有那本书,她怎么那么傻,没人让她交,她自作主张交出去,万一有人再提出几个为什么,张培田受得了吗?她检讨自己,她之所以把书也交出去,实际上是不想让张培田再给李冬梅讲故事了。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些该死的故事让李冬梅越来越亲近他。李冬梅听故事的眼神让她受不了。女人啊,可怜的女人。

好在没人提到那本古书。她想找刘书记把书讨回来,又不好意思。人家对你评价那么高,好意思往回走,给工人阶级丢脸?

马英现在最怕的是张培田,怕他回来把她给吃了。

下班时,李冬梅在厂道上碰到王艳,想和她打招呼,王艳却假装没看见,用力蹬了一下车子,想从她旁边溜过去。她火了,大声说,王艳,你给我下来。王艳没马上从脚踏车上下来,她拐个弯,在没人的地方下车等她。李冬梅赶上去,在她身边下车。什么事说吧,王艳说。干嘛不理我?问你自己。我怎么啦?王艳说,你怎么啦?你学会装糊涂了你?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把那些信交出去,你这不是害人吗?我没交,李冬梅说。信是写给你的,你没交谁交?真没想到,你也是那种好表现自己的人。我真的没交。李冬梅想说出其中的隐情,又怕把师傅牵扯进去,只好说,反正不是我交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是那种人。王艳认真地看了她一下,说,你知道吗?这事把那些男孩子们坑苦了。他们都不是坏人,特别是我们车间的那个陈小明,其实是个很内秀的人,胆子特小。他在我们班组,可怜兮兮的,见了人都不敢抬头。我看他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陈小明是谁?就是魏艾思,你不知道?李冬梅摇了摇头,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没人告诉她。李冬梅说,你告诉陈小明,别往心里去。我没怪他,也没批判他。我什么都没说,真的。

王艳摇了摇头。她没再说什么就上车走了。

看着远去的王艳,李冬梅陷入从来未有的痛苦之中。

她想起魏艾思,也就是陈小明的那三封信,都是诗,有的她还能记住。是的,这些信应该是她一个人的,永远放在她自己的心里。可她把信给了师傅。她实际上是把她心里的不可告人秘密给了师傅。她只是想向师傅表示一点什么,是什么,她自己还没弄明白。她并不想伤害别人。

师傅没把她的信收好。这不能怪师傅。师傅是放在自己宿舍里的。这事怪马姐。

李冬梅没想到马英会把她的信交出去。她凭什么?信是我的,只是放在师傅那里。她也没理由把师傅的东西拿出去。师傅给她钥匙是让她拿脏衣服的。她辜负了师傅的信任。

事弄成这样,她该怎么办?她想找妈妈,把烦心事告诉她,可妈妈出差不在家。她没法和父亲沟通。父亲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就是对母亲,也没有多少话,有,都是带着指示性质的,一两句,最多三句。他的话在他们家就是最高指示。对于父亲的指示,母亲从来是在无声中执行的。只有刘妈敢提出异议。但刘妈的异议从来都是事关很小,比如父亲说中午吃什么,刘妈说面条,父亲说不吃饺子?刘妈说明天。父亲就说,明天就明天。

说实在,马英不是坏人,可她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把别人的东西往外拿?斗私批修,斗私批修,别人的私别人的修关她什么事?让别人自己去斗自己去批好了。

下班回家,李冬梅不吃饭,就想这些事。刘妈说,冬梅,饭都凉了。我爸呢?开会,不回来吃。你吃吧。你也吃。刘妈笑了,说,我不正在吃吗?刘妈果然手里端着碗,正在吃哩。冬梅说,我不想吃,烦。年轻轻的有什么好烦的。我妈什么时候回来?没说。是啊,也该回来了,去几天了?说好两三天的,都已经四五天了吧,也不打个电话。怪了,她从来不这样的,你说怪不怪?冬梅说,有什么怪的?工作上的事能由着她自己?刘妈说,吃吧。不吃,烦。有什么烦心事也可以找你师傅说。师傅不在,回老家去了。刘妈仿佛愣了一下,又仿佛笑了一下,冬梅说不清。刘妈又说,吃饭。吃就吃。冬梅赌气地端起碗,乱七八糟地往嘴里扒饭。刘妈站起来,慢慢吃,我去给你把汤热一下。这家人都喜欢喝热汤。

