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噩梦追赶的人

2009-07-01 05:13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3期
关键词:噩梦长河妻子

李 浩

警察来过的第三天,早晨,肖德宇再次被自己的噩梦所惊醒。坐起来,阳光已经照在第三根窗棂上,它们泛起一片片细细的波纹,他的那个梦,也缓缓沿着波纹的方向褪去,被收拢到一个很小的点上——但噩梦中那种心悸的感觉还在,它压在心脏的上方使心脏出现下坠,肖德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自己的心脏提到正常的位置上。

“又做噩梦了?”肖德宇的妻子凑过来。她的脸色里带着明显的紧张。

肖德宇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盯着窗棂,空气里有几条丝状的尘灰在那里悬浮,飘动。“又梦见他了?……”

肖德宇微微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几乎无法察觉。他妻子叹了口气,“真不知我们怎么欠他的。”这时肖德宇有了反应,“嘘”,他直了直身子,然后重新躺回到床上。

“你看他那张脸!命中带着呢!”肖德宇的妻子将一件什么物品收走,到外屋里去了。肖德宇还在盯着窗棂,他仍然有些恍惚,那个噩梦似乎仍在他大脑的某处潜伏,随时准备浮现出来。

那个纠缠他已经很久的梦,它既没有淡下去也没有变得斑驳,相反,它越来越清晰,甚至带出了颜色。在梦里肖德宇发出了巨大的呼喊,但这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他吓不掉梦里突然渗出的颜色也吓不去那个步步逼近的脸。那张脸。那张带着同样的惊恐,满是血迹的脸。

那张脸,是他弟弟肖德宙的。在瓦村,许多人都说他们哥俩长得很像,肖德宙是肖德宇的翻版,是年轻几岁时的肖德宇。这些日子,肖德宇只要一躺到床上,肖德宙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就缓缓浮现出来,即使肖德宇还没有真正地睡着。那张脸堵在他的面前,贴近了他,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整个梦都是黑白的,可最近,从肖德宙脸上垂下的血却变成了暗红色,仿佛爬行着的蚯蚓,仿佛还冒着气泡儿。肖德宇冲着那张脸大喊,“我是你哥!我是你哥啊!别逼我!”……

尽管窗棂上的阳光很厚并且慵懒,但屋子里的风还是很凉,肖德宇感觉它们吹进他的衣服内部,冲着他的汗毛一遍遍吹着。梦在缓缓退去,收缩,到一个小点儿之中,然而那些肖德宇一直熟悉的家具,座钟都变得陌生起来,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另外的世界。

他用力甩了一下自己的头。

他感觉,大脑里有个坚硬的东西被甩出去,掉在地上。

从厕所里出来,肖德宇现在已摆脱了那种恍惚的感觉,他看见妻子已回到家里,从他的方向首先看到的是妻子硕大的屁股,它举着,而妻子的头低下去,频频点着,口里还念念有词儿。“你在干什么?”肖德宇问。其实这完全是一句废话,对他来说。

“烧纸”。

肖德宇站在妻子背后,看着几张纸变成火焰,变成灰烬,它们飘得很高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火。肖德宇看着妻子的屁股,说实话当时他并没有将它和“屁股”联系在一起,也没将它和自己的妻子联系在一起,它像刚才那些家具座钟一样陌生。

妻子站起身来,肖德宇却俯下身子,抓起那些还没有烧的纸。“你要干什么?”

走出门去,肖德宇停了停:“我到他坟前烧一烧纸。”

那个梦实在坚硬,顽强,固执,穷追不舍。

肖德宇摆脱不掉它。它是肖德宇的一条影子,是当年紧紧跟在他背后的那条狗,是他骨头里的虫子……它是肖德宙带着血污的脸。自从肖德宇将弟弟的尸体从矿上背回来之后,噩梦就跟紧了他,缠住了他。

肖德宇,这个一米八二的大个子,他的睡眠被纠缠他的噩梦完全毁掉了,一躺到床上马上鼾声如雷即使用针扎用扩音器喊也叫不醒的肖德宇再也找不到了,他的睡眠已被取走。每日,即使哈欠连连,即使昏昏令人欲睡,一进入到睡眠很快便会被自己的噩梦惊醒,只得重新开始。

噩梦让他心情烦躁,让他牙痛和便秘,让他精神恍惚仿佛大病初愈的样子。警察来过之后他的表现更为强烈了。

“你是肖德宇?”

