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鹿原》中儿女们命运的悲剧性

2009-07-03 04:24肖世才
新闻爱好者 2009年9期
关键词:白灵小娥黑娃

肖世才

《白鹿原》描绘的是一个以儒家文化为底蕴的家族半个多世纪的苦难历程,它在真实、深刻的认知层面上,展现历史生活的本来面貌,叙述人物的悲欢离合、生死沉浮,揭示出中国历史具有恒久性的本质,使这部小说成为民族历史的缩影。

白嘉轩与儿女们的冲突,集中体现在“耕读传家,仁义济世”的人生目标中。白嘉轩按照这八个字坚定不移、孜孜不倦地塑造着他们,他想把他们培养成一个仁义的人,可以说,“仁义”是白嘉轩为人处世的道德原则和核心观念。由于各种原因,儿女们丧失了对这个目标的兴趣,他们分别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对父亲的信条进行了挑战。

顺从——叛逆——“皈依”(行为方式上的皈依),传统家族文化下人性异化者白孝文

白孝文在呱呱坠地的一刹那,便扮演了他的族长继承者的角色,他从一出生就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存在,而是白嘉轩向人炫耀的私有物,是白嘉轩天然的心理医生:白孝文一出世,“白嘉轩跪在主祭坛位上祭祀祖宗的时候,总是不由得心里发慌尻子发松”的病症便不治自愈。白嘉轩对无子的惶恐必然导致他对儿子的严加管教,因为在传统家族中,逆子便等于无子。所以他从儿子小的时候就用以孝悌为核心的道德规范去要求儿子,力图使儿子完全变成另一个自己。起初,白孝文确实是按照白嘉轩的意愿成长起来的。小时候为父亲马首是瞻,整日摆出一张“神像旁边的小神童的脸”,稍大一些进入祠堂学校和白鹿书院学习,长大后回家务农,结婚之前几乎没有接触过妈妈和奶奶以外的任何女人。从他新婚燕尔开始,白嘉轩就以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你得明白,你在这院子里是——长子!”来衡量和规范他的夫妻生活。在这里,正常的性生活被压抑,完全成为封建宗法制度下的“孝子贤孙”,这种极度的性压抑使得白孝文被诱惑到小娥的床上,其实是一种必然。即使没有鹿子霖的阴谋和白嘉轩的暴力驱逐,他心灵深处性压抑的反弹动力也会促使他走向小娥或别的女人的床。面对父亲的无情,白孝文由对父亲的尊敬、恭顺转到了憎恨、厌恶,他与父亲对抗起来。解放后当上县长携太太回家省亲,及后来的回到白鹿原祭祖这一系列行为决不是向父亲的传统观念认同,不是真的皈依传统家族文化,而是向亲人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即使做不了族长,在原上也照样可以趾高气扬,照样能够活得扬眉吐气,以挽回他以前在白鹿原上失去的“脸面”。这种要面子的心理不就是白嘉轩以脸为先、以脸为重的心理翻版吗?在白嘉轩的耳濡目染和言传身教下,他在无意识中逐渐具备了族长继承者所需要的虚伪和各种不动声色的残酷手段。而在传统家族文化下,作为族长继承者的白孝文,特殊的角色,不可推脱的维护家族生存的使命,必然导致他人性中本有的真诚转化为虚伪和无情,而在人性异化的过程中,他又必须付出丧失个人天性和本能欲望的代价,最终生命的冲动战胜了为维护家族生存而必须具有的种种克制,他和白嘉轩的矛盾冲突直线上升。而这种种矛盾斗争又恰好充当了人性异化的催化剂,白孝文后来对黑娃的残酷无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抵制——叛逆——皈依,传统家族文化下突围失败的个体黑娃

家族权力与国家权力不同,国家权力使用的是法制手段,而家族权力是个人意志的表现,它所仰仗的就必然是权力掌握者的个人品格。故白嘉轩在处理他和族人的关系时处处以“义”为准则。他对鹿三可谓“义”。因此,一直处于家族底层的鹿三被白嘉轩感动得言听计从,以致麻木、愚昧了,形成了一种成了家族文化的忠实奴才而不自知的精神状态。而黑娃是鹿三的儿子,所以同时在很大程度上又是白嘉轩的所有物,“父亲”的权威实际上掌握在白嘉轩的手中,这种超出感情上的血缘情感主义的父子关系,使黑娃不但没有感到一丝温情,反而被其压得喘不过气来。涉世未深的黑娃,出于儿童的自尊心理,他无法摆脱长工身份给他带来的自卑心理。自卑又自尊的心理刺激着他那不屈的个性。所以,这个白鹿原上自由不羁的精灵一开始就以反叛的姿态出现,挣脱受惠于家的感情枷锁——宁愿干活而不读书,去获得人生的平等和自由,如果说这是黑娃最初抵制传统家族文化的表露,那么和小娥的结合是他叛逆性格的初步展现。他终于挣脱了家法族规的束缚,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获得了生活的自由。然而白嘉轩挺得笔直的腰杆对他仍是一种无形的精神压力,他始终摆脱不了对族长的恐惧心理。故在“风搅雪”革命运动中,砸祠堂、砸“仁义白鹿村”石碑,一系列的破坏活动把黑娃对传统家族文化的叛逆推向了极点。革命失败后黑娃落草为匪,他的叛逆性格有增无减,在血洗白鹿村的行动中,他仍不忘特意嘱咐同伙儿给这块腰板儿拦腰一棒以宣泄自己的恐惧。其实黑娃自尊又自卑的怪异性格表明他一直都在被传统家族文化和权力所纠缠,享受不到族权给其带来的尊贵,他便仇视它并试图摧毁它,因而他对传统家族文化的攻击就带有明显的盲目性、破坏性和个人情绪色彩。故他在步入仕途后,官场的黑暗使他的保命思想占据了主要位置,他无力再做一个漂泊的浪子,他渴望父亲的安全港湾,于是他在忏悔自己的叛逆行为后不得不转向自己猛烈攻击过的传统家族文化。带着“父亲”同意的贤惠妻子,回到了“父亲”身边。黑娃从抵制、叛逆到皈依传统家族文化,显示了它的巨大吸纳力。可悲的是,黑娃并没有因此而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白孝文的公报私仇,使黑娃命丧黄泉。最发人深思的是,黑娃与白嘉轩原本势不两立,最后却跪回到白鹿原的宗祠里,原本拒绝接受传统文化的“教化”,最终又自觉地皈依传统,他虽然不断地变换身份,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的命运走向了与其本义相偏离、相悖谬的方向,他强大的生命活力,始终挣脱不了传统文化心理的羁绊。这一切都表明这个盲目反抗者在没有先进思想指导下矛盾的悲剧人生。