张培田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马英在他的宿舍等他。怎么这么晚?买不到早班车,买了中午的。吃过了吗?还没有。我给你做了牛肉面,包在被里。她拿起桌上的热水瓶给他往脸盆倒了一点热水,脸盆里原来就有一点冷水,都是她事先准备好了的。洗了脸再吃。他洗脸的时候,她到床上把被子打开,里面有满满的一盒子面。她端起来放在桌上。这是厂里发的铅合金饭盒,上面还印着号码。他是118,她是119,她耍了个小花招,把盒子对调一下,让他吃她的盒子,而把他的盒子留给自己。

他洗了脸,拿起盒子,还很烫手。

他吃面条时看她的神色有点暗淡,觉得不对头,以前这种时候,她总神采飞扬,说个不停。他说,你今天怎么啦?

她本来想让他安心吃了饭再告诉他发生的事情,被他一问,眼泪就禁不住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珠子。他想起自己回家的事,心虚地放下饭盒,出什么事了?

她哭着把事情说了。

张培田把抽屉打开,果然。他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她说,你去哪里?找他去。找谁?刘书记。这和他无关,是我自己交的。都怪我。张培田还是往外走。她说,要走也得吃了再走。他说,还吃什么?气都气饱了。

张培田找到刘书记刘丰收家,刘丰收不在,他老婆说,到李师傅家学习五十四号文件去了。这是当时流行的说法,就是打扑克。扑克不是五十四张牌吗?张培田说,你去把他喊回来。说着就自己在木沙发上坐下来。刘丰收是和他一起进厂的复退军人,很熟。刘书记的老婆看他脸乌乌的,说,你自己泡茶,我去喊他。不一会儿,刘丰收就回来了。还没进门刘丰收就说,培田回来了,我正想找你。

张培田说,把东西还我。刘书记尴尬地说,信已经上缴了,在厂部,涉及好几个车间。我敢不缴吗?书呢?你小子从哪弄来这么好的书?刘丰收变得有些嘻皮笑脸的。他在部队时就当文书,肚子里有一点墨水,识货。这不用你管。借看几天总可以吧。你没上缴?我怎么敢坑你呢?这可是有毒的,封建主义,黄色小说,哪条都够得上。你这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家伙,张培田笑了起来,借你三个胆你也不敢缴。

哪来的?刘丰收小声说。借的。你小子再问,就不借了。

他们坐下来喝茶。刘丰收说,你那个马英,靠不住。这种查某太单纯。查某是闽南话,在这里是女人的意思。你看她,他指着自己的老婆,家里的事,屁都不敢放。马英啊,还没结婚就这么拿大,今后还得了!刘丰收的老婆在一边笑,说,培田,你刚才那张脸,像要把人吃了似的,我吓得脚都软了。不过,你也别听他的,马英还是很好的,懂得心疼人。

心疼个屁。当今社会,政治上糊涂,再好也不行。家都没了,还心疼什么?培田,听我的,没错。张培田说,八字还没一撇,你们瞎说什么。刘丰收说,你可别爱上李冬梅那俏查某,别说是高干子女咱们攀不上,就是攀上了,也要给她当一辈子奴才。俏查某也是闽南话,就是疯疯颠颠的女人。张培田正色道,不许这样说冬梅。刘丰收说,真爱上了,没救。你懂个屁。聊斋白看了。你中毒了。

这时,刘丰收突然想起什么,对老婆说,你快去,去给我顶上。意思是让老婆到李师傅家顶他的缺,继续学习五十四号文件。老婆“哦”地一声,站起来,屁颠屁颠地跑了。

老婆走后,刘丰收有点暧昧地说,培田,那聊斋,你最看好的是什么?培田说,你小子想说什么?刘书记嘿嘿笑。你小子别往歪里想,你先看看有一篇东西,叫《嘉平公子》。我看了。刘书记说。张培田大吃一惊。刘丰收说,你小子在那里夹了张纸,我以为什么好看的,就先看了。看出什么了?刘书记说,“有婿如此,不如为娼!”

