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裙裾

2009-07-10 09:03何红霞
福建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草花生命

何红霞

草花和旧物

已是初夏。一年中最适宜的温度。甜润的刺槐刚刚开过,梧桐随后也结了土黄絮状的小花。风一吹,花絮就在午后的街道缓慢穿行。

山中,那些一年一季的草花也该细碎无香地开了吧。虽然人迹罕至,它们依然和多年前我看到的一样,红的白的紫色的,把生命中最简单朴素的愿望一一呈现。那时候,我正是一个小女童,仰视所有高过我的生命与天空。这些草花却开得那么低,我需要蹲下来看它们。它们抬头看着我。起风了,它们就对着我欢欣鼓舞,于是我也欢欣鼓舞起来。我幼小的生命被忙于农事的父母放养在敞开的山野,很快就感知了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默契与呼应。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感激那些逝去的时光,父母无奈和无意的放逐却给我刷上了细密、丰富而孤独的人生底色。以至于后来,在同类中,我的知己很少。很多人被我明亮温和的外表迷惑。而我,也乐于做一个称人心意的伶人,时不时地舒一回水袖,抡起的波光将可洞穿的目光隔绝在外围。

当很多的意义和目标开始花白以后,我才明白能够唤醒生命力的依然还是远方的树林和田野,以及老屋里那些已经废弃或即将消失的旧物——土墙上的蓑衣斗笠,阁楼上的箩筐绳套,墙角边的锄头钯犁,屋檐下堆积的柴禾和门框上飘飞的咒符。想像先前的阳光,先前在场院里暴晒的谷物和大豆,先前在阳光下安静地纳鞋底的婶娘,甚至是如今已经死去多年的祖昆大叔逗弄我们的场景……那时的日子总是很漫长。当夏日寂寥的午后,睡眠像一场瘟疫,被巫婆咕噜咕噜地念叨传播的时候,我的小人书《鸡毛信》正翻开在第27页。鬼子来了!伙伴们放倒了消息树,海娃十万火急地赶着他的羊群去找李乡长。在这紧要关头,我却实在熬不住地打起了呵欠,随即合上了眼睛。破旧的小人书就永远摊开在了第27页,充满悬念。

想起这些,我总有惘惘的失落。我一定有些什么,永远丢失了。一定有些什么,像那封万分紧要的鸡毛信,被我不可原谅地遗失在了幼年的第27页,如今,说“丢失了”这三个字的时候需要谨慎——双方都会被这个答案扯到缄默之中,彼此对视无语,像两只秋天的蜻蜓。

那些沉默的草花和旧物,在我偶尔的回望中,流泻着生命初始的安静与冷淡。

那些道德未能抵挡的

有人面对漫山遍野那花神催生的滚滚春潮,说是道德无法抵挡的一场华丽的性爱。我深以为然。当生命被伦理道德的粽叶层层包裹之后,我们在崎岖多艰的人生之路走这一遭,是否真正懂得过它简单质朴的本意?

她的故事夹杂在许多叙述中即将一带而过,我的心却在这里按了一下暂停。想对奔流的时光叫道,等等,让我看得更分明。——故事的背景是农村灰白的60年代,贫瘠的田野托不起人们枯瘦的愿望。祖祖辈辈,劳作生息,可以预知的生活,一览无余的命运。知足、安于现状让他们安稳。十大几岁的她却欣欣然地明眸皓齿起来,皮肤犹如洁白的缎子,染了些桃花的颜色。她终长成了例外,在沉默古朴、60年代末的村庄掀起了狂澜:待字闺中的她竟然怀孕了,并很快生下了孩子。孩子的父亲是个有家室的男人,未能担当起事件的任何责任。后来这个女人毅然牵着3岁的儿子,嫁给了山那边一个老光棍,次年生下她第二个儿子。她这个小儿子就成了我童年的玩伴,我们两家中间仅隔了一小片竹林。她一边吆喝着两个孩子一边麻利地生火做饭,风风火火地下田插秧,哼哧哼哧端个大木盆坐在堰塘边捶洗衣服。她身形臃肿,衣衫不整。也许,没有了最爱的那个人,跟谁结婚过日子都是一样的。外表的美不美,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我不知道她趟过了怎样艰辛的时光,一路坚忍乐观地走到了暮年。而后来得知的事实却让我震惊——50年了,她从未真正意义上离开过最初的那个男人,他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往来。她对他没有恨或者埋怨。最困苦的日子里,这个饥饿的女人经常踏着夜色,用两个小时的时间翻过一座山去约会男人,然后赶在天亮之前返回。——她只为山那边同样饥饿的男人送一个被体温捂热的馒头,在这一段情节的回溯中,我的脑海中不停闪现这几个词:黑夜、山风呼啸、荆棘丛生、独行、温热的馒头……支撑女人走下去的,除了这个馒头,一定还有那个男人无言的拥抱或热泪吧?

如果说爱情是女人的毒药,那么有些女人是敢于把毒药端起来一饮而尽的。我想,村子里没有哪个女人不暗自佩服她的勇敢,欣赏她的勇气,但谁也不敢说出来,也许在现实面前,我们必须做出这样的低矮姿势来迎合世俗本身的平庸和低贱。其实很多人都不明了,爱情只能是一种经历,它没有责任去担当道德的传教士。试问,当我们身边真正出现这种声名狼藉的女人的时候,有几个人会透过表面去爱她?唯有中规中距,无风无浪,在冗长而无寄的时光里,慢慢老去。

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我曾有过这样一种私密的幻想: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走到了黄昏,温度开始下降。把帐篷打开,在晚风中吃点食物喝点酒,然后,然后,就着温热的草地,对着蓝色的星空,在蚱蜢和马兰花的旁边,两个人,当然是相爱的一男一女,慢慢褪去衣服,从容一些,真实和自然一些,我们做爱……大风吹就吹吧,狐狸们看就看吧,星星们闭眼就闭眼吧……我们相爱,把什么都忘掉。随心所欲,是我们唯一的主题。

短笛无腔信口吹,如今,天空蔚蓝,田野安静,山花全都没有了姓氏。远远的,谁还在余韵微凉里倾听?