“是。”

“死者,肖德宙的哥哥?”

“是。亲哥哥。”

“他死前一直和你在一起,是不是?”

“是……我是看着他死去的。要不是我想把他背出矿井也许他能多活一会儿,可我当时很着急。”

“你说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

“嗯,好的。当时……”

这话肖德宇已经说了上百次了,他的老婆,他的儿子肖勇,以及肖德宙的妻子赵宁也听过上百次了。赵宁倚在门框上,微微翘着一条腿,在那里面色沉郁地嗑着瓜子。也许是因为警察在场的缘故,她并没有表现出悲伤和激动,只是用余光时不时瞄一眼肖德宇,瞄一眼警察,仿佛他们谈及的事已遥远,是多年前发生的。她不停地嗑着瓜子。地面上,已满是瓜子的皮,它们还带有瓜子的香气。

“谁是肖德宙的妻子?”年纪大些的警察合上他的笔记本。他看着肖德宇。肖德宇有些慌乱地抬起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指向倚在门边的赵宁。警察的问话她肯定听见了,然而她依然有些木然,只有当肖德宇的手指指向她的时候她的神经才开始复活,“哎,我,我是。”赵宁将手里的瓜子全部丢在地上,她踩着那些面前的碎皮向前一步,“我是。”就在那瞬间,赵宁的眼眶突然地红了。

警察们开始询问。这时,肖德宇背过身去,他猛烈地抽搐起来:“我的亲弟弟啊,哥哥,哥哥愿意代你去死啊。”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是的,当时他用的就是这一俗套的动作,警察看了他两眼继续自己的问话,而他的妻子,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他,他自从德宙出事之后,经常做噩梦。”她凑过去,将自己的话插在警察和赵宁之间,“他们兄弟的关系一直很好,真的。德宙这一出事……”肖德宇的妻子发现警察和赵宁的目光都转向了她,这个没经历多少世面的女人略略有点紧张:“我们家德宇……我们对德宙,他们的婚事都是我们俩张罗的,他父亲死得早没挣下什么……是不是啊?”她看了看肖德宇又看了看赵宁。

“听说,肖德宙在矿上总参与赌博,是不是?”还是那个年纪大些的警察,他用手上的笔指了指肖德宇。

如果不是有人询问,如果不是要必须回答,肖德宇很不愿意回忆自己在矿上的生活,很不愿意。一个字也不想提。他甚至不愿别人提到“矿上”,“矿上”对他来说是一块发烫的山芋,是一只滚动的刺猬。可他的耳朵偏偏灵敏,可他的耳朵偏偏能从远处,从别人的嘴里甚至心里提出这个词来,让他感觉到那个词所携带的强大电流。他听不得这个词。

可那个肖长河偏偏要提。在肖德宇面前,肖长河露出他那口灰斑牙,张开他的臭嘴,滔滔不绝。矿上又出事啦,一个矿工在下班后失踪了,当然有人说他下班时就没从矿井里出来。他是流河镇的,家里报了案到矿上查了也没有结果。有个工头被人剁掉了两截手指,别人问他是咋回事他也不说,在矿上呆不下去,后来辞了工作去流河镇开了一家门市。生意冷冷清清。肖佩钢和二鬼子他们打了一架,头上缝了两针,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要是德宙还活着,他们可不敢!”

滔滔不绝的肖长河根本没有注意到肖德宇的脸色。他大概喝了酒。矿上……矿上……

在几次有意的岔开和故意的沉默之后,肖长河仍在继续,忍无可忍的肖德宇终于站了起来:肖长河!我不准你再提矿上,矿上!你给我闭嘴!

肖长河大张着嘴巴,他的滔滔不绝被突然地闷住,塞回到自己的嘴里。“急什么急,你,”肖长河的脸色也变得难堪,“人家还不是以为你想知道矿上的事儿,怕你闷……”

“以后你再来坐,”肖德宇挥了挥手,“不要和我说矿上的事儿。心烦。”

肖德宇的妻子凑过来,将一支香烟递到肖长河的手上,“他这几天情绪不对头,你别往心里去。你们从小玩到大,你知道他这猪脾气。”她对着肖长河的脸:“这些天他总做噩梦,见到德宙。吃不好也睡不好。你知道有什么法送送不。总这样下去也不行啊。”

肖长河看着肖德宇的脸。“唉。你不信也不行,横死的人就是凶。”肖长河咳了两声,他又回过来看着肖德宇的脸:“这话你们也别不爱听,德宙活着的时候在矿上也是一霸,很少有人敢惹他。二老板都让他三分。也是命啊,”肖长河又咳了几声,“平时德宙很少下矿,他总是,总是……咳咳。”

“长河,你经历的事多,你说德宇这……怎么办好呢?”

