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泥
编者按:2009年2月3日是著名文学家、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日。从1950年创刊至1966年老舍先生谢世,他一直担任《北京文艺》(《北京文学》前身)主编。值其110周年诞辰之际,我刊特摘选蒋泥先生新著《飞扬与落寞:老舍的沉浮人生》的第七章、第八章,以纪念这位前辈和伟大的文学艺术家。
众人眼中的老舍
1984年3月20日,汪曾祺在《老舍先生》里写道:
北京东城■兹府丰盛胡同有一座小院。走进这座小院,就觉得特别安静、异常豁亮。这院子似乎经常布满阳光。院里有两棵不大的柿子树(现在大概已经很大了),到处是花,院里、廊下、屋里,摆得满满的。按季更换,都长得很精神,很滋润,叶子很绿,花开得很旺。这些花都是老舍先生和夫人胡■青亲自莳弄的。天气晴和,他们把这些花一盆一盆抬到院子里,一身热汗。刮风下雨,又一盆一盆抬进屋,又是一身热汗。老舍先生曾说:“花在人养。”老舍先生爱花,真是到了爱花成性的地步,汤显祖曾说他的词曲“俊得江山助”。老舍先生的文章也可以说是“俊得花枝助”。叶浅予曾用白描为老舍先生画像,四面都是花,老舍先生坐在百花丛中的藤椅里,微仰着头,意态悠远。这张画不是写实,意思恰好。
客人被让进了北屋当中的客厅,老舍先生就从西边的一间屋子走出来。这是老舍先生的书房兼卧室。里面陈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榻。老舍先生腰不好,习惯睡硬床。老舍先生是文雅的、彬彬有礼的。他的握手是轻轻的,但是很亲切。茶已经沏出色了,老舍先生执壶为客人倒茶。据我的印象,老舍先生总是自己给客人倒茶的。
老舍先生爱喝茶,喝得很勤,而且很酽。他曾告诉我,到莫斯科去开会,旅馆里倒是为他特备了一只暖壶。可是他沏了茶,刚喝了几口,一转眼,服务员就给倒了。“他们不知道,中国人是一天到晚喝茶的!”……老舍先生藏画甚富,大都是精品。所藏齐白石的画可谓“绝品”。壁上所挂的画是时常更换的。挂的时间较久的,是白石老人应老舍点题而画的四幅屏。其中一幅是很多人在文章里提到过的“蛙声十里出山泉”。“蛙声”如何画?白石老人只画了一脉活泼的流泉,两旁是乌黑的石崖,画的下端画了几只摆尾的蝌蚪。画刚刚裱起来时,我上老舍先生家去,老舍先生对白石老人的设想赞叹不止。
老舍先生极其爱重齐白石,谈起来时总是充满感情。我所知道的一点白石老人的逸事,大多是从老舍先生那里听来的。老舍先生谈这四幅里原来点的题有一句是苏曼殊的诗(是哪一句我忘记了),要求画卷心的芭蕉。老人踌躇了很久,终于没有应命,因为他想不起芭蕉的心是左旋还是右旋的了,不能胡画。老舍先生说:“老人是认真的。”老舍先生谈起过,有一次要拍齐白石的画的电影,想要他拿出几张得意的画来,老人说:“没有!”后来由他的学生再三说服动员,他才从画案的隙缝中取出一卷(他是木匠出身,他的画案有他自制的“消息”),外面裹着好几层报纸,写着四个大字:“此是废纸。”打开一看,都是惊人的杰作——就是后来纪录片里所拍摄的。白石老人家里人口很多,每天煮饭的米都是老人亲自量,用一个香烟罐头。“一下、两下、三下……行了!”——“再添一点,再添一点!”——“吃那么多呀!”有人曾提出把老人接出来住,这么大岁数了,不要再操心这样的家庭琐事了。老舍先生知道了,给拦了,说:“别!他这么着惯了。不叫他干这些,他就活不成了。”老舍先生的意见表现了他对人的理解,对一个人生活习惯的尊重,同时也表现了对白石老人真正的关怀。
老舍先生很好客,每天下午,来访的客人不断。作家,画家,戏曲、曲艺演员……老舍先生都是以礼相待,谈得很投机。
每年,老舍先生要把市文联的同人约到家里聚两次。一次是菊花开的时候,赏菊。一次是他的生日,——我记得是腊月二十三。酒菜丰盛,而有特点。酒是“敞开供应”,汾酒、竹叶青、伏特卡,愿意喝什么喝什么,能喝多少喝多少。有一次很郑重地拿出一瓶葡萄酒,说是毛主席送给的,让大家都喝一点。菜是老舍先生亲自掂配的。老舍先生有意叫大家尝尝地道的北京风味。我记得有次有一瓷钵芝麻酱炖黄花鱼。这道菜我从未吃过,以后也再没有吃过。老舍家的芥末墩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芥末墩!有一年,他特意订了两大盒“盒子菜”。直径三尺许的朱红扁圆漆盒,里面分开若干格,装的不过是火腿、腊鸭、小肚、口条之类的切片,但都很精致。熬白菜端上来了,老舍先生举起筷子:“来来来!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老舍先生对他下面的干部很了解,也很爱护。当时市文联的干部不多,老舍先生对每个人都相当清楚。他不看干部的档案,也从不找人“个别谈话”,只是从平常的谈吐中就了解一个人的水平和才气,那是比看档案要准确得多的。老舍先生爱才,对有才华的青年,常常在各种场合称道,“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而且所用的语言在有些人听起来是有点过甚其词,不留余地的。老舍先生不是那种惯说模棱两可、含糊其词、温吞水一样的官话的人。我在市文联几年,始终感到领导我们的是一位作家。他和我们的关系是前辈与后辈的关系,不是上下级关系。老舍先生这样“作家领导”的作风在市文联留下很好的影响,大家都平等相处,开诚布公,说话很少顾虑,都有点书生气、书卷气。
老舍先生是市文联的主席,自然也要处理一些“公务”,看文件,开会,做报告(也是由别人起草的)……但是作为一个北京市的文化工作的负责人,他常常想着一些别人没有想到或想不到的问题。
北京解放前有一些盲艺人,他们沿街卖艺,有时还兼带算命,生活很苦。他们的“玩意儿”和睁眼的艺人不全一样。老舍先生和一些盲艺人熟识,提议把这些盲艺人组织起来,使他们的生活有出路,别让他们的“玩意儿”绝了。为了引起各方面的重视,他把盲艺人请到市文联演唱了一次。老舍先生亲自主持,作了介绍,还特烦两位老艺人翟少平、王秀卿唱了一段《当皮箱》。这是一个喜剧性的牌子曲,里面有一个人物是当铺的掌柜,说山西话;有一个牌子叫“鹦哥调”,句尾的和声用喉舌作出有点像母猪拱食的声音,很特别,很逗。这个段子和这个牌子,是睁眼艺人没有的。老舍先生那天显得很兴奋。
北京有一座智化寺,寺里的和尚作法事和别的庙里的不一样,演奏音乐。他们演奏的乐调不同凡响,很古。所用乐谱别人不能识,记谱的符号不是工尺,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笔道。乐器倒也和现在常见的差不多,但主要的乐器却是管。据说这是唐代的“燕乐”。解放后,寺里的和尚多半已经各谋生计了,但还能集拢在一起。老舍先生把他们请来,演奏了一次。音乐界的同志对这堂活着的古乐都很感兴趣。老舍先生为此也感到很兴奋。
《当皮箱》和“燕乐”的下文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老舍先生是历届北京市人民代表。当人民代表就要替人民说话。以前人民代表大会的文件汇编是把代表提案都印出来的。有一年老舍先生的提案是:希望政府解决芝麻酱的供应问题。那一年北京芝麻酱缺货。老舍先生说:“北京人夏天离不开芝麻酱!”不久,北京的油盐店里有芝麻酱卖了,北京人又吃上了香喷喷的麻酱面。
老舍是属于全国人民的,首先是属于北京人的。
舒乙先生则在《老舍的爱好》里说:
老舍的爱好相当广泛,打拳、养花、喝茶、养猫、绘画、书法、古玩、相声、戏曲、起名字、交朋友等大约有十九种之多。打拳是因出身寒苦,22岁时得了一场大病,闯过这一关后,老舍很注意锻炼身体,生活极为规律,早睡早起,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拳。最早还练过剑术。一位旅英的朋友陈逸飞拜访他,看到老舍一个人在室外做模仿动物的舞蹈,他对陈先生说这叫“昆仑六合拳”,既能健身,又能防身。他让陈先生打他一拳,陈的拳伸出后他胸部一收,顺势把陈先生撂倒了。1933年他在济南教学时,结交一位著名拳师,还购置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摆在住处,抗战时期在重庆也是每天早晨练拳。
舒乙又说:
老舍爱养花。老北京的一般住户,家中都养三种植物,枣树、夹竹桃、石榴树。枣树直接栽在院里,而夹竹桃、石榴树要栽在盆里,这两种植物开红花,有一种喜庆气氛。老舍的哥哥比他大8岁,不好找工作,后来请来帮助老舍养花。在哥哥指导下,老舍养了300多盆花,100多个品种。书桌上也总要放一枝花,哪怕是一个旧瓶里插上几片竹叶,这是他不可或缺的点缀。
老舍喜欢欣赏画、收藏画。他自己“不会画,对画家崇拜得不得了。我母亲胡■青能写能画,在老舍眼里也是不得了。他最早得到的一幅名作是齐白石的《雏鸡图》。画中十几只姿态各异的雏鸡,呼之欲出,十分可爱。
邓友梅则在《怀念老舍先生》文章里说:
那一年,我在鞍山。有一次斗争会上造反派给我出了新花样。一是除去我胸前挂着写着我的名字、打了×的大牌子外,还叫我手举一个灵牌,灵牌上写着一个才被害死的共产党员的名字;二是突然在这会上追问我和老舍先生有什么勾结。为什么他会送我一幅国画,仿佛那是幅秘密联络图。他们喊灵牌上写的那个人的名字时叫我弯腰低头替他接受斗争;叫喊“打倒反革命分子老舍”时也叫我低头弯腰替他接受批判。我心里一激灵,心想:“为什么要把老舍拉来和死者一块批判?难道他也不在了?”老舍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就是这样猜到的!