好一会儿,两个都不说话。

刘丰收说,你说怪不怪?有些话,我们天天说,念经一样,却没往心里去。我们是说给别人听的,连自己都不信。说的一套,做的一套,上面这样下面这样,层层都一样。而有些事,就拿这个故事来说吧,你忘不了,我也忘不了。培田说,你说现在这算什么事?先从我们自己做起吧。别的,我们管不了,也不能管。别把自己搭上去。

张培田说,没劲。还不如回家,山村里还有一些是真的。

马英在张培田的宿舍里等了好久,不见他回来。想了想,只好去找师母,把事情和她说了,师母听完之后说,看来,你们的缘分尽了。

马英在师母家里哭了一个晚上。

车间里到处是斗私批修的标语。上班时大家都不说话,见了面也只是点点头,怕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给自己惹麻烦。轻的自己斗私批修,把自己臭骂一顿。重的还要大家一起来,帮着骂。下了班李冬梅不唱歌了,也没人让她唱歌。大家静悄悄地洗手,静悄悄地走人。马英给张培田炖了一锅当归枸杞牛肉汤,却不敢开口让他去吃。眼睁睁地看着他和李冬梅一起洗手,一起走出车间,一起到车棚里牵脚踏车,看着他们牵着车子走路,边走边说,亲亲热热。心里十分凄楚。

李冬梅回头看了一下站在车间门口,显得有点孤单的马英,心里有些不忍。

李冬梅说,师傅,马姐一直在看你,好像有话要和你说。张培田说,还说什么。李冬梅心里很矛盾。她很同情马姐,又暗自高兴,她也不知道自己高兴什么。拐弯时她又回头看一下,马姐还站在那里。

厂广播站正在播一篇斗私批修的文章。一开头就有点火药味。一听就知道是一车间的稿子。全厂就一车间搞得最认真,最红火,也最有成效。听说,由于斗私批修的深入展开,激发了全车间工人的社会主义积极性,本月中旬,已超额完成生产任务50%,比去年同期增80%。

张培田说,下午学习,你想说些什么?李冬梅说,我什么也不想说。我没什么可说的。他们要写信,不关我的事。我把信寄在你那里,是怕放在家里让父亲知道了,不好说。再说了,你是师傅,你和我也是车间党支部安排的“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你帮助我,做我的思想工作,过细的思想政治工作,自然要了解我的思想,要看那些信。张培田说,你真这么想?她笑了,很得意的样子。假话谁不会编啊,也是他们逼的。他说,说真的,你为什么要把信放在我那里?我也不知道,她说,反正,你不能把我当小孩子。张培田愣了一下。这话听起来有些让人胆战心惊。

李冬梅说,我妈让你明天晚上过去吃饭。明天是星期六。他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她说,怎么啦?还是不去的好。她笑了起来,师傅,我看你有点怪,是不是怕见我爸爸?