肖德宇的眼睛朝向了别处。但他的耳朵在,他也没有制止的意思。肖长河挪了挪自己的屁股。

“看来,他是不愿意走。多给他烧些纸钱,送送他。”

“烧过了。烧了不少呢,不管用。”

“是啊。你要不买两条烟烧烧,德宙爱吸烟。”

“红塔山呢,早烧过了。还买了一瓶酒,倒在纸上烧,回来德宇还是做梦。”

“要不,请和尚来念念经。也放许管用。”

“我早请过了,这事德宇还不知道。花了三百多呢。我见没有作用,也不敢跟他说。”

“……你请几道符吧。”

“你没注意吗?墙上有,炕上窗户上都有,他的枕头下面也有。唉,谁家能摊上这邪事儿。”

“他做的是什么梦啊?”肖长河盯着肖德宇的眼,“你说出来,也许他在梦里想给你提个醒什么的,是冷是热是缺钱缺烟了什么的。”

肖德宇的妻子刚要张嘴,被肖德宇拦下了:“没什么,我就是老梦见他。毕竟是亲兄弟,毕竟是我将他背出来的。”

虽然意犹未尽,肖长河还是收住了这个话题。“慢慢忘吧,过些日子就好了。”

将肖长河一送走,肖德宇马上沉下脸来:“你不说话会拿你当哑巴卖了?哪来那么多屁话!”

“我说得有错么?”她丝毫也不甘示弱,“我不是为你着急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是在你的事里添了油了还是添了醋了?你说!”

“你知道肖长河的嘴有多快!没影儿的事也说得和真的一样!以后不用你说话的时候少插嘴!”

“哼,都是我的不是!上次警察来你就说我■嗦,我不说,我不插话,让你在那儿呜呜哭!守着赵宁,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呢!”

在和妻子陷入冷战的那些日子里,肖德宇的噩梦仍在继续,他被肖德宙所导演的噩梦所追赶着,在梦中,肖德宇左冲右突,却始终摆脱不了肖德宙的那张带着血污的脸。血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密集,有一天肖德宇被自己的噩梦惊醒,在醒来的一瞬间他感觉梦虽然已经褪去可是一滴血却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它鲜艳,渗凉,贴着他的脖颈滑了下去。

肖德宇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起来,它们被恐惧大大地撑开了,凉风从撑开的毛孔里簌簌灌进去,很快灌满了他的全身皮肤。他努力让自己静下来,静下来。那滴滑落的血还在,只是在他手上,变成了一颗红色的玻璃珠。这是怎么回事?即使只是玻璃珠,它又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炕上,出现在自己的被窝里面?

尽管肖德宇一直信鬼神,尽管事后他妻子反复向他解释,那枚玻璃珠是她项链上的,起床的时候线断了珠子由此散了,她找到了其他以为已经找全可是偏偏丢下了这颗——那枚红色玻璃珠的出现让肖德宇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他妻子的项链最终被他埋在村外的一棵树下。两个月后,他偶然发现,自己弟弟的遗孀,赵宁的脖子上挂出了一串红色的玻璃项链,和自己妻子的那串几乎是一模一样,也红得像血,红得那么冷。

“你说实话,”某一个晚上,妻子用了十二分的小心试探,“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你是不是,”她冲着他的眼,“做了,做了对不起德宙的事?……”

“你说什么!”肖德宇直起身子,“你放什么屁!”

“没有就好。”妻子简直是在自言自语,“你这弟弟,唉。”

“你知道你在胡说什么!”肖德宇的眼神里闪过一片凶恶的光来:“你要是再胡说,我杀了你!”

妻子突然紧紧地搂住他:“不管怎么样,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你可不能垮了。”

肖德宇的身体松下来,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他也用力地抱紧了妻子,抱紧她身上的汗味儿和赘肉。

“杨二婶今天来说,赵宁想着再走一步。他们刚结婚,和老二也没有孩子。”妻子说,“我猜是赵宁的意思。”

肖德宇没有说话。他的手上用了些力气。

儿子肖勇和人打架了,他的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和土,额头上还有一块青色的伤痕。“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啦?”肖德宇的妻子伸手去掸肖勇身上的泥土,“是和人打架了,是不是?”