在这以前,我曾听说过造反派们对他的侮辱。以他的性格,这样的结局并不使我感到意外。他死得很壮烈,使我也不感到太悲伤。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冷寂。甚至对自己的遭遇也看淡了。心想:“老舍先生的下场都这样了,我之遭受非人待遇还有什么可想不通?”倒是这些年,看到许多绝处逢生的作家又为四化而拼搏,想起他来,由衷的有些悲痛了。我们失去了多好的一个作家,多好的一个老人哪。
认识老舍先生那年,我刚19岁。是在北京市的“大众文艺创研会”里。这个创研会是个团结、改造章回小说作家和旧文人的一个群众性组织,由赵树理、康濯、马烽、苗培时等解放区来的作家担任领导工作。有陈慎言、陶君起(是否有还珠楼主李红,已记不清)等老北京城内的章回、武侠小说作家和记者参加活动。老舍先生刚从美国回来,也参加了创研会,并成了解放区来的作家和这些职业文人之间的桥梁。他和这两边都有交情,都能过话。他穿着讲究的西装,说着地道的京白,三天两头在东单三条一间光线极暗的屋子里谈笑风生。为了引用一句唱词他可以一口气背下半段《剑阁闻铃》或是《黛玉焚稿》。碰上对一件事有意见,又不便直谈,他能即兴说一段单口相声式的笑话,让大家哈哈大笑之后,悟出这里另有深意。记得有位正在发红的同志写了个剧本,虽然有不少人奉承叫好,明眼人一看就看出这作品是不行的。可这位同志自视过高,又被捧得昏昏然,听不得一点批评意见。于是讨论这剧本时,大家都缄口不言。老舍说:“有闷着这功夫,我给大伙说个笑话吧。”他说有一个唱花脸的演员,专爱唱黑旋风李逵,戏瘾极大,可玩意儿极糟,哪个剧团都不敢约他。他犯了瘾就自个在家里唱,唱了几天,周围的邻居找到派出所,说他再这么唱我们大伙都得搬家。我们情愿捐献一张月票,让他天天上郊区唱去。派出所就以维持治安名义给这人下了个通令,只许他上郊区唱,不许在家里唱。他倒听话,就带着行头,夹着板斧上西山唱去了。这地方虽然没人管他了,可也没人听他的了,唱了几天没有一个听众,实在感到寂寞。
这天正唱在兴头上,远处来了个过路的。他就唱得格外卖力气。那人一看他耍着一对板斧,又唱又叫,以为是个疯子,赶紧绕开想另找条路走。好几天才碰上这么个观众,竟然要跑,这演员急了,追上去抓住过路人的衣领问:“你是想死还是想活?”那人说:“好好的,我干吗想死呢?”演员说:“要想死你就跑,我一板斧杀了你;要想活你坐下,老老实实听我唱两段黑旋风,唱完放你走!”过路的说:“嗨,就这事呀?行,我还就爱听戏,您唱吧,我决不走了!”过路的坐在路边,演员就开唱。唱了一段,舞了一回,正要开始唱第二段,那过路的站起来说:“先生,我看您还是杀了我吧!……”
大家听了捧腹大笑,老舍绷着脸坐在一边,等大家笑完,他说:“×同志这剧本还是写得好。那么多人买票来看,没一个是被人拿板斧迫着来的……”
那位同志却有所领悟,连说:“大家实打实说点不足之处吧……”
老舍对那些来自底层,自强自重的文艺工作者又是极热情的。那一年正修陶然亭,要把它开辟成公园,老舍极高兴。他弄个车把几位作家、画家、曲艺演员拉去参观,参观完有两位曲艺演员说:“我们真想写个段子宣传一下这件事,可惜没文化,编不好(记得一个是曹宝禄,另一位可能是魏喜奎)。”老舍先生就说:“你们编个草稿就行,剩下是我的事。”过了两天,老舍把一份他自己用毛笔抄好的稿子送到了《说说唱唱》编辑部,上边署着曲艺演员的名字。我们一看,显然是经老舍先生的大手笔重写过的东西。他解释说:“意思是他们的,我帮帮忙。艺人们能有这份热心就不错,咱有责任帮他们写出来发表出去。”
北京解放初期,他还不太忙,总招呼我们:“你明天带包豆腐干上我家来,我那儿还有点酒。”大家也常去找他讨教和闲聊。
后来他的工作担子越来越重,我就很少再打扰他。但每当我的稿子由编辑部送到他面前去审阅时,他总是详详细细把他的意见批在稿纸边上。有次我在一篇小说里异想天开地说“晨雾升到空中,变成白云”,又说“山谷中的停云夜间停在花瓣上,变成了露水”。他用毛笔批道:“小邓,云是云,雾是雾,霜是霜,露是露,别瞎搅和!”1953年我从单身宿舍搬出去,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听到消息,叫林斤澜给我送去一幅松小梦的画,说:“小邓是山东人,松年做过他们那儿的父母官,这画送他挂吧。”并亲自在画上题了几个字:“松年字小梦。为宦山东,以书画名。老舍。”1957年后,我离开了北京,这画随手带着,“文化大革命”,便成了我和他勾结的罪名。其实,我自“加冕”之后,一直躲着不与老舍先生见面的。只有一年我回来探亲,在青年宫剧场偶然碰上他,他抓住我的手看了半天,说道:“还年轻,还年轻,好好干吧!”便叹口气走开了,脸上颇有点凄然的神色。我现在很想还有那幅画挂在自己室内,作为对老舍先生的永远的纪念。可惜东北的造反派把它抄走,至今没还给我。
不过,这样的老舍却不是全面的,所以林斤澜的介绍就很有必要了。同样一桩事,他的介绍加进了修饰词,不似汪曾祺永远那样平简。
林斤澜说,到1955年反胡风前,老舍的心情可说一片蔚蓝。每年两次把文联的人叫到他家聚会。赏菊时,他有一个大哥,帮他抄写东西,也帮他莳花。喝酒时,有一次拿出一瓶葡萄酒,炫耀是毛主席送的。老舍自己好酒量,从来不醉。曹禺有一次大醉,溜到桌下,两只手还在空中抓划,原来是在找酒瓶。1955年之后,这种事少了,到1959年“反右倾”,根本上就没有了。老舍还很爱才。当众说:“在北京的作家中,今后有两个人也许可能写出一点东西,一个是汪曾祺,一个是林斤澜。”
林斤澜的《新生》1960年12月刚发出,老舍即在12月26日《文艺报》(半月刊)第24期,写了两千多字的《<新生>简评》,予以褒扬。认为它的“文字简洁可喜!……我有这个感觉:这篇作品好像是一幅我们的传统山水画:有九岭十八弯,有大河,有杏林村舍。只在最合适的地方,勾出几个人物,轻描淡写,甚至连眉眼都不太分明。可是,静中有动……看得出,林斤澜同志必是深入了山区,热爱山中的一草一木,热爱那里的质朴真挚的父老兄弟,跟他们在一起劳动,诚心向他们学习”。
《北京市文联大事记·1962年》写道:“5月、6月间北京市文联连续召开了3次林斤澜作品座谈会,老舍主席始终主持会议。冰心、冯牧以及一些报刊、出版社编辑,高等院校中文系教师出席了会议,他们从不同角度就作品的表现手法、语言、风格各抒己见。大家一致肯定林斤澜是一位勤恳的、在创作上显露才华的青年作家,通过10年的实践,逐步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老舍先生指出:‘林斤澜这些年很努力,写了一些受欢迎的作品。不只林斤澜一个人,这几年还有些同志真正下去了,真正有了生活。不管写什么,这是第一件事。像林斤澜的《新生》,山、水、人都写得很像样,没有生活是写不出来的,他的确把那个地方带回来了”。“当林斤澜谈到有人认为自己的语言‘破碎时,老舍不以为然,他说:‘听说赵树理的女儿作文,学他父亲,句子写得短,可是老得3分,三四十个字、四五十个字一句,结果得了5分。可见赵树理也不是到处都有市场;要我看呢,还是要那3分算了。老舍特别指出,讨论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要多交流,不是审判,‘所以林斤澜同志不要老是检讨,也不要老是感谢,人家说你写得不好,你可以说明你是在什么情况下,为什么要那样写。这样说得随便点,才能彼此了解,才能有帮助。”冰心在座谈会上也发言,说林斤澜是“努力出棱,有心作杰”等等。
1956下半年至1957年上半年,老舍发表了许多文章,认为目前有不少认识性的错误,一味歌颂光明,不揭露黑暗,那黑暗会渐次扩大,迟早酿成大患。而且,只要有人类,就会有悲剧。
老舍是那种作家个性的领导。他一般给人的印象是随和的,善应酬,善言谈。他讲话有特点,不是官话,有外交辞令可也不是那种含糊其词的、温吞吞的话。他的话有时是过甚其词、不留余地的,刻薄的、甚至是不给面子的。
林斤澜回忆道:“大跃进”时,西城摆开赛诗擂台,请老舍坐主席台,还请老舍讲话。老舍讲话时,遵循政治第一艺术第二的精神,他先歌颂“大跃进”,末后落到打擂台的诗上,说:“要说诗,这不是诗。”三年灾难时期,政协食堂对民主人士有“特供”,据说老舍家人也常去买饭吃。林斤澜以为老舍当是那里的常客,问了老舍。老舍断然回答:“不去。”林斤澜一愣,老舍正色补充:“不爱去。”林斤澜还是疑惑,因为那是饿死人的年代。老舍再作补充,字正腔圆:“标新立异。”林斤澜叹服这位语言大师,“标新立异”用得好,看出他的态度。1961年在北京新侨饭店,中宣部和中国文联召开的会议上,茅盾发言,说老舍以幽默见长,但近作幽默渐渐少了,他表示遗憾。老舍毫不客气,简直是针锋相对,说茅盾指出的,恰恰是他的进步,以前的幽默是轻飘,现在才郑重起来。五百来人鸦默雀静。接着老舍批评青年作家太拘谨,放不开。说:“北京有个林斤澜,你要是还放不开,那你青年时候就是个痞的!”“许多人回头看我,那真是当头棒喝。不料,老舍拿起曲波的《林海雪原》——《林海雪原》是部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当时是畅销书,行内评价也很高,差不多是有口皆碑。当时还没有‘样板戏,《林海雪原》就相当是里程碑了。老舍说:‘这部书叫我写,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因为我没有那样的生活。如果我有那样的生活,我写的话,十万字就可以了吧。老天爷,那就是说,要抹掉四分之三!——据说,曲波当时也在场。”
林斤澜还认为老舍是那种“两面人”:“他有滋有味地‘紧跟,但又暗暗写他的《正红旗下》。他不是称赞我深入生活吗?我有时从农村回来,向他这个文联主席汇报工作,嗳,他很不耐烦。他不是经常称赞我勤奋吗?一天我把刚出的新书《山里红》给他时,他看也不看,把它放在一边,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又出书啦。……邓友梅打成右派,老舍著文批判,发表在《人民日报》。邓友梅改造期间,突见老舍,想要回避,老舍主动叫住邓友梅,说:‘好好干吧,你还年轻呢不是?来日方长嘛。后来邓友梅去了辽宁省鞍山市文联。鞍山一个剧团演出了老舍的剧本《女店员》,派人送演出税给老舍。老舍见了介绍信,就问起邓友梅,对来人说:‘回去告诉他,我问他好。叫他好好干。过了一年,送演出税的这个人找邓友梅,说:‘老邓,你得帮我个忙,不然我就没法活了。他说剧团里有人告他贪污,他不承认,剧团便派人到北京老舍家查证。不料,老舍家记的账与他交给老舍的不符。那人哭着说:‘老舍先生肯定记错了,他不给我做证,我这辈子就毁了。我到北京去,怕他不见我,求你写个信请他见我一见……邓友梅便写了信。那人几天后回来,向邓友梅道谢,并出示老舍所写证明的抄件。上面写道:‘该同志送来的演出税确是800元,但我只交家中500,其余300留下买烟抽了。特此证明。春节期间,邓友梅回京探亲,遇上老舍,笑着问:‘怎么你也留私房钱?师母不至于管得这么严吧?老舍小声说:‘说实在的,我也记不得他给了我多少钱。见他处在生死关头,我想我认了这笔账比他认了强。万一我记错,冤枉了人家,我这一辈子受良心责备;若是他有毛病,我想有了这次教训他也会改过的……吴祖光打成右派,在批判会上,老舍有些话也是叫人很难受的。比如有一句:‘你吴祖光长着一条油光光的舌头……吴祖光一直记着这句话,临死前一年还说老舍的不是。可是老舍有一回在一个古玩店,发现有吴祖光当出的字画,他却买下来,还给了吴祖光。吴祖光流放了,老舍叫新凤霞不要离弃他,给他写信。”
林斤澜还在《两个作家》里写道,建国初,老舍出访苏联归来,在霞公府小礼堂做报告。那是个星期天,听众满座。有久居国外的学者,还有携外籍夫人来的,他们不是来听新鲜的。那时候听报告是“进步”、“靠拢”。若是现在,不少报告要靠放个参考片来招人。
沈从文常自称乡下人,他当时的境遇十分不好:作家当不了,教授做不成。也坦然走来,只是不和人招呼,在讲台正前方五六排地方默然坐下。老舍一开讲,沈从文就摸出一本软面笔记本,因近视,把本本卷起来托在胸前,右手的水笔竖直,直行记录。那都是拿惯了毛笔的缘故。他目不旁视,手不停顿,全座就他一人。老舍向来妙语连珠,这回目光一落在沈从文身上,口角不禁迟慢。沈从文这样托本书写,必须直腰,低头,两肘悬空。老舍的目光戚戚,仿佛说:何苦来!何苦来!
报告完毕,听众外涌,老舍好嗓子,低沉又传远,叫道:“从文,一块儿走。”沈从文在人流中回身,但站不住脚,也不想站住,说了声什么,微细听不清。尽管那笑容不好形容,只是叫人想起他常自称的“乡下人”。
这次会议汪曾祺没有参加,当林斤澜转述时,汪曾祺非常感动,说:“‘从文,一块儿走,老舍有这一句话,够了!老舍是个人道主义的作家。”
林斤澜是对老舍最熟悉的几个人之一,他认为老舍对沈从文的态度,平时友好谈不上,不友好也谈不上。因为老舍已经是政治场面上的人,他心里既知道沈从文是个什么样的作家,也明白沈从文是个什么地位的人。实际上1949之后的几十年,台上只有巴金一直和沈从文通信,当年,沈从文写《边城》时,巴金住在沈家写自己的小说《家》,两个人的私交自然不一般,巴金一旦进京也要去访问他。至于台下的人,起码朱光潜一直看好他。此外文艺界的著名人士大多对沈从文不好。旧友基本上没有联系了,沈从文曾经不无伤感地感叹:“那些身在北京城的人,也像是在北京城打听不出我的住址,从不想到找找我。”林斤澜说:“同是沦落人,萧乾对沈从文也有一句难听的话:‘他卖乡下人。萧乾是针对沈从文的自称乡下人说的。沈从文那里也不是找不到一句刻薄话的,但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他聪明过人。”
小字辈中,只有林斤澜和汪曾祺常去看望他这位恩师。他们见沈从文过于冷落、寂寞,有时就拉他参加北京文联的一些活动,沈总是默默坐在一旁听着。
有一回开一个小会,由下乡、下厂的青年作家汇报,大家讨论。主持人在结束时礼节性地请沈从文发言,不想沈从文真的发言了。林斤澜在《微笑的失落》一文里写道:“他说: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现在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从前我也不会写小说,只是写写回忆(微笑)……今天,我是来学习的,学习写小说(微笑),我不懂下乡几个月,下厂几个月,怎么就会写出小说来(微笑)。我不懂,怎么好搜集小说材料,搜集了来又怎么好写作小说,我不是谦虚,我真不懂……(微笑淡化了,忧愁上了眉头)……沈先生激动起来:从前我写点东西,只是把回忆里没有忘记掉的,忘记不了的,想忘记也没法忘记的,写了出来……(眉头起皱,厚重的眼镜片后边,眼睛圆睁,眼圈竟是微红)……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失落)。我不懂写小说了(微笑失落)。”
林斤澜觉得沈从文说的是反话,但他的身份又不能明明白白说反话,听者却能听得出,他对当时的文坛情形是保持了怀疑的。
林斤澜说:“也就在这些时候,沈从文对我说:‘写小说要贴着人物写。这句话和当时的文学观可不一样,这是他掏心的一句话,就是文学是写人的,写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写人性、人情、人生、人世、人道……”1980年,林斤澜出版《林斤澜小说选》,他在前言里说:“有位前辈作家说:‘送你八个字:走万里路,读万卷书。”这位“前辈作家”就是沈从文。所谓“走万里路”,是指“人生风雨,一个人的经历、经验和经受”。有一回,林斤澜对沈从文说起,自己年轻时读先生的小说《灯》着了迷。以为结构层层似剥笋,剥出一个老兵的最后的梦,和一对年轻人新生的罗曼史。不料沈从文呵呵笑着,高高兴兴,高兴得快要叫起来:“那是备课示范。表示小说还有这么种写法。那是写着好玩的。”先生当时的神情,好像回忆中学时代的调皮,快乐里闪着狡猾,乡下人的天真。林斤澜转身问张兆和这篇小说,她竟说:“■里■嗦。”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让沈从文如此受冷落、如此倒霉呢?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作家一旦和沈从文接近就是“小资产阶级”?一旦文风和沈从文接近就是“自然主义”,就不是“无产阶级的‘人生哲学”呢?