传统家族文化下的女性——田小娥、白灵的悲剧

在传统家族文化下,随着道德观念的强化,性禁忌与性羞耻感也一步步被强化,人的性本能被残酷地压抑与束缚着。尤其是对女性,她们又比男性更多一层的压抑与束缚,传统家族文化使她们受到更大的压抑与戕害,她们的命运更值得同情。这在田小娥的身上可以说得到了深刻的体现。

在传统家族文化制度下,女人从没有获得社会地位的时候,从没有真正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存在的时候。田小娥的父亲田秀才竟把女儿的出嫁当作乘机捞一笔财富的赚钱的资本,把她嫁给了70多岁的郭举人当二房。从人的本性出发,在这种情况下,清纯美丽的田小娥与善良、健壮的黑娃的交往也就有了一定的合理性。但这在白嘉轩看来是大逆不道的,是淫乱行为。因此,当小娥和黑娃回到白鹿原上后,白嘉轩并不给他们认祖宗的权利,拒绝他们入祠堂。小娥和黑娃却并不因此有悔改之心,毅然在白鹿原上的一口破窑洞里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但命运就是不可捉摸,命运迫使田小娥一步步走向“堕落”并最终被传统家族文化的忠实奴才——田小娥的公公鹿三杀死,而鹿三还认为杀小娥是其一生中的大事,是人人称快的壮举。其实,小娥的反叛走得并不远,她并没有如白灵一样,有意和传统家族文化作对,她只是要求人生最起码的权利——生存权利和性权利。但她的结局却是彻底地被传统家族文化的代言人白嘉轩所戕害、扼杀了。田小娥勇敢地冲出了在郭家无尊严地活着的日子,本以为与黑娃能够幸福地度日,然而“家网恢恢,疏而不漏”,传统家族文化就像一张大网,又把她网在了白家,且充当了家族利益争夺的工具,但人们不从制度上想问题,不深责黑娃,也不深责白孝文和鹿子霖,这是小娥悲剧的深层原因。

在白鹿原上,白灵算是一个游离于传统家族文化之外的新女性,是一个超越自我、冲出小我,在广阔的外部世界斗争、成长的新女性典型。她是封建族长白嘉轩的女儿,白嘉轩对小时候的白灵视为掌上明珠,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白灵天然地继承了白嘉轩的人格精神,她刚硬、坚强、百折不挠、富于生命力和英雄气概。在白灵长大并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后,女儿的胆量和勇气便超出了白嘉轩的估量,他试图用囚禁和安排婆家的方式来规范她,但白灵一张便条便退掉了父亲为其包办的婚事,这使白嘉轩在族人面前丢了脸面,不惩罚自己的女儿,他的威望在族人面前就会大打折扣。因此,他沉静如铁地宣布:“白姓里没有白灵这个人,死了。”白灵离家出走后,参加了革命军,又因政治观念的不同,放弃了兆海,而最终与兆鹏结合,这从主张女性应恪守贞节的传统家族文化看来,白灵完完全全是一个传统家族文化的叛逆者,与白孝文、黑娃相比,只有她才是彻底地割断了与父亲的关系,割断了白鹿原上的传统家族文化的束缚。然而她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传统家族文化的魔掌——被活埋了。这悲剧不是来自封建家庭,不是来自敌对阵营,而是来自错误路线!杀害白灵的毕政委主观地把革命同志定为特务,主观地赋予肃反小组“绝对权力”,可以抓人、杀人,毫无民主作风,这与封建社会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作风不是如出一辙吗?

白孝文、黑娃、田小娥、白灵作为家族文化的受育者,虽然人性的本能,人的与生俱来的自尊心、人对个性解放和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使他们以各种反叛形式走出了父亲的庇护,但是家族文化作为一种信仰性文化,已沉淀到人们心理的地质层,指导着人们的价值取向和行为方式,故他们最终都未摆脱纠缠于心的传统家族文化情结。他们最终有人抛离、有人皈依,但都走不出家族文化情结,落得个悲剧结局。

参考文献:

1.陈忠实:《陈忠实文集(卷三)》,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2.陈忠实:《白鹿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3.熊元义:《回到中国悲剧》,北京:华文出版社,1998年版。

4.《〈白鹿原〉评论集·序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5.郑万鹏:《〈白鹿原〉与家族文化》,《东疆学刊》,1997(1)。

(作者单位:郑州职业技术学院)

编校:郑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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