“他们骂我爸爸!”儿子横了横脖子,他脖子上的筋跟着跳了几跳。

“骂你爸爸就跟人打架?和你二叔一个脾气,火一点就着!他们骂你爸爸什么?”

肖德宇坐在炕边上,他感觉妻子和儿子的声音迷离遥远,它们仿佛与他隔着一层玻璃。他感觉自己的神经麻木迟钝,自己正在变成一只缓缓的蜗牛。

“他们说,说我爸爸害死我二叔!他们说我爸爸是胆小鬼,遇到塌方自己先跑了!……”

“你说什么?”隔在儿子和他之间的玻璃突然地碎了,儿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尖锐,插入了他的耳朵,甚至使他的耳朵被狠狠地撑大了,有些疼。“你,你说什么!”

“他们——”

儿子肖勇只说出了“他们”。肖德宇的右手狠狠地挥过去,耳光是那么响亮,肖德宇的手也跟着一阵阵发麻。

“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是妻子的声音,她的声音又褪到了玻璃的另一边,遥远起来,其间似乎还夹杂着石头划过玻璃的声响,拖拉机发动的声响,蚊子飞来的声响或者流水的声响。它们交杂在一处,和妻子的声音一样遥远甚至还要更远一些,肖德宇有些恍惚,他麻木起来的神经捕捉不到它们。

肖德宇盯着肖勇的脸。血,两股血一前一后从肖勇的鼻孔里流下来。它们是一种暗红,远不如在肖德宇梦中出现得鲜艳。肖勇没有哭,他只是狠狠地咬着牙,看着别处脸上带出一副恶狠狠的,同时又是不屑一顾的表情。这表情肖德宇太熟悉了,简直和肖德宙一模一样,肖德宙的性格和血在肖勇的身上获得了复活。看着他的脸,肖德宇震了一下,他的胸中涌起一股股巨大的怒气。他按不住它。他的右手再次高高昂起,风声呼啸——

妻子挡住了他的手。“有本事跟孩子撒什么气啊?没做亏心事,能怕鬼叫门?!”

肖德宇抬起右腿,朝妻子的小腿踢去,他咬牙切齿,虽然用的力气并不重。

可妻子,还是摔倒在地上。“妈!”儿子肖勇扑在他母亲身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没有看肖德宇一眼。肖德宇的脚又抬起来,它显得僵硬,只得硬硬地落在地上。肖德宇用力跺了跺脚,走出了房间。

某个早晨,天色灰蒙蒙的,细细的阳光刚刚透出点白,像被稀释过的牛奶,赵宁将院门打开,回头时看到了蹲在墙角的肖德宇。“我想给德宙做一场法事。给他超度一下。毕竟,毕竟是这么死的。”肖德宇说着,他的脸隐在大片的阴影里。

赵宁愣了一下。“大哥,他都死了这么长时间了。”

“没关系,没关系。”肖德宇向前探了探身子:“做法事的钱,我和你大嫂商量过了,我们出,不用你花,花一分钱。”

看着肖德宇布满血丝的眼,赵宁感到有些酸酸的味道从心里泛起,很快弥散开来。“你们商量好了就做吧。我没意见。”顿了顿,赵宁将一只探头的鸡赶回到院子里,“大哥,我听嫂子说,已经请过和尚了。”

“那不算!那怎么能算!”肖德宇显得有些着急,“法事,可是得像样子的!至少要做三十六天!念念经,怎么能行?”

赵宁不再说话。她面前的肖德宇比平日里低矮很多,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儿。一只鸡,还是那只不安分的鸡,它又探出头来,向外面张望。

“你的,”赵宁的嗓子有些干,“你的,睡眠最近好吗。”

肖德宇抬起手来,将那只鸡再次赶回到院子里,“还是那样。总是梦见他。”

“大哥,其实你没必要那么对他。平日里我不好说你什么,今天我得说你几句。你说,他算个人么?他能算个人么?他害你害我,害得我们还少么!”赵宁用的是一种急速的声调,说完这些她略略放慢了语速:“你再给他烧纸,再给他超度,也没有用。我不相信他死了之后会长出人心来。”

“可,可不能这么说。”肖德宇变得更矮了,“我这个兄弟,唉,这个兄弟……”