张培田的脸红了一下,他的确怕见她的父亲。以前怕,现在更怕。她说,我爸爸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就是太正经了,心不坏,看样子可怕,其实,不可怕。就拿我妈说吧,平时都听爸爸的,可她一生气,爸爸就听她的。

是吗?骗你是小狗。去不去呀?老实告诉你吧,我爸不在。又不在,怎么老不在?李冬梅看师傅的表情有点古怪,笑了。我爸说了,他属于革命,他自从参加革命起就把一切都献给了革命事业,家是意外的收获。我妈说,这家,只是爸爸的旅馆。

到了厂门口,李冬梅说了声走了师傅。上车而去。

张培田折回来,正想上车去食堂,却看见马英站在对面的树下,他无声地走过去。她说,我给你炖了枸杞当归牛肉汤。他说,你又何必呢?她说,就当是工友,也不能太伤人家的心啊。他就调转车头,朝她宿舍方向走去。她跟在后面。有人迎面走来,笑嘻嘻地说,张师傅,又有好东西吃了吧,什么时候请喜糖啊?马英说,去,不说话舌头也烂不了。

到了宿舍,两个人默默地吃饭,不说话。张培田的胃口好,吃了一碗又一碗。马英吃不下,只是象征性地扒两口,就停下来看他吃。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张培田喝汤的时候说,你怎么不吃?马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下午上班时,刘书记悄悄对张培田说,一车间出事了,出大事。他说什么事?他把他拉到车间办公室,说,陈小明,就是那个化名魏艾思给李冬梅写信的青工,自杀了。张培田大吃一惊,不会吧,阶级斗争这么严重?刘丰收说,高卫东这家伙你还不晓得,喜欢出风头,搞极端。高卫东就是一车间的高书记,也是部队转业的,他们同一个部队,在部队就是指导员,他们那个连队叫“红色尖刀连”,是个老红军连队,第一任连长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军区的参谋长了,在报纸上可以看到他的名字。听说高卫东原来的名字叫高耀宗,在部队改的名,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彻底与封建思想意识决裂。因为改名而入党提干。死了?没死,吃安眠药。好在发现得及时,现在在医院里。

张培田说,在哪个医院?刘丰收说,不知道。雷厂长是在小范围内说这事的,为的是引起我们的注意,不再发生类似的事件。他反复强调,这事要保密,严格保密。谁也不知道在哪个医院。你想干什么?张培田说,我想和冬梅去看看他。刘丰收说,你一去,高卫东肯定知道是我说的,你想把我的党籍搞没了?谁让你告诉我?张培田突然想起聊斋,这书放在他那里不安全。就说,书呢?看完了就还给我。刘丰收说,被雷厂长拿走了。张培田大吃一惊,这还了得。刘丰收说,那天他到我家,我正看着,被逮了个正着。他说,好啊你个刘丰收,到现在还敢看黄色小说,没收。就拿走了。没问是哪来的?问了。你怎么说?我敢隐瞒吗?张培田想,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就等着挨批吧,他认了。只是书要是讨不回来,怎么向韩书琴交代?他说,刘丰收,你可把我害惨了。

刘丰收一脸无奈。

张培田想,书的事先按一按,还是先看人要紧。他悄悄地打听了几个一车间的老工人,居然没人知道这件事,更不用说是哪家医院了。李冬梅说,我来想办法。

李冬梅下班就在厂道上等,等了一个中午和一个傍晚,不见王艳的影子。她想,她和魏艾思也就是陈小明是一个班组的,会不会到医院里去看护他?她就上她家,她妈一见李冬梅很高兴,说怎么好久不来了?她就问王艳,她妈说,一下班就往医院跑,说是他们班组有个姐妹住院了。正说着,王艳回来了。她看到李冬梅有点吃惊,你怎么来了。李冬梅说,他住在哪个医院,我和师傅去看他。王艳说,不是要保密的吗怎么都知道了。李冬梅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说你去合适吗?李冬梅不说话。她说好吧,可不能说是我说的。李冬梅说,出事我负责,决不连累别人。王艳就把陈小明住的医院和病房号告诉李冬梅,说,你们明天上午去吧,我值班。