沈从文自己清楚,他一直是清楚着的,包括后来到美国怎么样回答记者提问,如何看待胡耀邦给他副部长级别的生活待遇等。但是他的后半生确实有着太多太多的苦楚。林斤澜说:“大约去世三年前,一位女记者问起先生“文革”时的情形。先生说:‘我在文革里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女记者很感动,就走过去拥着他的肩膀说了句:‘您真的受苦受委屈了!不想先生突然抱着女记者的胳膊,号啕大哭起来,很久很久。”去世那一年,林斤澜和汪曾祺常去探望,沈从文木然,看电视一看就是半天。有时忽然冒出一句话:“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听了这句话,林斤澜倒吸一口气。
沈从文是个什么样的作家呢?他拜美为生命,供奉人性,追求和谐。他投奔自然,《边城》的翠翠就是山光水色,爷爷纯朴如太古,渡船联系此岸和彼岸,连跟进跟出的黄狗也不另外取名,只叫做狗。他的学生汪曾祺复出后,走笔生命健康,生活快乐,人性人道,师徒一脉相承……你看你看,人性人道,这怎么是‘螺丝钉呢?这怎么是驯服的工具呢?怎么好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呢?这就矛盾了,而且是非常厉害的矛盾,是绝对不能容忍的矛盾!”①
这样的总结、反思是很有价值、意义的。政治和文艺的关系本该是宽松、自由,各自独立自足的,如果它们相互发生关系,那也是建立在各自独立自足的基础上。否则文艺得不到真正意义上的爱护,其繁荣将是空话;反过来又会制约社会、政治上的发展。
以沈从文的后半生为参照来衡量老舍,我们则更能体谅到老舍1949年回国后,迎合潮流的无奈。
林斤澜也说,老舍这个人绝不可恶,但有时却非常可怕。从维熙打成右派罪名之一是在《长春》发表小说《并不愉快的故事》,写农村生活一隅。
时代对于一代人的压力,是步步紧加的。
注:
① 该部分引文,参见程绍国《鸿雁存影》。
老舍沉湖之谜
终极磨难
1964年3月24日到4月28日,老舍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对日本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国后,就写了长篇散文《致日本作家的公开信》,但在国内竟发表不了。这是第一个信号。他的笔越来越受到“左”的方面的压力。从数量看,1963年他发表短文40篇,1964年是10篇,1965年是9篇,1966年只有1篇了。
大概人一生中有许多“未知先卜”的征兆、细节,可能是会反复出现的。只不过开始临来时,像离了你很远,你和它八竿子打不着,甚至直接参与进来,推波助澜,促成其事态的发展、恶化。转来转去,哪一天却可能“碰着”“打着”你了,旁人在发动。曾经打过、整过、批过、附和过、诬陷过别人的,轮着自己时,和前人一样,也会有冤诉不出、不让诉、无处诉,如此,“莫须有”的罪名,谁也料不到哪一天就落在自己身上。那些不能早早出来既伸张、弘扬法律正义,又伸张、弘扬道德正义的人,就是我们常说“麻木”者、“助纣为虐”者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者等等。
老舍有良知层面上的道德正义感,却缺少对法理层面上的法律正义的认识,以及维护勇气。在后一方面,即使现代文学史上思想最深刻的鲁迅,也存有很大漏洞与不及{1},毕竟作家不可能方方面面都全了,再搞创作,因此,我们在他20年代的作品《赵子曰》、30年代的《大悲寺外》《猫城记》里,看到了30多年后将会再次上演的年轻“暴民”的闹剧。
《赵子曰》里,校长被学生捆起来打,庶务员的耳朵也被他们钉在门框上。《猫城记》里的猫人,杀皇上杀家长,也杀教员。《大悲寺外》的主人公,是位极具博爱、牺牲精神的学监黄先生,却遭毒打,是那种蛮横的、因私的、恶意的、利用了群体集会时的盲从作恶的心理,来推进事态扩大化的攻击:“‘打他!这是一个与手工教员{2}最亲近的学友喊的……跟着,‘打!‘打!后面的全立起来。”三天后,他死在医院里。
对于他们的遭遇,尤其是黄先生的死,老舍是深切同情的,对学生的无知,也是带了道义上的谴责的,甚至让打死人的那位,一辈子不得安宁,事事失败,凡到他就要成功时,就受到灵魂的折磨,退缩了,毁了,把它当成是死者的“诅咒”,只好不干什么,生者住到死者黄先生墓边,“离他近,我好天天来诅咒他”,见出了生者卑下、恶毒的可悲的天性,有一种因果报应的悲惨的意味。
作者不是把它们当作犯罪事情来处理,让作恶者得到法的公正警示和制裁,起码没有这样努力的意识,而仅停于道德层面上,无所启蒙,恶根尚在,难免就不再来。
且看1951年,老舍在天坛参加过的一次控诉“恶霸”的大会:
本来,我的腿病警告我:不要去吧,万一又累垮了!可是,我没接受这警告。我这么想:要搞通思想,非参加社会活动不可,光靠书本是容易发生偏差的。
会场是在天坛的柏林里。我到得相当早,可是林下已经坐满了人。往四下看了看,我看到好些个熟识的脸。工人,农人,市民们,教授,学生,公务人员,艺人,作家,全坐在一处。我心里说:这是个民主的国家了,大家坐在一处解决有关大家的问题。解放前,教授们哪有和市民们亲热的坐在一处的机会呢。
开会了。台上宣布开会宗旨和恶霸们的罪状。台下,在适当的时机,一组跟着一组,前后左右,喊出“打倒恶霸”与“拥护人民政府”的口号;而后全体齐喊,声音像一片海潮。
人民的声音就是人民的力量,这力量足以使恶人颤抖。
恶霸们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头,多少手指,都伸出去,像多少把刺刀,对着仇敌。恶霸们,满脸横肉的恶霸们,不敢抬起头来。他们跪下了。恶霸的“朝代”过去了,人民当了家。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的上台去控诉。控诉到最伤心的时候,台下许多人喊“打”。我,和我旁边的知识分子,也不知不觉的喊出来:“打!为什么不打呢?!”警士拦住去打恶霸的人,我的嘴和几百个嘴一齐喊:“该打!该打!”
这一喊哪,教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向来是个文文雅雅的人。不错,我恨恶霸与坏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诉大会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愤怒,激动了我,我变成了大家中的一个。他们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该,“袖手旁观”。群众的力量,义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涩。说真的,文雅值几个钱一斤呢?恨仇敌,爱国家,才是有价值的,崇高的感情!书生的本色变为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样的书生!
有一位控诉者控诉了他自己的父亲!除了在这年月,怎能有这样的事呢!我的泪要落下来。以前,中国人讲究“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于是隐来隐去,就把真理正义全隐得没有影儿了。今天,父子的关系并隐埋不住真理;真理比爸爸更大,更要紧。父亲若是人民的仇敌,儿子就该检举他,控诉他。一个人的责任,在今天,是要对得起社会;社会的敌人,也就是自己的敌人;敌人都该消灭。这使我的心与眼都光亮起来。跪着的那几个是敌人,坐着的这几万人是“我们”,像刀切的那么分明。什么“马马虎虎”,“将就将就”,“别太较真”这些常在我心中转来转去的字眼,全一股脑儿飞出去;黑是黑,白是白,没有第二句话。这么一来,我心里清楚了,也坚定了,我心中有了劲!
这不仅是控诉几个恶霸,而是给大家上了一堂课。这告诉我曾受过恶霸们欺负的人们:放胆干吧,检举恶霸,控诉恶霸,不要再怕他们!有毛主席给我们作主,我们还怕什么呢?检举了恶霸们,不单是为个人复仇,也是为社会除害啊!这告诉了我,和跟我一样文文雅雅的人们:坚强起来,把温情与文雅丢开,丢得远远的;伸出拳头,瞪起眼睛,和人民大众站在一起,面对着恶霸,斗争恶霸!恶霸们并不是三头六臂的,而是在我们眼前跪着,颤抖着的家伙们。恶霸们不仅欺负了某几个人,与我们无关,他们是整个社会的仇敌!
一位卖油饼的敦厚老实的老人控诉恶霸怎样白吃了他的油饼,白吃了三十年!控诉完了,他转过身去,向毛主席的像规规矩矩的鞠了一躬。这一鞠躬的含义是千言万语也解释不过来的。我也要立起来,也鞠那么一躬!人民是由心里头感激毛主席。不是仅在嘴皮子上说说的!
这样,我上了一课,惊心动魄的一课。我学到了许多有益处的事。这些事教我变成另一个人。我不能再舍不得那些旧有的习惯,感情,和对人对事的看法。我要割弃它们像恶霸必须被消灭那样!我要以社会的整体权衡个人的利害与爱憎,我要分清黑白,而不在灰影儿里找道理,真的,新社会就是一座大学校,我愿在这个学校里做个肯用心学习的学生{3}。
老舍记下这一幕,真叫人心惊胆战。
恶霸与坏人都应该恨,都应该“打”,但是“恨”与“打”是两个层面上的事。前者是道德的层面,后者是法律的层面。把道德、法律上的事,搅和处理,后害无穷。
按正常程序,有人作了恶,犯了法,见证人应到法庭上去提供证词和证据,由法律,并只能由法律,依照犯罪事实性质来量刑处理,此外的惩罚或群众性集会控诉,都是非法的,不可行的。
老舍在英美等国呆过若干年,却对这样的现代常识都不懂,难怪《五一六通知》发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开始后,他与茅盾等老作家要一起写信,表示拥护这场运动。而运动愈演愈烈后,盲动的红卫兵冲上街头,肆意破坏,打砸一气,这和《大悲寺外》学生的小打小闹一样,是有根源、有先例的,只不过此时的恶性事情,比之过去,其手段更残忍,其规模更广大,其伤人身心的程度,更为深重罢了。这情形下,无辜的人遭打,珍贵文物破坏,社会陷入混乱状态,怎能免?
老舍本人遭到迫害,却是被指控为北京市原市长彭真的“同谋”了,而且,作为《北京文艺》的主编,他对发表《海瑞罢官》负有责任,定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一直战战兢兢。1966年7月10日,首都各界代表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支持越南反抗美国的战争大会,老舍出席,并坐在主席台上,这时,在这样的场合露面,在他已久违了。会后,他对同时参加大会的巴金说:“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我很好,我刚才还看到总理和陈副总理。”{4}
这腔调在今天的人听来,显得很悲凉、凄惨、失气。
因此,林斤澜在《名著选读》中说:“老舍最后的日子是个研究题目,文章一写再写都值得。”
1966年4月,《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发表,明确提出文艺界“被一条与毛主席思想相对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各文艺单位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绝大多数作家和文艺界领导干部成为“黑线人物”。对这些人的清除,是对一个群体的清除。军代表被派往各文艺单位,领导那里的“文革”运动。在北京,老舍“靠边站”了,新成立的“文革委员会”的负责人,除了军代表,还有《金光大道》的作者浩然。浩劫初起时,老舍在写检讨、受批斗。批斗间隙、批斗之后,对林斤澜说的还是艺术,特别是小说语言艺术,如:“语言就是脸皮。你看个别人,写了一辈子,也有影响,可没自己的面目。”林斤澜认为,这里的“个别人”指的是巴金、章靳以他们。
7月13日,老舍在家忽吐鲜血,被送进医院。未痊愈,他很牵挂外面的运动,就出了院。到8月21日,他憋不住了,曾愤愤说:破“四旧”,斗这砸那,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权力?又要死人啦,特别是那些烈性的人和清白的人。
对于死这样的重大行动,老舍早有揭示。屈原的“死节”,更是他心中伟大人格的范本。当然,里面是有误区的,这就是:“节”的本质是什么?