死亡,这一场深度奔赴

午后读书,拾到一个句子:“燃烧是一种发亮的死亡”。抬头,就看到窗外树梢头,煦热的阳光照下来,夏天一寸寸生长。树叶绿得那么亮,似乎要赶在秋天来临之前,将所有的激情释放。这是否也可以理解为,勃勃生机向着枯萎衰落的一场奔赴?或者再激烈一些,田野里焚烧的麦杆,烛台上跳跃的火苗,扑向飞驶中汽车窗玻璃的白蝴蝶,都是一场场高调的奔赴,它们高举旗帜、热血沸腾、铿锵发亮地奔向死亡。

一直以为,只有坚韧博大的灵魂才能实现沉静,专注于自己的心灵,立足于俗世,把想做的事坚持做下去。如同一只狮子受了伤,它不会想着怎样治疗自己的伤口,而是琢磨如何让对方也得到更大的伤口。所以狮子是回不到内心、做不了佛、吃不了素的。然而狮子会按照它自己的法则生活,弱肉强食是它的启蒙读物。狮子的奔跑,更是一场同死亡的角逐——生与死往往就在你先我后的半秒间。狮子的奔赴是向外的,是表象的;沉静的灵魂其实也在做一种奔赴,它的方向指向内心,指向永远的追问,指向哲学。它终极的痛苦在于精神超出他的肉体,甚至超出世界之外,精神不得不承受物质的局限。我们每个人都是向死的,除了母腹中的胎儿。他在黑暗中向生出发。而一旦出生,他才明白自己真正做了些什么——向死而生。所以他惊惶失措,所以他放声大哭,他又不得不嗷嗷待哺。

血脉连接的生命轮回中,我的爷爷奶奶已经去世了,在我还是儿童的时候,他们匆匆奔走的脚步就嘎然而止,把以父亲为连接点的父母辈推向了生命之轮的前列。可是我的外公外婆还活着,虽然他们已经老得颤颤巍巍,但是依然活着——这就是意义。他们将以母亲为连接点的血脉往后推,推向他们的后排。后排——意味着不必为即将到来的下车的命运战战兢兢,不必立即为这场奔赴的目的地悲伤绝望。在这一场以家族血脉为链条的深度奔赴中,是外公外婆、是父母,用他们的身躯,将那片无可预知、有着无底深渊的共同归处与我暂时隔裂开来,如今我的外公外婆依然呼吸顺畅,面容慈祥,血液还在经脉中汩汩行走。这样,我多放心啊——在死亡这场深度奔赴里,他们排在父母的前面,父母排在我的前面,我稳稳当当坐在第三排,我还可以左顾右盼,沿途看风景,我还能时常放松心情,或者偶尔闭眼打个盹。

一个人说话

我从前那么怕受到羁绊,认为强烈、浓郁的感情让人无能为力,会把人变成没有自我的奴隶。我习惯隐藏自己,躲避秘密的爱情。即使发生,也让它像个寂静的休止符藏在乐谱里。我说过守口如瓶,就保证绝口不提。我知道喜新厌旧是我们骨子里根深蒂固的秉性,它与生俱来,任何对与错的评判都是多余和徒劳。面对赤裸的人性,任它繁花似锦的说教都得匍匐在地叩首称臣。那些城里的流浪猫,它们常常出现在草地上、水池旁和树丛里,敏感、狡黠,洞彻一切,却绝不轻易发言。

我可以像河流日夜不停地奔行,看似放肆而无所遮拦,谁也猜不到,我只为藏好沙床上那条睡觉的鱼。我习惯被孤独安慰,而不是被一双暖意的手包围。我为自己辩护说——总是要被爱放逐到边界才能体会出易于被忽略的荒凉之美;我愿做远到天边的牧羊人,独自放牧的,不过是自己内心的畜群。

原来我讨厌“思念”、“梦绕魂牵”这类使自由受到威胁的词。可现在,我在想,奴隶并非注定承受的都是悲苦命运,温顺可能反而会帮助她获得巨大的归属感。那些说不出来的甜蜜的话,全在心里,让我心动而绝望。就像一棵无人采摘的樱桃树,果实暗暗地、一粒一粒地落了。想念你的时候,我的身体散发出浓郁的气息,像一枚热带的水果。爱之所以美妙,大概不仅因为它是对某人的细心体会,更是因为,它也在完成对自己的创造。现在,我愿意为你面对未来的考验,甚至伤痛。你在遥远里,才让我的世界宽广。如果持续没有你的消息,我会以一种自以为已经消失了的耐心来等待。你要是想说话,我就燃起目光;你要是选沉默,我也收拢羽毛安静地歇在枝头。

我无法给予你更多的爱,像柄承受着果实,我怕沉重的甜美也会让你离开;我也无法给予你更少的爱,因为,我因正酿造而饱满,就像做爱后的情人,哺乳期的母亲。我深知,一生难遇这样宁静平衡的完美。

岁月曲折,我将忠诚。我以孩子式的信赖和期待相信着,即使某天我们彼此有了倦意,那也是一本书被翻旧的页角,依然保持着遗憾中的生动。多年以后,坐在房间里,我会感觉到静静地听狂风呼啸是一件很安详的事情。

就像现在,我一个人说话,声东击西,杂乱无章,却坚信对面一定坐着另一个人,沉默深邃,温柔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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