“大哥,他和你是亲兄弟,我说这话你也许不高兴,但我想你能理解。他现在死了算是死对了,这个世界上终于少了一个祸害,我们家,终于少了一个祸害。”说这些的时候赵宁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她的脸涨得通红——也许是由于天气有些寒冷的缘故。

肖德宇张了张嘴,“你是说,我们,我们……”他的眼眶变红了,里面旋转着泪水:“我对不起他。他长成那个样子,我我对不起他……”

天色渐渐发白,地面上落下一片片阳光的碎屑,一个人影在墙角处闪了闪,不见了。赵宁望了望远处,她打断了肖德宇的讲话:“他死了,对大家都是好事,镇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高兴呢,这话你不会不爱听吧?”

肖德宇没有回答。

“你也许听见村子里的风言风语了,”赵宁回过身,将那只鸡再次赶回到院子里,“谁都知道你们兄弟不一样,不是一类人。谁都知道,你们兄弟不和,他在矿上也打过你。大哥,你要是再给他做什么法事,你觉得村上人会怎么,怎么说你?”

“你,你不是怀疑,真是我害死他的吧?”

“不怀疑,我当然不怀疑。”赵宁冲着肖德宇笑了笑:“要说他想害死你,我倒会信。你没胆量。他,他没人性。”

……

儿子肖勇又和人打架了,他被赵振虎打破了头,而赵振虎的两颗门牙,则被他用拳头打掉了,肖德宇和妻子去看望时,高过肖勇一头的赵振虎正在屋子里大声小声地哭着,往一个脸盆里吐着口中的血。

肖勇一晚上都没有回家。第二日凌晨,天色最暗的时刻,肖德宇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疲倦像被子一样蒙上了他,它厚重,黏滞,肖德宇如同被蛛网困住的虫子挣扎了一下,两下,便再也没有力气。他飞速地下坠,下坠,直直地落入到那个等待已久的噩梦之中。

梦中,肖德宙换上了另一副表情,他的眼眶里渗出了血也渗出了冷冷的刀子,“我不会放过你的。”那声音低沉,浑浊,带着反反复复的回声,仿佛四周有许多的肖德宙,他们时隐时现地喊叫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你的你的你的……

在梦中,肖德宇气喘吁吁地奔逃,他的梦是一口缺少光亮的矿井——那水的声音,那泥土和煤块溅落的声音,以及他被四周墙壁放大的气喘吁吁,那从阴暗处透过的微微光线,完全是他所熟悉的那口矿井,然而他不熟悉出路。在梦中,肖德宇的奔逃根本没有作用,无论他如何绕来绕去却总是回到同一个地点,提醒他回到同一地点的是溅在矿井壁上的血。那血是肖德宙的。在梦中,肖德宇也禁不住打个冷战,这时,肖德宙的声音从矿井壁的深处突然响起,“我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不会……”

奇怪的是,在这个幽暗恐惧的梦中,他的儿子肖勇也出现在里面,他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书包丢在一边。肖德宇压低嗓音急切地叫他,“快,快跑!”肖勇只用余光看他一眼,然后继续盯着别处:“不用你管。”不用支起耳朵,肖德宇也能听见后面的脚步已经近了,它几乎是踩在肖德宇的心脏上,一步一步。“快!快走!你叔叔会杀死我们的!”肖德宇感觉,恐惧和怨恨像两堵不断压近的墙在挤压着他,他听见自己骨头和心脏被缓缓摔碎的声音,然而那个没心没肺或者狼心狗肺的肖勇却依然漠然,甚至吹起了口哨……

在梦中,肖德宇肯定喊叫了,被推醒的瞬间他还听见自己喊叫的尾音,那声音里布满了惊恐和混乱,和他平日的声音很不一样。坐起来他看着同样面带惊恐的妻子,“我又做梦了。”肖德宇用手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我还梦见了儿子。他还没回来吧。”

“没有。不知道这一晚上他怎么过,外面这么冷。”

肖德宇抬头,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它显得浓重,巨大,藏匿着太多影影绰绰的阴影。“这个孩子。看我怎么收拾他。”

肖德宇的妻子给了他一个冷冷的后背:“你还是先收拾我吧,你还是先收拾这个家吧。有本事,有本事把你儿子打死,那多清静!省得一家人跟着心烦!”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话!”肖德宇的烦躁和怒火又被勾起来了,“孩子都让你惯坏了!到处惹是生非,我,我倒不能管了?!”肖德宇用力挥动着手,炕沿上一个什么物件被重重地挥出去,摔碎了。