屈原为昏聩无能的楚怀王所弃,“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5},不值得,其“节”的内涵,仅限于忠君,把自己的一生拴在某个靠不住的人身上,也太狭隘了。
但是人都逃不开他的环境与时代,在“朕即国家”的社会里,忠于君也就是忠于自己的祖国,因此,有直道而行者,有委曲求全者,许多品节高尚之士,为表白清白人格,展示不辱气节,纷纷自杀。越到后来,老舍作品里人物自杀的心理强度越来越加大,从《老张的哲学》里的李静、《赵子曰》里的李景纯,到《猫城记》里的大鹰,《四世同堂》里的祁天佑,《茶馆》里的王利发等,其死都带了为自己信仰和人格进行“身谏”、殉难的性质,具有了宗教精神,成了老舍自己自杀的“预演”。
在他曾为之讴歌过的“三反”“五反”中,有位朋友受诬陷,辩解无门,跳入护城河自杀,人们纷说他不该出此下策,老舍却认为这也是表达意见的一种方式。想不到,他也会走这条路,成了“文革”中文化界最早的受害致死者!并且,其受害方式,也是靠了1951年那种群众集会,无限度地上纲上线,毫无法律上的根据,人人在喊打,真就打着了。
在红卫兵运动掀起之前,文艺界人士在本单位仅仅被“揪”出来,在本单位里的会议上接受批判,被咒骂和当众罚站,没有被毒打。1966年8月1日,毛泽东写信支持红卫兵,红卫兵在各校普遍建立,红卫兵运动兴起,殴打老师和“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才迅速蔓延。8月5日,北京发生第一例教育工作者被红卫兵打死的事件。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百万红卫兵,戴上了红卫兵袖章,并对给他献袖章的红卫兵说“要武嘛”。会后,红卫兵暴力大规模升级,一批教育工作者在学校里被活活打死,红卫兵开始进入机关和居民住宅,捣毁书籍文物,殴打虐待甚至打死居民。
8月23日,已经无班可上,老舍刚出院,却去上班了。文联大院里贴满大字报,出出进进的人神秘而慌乱,透着异样。老舍在办公室拼命吸烟。中午该回家了,没见着司机。
下午,北京市文联会议室正在开会学习,一群红卫兵,是那整整一代在疯狂中迷失了方向的、不再读书的北京戏曲学校的学生跑进来。他们多年练旧戏,现在觉得应比旁人更有责任执行毛主席指示,既然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就先将牛鬼蛇神在舞台上穿的戏装、道具等“四旧”拿出来烧掉。当天他们决定去安定门外成贤街国子监大院孔庙焚烧京戏戏装——他们误以为,自己的破坏性运动,会净化党和国家——但觉得还该拉几个文化局的领导去批斗,就闯进文联{6},文化局本和文联隔不远,又想起要拉几个名人去陪斗。就闯进来,拿着名单唱名,叫到的人,赶快出去到广场上站队,随即往他脖颈上挂块牌子。凡是挂上牌子的,就算是“金榜题名”,进入牛鬼蛇神的“行列”。这时人们才领悟到,原来这就是造反派在造封、资、修的反了。不由分说,被叫的人一个一个出去,弯着腰,在大太阳底下撅着屁股排成队。只听有人大声逐个地问,问后就把一张黄纸用糨糊贴在被问者背上。
这时,屋里就剩下老舍和端木蕻良两个人没叫到。端木蕻良虽然知道文联有个后门,可以从那儿溜走,但他又想,没等溜掉就会被造反派抓回来,再加上一层“破坏革命”的罪名,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呢。莫如挺着脖子挨刀吧。老舍很镇定,背着手从窗子往外看。
这时,学生看见了他们,叫他们出去,老舍先行、端木蕻良跟出。造反派命令他们排入队伍,和大家一样猫着腰,作出等着挨打的姿势。接着,便有人在他们背上刷厚厚的糨糊,把事先准备好的、上面写着姓名、职务和工资数目的黄纸,一下贴到背上。
上车去陪斗的牛鬼蛇神中,本没有老舍。但他看到萧军等三十多人被学生装上车,便从人群中站了出去。一位在现场担任指挥的学生一眼认出他,大叫:“这是老舍,是他们的主席,大反动权威!揪他上车!”老舍就成了他们的俘虏。
他们像一群发往西伯利亚的囚徒一样被赶上一辆没篷的大卡车,旁边围着很多造反派,趁着上汽车不能作任何防御的时候,劈头盖脸地向他们打来,有的用皮带,有的用木棍,真是“乱箭齐发”。挨打的只有用手护着头部的份儿,其他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口号和打人声混在一起。乱哄哄爬上去,车上很挤,天特别热,好不容易车颠颠簸簸地开了,尽管站不住,但因挤也摔不倒。
卡车在哄叫口号声中停下,他们又在乱棍齐下中赶下车,被带到一个广场上,围成圈儿,然后全都“五体投地”爬在地上。圈子中间堆着几十箱精工绣成的戏装,被点燃,火星四溅。革命对象个个汗流浃背,灰尘满面。
不一会儿,有一个孩子的声音问:“哪个是老舍?”“不知道!”“你们天天在一起,怎么会不知道?快说!”“我们都脸朝地,什么也看不见,怎么会知道?”另一个声音则说:“他有病,经不起打。”
广场上已有一二百个学生,主要是绒线胡同女八中的学生,他们一边焚烧京剧戏装,一边挥舞演戏用的刀枪和带铜头的军用皮带{7},拷打“黑帮”。“黑帮”中有北京市文化局长赵鼎新、张梦庚、张国础,北京市文联领导田兰、江枫,右派分子萧军、骆宾基,京剧演员荀慧生、白云生等。萧军在《萧军纪念集》{8}中,列出的名单则是:老舍,萧军,骆宾基,荀慧生,白云生,侯喜瑞,顾森柏,方华,郝成,陈天戈,王诚可,赵鼎新,张孟庚,曾伯融,苏辛群,季明,张国础、商白苇、金紫光,王松生,张增年,宋海波,张治,张季纯,端木蕻良、田兰、江风(缺两名,待补)。共29人。
一阵喧嚣,造反派又来了一批生力军,他们拿的不是皮带、木棍,而是京戏中皂隶们手执的黑红棍。
局势完全失控,成千上万的人拥来孔庙(文庙)。北京市副市长闻讯赶去,面对大火和狂热的学生,他无法搭救他们。
红卫兵也拉来文联图书馆的图书,准备烧,老舍对他们说:我老了,这是国家的文化,不要破坏它,如果愿意,把书拿走吧,千万不要烧。红卫兵却把书堆在大理石走廊上,浇上煤油,点了火。老舍发疯般去救,受到毒打{9},被打得头破血流,有人撕下一块戏装上的白绸水袖替他包扎,水袖挂着血迹,后脑又渗着血。
1980年,萧军在接受王友琴采访时说,当他跪在烧书的火堆前,被身后的红卫兵用棍棒和铜头皮带毒打,以致头上鼓起了大包,满背流血的时候,心中真是愤怒至极。他想过要反抗。萧军年轻的时候上过军事学校,练过武功。他说,那时候他心里想,如果他动手反抗,凭他的功夫,可以打倒十几个人。但是,他看到来自各学校的红卫兵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争相出手,打人打得发疯了一般。他说,他想最后自己一定寡不敌众,会被打死,自己死了也就死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可是其他被斗者会怎么样?和他一道被“斗争”的还有近三十个人,他看到老舍先生就跪在旁边,脸色煞白,额头有血流下来。他想,如果他反抗,其他28个“牛鬼蛇神”,包括老舍先生,一定会跟他一道统统被打死在现场。他也想到他的家人也会被报复打死。他想了又想,最后调动了心中所有的力量,咬紧牙关,压下去反抗的冲动,无声地忍受了三个小时的毒打和折磨。
在这三个多小时里,没有人出来制止暴行,也没有打电话报告市里和中央的领导请他们来制止暴行。因为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类似的事情正在整个北京城里轰轰烈烈地发生,而这一切都是“文革”的领导人正在热烈支持的,不可能有上级来制止这场殴打。
傍晚时分,革委会的人{10}见这么多人被毒打,出了人命负不起责任,就让先把老舍这样血压高的先接回去。他单独被押进他的主席办公室,交给他的女秘书刘君利。他蹒跚走进屋子,却不坐办公桌,也不坐沙发。而是背靠沙发扶手,蹲在地上,脸色苍白,皮肉耷拉。刘君利坐在窗下办公桌上写字。实际上是为了避免和老舍说话,避免眼睛转过去看老舍。
先前,只要听说老舍过来,女秘书先把茉莉花茶用一两口开水沏在杯子里。等老舍进屋落座,立马兑上滚开水送到老舍手里。而前段时间,她就写过大字报,说老舍上海还有女人云云。
萧军也被禁闭在传达室隔壁的一间小房子里罚站,不给水喝,不给饭吃。他逃过接下来的劫难,是由于他昏倒了。他的儿女不见他回来,到机关找他,遭到殴打。萧军在那里关了一个多月,9月底才获准回家。他说,他家中当时上有老,下有小,有11口人需要他负担。他从1940年代起就多次受“批判”,工资比较低,每月110元,难得包一顿饺子,只能买五毛钱猪肉加在白菜馅儿里。如果他死了,他家人怎么活下去?他得忍辱负重。
外面渐渐黑了。忽然齐声高叫。挤出几百个十四五岁的女红卫兵,闲逛的人们集合起来,惩罚起“资产阶级”作家、艺术家。老舍也从自己的办公室给架出来,站在没有花的花坛上,两三个女红卫兵在叫喊。这些女红卫兵纽扣不齐,脑后散乱,比起白天的女中学生来,要次一等。老舍因系着水袖,引起注意。一个30多岁的高个子喊道:革命小将们,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反革命黑帮分子老舍,他今天下午在批判会上非常不老实……
老舍抬头来辩:我没有不老实,说话要实事求是,没有的事我不能胡编。
高个子没等他说完就起哄,几个学生冲上去,把他反剪了手,坐“喷气式”,高喊“打倒黑帮分子!”“老舍不低头就叫他灭亡!”
高个子进一步鼓动,让红卫兵开老舍的批斗会。但他们喊过全国通用的口号后,却批不起来。因为她们不知老舍是干什么的,是作家吗?做过什么?放过毒吗?放的什么毒?因而她们号召揭发,号召文联群众揭发,号召文联作家揭发,可惜叫不出一个名字来。眼见冷场即将来临,本着救场如救火,也是自救的精神,当场就有一位作家站起来,义愤填膺地批评老舍拿了美金。老舍很倔,双目圆睁,驳斥说:没有!我没有拿过美金!{11}
40多岁的草明{12}则喊道:“我揭发,老舍拿美金,在解放前把《骆驼祥子》的版权出卖给了美国……”{13}林斤澜认为此人“又可怜,又可恶。……草明说这个话的第三天,廊道里出来一张大字报,揭发草明抗美援朝时候出访东欧,当地一个出版商询问出书稿酬,要什么货币支付,草明答道:‘美金”。
草明的揭发,无异于让红卫兵得救,他们高呼打倒老舍,欢态可掬。不料老舍抖擞精神,两眼圆睁:“我有话说……我不但拿过美金,还拿过英镑,那是解放前,我靠这个生活……”老舍还居然列账目,说一九多少年,在英国,什么书,英镑多少。又说一九多少年,在美国,什么书店,多少美金。
群情爆炸,许多人喊起来,“老舍狡辩!”“老舍污蔑!”“老舍反攻倒算!”让他老实交代。人们热情高涨,押着推着老舍往前走,每走一步头被按一下,屁股上踢一脚,他步履维艰,一步三晃。红卫兵把他胳膊往后使劲背,又踢上一脚,老舍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左右反剪着他的红卫兵又一人踢一脚,一手揪住他头发,近乎趴在地上的老舍的脸,苍白无色,痛苦抽搐着,汗水一道道流下,双腿在颤抖。六十七岁的老舍从一天的猥琐里挣扎出来,他奋不顾身了,呼叫:“我有话说……”“我没说完……”“我没有卖国,事情是这样……”红卫兵听不见了,发疯地跳起来,把他的头往地上猛压。
有人发现老舍胸前没挂牌子,觉得大逆不道。很快就有写着“反革命黑帮分子”几个字的牌子递到女红卫兵手中。女红卫兵往老舍头上套。那牌子吊着根细铁丝,又短,匆忙中,勒着了耳朵,勒不下去,但还是拼命勒。老舍双手往上托铁丝,托出头顶,犹有余力,不知是收不住,还是没有收,老舍突然作了反抗,顽强地直起身,挺起脖子,撕心裂肺地喊:你们让我说什么!他猛转身,将黑木牌愤然砸出去,打在刚才对他又压又打的女红卫兵头上{14}。
这举动惊呆了众人,等惊醒过来,院子里一片哗然,只听见“打打打”的声音,花坛上女红卫兵噼啪打过去,男红卫兵跳上花坛噼啪乱打。老舍立刻矬下去,非跪,非蹲,是成团堆在地上。
台阶下的人都往上涌,乱成一片。不知谁搬来一张桌子,把老舍从人群里拖出来,拉到桌子上跪下。他的眼镜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是土,汗衫一条一条的撕挂着,鞋也剩了一只,头无力耷拉着。
红卫兵对着奄奄一息的老人厉声喝问:你打了红卫兵,知不知罪?