第二天上午,李冬梅就和张培田一起请事假到医院。

医院里静悄悄的。

王艳在二楼走廊向他们招招手,就避开了。

张培田和李冬梅到病房时,魏艾思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看见他们进病房,魏艾思转过身去,把脸对墙。他没脸见李冬梅。张培田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说,小陈,冬梅来看你。冬梅站在床边说,小陈,你也别不好意思,我是真心来看你的。你的那些诗,写得很好。师傅,你说是吗?张培田说,是的,写得很真挚。陈小明说,那不是我写的,是抄的。谁写的?普希金,俄国伟大诗人。谢谢你把他的诗写给我。那么好的诗!陈小明转过脸来,一脸都是泪。我没脸见人,特别是你。

李冬梅在床头坐下来,快别这么说。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我给你唱歌,好吗?他那苍白的脸上现出了红晕。唱什么?随便。李冬梅就唱,小声唱,“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新春来。”

陈小明说,冬梅,谢谢你。又说,张师傅,你们放心吧,我再也不做傻事了。

他们离开时,王艳在走廊的那一头,向他们挥挥手,意思是她知道了。有点地下党搞秘密工作的味道。

在回来的路上,李冬梅说,师傅,陈小明真不会再干傻事了?张培田说,大概不会了吧。李冬梅说,要是他再给我写信怎么办?我是说,用真名字写。那就大大方方地给他回。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我想也是。

陈小明没有再给李冬梅写信,他出院后,就调到别的地方去了。李冬梅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已经走了,没人知道他调到哪里去了。想到再也见不着陈小明了,有一种怪怪的东西从心里飘过。很久以后,李冬梅才明白,这种东西叫惆怅。

尽管他们做得很秘密,他们去看陈小明的事还是让一车间的高书记知道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高卫东书记很生气,找到雷厂长,说,这算什么事,三车间这是违反组织原则的。雷厂长说,看了就看了,天也塌不下来。保的什么密,一定是姓刘的小子干的好事。高卫东愤愤不平。雷厂长说,坏事在一定条件下也会变好事,这是毛主席教导我们的,或许他们去帮你做工作,给你擦擦屁股也好。高卫东说,陈小明这小子不知好歹。难道党组织不是为他着想?想尽各种方式帮助他?年纪轻轻的就受不了了,软蛋一个,想当初我们,受了多少委屈,都像他,早他妈死了好几回。不是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吗?雷厂长说,扫帚扫帚,你小子就知道扫帚,只会一味地冲冲冲,杀杀杀。毛主席不是也说,要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吗。高卫东说,我们下一步怎么办,这么一弄,斗私批修如何深入下去?雷厂长说,上面说了,斗私批修是长期的任务,现在,当务之急是整党,整党建党。明天就开各车间的支部书记会,进行布置,后天开全厂党员大会。高卫东说又变了?什么叫又变了,你要不要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高卫东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还没说完,雷厂长就打断他的话,说说说,你哪来那么废话。

这天晚上风很大,张培田到桃花山时,天已经暗下来了。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他的身边掠过,带过一阵阴森森的风,还响了一下喇叭。风是冷的,喇叭声是温和的。可是细细品来那温和中却透着一种威严。是特意在他的身边按响的,还是无意的习惯性的?他没看清车里的人,天暗,还隔着一层车窗玻璃。该不会是李冬梅的父亲、韩书琴的丈夫吧?张培田的身子不禁抖了一下。不会,李冬梅不是说他不在吗?或许回来了。张培田站住了。他不能去。说不定司机把他送回家了,车子往回走,遇见了他。那个时候的小汽车很少,在这条路上跑的只能是他的车。

张培田往回走。

张培田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他一直在想象坐在车上的那个人,看见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他如何面对他?也许,他呵呵一笑,伸出手来,说,欢迎啊,张师傅。随便坐,不要拘束。早听说了你。冬梅这孩子没给你惹麻烦吧?对她,要严格要求。玉不琢不成器嘛。那么他就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和他说话。说什么?他问什么就答什么。要是他不问呢?那就说说冬梅。说什么?说她聪明,技术学得快,群众关系好,唱歌好听,同志们都喜欢她。说完了他还是不说话怎么办?这算好的,要是他不说话,不握手,威严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你,怎么办?你会害怕吗?你会发抖吗?