肖德宇的妻子看也没看,伸出手来拉灭了屋里的灯。“摔吧,摔吧。哼哼,摔吧。你看咱多有本事。”

“你,你他妈的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看咱——”

家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即使张大了嘴,也呼吸不到多少氧气,肖德宇想自己妻子大概也这么认为。自己的儿子也是,虽然他坐在桌子前面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饭,虽然他端出的是一副木木的表情。至今,他也没说那一夜他究竟呆在了哪里,那一夜是怎么过的。他的话越来越少了,可也越来越生硬,恶狠,让人生气。肖德宇盯着他的右手,它还在肿着,关节处有伤痕有淤血。就是这只手,将赵振虎的上唇打破了,并打掉了他的两颗牙——肖德宇忽然感觉一阵心痛,那种痛是绞动的,一坠一坠:肖德宙在肖勇这个年龄,也曾用手打掉西河镇刘羽的两颗门牙,当时,刘羽是学校里的一霸。

从肖勇的身上,隐隐地凸现着肖德宙的影子。它似乎是越来越变得显明,突出。肖德宇又记起了那个有肖勇参与的梦,奇怪的是,自从肖勇回家之后,肖德宇虽然仍旧噩梦连连,总是深陷在那个无路可逃的矿井之中,但肖勇的身影再没有在梦里出现过。但这不能减少肖德宇的担心,恰恰相反,他的担心正在越来越重。

肖勇离开了饭桌,很快便没了踪影。肖德宇隐约听见,自己的妻子在院子里似乎对肖勇说了些什么,肖勇的声音很不耐烦:不用你管。肖德宇感觉自己迅速地追上去,抓住肖勇的衣领——事实上,他并没动。面前的饭已有些凉。

“他走的时候说什么?”妻子回屋来时肖德宇问。

她愣了愣。“说什么,没说什么啊。”

“我听见了。”肖德宇推开面前的碗,“他说不用你管,是不是?”

她再次愣了下,“没有啊,他什么也没说。”

肖德宇张了张嘴,他将要说的话用力咽回去,外面阳光薄得像一层黄色的纸,院子里的桃花已准备开了,那些花苞变了颜色。妻子走到院子里,将一条空面袋用力地抖着,她的面前出现一团白色的雾。

“矿上不去了,家里的地能来几个钱?真要坐吃山空了。”她的手上用了更多的力气,白雾包围住她。

肖德宇没有说话。他又开始了那种恍惚,自己飘在空气里,像一片尘土或者什么的投影,没有重量。

“听四婶说,赵宁在张罗着改嫁,听说有合适的主儿了,是个教师。人挺本分。”肖德宇的妻子转过身子:“矿上赔的钱是不是快给了?她要是改嫁,那些钱是不是也要带走?”

见肖德宇没有表示,肖德宇的妻子有些愤愤:“他肖德宙死了把你弄成这个样,矿上就没什么表示?凭什么她能拿钱我们不能拿?你还,还是那死鬼的亲哥哥呢。”她夹起手里的面袋,凑到肖德宇的面前:我跟四婶也说了,说也是你的意思,她赵宁不能嫁!要想嫁,先把钱留下,这钱是肖家人用命换来的,她凭什么!“

肖德宇摆摆手,他的目光依旧盯着院子里的桃树,“够了。”他抬起头,冲着自己妻子的脸:“我想,请尊菩萨。”

“请吧,只要能治好你这病。”肖德宇的妻子眼圈有些发红,“矿上的钱让她带走也行,她这几年,跟那浑小子也没过好日子。我们不要,只要你的,那么好好生生的,就行。”

“我——”肖德宇的舌尖上一时五味俱全。

“跟我说,”肖德宇的妻子前前后后巡视一遍,压低了声音:“德宙的死……真的只有你自己看见?当时……”

很长一段时间了,肖德宇天天担心黑夜的来临,从黄昏开始他就坐立不安,炕上,椅子上悄悄生长出许多带着尖刺的疙瘩,让他心情烦躁,心绪不宁,然而在黄昏之后黑夜还是要慢慢降临,天天如此。而且夜晚足够漫长,它几乎是骑在一只蜗牛的背上前行,每一分钟对肖德宇来说都是煎熬。