老舍沉默许久,头无力地点两下。
把你的罪行写下来!
纸笔摆开,老人好会子才拿起笔,每写一笔都似乎付出了全身的力气,足足用了五分钟,才写出八个字,“我打了红卫兵老舍”。
写完,他目光呆滞,完全瘫倒在桌面上。
这时,林斤澜说,革委会副主任浩然当时的确怕老舍出事,他打了不少电话,声称这样的人物,若是打死了,大家不干净。最后找来两位警察,开来一辆吉普车。说老舍是“现行反革命”,打了红卫兵,那就别批斗他了,交给派出所法办{15}。
警察上了花坛,一左一右,站在老舍身边,起了把红卫兵隔开的作用。可是全无表情,也无话说。老舍还堆在地上,警察不去碰,也不看,最后还是革委会的人和造反派耳语几句,让车开到台阶下,上去拽起老舍,也拽过警察的手,算是完成了交给专政机关的“手”续。
老舍起身还没有站稳,就对警察咧开肉皮,一笑。表面上看,这是皮笑肉不笑。可是叫人心里——这里得用一个北京土字:■!
一番争夺后,老舍被塞进汽车。红卫兵的拳头纷纷在车壳和车窗上敲打,尾随而去。在附近一个带四合院的派出所{16},那里跪着一溜“黑帮”,老舍被推进去,尾随而来的中学红卫兵们,不少是女八中的女兵,不听劝阻,举起无情的皮鞭,又轮番毒打,一直到深夜。
当事人浩然的口述自传,比较细致,澄清了一些疑难问题。他说:
从1966年到1976年这十年,我不能上天入地,只能跟着风浪颠簸。写完《艳阳天》,“文革”开始了。后来,“三家村”被揪出来,我不明底细,在县城给写作者做报告,回答提问时涉及“三家村”,被人打了小报告说成为“三家村”开脱。6月2日调回北京市文联,管桦说我,你发什么疯,被人揭发。文联领导让我准备检查。没想到,以军宣队为主的工作组看了我的档案,认为我出身好,长期在农村写作,群众反映不错,便把我推到市文联革委会副主任的实权位置,由此开始毁誉不一的几个月造反日子。
1966年8月中旬,北京大学中文系应届毕业生侯文正,只身一人闯进市文联串联、造反。他说市文联是一潭死水,在文联大门上贴了一副对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时,被保护在医院里的老舍从医院打来电话,要求出院参加群众运动。我劝他先养病,但他执意要来。8月23日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整理一份报告材料,忽听院子里一片喧哗。打字员小丁慌忙跑来告诉我,说是那个姓侯的给一个中学打了电话,勾来了一汽车红卫兵,到文联造反来了!我赶紧跑出房门,只见一辆卡车停在门前,一车身穿绿军装的女学生,正一个接一个地从车上往下跳。侯文正和文联内的少数造反派串通一气,要挟文联的全体人员到院子里集合。接着,就按照已经列好的名单,点一个,揪一个,揪一个,就斗一个,一会儿工夫,竟揪出了一片。不少人挨了皮带抽打,所有被揪的人都戴上了写着“黑帮”、“反动权威”等字样的木牌子。我一眼瞧见了老舍正站在院子里,立刻意识到,老舍是统战对象,应当由军宣队出面予以保护。于是,连忙向后院军宣队的办公室跑去。路上,草明拦住了我。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用两只冰凉的手攥住我的手腕,哀求道,浩然,我害怕死了,救救我吧!我说,你赶快藏起来吧!听了这话,她嗖地一下子跑了。
找到军宣队说明了情况,我请求他们向红卫兵解释清楚,以保证老舍的人身安全。军代表躺着不动,说,正确对待群众运动嘛,红卫兵小将要揪谁,我们也没有办法!我急得跺脚,只好给市“文革”办公室打电话,请求他们给说句话,但得到答复如出一辙。当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前院时,老舍已被揪出,戴上了牌子,正被抽打着推上汽车,说是要拉上这些“黑帮”到孔庙去烧戏装。
我怕造成严重后果,便当机立断,派“文革”办公室的干部周述曾也跟上车随老舍同去。并嘱咐周述曾说,万一发生什么事,赶快打电话来。
两个小时过去了,周述曾打来电话,说老舍受了伤。我立即找到司机班,派汽车把老舍和周述曾接回来。谁知,接老舍的汽车刚刚开进文联大门口,又被一伙进行大串联的红卫兵发现了。他们看到老舍被红卫兵打伤后,头上缠着水袖,立刻一涌而上,将老舍围住,又进行批斗。这时,草明突然跳了出来,当着满院子的红卫兵揭发老舍,她说老舍是反动权威,崇洋媚外,不要人民币要美金,把《骆驼祥子》的版权卖给了美帝国主义……在她的鼓动下,一些愤怒的红卫兵对老舍的打骂更加凶狠。老舍不甘受辱,一气之下,突然摘下脖子上挂的木牌子,朝身旁的红卫兵冲了上去,拳脚相加。此刻,我急中生智,采取了“以攻为守”的策略,大喊一声,老舍是殴打红卫兵的“凶手”,应该押送派出所法办。这一喊,红卫兵们停止了拳脚,几个人上去将老舍送到了西单派出所。
当时死人很多,派出所没工夫管老舍,打电话让我们赶快去接人。我们先把串联的红卫兵劝走了,把被揪斗的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等人集中到后院,然后赶去派出所。我对老舍说,先回家,一来让家人处理一下伤口;二来好好反省一下,明天到文联来报到。老舍当时没有说话,我说什么,他点头听着。我又给舒家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人。当时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
第二天一早到老舍家造反,我们这个组织也去了,贴大字报。那天家里人说,老舍一早就出去上班了。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说太平湖捞上一个尸首,是老舍。老舍之死是市文联“文革”中最厉害、最重要的一件事。
1998年11月27日、12月9日,66岁的浩然在河北三河市寓所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陈徒手采访时又说:
他们给叫出来的黑帮分子挂牌子,从北边站到南边。后来叫到老舍,我急了。过去每次运动,都是市委保他过关。我知道他是大统战对象,周总理重视他,建国后写东西最多,他如果出错,我们责任担不起。我三次进去请军代表制止一下,他躺着不动,说:“群众起来了。”打电话到八分部,那边也说:“接受群众考验,不能阻拦。”等我最后一次出来,侯文正在讲话,要把老舍他们往卡车上装,女孩子那皮带抽得厉害。老舍上卡车上不去,在后面用皮带抽。我找了一个人跟车去,看情况保老舍,找机会拉回来。以后他们在文庙烧戏装,去的人打电话说:“老舍挨打了。”
把老舍送回家时,用唱戏的水袖包着打坏的脑袋。街上跟进来的红卫兵让他继续交代,场面乱哄哄的。个矮的草明站在凳子上,揭发老舍“把《骆驼祥子》卖给美帝国主义”。我赶紧上去说:“把他送派出所。”老舍砸牌子碰到红卫兵,我又说:“他是现行反革命,送派出所去。”送走红卫兵已是夜里十一点,到派出所时我批评老舍:“你不能打红卫兵。回家休息吧,到医院看看,明天到机关开会。”给他家打电话,说司机不愿拉他,让孩子来接。
第二天一早到老舍家造反,我们这个组织也去了,贴大字报。有人议论说,听说老舍家里吵架。早上打电话问,家里人说,老舍一早就出去上班了。可是下午和晚上都没看到他。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说太平湖捞上一个尸首,是老舍。我派柯兴等人去了,并给老舍家打电话,胡■青说:“人都死了,你们处理吧。”
那天在门口接待舒乙,说:“你父亲死了,你赶紧跟姐妹商量怎么处理?”舒乙说:“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
老舍之死是市文联“文革”中最厉害、最重要的一件事。上面没有追查,直到今天也没有人来问我。我想起来,运动初期时我们还是想保老舍,老舍参加两三天,就提出“想养病”。我说:“你赶紧养去。”他在医院住了二十几天。(1998年12月9日口述)
陈徒手接着采访了相关的作家,说:
老作家管桦回忆文联经历“文革”风暴,对当时的复杂局面印象深刻:
老舍挨打,我们就找军代表,说老舍是党外人士,是歌颂共产党的,请你出去说说话。军代表不敢出去,他说,如果揪的是你们,我还能说。浩然到处打电话,求这个求那个,没人管。那时候,浩然说,老舍要出人命了,大家想办法救救他。红卫兵说老舍打他们,我们就说“法办”,给派出所打电话,想把他救到派出所。浩然又让我、李学鳌赶紧劝慰大家,你们不要往心里去,红卫兵是小孩子,是运动,心里想开一点。端木蕻良说,不往心里去。
骆宾基两口子被外面红卫兵揪走了,浩然说,骆宾基就是机关作家,外面怎么乱揪人?我们几个人骑车把人要回来,对红卫兵说:“我们也要搞运动,也要批斗骆宾基......”我们软硬兼施,还吓唬他们说:你们把毛主席的像挂歪了。有一天我们正在开会,端木蕻良跑来说,红卫兵要抄书。浩然就与我们商议,也成立一个红卫兵组织,并由作家们自己把书封起来,并通知外边的人说,我们机关红卫兵已封存,外面的人抄家要先到机关登记。(1998年10月25日)
市文联很快介入两派斗争,双方陷入不容对方喘气的对峙状态。老作家古立高回忆道,那时浩然造反没有负担,又写出好作品,跳得比较高,自己觉得最革命。他说话比较冲,有一股年轻人的脾气,开大会时会拍着大腿、拍着桌子大声嚷嚷,用当时的那套语言说话。
老作家草明是“文革”中浩然这一派的对立面,她在接受笔者采访时依然认为,浩然在乱七八糟的时候,不会正确对待我们这么一批资格老的人。
她说:“浩然是得意分子,那时太嚣张了,什么都否定人家,只有自己最好。他想当官,很容易走这条路。浩然他们斗过我,折磨过我们。江青重视了他们,他们的眼角都不看我们这些人。他们在江青那里得了宠,因为江青有权,他们觉得有利可图。从现在来看,浩然他们既没有得什么好处,也没受到什么惩罚,群众中是会有看法的。事实上我们这批人没被打倒,群众对他们这些人却有看法,那是他们自己造成的。”{17}
萧军认为,老舍和他不太一样,一直比较“顺”,前几次“政治运动”都没有遭害,保持了优越的社会地位,所以可能在心理上对承受这样残酷的对待较少准备。另外,老舍不但年纪已老,而且腿有残疾,走路吃力。在当时的情况下,体力强壮与否,也与能否继续承受红卫兵的暴力折磨有一定关系。
林斤澜则回忆说,“文化大革命”,文联存在造反派派系斗争,有人叫来了一个自称高干子弟的侯文正。他原想分配到北京文联,文联不要。所以此人一来,就热闹了。那一天,他打了不少电话,叫人到文联大院里来。北京女八中的一群学生也来了,十五六岁,后脑支着两把小刷子,穿新旧拼凑的绿军衣,一律宽腰带,带铜扣。
老舍在进门廊转角处,看骆宾基的大字报《谩骂决不是战斗》,看后不由得找人说说话。可是这些日子,人们见了他,或视而不见,或掉头不视,或嗯的一声算是打招呼,立即走开。林斤澜这时站在门口台阶旁边,一个没有花的花坛上,扭着身子活动筋骨。老舍也踅到花坛上。他要说话,问起林斤澜的冠心病。
这时,杨沫高血压复发,瘫在里屋。进了革委会的工人诗人李学鳌从廊道里出来。作家草明闪来闪去地躲。李学鳌忙收脚往回走。明是回避,转身时情不自禁地一笑。林斤澜说:“李学鳌这个人思想极‘左,为人很好。”
到了中午,骄阳如火。七八个女红卫兵闯进会议室,欢叫一声。“学习”的走资派作家们赶紧让开。主持革委会工作的副主任浩然(正主任是个老病号)过来,叫女红卫兵出去,这里要锁门。女红卫兵不理,有说沙发是修正主义,有说躺上去革革命。浩然很生气,可也无法。他往外走,对着廊道大吼一声:“开会!!”吼罢,浩然走了。老舍原有专车接送,这天中午,司机罢车,不开了。老舍只好到院子门口对面买了个烧饼。没有人搭理他,老舍的口型,像是哼着什么牌子曲,不过没有出声。下午三点左右,院子里沸沸扬扬起来。文联和文化局同在一个院子,文化局那边先叫喊,叫人名,叫口号,嘶哑声,轰隆声,拳脚皮肉碰撞,拥挤推搡踉跄。文联会议室这边“学习”的人们屏声静气,翻张耳朵。当文化局那边大声叫揪名旦荀慧生时,只见老舍站了起来,脸上抽搐,甩甩手,嘴里啧啧几声,走出五六步,回头,坐下,木然。
忽然,文联这边两扇门打开,外面几条嗓子叫道:“出来,出来……”老舍和大家鱼贯而出,毒日头里晒着。只见一群人围打萧军。萧军从小练拳棒,自称“短刀一把,双拳分厢,左来左挡,右来右捅……”女红卫兵扑将过去,摘下铜扣腰带,七手八脚,劈面乱打。萧军倒下了。作家管桦在人丛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本是经典语言,却不灵。好心人立即把管桦拽到人后。林斤澜说,“文革”中管桦全程没有被揪出来,完好无损,盖人缘不错,并且后面有靠山。有人把萧军从地上拉起来,要他认罪。萧军叉腿站定,叉手丹田,徐徐答道:“服打不服罪。”后来又用帆布大卡车揪一批人到“国子监”去。文联被揪的,第一名便是老舍,另还有骆宾基、端木蕻良、田蓝、金紫光、张季纯、江风等六人。