要是以前,你也许不会,可现在你不敢保证。因为你做贼心虚。

回去吧,回去是明智的选择。

可是如何向韩书琴交代?

或许那车不是他的。如冬梅所说,他真的不在家。张培田转了个身,向山上走去。一首很流行的歌跳进他的脑海,“当今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点雄壮,甚至有点悲壮,脚步也有了节奏,仿佛回到部队。那个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王杰、麦贤得……张灵甫算什么,不就个师长吗?

可是他不单单是个师长,他是李冬梅的父亲,韩书琴的丈夫。

张培田的思绪有点乱。乱糟糟的。他在桃山的路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有一次走到门岗前,又折了回去。他知道,出了门岗就再也进不来了。进进出出的干什么?证件。登记。拿不出证件,麻烦就大了。

刘妈把最后一盘菜端上饭桌时说,张师傅怎么还没来。韩书琴说,是啊冬梅,你师傅怎么还没到呀?李冬梅说,你问我我问谁呀?他没说不来,就一定会来,可能有什么事耽搁了吧,或许是车子坏了,对了,师傅的脚踏车坏了,恐怕在修车子。车放修理店就行了,还等啊?师傅自己修。她说的全是无影话。哦。韩书琴不说话。天全黑了,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对面昏黄的路灯把路边桃树的影子投在路面上,也是模模糊糊的。远远地从市区传来一两声汽车声,有气无力的样子,使这所半山上的房子显得更加安静和孤寂。

冬梅的母亲说,冬梅,你去看看,是不是门卫不让进,最近安全保卫工作上面抓得比较紧,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冬梅说,还看啊,他不来我们自己吃得了。说归说,她还是出了门。她心里比母亲更着急。

李冬梅出门不远就看到张培田。他不是往上走,而是往下走。她叫住他,说师傅怎么往回走,忘了拿什么东西?仓皇中张培田说,好像工具箱忘锁了。这算什么事,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刘妈的菜都上齐了。

张培田只好跟她走。进了门,张培田觉得少了什么,再看,厅正中的梅花画没了,显得有点空。冬梅说,我爸拿走了。拿走了?我爸调省城了,升官了。我妈不想去,我也不想去。张培田说,刚才在路上碰到一辆小汽车,黑色的。是他的司机,回来拿画。那画,我爸喜欢。都说是他画的,我看不像。我没看他画过其他画,家里也没有画画的东西,笔啊,墨啊,色啊,纸啊,什么都没有。也许是以前画的,也许在其他地方画的,比如办公室什么的。张培田说。也许吧。

看到张培田,李冬梅的母亲十分高兴,神采飞扬地说,怎么这么晚,厂里有事?张培田红了一下脸,说,没事,就是忘了锁工具箱的门。不是说车子坏了吗?哦,早修好了。这算什么事啊,喝酒。她说。

李冬梅说,我也要喝。她看妈妈高兴,她也高兴。她突然悟到,以前,他们家只有安静,没有欢乐,是师傅给他们家带来欢乐。

这个晚上,他们喝得一塌糊涂。

李冬梅头晕了,说,妈,我不喝了,唱歌去了。韩书琴说,去吧,挑好听的唱。她看到母亲的脸酡红,笑嘻嘻地说,艳若桃花呀。韩书琴说,去,有这样和妈说话的吗?李冬梅说,师傅,你陪我妈好好喝,我妈高兴。张培田低头喝酒,不敢多说话。李冬梅走回自己的房间,开头还硬撑着,拿起歌本想唱歌,可是刚张嘴,酒劲就上来了。李冬梅连衣服也没来得及脱,就歪倒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

刘妈也喝高了,碗洗一半,上眼皮就直往下掉,像挂了两个秤砣,硬是撑不起来。她想,不能就这样睡了,还有许多事情没做。毕竟上了年纪,浑身的困乏一上来,就由不得自己了。她的脚软了,慢慢地滑下去,就蹲在碗池下打起鼾来了。她心里说,不能这样就睡死了。她使劲地睁了一下眼睛,又阖上,样子很滑稽。