菩萨请了,门神请了。他妻子甚至听从东升嫂子的话,将一段桃枝锯下来,用红布缠绕,挂在了窗台上。它们都没有作用,噩梦还是会天天到来,只是出现的时间略有不同。肖德宇的妻子不知道从哪儿讨得了秘方,她扎了一个小人儿,叫赵宁在小人的身上写下肖德宙的名字——天黑下来,肖德宇的妻子掏出那个小人儿,拿一枚大针不停朝它身上扎。“你这个害人精,干吗总阴魂不散,你看看你还有良心吗,嗯?你哥哥将你从矿井里背出来,你不感激,你倒害上他了,你还有人心吗,还有人味吗?扎死你!你要不走,我就天天扎你!这些年,这些年你给这个家造就了多少孽?不是赌就是喝,不是喝就是嫖,再不就是打架砍人……你再不走我就天天扎,扎烂你扎烂你扎碎你!……你缠着我们干什么吗,啊?你看你哥现在这样子……偷我的鸡,偷我的钱,偷我的自行车去卖,你哥找你论理你还叫人打他,点火烧我的门……活着不干人事你现在死了,死了,你积点阴德好不好?扎死你扎烂你!”

那一夜真没有噩梦,肖德宇睡得香甜,打起了微微的鼾。第二日,肖德宇一天都心情不坏,即使儿子肖勇拿回一张三科不及格的成绩单。桃花开了,日子转暖,肖德宇仔细打磨自己那把旧镰刀,他甚至主动和妻子谈起“矿上”的事儿,一切都在恢复,一切一切——然而晚上,噩梦再一次出现,肖德宇梦中的矿井更加阴暗,恐怖,肖德宙的狞笑也更为响亮。肖德宇醒来时刚刚凌晨二点,他再次听见了自己在梦中的尖叫,即使他已经醒来,他的尖叫仍在盘绕着,在房梁那里一颤一颤。当然,他的妻子同时醒了,她马上拿出布做的小人儿和尖尖的针,一针一针扎下去——

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反正,针已经再无效力。两天后,肖德宇的妻子将针换了改锥,那个小人儿已经不辨模样,可噩梦还是悄悄又来了,它应当早早地躲在他们背后,对他们的所做了如指掌。它也许还带出了一副嘲笑的表情,就像儿子肖勇所做的那样,冷冷地看着她和他的动作,用鼻孔出一声哼。

凶狠既然已不奏效,肖德宇的妻子又开始怀柔:“兄弟啊,这么多年你说你哥和嫂子对你怎么样?我们没有对不起你的事是不?去矿上,你哥没拉你去,再说他也不知道会出事是不是?院墙那事儿,卖老房子那事儿,就算怨你哥你嫂,你东西也拿了钱也拿了我们的门也烧了……这气你总算出来了吧?你放过你哥,我们年年给你多烧纸,好好供着你,天天供着你!……”

妻子的话他当然全都听得见。一字一字,它们都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朝着心脏和大脑的方向爬行,如同一群小小的蚂蚁。当妻子将那个千疮百孔的小人儿放在供桌上回到里屋时,肖德宇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

一时间,肖德宇的妻子手足无措起来,身子摇晃起来,满眶的眼泪也骤然涌下来。

“一家人,都还靠你呢。”

然而那该死的梦,该诅咒一千次一万次一百万次的噩梦,它还是会频频出现,硬硬地插在肖德宇的睡眠之中,将他的睡眠撬开缝隙。在梦中,有时肖德宇的手上会多出一把铁锨,然而它并不能给肖德宇带来什么,它划过肖德宙的身体就如同抽刀断水,并不能阻止他一步步地逼近……

肖德宇的妻子在三十里地之外的梅村请来一个神汉,他要走了二百元钱,一瓶白酒和三十张黄纸。作法之后,用手捂了捂肖德宇的额头:“放心吧,他被我赶走了,再也不敢来了,一回头我再送他一送。你就等着睡好觉吧!”

神汉前脚刚走,他最多走了一里,噩梦就悄悄出现在肖德宇属于假寐的时刻,那时才下午三点多钟,阳光灿烂。神汉的作法反而使噩梦出现的时间提前了。

妻子的长吁短叹引起儿子肖勇的不屑,这不屑已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明显,他似乎故意将不屑显露给肖德宇看。“不就背个死人吗,在战场上——你当自己背的是煤,是石头,有什么呀。”肖德宇的脸色变了几变,他感觉一股怒气在胸口处猛烈地撞击着,像重重的拳头,由里到外。他看了两眼自己的妻子,还是一口一口地将怒气咽了回去,如同咽下一块干透的馒头。

毕竟他背回来的是人,是自己的亲弟弟,而不是煤或者石头。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父亲?”