侯文正却在回复郑实提问的《关于老舍之死,我一直蒙受着不白之冤》里说, “浩然在接受一位叫陈徒手的采访时,曾提到‘北大造反学生侯文正在文联搞队伍,来了一车女八中红卫兵,说要揭开文联盖子,但说得比较含糊”。1984年到1985年整党和核查“三种人”过程中,“我正在山西省委办公厅工作,北京市文化局党委组织处转来了浩然、杨沫等人的揭发材料,组织上便对我进行了专案审查”。最后的结论写进中共山西省委办公厅《关于侯文正同志“文革”初期在北京市文化局有关问题查证情况的报告》,认为:“侯文正同志由于受极‘左思潮影响,确实参与了北京文联的‘文革运动,属一般性错误,应予结案,不再提出。对此,本人应该正视,正确对待,认真吸取教训。”这份调查报告还引用北京市文化局(85)号京文发字第22号文件《关于老舍非正常死亡及有关负责人的调查报告》,该报告提到,“‘八·二三事件不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事件,而是几件极‘左行动偶然发生在一天的巧合”,“通过调查了解未发现一个总的负责人”。因此山西的调查报告明确讲到:“杨沫同志提供‘侯文正是八·二三事件指挥者之一的说法没有得到其他人的证实。”
侯文正否认自己打电话调红卫兵到文联造反,他是山西人,至今不认识一个北京的中学生,甚至女八中在什么地方到今天也不知道。他从北大毕业后,1968年才正式分配回山西。侯文正也未带人去文庙。但当天上午,他的确到过北京市文联。他说1966年4月,北京大学应北京市委要求,派中文系应届毕业生十人到《北京日报》社,派五人到《北京文艺》编辑部,帮助搞批判“三家村”的工作,即后来所谓的彭真搞的“假批判”。到《北京文艺》的五个人由中文系五年级党支部委员尹文欣带队,侯文正和其他三个同学参加。当时编辑部给他们的任务是到工厂组织座谈,整理批判“三家村”的文章;二是帮助检查历年来的《北京文艺》,看有没有“毒草”。工人们当时发言上纲上线,很尖锐,《北京文艺》不愿刊登。加上他们看到《北京文艺》上以前的一些内容,认为是配合“三家村”的,于是五个同学一起讨论,由侯文正执笔写了一篇文章《〈北京文艺〉是三家村黑店的一个分店》,发表于1966年5月20日的《人民日报》,五个人联合署名,侯文正是最后一个。文章发表后,在北京文联引起不小震动,《北京文艺》气氛很紧张。以为原来报刊上只公开点名了北京两报一刊(北京日报、晚报、《前线》杂志),这是第一次公开点《北京文艺》的名。那段时间内,《北京文艺》编辑部开了几次座谈会。侯文正在会上发过言,大意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我也受过文艺黑线的毒害,应清算这条黑线。”没有具体针对任何一个人,一部作品。大概因此文联的人比较注意他,认住了他。但他对文联的人认识的不多,主要是编辑部几个人。批评“三家村”的活动,到1966年6月1日便停止了,“全国第一张大字报”一广播,他们马上被叫回北大。
从7月下旬到8月下旬,侯文正又去过文联三五次,介入文联的运动仅限于向联络组和文化部六办反映问题,除此以外没有参加过文联和文化局的任何一次批斗会,没有批过任何一个领导干部和作家,包括8月23日。
那天约11点左右,他走出办公楼,看见院子里有不少人,有些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便问一位干部:“这是干什么?”回答说:“抓萧军。”我又问:“为啥抓萧军?”他说:“斗牛鬼蛇神嘛!”因为过去读过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而且知道他与鲁迅的关系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时的表现,他出于好奇很想看看萧军本人,但等了约摸三五分钟,也没有看到抓萧军出来,便离开文联返校。批斗老舍和其他人是他离开文联后发生的事,因此并不知道。
九月底侯文正进城,打听老舍自杀的消息,文联的曾德芳说是真的,并说:“原来还怀疑是你打电话叫来的红卫兵呢!”他听了莫名其妙。她解释说,原来搞不清斗老舍的红卫兵怎么跑到文联来的,不少人怀疑是你叫的。后来才搞清楚,与你无关,是中学生破“四旧”,发现老舍穿“奇装异服”(中式对门袄)跑来斗起来的。他当时就没在意。
至于林斤澜、浩然提到的侯文正在北京市文联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侯文正说他在文联从来没有写过一张大字报、标语和对联。实际上,北京大学“文革”初曾有人贴出过一副对联:“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而舒乙在文章中提到揪斗老舍的是一个北京大学的女大学生,但他们五个到《北京文艺》的人都是男同学。大概是女八中学生之误。
在侯文正的调查报告中,北京女八中的学生张阿涛证明他曾继续指挥她们在文庙烧戏装,斗老舍等人,侯文正却说不认识她。他断言她也绝对不认识自己,可能是调查组专案人员找到张阿涛,点出他的名,问到这些事,她出具的这种证明材料。但这是一个孤证,连浩然、杨沫、文化局、文联许多人也没有讲到他去过文庙。最终张阿涛的说法被否定。
当时的历史事实究竟是怎样的,怕也难完全搞清楚。但大概的脉络从众人叙说中,已经浮现无疑。
沉湖之谜
老舍的长子舒乙说,老舍后来是被通知来接他的妻子弄回家的,挤在一辆三轮车内,凌晨才到。妻子为他清理伤口,血块把背心都粘住了,棉纱进了肉里,掀不开,需用棉花沾上热水,一点一点浸软了,再轻轻揭撕。妻子不敢哭,尽力说着话,浑身在颤动。他们谈了许多,是生与死的长谈,但他未对亲人直言。在他临行前,派出所有通知,早上须拿“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前去市文联报到。这,或许就是他走向死亡之路、决不再去受辱的直接由头。
第二天,8月24日,他按时去“上班”,出门前,把三岁的小孙女唤到身前,俯下去,拉着她手,慢慢说:和爷爷说再——见——!
他走了,但不是去文联,而是失踪了。
早晨,红卫兵发现老舍竟敢违令,不到北京市文联向他们报到后,便拥到老舍住处揪人。舒乙闻讯赶回家,看见从胡同口到院内、屋内,站满了手提皮带的红卫兵。但没人知道老舍在哪里。
家人焦急万分,舒乙立即起草了一封信,直奔国务院接待站。一位负责的人听完他陈述后,接了信,说会立即报告。几小时后来了电话,说上面正派人在设法寻找。
8月25日,市文联干部得到老舍去世的消息后,费了大半天的时间商讨,才决定如何办。他们电话通知舒乙去一趟,拿出一张公函来,写着:我会舒舍予自绝于人民,特此证明。让他立即到德胜门西边豁口外太平湖去处理后事。
老舍的尸体,是晨间来湖边锻炼的一个演员发现的{18}。湖{19}上,在离岸十几步远的水面,有个人的后脑露出来。人们七手八脚,打捞上来{20},见全身已冰凉,岸边有他的上衣制服、眼镜、手杖、钢笔,口袋里有工作证,写了他的名字和职务。围观者哗然,给他盖上席子,以防日晒。整个上午和中午,这里人山人海。当天消息就传遍北京城外西北角。
他选这里作为自己的归去之地,是找他母亲来了。
多年以后,舒乙找到一张老北京地图,发现在旧城西北角,外面是太平湖,对应于城里,就是观音庵,是老舍做教授后,亲自给他母亲买的住地。
“当他丧失了一切{21},而且他感受到人们把他抛弃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他的归属应该是这儿,这儿有他的妈妈,他妈妈是把生命和性格传给他的唯一的人,这可能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了。”{22}
据公园看门人的介绍,24日这位老人就一直在这里坐,从早到晚,都没有动。手里拿了一卷纸。25日清晨,湖面还漂浮着那些纸,打捞上来看时,却是毛泽东诗词,很工整,是老舍亲手抄写的。
当然,像老舍这样带着点书生气, 而不堪受辱{23}自杀的、诗性化的文化人,在那段“史无前例”的非常日子里,可以排一个长列出来:邓拓、傅雷、吴晗、闻捷、翦伯赞、海默……
世界文学史上,从杰克·伦敦、伍尔芙、茨威格,到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海明威等等,不乏其人,但是,像这样,因为一个原因,接连自杀的现象,中外历史上还从所未见。
一个细节是,老舍的妻子没被允许看他最后一面,她被通知去认尸,到达时,看见湖边地上一具尸体,盖着一张凉席,想揭开看看,不准,只准在尸体的脚上摸了摸。鞋袜是干的,没有水湿{24}。随后尸体被送去八宝山,舒乙拿着北京市文联开出的那封公文介绍信,到火葬场办理老舍的火葬手续等。是两个年轻的妇女办的手续。其中一个梳小辫儿的姑娘说,上面有规定,这样的情况不能留骨灰。可能因为是“自杀”、是“反革命”,老舍被匆匆火化,骨灰不知所终,和他父亲一样。据查,那时被打死和被打后自杀的人,确实都没有能留下骨灰。当时北京红卫兵中流传着一句话:“打死个人,不就是28块钱的事儿吗?”被打死者的家属被要求付28元火葬费,但是不能要求保留骨灰。不过,据火葬场工作人员说:全国政协常委一级的人,被这样处理掉的,老舍是第一位。有一种解释说,不准保留骨灰不仅仅是为了进一步打击死者,也是因为技术上不许可。当时北京大批人被打死以及被打后自杀。在8月18日后,死人一天比一天上升。一份统计资料显示,在老舍被送往火葬场的8月25日,北京有86人被红卫兵打死。第二天,8月26日,被打死的人的数字比前一天增加了百分之五十,高达125人。以后仍然逐日增加。此外,还有一批人像老舍一样,在被打被侮辱后自杀。这样,8月下旬每日的非正常死亡人数已经大大超过北京的正常死亡人数。大量被打死的、被打后自杀的人的尸体成批送往火葬场,尸体上既没有标明姓名也没有作过血迹清洗。火葬场的停尸房爆满。焚尸炉超负荷工作。也就是说,大规模的暴力迫害和杀戮造成了分别焚烧尸体和保管骨灰的困难。但是技术性困难显然不可能是主要的原因。
周恩来在得知老舍的死讯后,则找到原文化部部长茅盾,要他告诉北京市副市长王昆仑,妥善安置老舍夫人。王昆仑名为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简称民革)中央常委,其实早在1932年就秘密加入中共,局外人不知道而已。但此时王自顾不暇,不久便被揪出,以“特务”、“反革命”的罪名打入监房。所以,老舍的家人再也无人过问。
此外,台北《中央日报》副刊举行过两岸文学座谈会,台湾作家姜穆先生认为,老舍先生不像自杀,理由有三:一,他死后腹中无水;二,脚下无泥;三,鞋袜都在岸上。结论是他并非投水自杀。
舒乙等人不同意,列举五点理由,主要是说老舍作品里,好人自杀的多,跳河的多。如《四世同堂》里的祁天佑,受辱后没有回家,直接走到西直门外,一头扎进护城河。钱太太,在丈夫被捕,儿子一个阵亡一个被害后,一头碰死在儿子棺材上。《茶馆》里的王掌柜,受尽折磨后,上吊而亡。《猫城记》里的小蝎和大鹰,后者把自己的头割下悬在大街上。《火葬》里的王排长和石队长,前者重伤后举枪自尽,后者用尽了子弹,放火自焚。老舍还在信中说,如果重庆被日本人攻下来,他不跑,他会跳嘉陵江。1987年2月18日,舒乙曾有机会访问一位回教领袖,马松亭大阿訇,他和老舍是多年的老朋友,1957年被打成“右派”,思绪低落,“文革”初起,常闷坐在河边,一坐便是半天。八月初曾和夫人又到什刹海岸边,闷闷不乐地坐到黄昏。突然抬头看见老舍独自一人拄着手杖慢慢地沿着岸走来。马老人拉他一起坐。老舍非常坦率,说他想不通,很苦闷,要“走”。“马大哥,咱哥儿俩兴许见不着了!”马老人无言以对,站起来和他同行,送了他一程。老舍说:“你们回家吧,我走啦……”什刹海离老舍家还有一段距离,除非专门去,并不顺脚。看来老舍是专门去的。说明老舍已经做好结束自己生命的一切准备。
舒乙等先生所说固然都站得住,但姜穆的意见也并非全部无理——除非老舍死后腹中的确有水,其他人没看清,或者不让看,因此记不清真实的情况。因此,姜穆完全是依据“科学”和常识在进行判断。
总之,这是一个谜。