这个晚上,李冬梅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半夜里起来上厕所,看到爸爸和刘妈站在妈妈的房门口,妈妈的房门关着。她说,爸怎么回来了?爸爸不说话,朝她挥挥手,意思是让她去睡觉。这是爸爸的一贯作风。她揉了揉眼睛,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李冬梅问刘妈,我爸昨晚上回来了?刘妈说,哪有啊?你又做梦了。李冬梅想,我上了厕所,又脱了衣服。是的,我是脱了衣服,我早上还穿衣服来着。怎么是做梦呢?她走到爸爸的房间,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摸摸被子,是凉的。她问张师傅,刘妈说,早走了,都几点了?李冬梅一看表,9点过5分。大叫,迟到了迟到了。就往外跑。刘妈在后面说,吃饭吃饭。她连头也不回,跳上车,一溜,就下了坡。

厂里的斗私批修再也没人提起,全厂都转入整党建党。那个时候,什么事情都是虎头老鼠尾,人们也习惯了。整党学习时,张培田怕厂里提聊斋的事,却没人提起。他想问雷厂长要书,又觉得不是时候。整了党,上面来了指示,要抽调一批技术骨干到闽西某县支援三线军工建设,听说那个工厂建在离县城30公里的一个巨大的山洞里。备战备荒为人民。雷厂长找张培田谈话,说了许多道理,中心意思是,厂里需要他,三线建设更需要他。张培田笑着说,雷厂长您不用说了,我正想报名哩。于是,张培田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厂里不锈钢做的光荣榜上。和他一起上光荣榜的有10人,光荣榜上最后一个是马英。听说,马英是主动要求去的。

李冬梅死活要和师傅一起去。李冬梅的母亲坚决反对,她的父亲也从省里打电话,不许她去。否则,就和她断绝父女关系。李冬梅朝电话喊,断就断,我跟师傅去定了。她甩开母亲拉她的手,跑到厂部找雷厂长。雷厂长似乎知道她要来,微笑地让她坐下来,慢慢说。他对她支援三线建设的积极性极为赞赏,说了许多鼓励的话,但是,他最后说,上面要的是技术骨干,你暂时还不是,去不成。我也无能为力啊,等几年吧。李冬梅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起来对母亲说,我要去参军,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和你们相见。

果然,她就到部队去了,兰州军区。听说,那里有个军长是她父亲的老战友。部队就是部队,说走就走,一声命下,她走得比师傅还快。

张培田走的时候很热闹,厂里开了欢送会,敲锣鼓,带红花,放鞭炮。马英站在张培田身边,脸上流光溢彩。厂里给支援三线建设的同志发纪念品,雄文四卷,是雷厂长亲自送到每个人手上的。别人一份,张培田两份。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张培田就是不一样,他是这批技术骨干中的骨干。书是用红绸子包起来的。雷厂长把第二包书放到他的手上时,小声说,物归原主。张培田心头一热,顺手一摸,果然是《聊斋志异》。

不久,韩书琴就申请调到闽西某县文化局。临走的时候,刘妈伤感地说,都走了,这个家空了,我也走。李冬梅的母亲说,你还是到省城去吧,他也要有个人照顾。刘妈想了好久,说,人啊,年轻时属马,不安分,到处跑,老了就属狗,守门,看家。我没家,就去守着他吧。说着,就掉了眼泪。

李冬梅的母亲说,刘妈,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这样,可我管不住自己啊。刘妈说,我知道你苦,你硬撑着,撑不下去了。

韩书琴说,我是一个坏女人。刘妈抱住她说,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别这么说,都是命,命运捉弄人。听天由命吧。

说着,她们就抱头痛哭,哭得痛快淋漓,惊天动地。

好在此时的桃山上,万籁俱静,空无一人。

责任编辑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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