在林斤澜看来,老舍之死,最大的原因还是“工具论”。建国之后,老舍紧跟政治,积极配合,高层都非常看好他。人民艺术家,劳动模范,语言大师,给了他很多衔头。他在单位“架子很大很大。他给报刊写文章,甚至附上一句话:‘改我一字,男盗女娼。北京要拆城墙的时候,老舍居然同彭真当面争论:‘拆了干吗?在外面盖不就行吗?但,中国政治变化太快,运动太多,老舍的笔力也不够,也吃不消了,疲劳了,跟不上了。原来的好‘工具没用了,锈了。没用而且锈,因此他慢慢地被冷落,被遗弃了。北京文联的事他也做不了主了,基本上是书记和秘书长说了算。他早被架空了。赵大年写过一篇散文《怀念老舍先生》,他称呼老舍‘二爹,因为他们都是满族,两家又是世交。散文中有这样一段话:由于‘反右的问题,我虽然没戴上帽子,却被部队‘复员处理回到故乡北京。我的父母早已去世,老舍这位北京市文联主席,想在文联或文化局给我找个工作,不成;他拄着手杖亲自领我到北京人艺,肯切地说‘我送这个侄子,来给你们当文艺学徒,搬布景,还是不成。二婶告诉我,‘老舍是个空架子,没权。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拔白旗差一点儿拔着了老舍。1965年,日本回来写了一篇游记,居然发表不出去。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几次对文联机关的人说:‘七十岁以后我就退休,闭门不出。你们不要弄我了。……舒乙回忆,老舍有一天回家,微笑却凄凉地说:‘他们不晓得我有用,我是有用的,我会写单弦、快板,当天晚上就能排——你看我多有用啊……他在苦闷之中曾给周恩来写信,周恩来居然把信转给了康生,康生批示道:‘回原单位参加劳动。林斤澜曾听老舍亲口说,后悔年轻时候,不听人劝他不要搞文学。前后的反差实在太大。林斤澜说:‘老舍和沈从文同是工具论的受害者。与沈从文相比,老舍受的是另外一种苦楚,他的苦楚并不比沈从文小。尊严的老舍受不了了。吴组缃是老舍的至交,他和晚辈林斤澜、汪曾祺的关系甚好。他说了不少老舍鲜为人知的事,还说老舍发牢骚,还大骂。……林斤澜要求吴组缃把事情细细写下来,吴组缃只是笑……”
在林斤澜的家里,还保存着老舍写给他的两幅字,很是耐人寻味。一是抄录毛泽东《七律·答友人》:
九嶷山上白云飞,
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泪,
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
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
芙蓉国里尽朝晖。
二是直幅的四个字。老舍对林斤澜说,纸是清初的纸,极好。字是:“健康是福”。
看来,一个人要想得一个健康,委实不易。这里的健康,包括身体上的,也包括精神、情感、心灵层次上的。
一个“人民艺术家”,就这样以“自绝于人民”的罪名,永失“健康”,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如同他的父亲,连尸骨都没有,成为那场持续10年之久的大灾难的第一批遇难者中的一个,到1978年,才得平反,“恢复名誉”。
然而大量的是“恢复”不了的。如他再也不能完成计划里的那三部历史小说的写作了……
注:
{1}参见蒋泥《人何以“立”》(《文艺争鸣》2002年3期)
{2}这个“手工教员”,日夜都想取黄先生的“学监”而代之,常指使学生出来诬陷黄先生,把他引进成“炮火的目标”。
{3}《新社会就是一座大学校》。文章发表于1951年10月。参见《老舍文集》14卷。
{4}巴金《“最后的时刻”》。
{5}《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6}许多作家,包括林斤澜等人,都说是1966年北京大学中文系应届毕业生侯文正打电话叫女八中学生来文联批斗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多。《在文学馆听讲座》第一辑《文学的使命》。
{7}铜头的军用皮带是当时干部子弟的特别标志之一。
{8}《萧军纪念集》800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0年。
{9}抡铜头皮带抽打老舍头部的叫张阿涛,当年14岁。《在文学馆听讲座》第一辑《文学的使命》77页。
{10}此人是当时北京市文联革委会副主任葛献挺。参见《在文学馆听讲座》第一辑《文学的使命》78页。
{11}参见杨沫《风雨十年家国事》。《花城》1983年6期。
{12}此人写过长篇小说。她后来开脱自己,说确是她出来揭发老舍的,但这件事后,老舍被打了,老舍死了。好像被打与她的“揭发”无关,死就更没有关系了。参见《在文学馆听讲座》第一辑《文学的使命》79页。
{13}参见张林琪、白瑜《宁折不弯——追亿老舍死前的一幕》。《文汇报》1986年8月20日。
{14}也有说绳子不牢,他把它扯下来,扔在地上,正好碰了红卫兵的脚。或说他挣扎时连手带牌子碰到了红卫兵的脸。
{15}车子也是这位北京市文联革委会主要管事的另一个副主任、作家浩然派的。不过,为什么红卫兵无根无据地绑架人、打人不犯法,老舍却“触犯”法律了呢?时代因素使然。这应是浩然等无奈之下保护老舍的借口。
{16}有人说是二龙路派出所,更多的人认为是西单派出所。
{17}《读书》1999年5月。
{18}也有说是几个小学生发现的,去湖边玩,看见里面漂了个东西,用石头砍,后来才看清是个人,叫了起来,公园的人报了案。其中一个亲眼目睹的小学生后来说,老舍脚上是拴了重物的,可能是从后湖的桥上跳下自杀的。也可能是他杀,但这种可能性很小。参见《在文学馆听讲座》第一辑《文学的使命》85页。
{19}现在这地方已填平,做了西直门地铁总站。
{20}负责打捞的是北太平庄派出所副所长高长森。
{21}本书著者按:这种“丧失”,也包括他所熟悉、留恋的,那些没被战火摧毁,却被人为拆除、毁坏的北京旧城和不少文明古迹,以及随之荡然无存的老北京风习、文化、生活样式等。他的老朋友、著名建筑学家、学者梁思成、林徽因等人,就曾上书,希望保留老北京古城墙和一些历史文化古迹,但基本上都没有保住。几十年后,不少人为之惋惜不已。如果当时听信梁思成等专家们的建议,巧妙地把它们加以改造、利用,那将是多么功德无量的事啊!
{22}参见傅光明《老舍之死采访实录》。
{23}也有说他是绝望了,创作从困惑而绝望,没有了自由空间,红卫兵打人、“破四旧”,行为的意义同历史上的“焚书”一样,他无路可走了。或说是太脆弱,1949年以后,直到“文革”,没有经历任何风浪,没有吃过任何亏,暴雨一来,就没抗住。这两种说法都比较牵强。冰心则说,他自杀很可能,因为脾气硬,受不得委屈,一直听的全是称赞的话,夸他的人很多,从来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平时乐观,忽然受批斗,就受不了,觉得没什么可留恋的。并认为他一定会选择跳水,他小说里自杀的人差不多都是跳水。参见《在文学馆听讲座》第一辑《文学的使命》69-83页。
{24}参见梁实秋确知老舍死后所写的《忆老舍》。
诺贝尔文学奖与老舍擦肩而过
翻译家文洁若曾在《解放日报》上发表《老舍与诺贝尔文学奖》,透露:
沈从文于1988年去世后,把他的作品译成瑞典文的倪尔思·奥洛夫·埃里克松在悼念文章中写道:“1988年秋瑞典出版的两本选集都引起了人们对沈从文作品的很大兴趣,很多瑞典人认为,如果他在世,肯定是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金的最有力的候选人。”①关于老舍与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的消息,至今未见诸文字,但我认为是可信的。
1978年,挪威汉学家伊丽沙白·艾笛由于研究萧乾的长篇小说《梦之谷》,开始和他通信。转年初春,她为了研究“易卜生与中国”,专程访华。当时我们住在天坛南门东二楼六单元303室。萧乾于三月间拿到一纸改正书,社会活动多起来了。所以艾笛女士光临舍下之际,我特地回家来帮忙照料,招待远客。
萧乾事先提醒我,要多听少说,不要插嘴,免得打断他们的思路。不知怎么一来,艾笛女士忽然把话题转到老舍差点儿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事上。记得她是用英文这么说的:
“那一年,本来已决定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中国作家老舍。然而查明老舍确实已于八月间去世,而按照规定,诺贝尔文学奖是只颁发给仍在世的人的,所以就给了另外一个人。”
萧乾曾对我说,在一定的时候,沉默是一种深沉。他听了艾笛女士这番话,没做出反应,我在一旁听了,也没敢吱声。倘若我立即惊喜地刨根问底,说不定会让这位初次见面的外宾瞧不起,心想:原来中国人眼巴巴地就盼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连没到手的,也会使他们如此兴奋。
然而我情不自禁地将此事告诉了老舍的大女儿舒济,当时她的办公室和我的只隔一个门,并给她写了一份不足四百字的书面材料。
“文革”中究竟有多少人被迫害致死,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老舍之死是最令中外各界人士震撼之事。早在1966年10月1日,香港发行的英文报纸《香港星报》就报道了。1967年,日本作家水上勉写下了《蟋蟀葫芦》,悼念老舍。瑞典于1950年就和中国建交了,在北京设有驻华使馆。我不相信,迟至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才得悉老舍的死讯。当艾笛女士向萧乾透露“决定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中国作家老舍”那番话时,我认为她所说的“那一年”,指的是1966年。
我平生与老舍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50年代初。跟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共事的诗人方殷与师大女附中的一位资深女教师结婚,婚礼在该校的大礼堂举行。我到得早,瞧见老舍从驶入操场的一辆小卧车中走下来。他大概前不久才从美国回来,西服革履,举止潇洒。作为主婚人,他就着一对新人是“大男大女”这个问题讲了一通,幽默风趣,台下的女生从头笑到尾,气氛极为热烈。
第二次是1965年5月,我国作家访日代表团回国后,在文联礼堂做报告。刘白羽先发言,讲得面面俱到。轮到老舍时,他不紧不慢地说:“该讲的,白羽同志全讲了。我来点儿大会花絮吧。”
会场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了。1950年9月参加工作以来,我还没听过如此生动的报告。我记了详细的笔记,可惜在文革“打砸抢”中,随着家中的一切,荡然无存了的。我想,像老舍这样一位才华横溢、富于特色的作家,是不甘心跟在旁人后面照本宣科的,所以有此即兴发挥。而我们当时的做法是扼杀个性,扼杀特色。
中国不是没有像老舍这样的世界级的作家,可惜被“四人帮”及其爪牙逼得走上了绝路。这个悲剧应该引起我们的深思。
老舍死得悲壮,他是现代的屈原。
(此文为纪念老舍逝世34周年而写。2000年8月24日初稿,11月8日补充修改)
此文也曾发表在2000年10期香港的《明报月刊》上,它的文尾特别加了一个“编按”:“斯德哥尔摩大学中文系讲师陈迈平及本刊驻瑞典特约记者傅正明曾致电文中所提到的关键人物挪威汉学家艾笛女士求证。艾笛女士回复从没有跟萧乾和文洁若谈到老舍,她谈的是沈从文。”艾笛此说存疑,因为沈从文的事1979年尚谈不上,1960年代更说不到,那时的马悦然并没有完成对沈著瑞典文的翻译,也不是瑞典文学院院士,沈从文处于基本无人关注的状态。
老舍之女舒济和其子舒乙则都清晰地记得,曾任日本老舍研究会会长的藤井荣三郎,于1981年4月受该会的委派,专程到北京,向老舍的家人通报:1968年,川端康成获得诺奖从瑞典载誉归来,回到日本后,受到盛大欢迎。据参加庆典活动的瑞典驻日本大使披露,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程序复杂,先由国际著名学者进行提名,被提名者可能有几百人,然后层层筛选,最后剩下5位候选人,再由评选委员秘密投票,得票最多的就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老舍在1968年被提名,到最后5名还有他;秘密投票结果,第一名是老舍。诺奖原要授予中国的老舍,但这时中国进入“文革”高峰期,各国谣传老舍已去世,瑞典方面派驻华大使寻访老舍下落,又发动其他国家进行联合调查,中国官方当时对此没有答复,就断定老舍已去世。而诺奖只授予在世的人,于是评选委员会在剩下的4个人中重新评选,条件之一,最好是给一个东方人。结果授给了亚洲人川端康成。
傅光明就此通过友人向藤井荣三郎求证,2005年5月藤井荣三郎回复说,他确实说过此事,当时他说“日本文艺杂志载,日本国际笔会的一位作家谈到,川端康成获奖后,他从瑞典大使馆的朋友的电话里得知,原本获奖者是考虑到老舍先生的,可是因为“文革”,对中国的印象很差,加之老舍本人已经去世,于是该奖授予了川端。这个笔会的人说,川端先生是非常杰出的作家,但作为人道主义的受奖者来说,还是老舍先生更为合适。不记得我向舒乙先生说过(诺奖)筛选获奖者的经过,因为那杂志的文章上,在‘秘密投票方面,有没有记述方面的详细说明,我全然没有印象”。后来寻找那本文学杂志,也找不到了。“但是,不管怎样,关于老舍和诺贝尔奖的文章曾刊载于《文艺杂志》上,这件事情是不会错的。”这里的主要差异在于藤井荣三郎是从一本日本文艺杂志上看到这个消息的,是日本国际笔会的一位作家从瑞典驻日本大使馆的朋友的电话里得知老舍与诺奖之事,而非在庆祝川端康成获奖的仪式上,由瑞典驻日大使亲口说出。性质上不一样。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先生在《中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文章里说:
30年代末期有一个传闻称,瑞典探险家——曾于二三十年代在中国生活过数年的瑞典文学院院士斯文·赫丁(SvenHedin)——有一次问鲁迅,他是否愿意接受诺贝尔文学奖。鲁迅对此给予了否定的回答。这全然不是事实:从来没有任何作家被问及他或她是否愿意接受这个奖。
事实是,斯文·赫丁1924年曾经写了一封信给后来在歌德堡大学(GothenburgUniversity)任东亚语言教授的高本汉(BernhardKarlgren),请他为这个奖推合适的候选人。在1924年12月24日的回信中,高本汉提及中国前些年发生的社会与政治的变动,然后讨论了一些学者如梁启超(1873~1929)、章太炎(1868~1963)和胡适(1891~1962)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当言及这些学者在他们中国本土背景上的高度重要性时,高(本汉)非常怀疑他们能够为西方读者所欣赏。他补充说,就他的判断而言,中国尚未产生任何卓越的作家。高致斯文·赫丁的信清楚表明他没有能够追随五四运动觉醒时期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他没有读过诸如1923年出版的鲁迅的《呐喊》或闻一多的《红烛》一类的作品。
在致斯文·赫丁的信中,高还写道:“我将给一位北京的青年教授,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领导人和我的亲密友人写信,他最近正在巴黎作语言研究。如果他能够推中国优秀的文学评论家认为可以与西方文学大师或如泰戈尔那样的作家媲美的人,我将立即认真权衡并通报您。”
“北京的青年教授”当非刘复(刘半农,1891~1934)莫属。他是一个很好的诗人,曾参与编辑《新青年》并于1920年至1925年在欧洲(大部分时间在巴黎)留学。(顺便一提,他在巴黎作的关于“国语的四声”的论文是一篇出色的学术作品。)
说到刘复,如果《明报月刊》能够发表他于1920年6月20日在伦敦写的散文诗,《饿》——此文当年发表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部分的第49页——我将不胜欣慰。那是现代中国文学史上三篇最优秀的散文之一。不幸它已全然被遗忘了。年轻的读者应当知道,事实上,一些真正出色的诗是在1920年代初期出版的。
老舍是我和我妻子当年的亲密知交。由于1966年我尚不是瑞典学院的院士,因而可以就我所知,公开(诺贝尔文学奖中)关于他的事情。老舍确实曾被几位法国汉学家提名为诺贝尔奖候选人。提名者中的保·贝第(PaulBady)曾经就老舍的一部著作写过论文。我曾数次被法国友人揪住,寻求我对老舍候选资格的支持。那时我对这个奖的候选人,则心中另有所重。此外我觉得老舍作品的翻译质量不足以代表他小说的真实水平。就我所知,那时他仅有的被译成英文的作品是《骆驼祥子》和《离婚》。在英译《骆驼祥子》中介绍的幸福结局全然诋毁了小说的本意。我断定老舍因而不可能进入候选人的终审名单。事实果然如此。
作为瑞典学院的院士,我必定对时间尚未超过50年之久的有关事项守口如瓶。但是我对沈从文的钦佩和对他的回忆的深切尊敬促使我打破严守秘密的规矩。沈从文曾被多个地区的专家学者提名为这个奖的候选人。他的名字被选入了1987年的候选人终审名单,1988年他再度进入当年的终审名单。学院中有强大力量支持他的候选人资格。我个人确信,1988年如果他不离世,他将在10月获得这项奖。他去世几天之后,台湾一个文化记者打电话来,问我是否可以确证沈从文的逝世。我立即打电话向中国驻斯德哥尔摩大使馆文化参赞确证此讯。然而中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从未听说过沈从文这位于五四时代就开始写作生涯的老资格作家中的佼佼者。这位卓而不群的作家的写作生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被中断了。1987年以前,甚至台湾读者也不被允许涉猎他的作品。两个政府都没有给予文学足够的重视(本文经马悦然本人审核校对,由译者北明女士直接提供给蒋泥)。
我们并不怀疑老舍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实力,用他的经典作品和那些已经得奖的人相比,丝毫也不逊色。
马悦然先生只中意沈从文,在2000年8月15日接受翻译家北明女士访谈,当问到“您会认为哪些中国作家的作品水平可以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相比”时,仍表示了对沈从文的欣赏。
他说:“沈从文,据我看,是现代中国的最优秀的作家之一。我翻译过他的短篇小说。他有很多,例如他的《从文自传》,他的《边城》。《边城》就是一首散文诗,非常动人的,所以他是一个很大的作家。但是从四十年代……沈从文就糟了,他就被压倒了,一直不能写东西。所以他非常高兴在故宫博物院能够找到一份工作。所有的那些老一辈的作家,四十年代初年就不写了。四十年代五十年代政治挂帅的小说大多数完全缺乏文学价值。以后1957年开始‘反右运动,有很多不同年纪的作家,艾青、王蒙不是送进监狱,就是送进劳改农场了。他们过了二十多年才平反……我不应该,但是我愿意告诉你,如果沈从文没有逝世的话,他当年就会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所以我非常,我心里非常难过!当时,有一个台湾作家,是龙应台,从台湾打电话给我说:我听说沈从文去世了。我就给中国驻瑞典大使馆打电话,说您能不能告诉我沈从文先生还在吗?他说:谁?我说:沈从文。他问我他是谁?我说,您不知道沈从文是谁!?我就挂上了。以后,我就去找《人民日报》驻瑞典的新闻记者。他用了24个小时跟北京联系,然后才告诉我,沈从文去世了。咳!这就是中国当局对文学的态度!(长叹)但是有希望,有希望,几年之内会有一个中国……中文写作的作家得奖②。”当代作家里,马悦然比较熟悉和喜欢的中国作家和作品,“写小说的是高行健和李锐;诗人是北岛和杨炼”。他觉得,大陆“最近六十年对文学造成的灾难非常厉害……一个政治运动接一个政治运动。“文革”时代的文坛就更不用提了。那时除了浩然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作家作品。有个别的诗人的一两首诗,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文学。七十年代末年,‘四人帮下台以后,又出现了比较有价值的文学作品,像“今天派”的诗人,朦胧诗和一些年轻作家的短篇小说。但是过了几年之后,1983年秋天……好些个年轻的作家和诗人就……离开了他们的祖国,侨居美国、澳洲、法国、英国、荷兰等国家。这个现象对中国文坛当然是一个很大的损失。现在有好些个七十年代写出来的作家,不写东西了,他们‘向钱看,做买卖。张贤亮好像做一个香水买卖。主要是为了赚钱,文化和写作好像不算什么了。这是非常糟糕的……意识形态的大一统当然不会推动中文文学。中国需要的就是一个多元化的社会。不是大一统,而是好些互不相同的意识形态。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竞争会为文学创造良好的条件”。
可见,以瑞典皇家学院为代表的马悦然院士等,是比较熟悉中国社会形势发展和作家创作近况的,提出的意见都很中肯、贴切,但仍存在着一定的盲区。他熟悉一些人,如高行健、李锐、王安忆、残雪等,对汪曾祺、刘恒、黄国荣、阎连科等作家的关注,似乎也不够。譬如200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黄国荣的长篇小说《乡谣》,我觉得是最优秀的汉语小说之一,比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更为伟大,却一直默默无闻,不被中外学人所关注。幸好2008年它的台湾版已经面世。
至于马悦然先生对老舍的判断,则显得有点主观,因为即使在1966年之前,老舍也不仅只是《骆驼祥子》和《离婚》被翻译成英文,1951年他在美国出版过《四世同堂》的英译缩写本,1952年又出版过《鼓书艺人》等。更不要说1950年以后,老舍还写了《茶馆》,偷偷写出了《正红旗下》。钱钟书写有《管锥编》,杨绛写有《洗澡》,汪曾祺写有《受戒》、《大淖记事》等,因而说什么“所有的那些老一辈的作家,四十年代初年就不写了”是个错误的印象。
傅光明先生在翻查《老舍全集》时,也发现了一封时间标明写于1956年至1957年间的老舍致瑞典驻华使馆人员的短信,只有一句话:“I am not CaoYu,I am Laoshe,且不一一。”即“我不是曹禺,我是老舍”。上面有编者的脚注:“瑞典大使馆的两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告诉该使馆文化参赞马悦然说,与她们住在同一胡同里的是剧作家曹禺,并要马悦然替她们用中文写一封信,邀请这位著名的邻居去喝茶。结果收到信的是住在灯市口丰富胡同19号的老舍。老舍用此简短的一句话,回复了她们。”傅光明就此认定,“当时担任驻华使馆文化参赞的马悦然的‘口述史也未必准确,至少在他任职时,或准确到1956年至1957年间,他还没和老舍成为‘当年的亲密知交,否则应不会不知道住在丰富胡同19号的应是老舍,而不是曹禺”。
在笔者心目中,老舍和沈从文的确是20世纪的中国最为出色的两位小说家,并且老舍的分量,似乎比沈从文略微胜出。但这也带了作者自身的趣好、性情等主观因素在内。
梁实秋先生去世后不久,他的遗孀韩菁青到北京来探望冰心,舒乙当时在场,梁夫人说,梁实秋生前交代:自己百年以后,让她来北京,转告冰心和老舍的家人一句话,即就是在梁的眼里,中国的现代作家中,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获得诺奖,那便是老舍。
不过,假如老舍尚在人世,假如老舍真能够获奖,在那么一个严苛的年代,由国外的最著名的组织颁发这么一个重要的奖项,会怎样呢?会不会如1958年的帕斯捷尔纳克得奖那样,冰火两重天,本国猛烈批评、打压,国外热情追捧、赞美?或者如1970年获奖的索尔仁尼琴那样,干脆被驱逐出境?
历史不能假设,却可以根据当时的情况,作出符合逻辑的推断。
无论怎么说,老舍得不得诺贝尔文学奖已经不重要了,2018年满五十年后,1968年诺奖的评选档案自可揭秘,这段公案也便能大白于天下。现在他的作品都摆在我们面前,已经成为人类文化的一部分,就足够我们来了解、认识了。老舍的价值不会因为一个奖而有所损失。
损失的只是,大师永远地走了!
最早纪念他的却不是我们,而是日本人——即使时势使然,他曾经深深受到过日本侵略者的伤害。
1967年,日本作家水上勉先生写有《蟋蟀葫芦》来纪念老舍,其中说道:“中国封建贵族设专人饲养蟋蟀,并且以蟋蟀之间互相残忍的恶斗死咬,来解闷取乐。”③很是耐人寻味。实际上又不太确切,因为蟋蟀相咬,只为贵人解闷;如果是人,他们各个都具备了欲望,那些饲养者本身的欲望,更不仅在乎取乐。
或许还是郁达夫说得好:“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怀鲁迅》)
老舍建立的文学王国,将永垂青史!
注:
①倪尔思·奥洛夫·埃里克松《一位真诚、正直、勇敢、热情的长者》,见《长江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295页。
②接受此访几个月后的2000年12月,诺贝尔文学奖果然宣布颁发给了中文作家高行健。马当时说“高行健,他去年发表的《一个人的圣经》可以算是一部具有坦白性的自传小说。作者记述和分析他在“文革”中所扮演的三个不同的角色。他既是一个造反派的头头,又是一个被迫害者,还是一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在这方面,他的《一个人的圣经》是一个独特的作品。这是唯一的,我从来没有念过这样的一部小说”。
③文洁若译。
本文选自蒋泥 著
《飞扬与落寞——老舍的沉浮人生》
东方出版社2008年11月第1版
本刊责编章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