儿子的鼻孔又喷出一声哼。他低下头,专心于自己面前的饭,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肖德宇左边的一颗牙,一颗蛀牙,开始有了坚韧的痛。

上午10点,村长带着那两名警察再次出现在肖德宇的院子里,村长甚至还牵来了他家的狗。因为上次已经见过,肖德宇凑过去和两位警察打了个招呼,他们点点头,年轻的警察还蹲下来看了会桃花,他问肖德宇的妻子,这棵树的树龄是几年了,他岳母家也有一棵桃树,长得比它高大得多,可就是不开花。

村长拍拍他家的狗,那只狗摇着尾巴趴在了地上。“两位同志过来和你了解点事。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肖德宇笑了笑,他的笑略略有些僵硬:“村长,你这么说,这么说我还有些紧张呢。咱们,要不咱们屋里坐,屋里坐。”

门口,院墙上,不停有人探头探脑,主要是些孩子。

“你们,你们屋里坐,”肖德宇的妻子也显出了相当的紧张,“屋里坐吧。要不这样,你们喝着水慢慢说。”在院子里转了转,她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我去给你们烧水。”

村长独留在院子里,和他的狗。陈麻子,陈二婶和赵宇家走进了院子,他们和村长说说笑笑,时不时地朝屋里张望。水开了,肖德宇的妻子给两位警察倒上水,她甚至还放上了茶叶——年老些的警察点点头,用手碰碰杯子,但没有想喝的表示。

无非是矿上的情况,德宙的死,他脖子上那道痕迹,事发现场的状况等等。这些话,肖德宇在将德宙的尸体背回之后和不同的人说过上百次,他们上次来也问过,肖德宇再次一一回答。因为有段时间没有人问了,所以肖德宇的回答远不如上次顺畅,如果上次还算顺畅的话。肖德宇的额上有了微微的汗,年纪大些的警察应当看在眼里。“我,一见警察就紧张,从小这样。”

“你弟弟和你的脾气可不一样。”年纪大些的警察露出一丝笑意,然后马上又收紧了脸。“听说,你,自从肖德宙死后一直在做噩梦,是不是真的?”他声音低沉,一字一顿。

“是,是。”肖德宇的额上又渗出一些新的汗水来,并且,它的面积已扩大到大半张脸。

“那你都梦到了什么?”

“我……”肖德宇向两名警察描述着自己的梦境。很让肖德宇窘迫的是,他很想渲染梦境的阴森可怖,很想制造那种紧张感,可他一说出来自己都感觉平淡得很,没什么可怕的。汗水,在他背后也有了,风吹到那里感觉凉。

“你们兄弟俩不和,闹过矛盾是不是?肖德宙瞧不上你这个大哥,却勒索过你多次,偷你的东西,有这事吧?”

“……”

“那他在矿上参加团伙,充当打手,走私烟土的事你知道吧?”

肖德宇的手和脚都有些麻木,它们冒出不少的汗。“不,不知道。我我我在矿上就是,一个工人。他,他他不和我,在一起。”

“那他与同伙打人致残,强奸妇女,聚众赌博的事你总听说过吧?这些事矿上的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往外说,是不是?你不会说,这些你也不知道吧?!”

“我,我……”

“我们家德宇是个老实人,他,他不爱掺和事儿。”一旁是肖德宇妻子怯怯地说。

“你们,你们去问赵宁吧。她知道得应当更多。”

“你肯定有事瞒着我,”警察和村长走后,肖德宇的妻子堵在肖德宇的面前。

“你想到哪去了?”肖德宇背过身子。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早猜到了。”在背后,肖德宇的妻子哭出声来:“你说了,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沉默。沉默像一块石头。肖德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妻子的哭泣还在继续,它渐渐远了,肖德宇觉得自己有些晕眩,一层玻璃将他和所有都隔开了。石头在变轻,他自己在变轻。

“是不是,肖德宙被人暗害了,他们不让你说出去?”妻子忽然止住哭声,“他们说一旦你走漏风声就杀咱全家,而你,觉得不说出来又对不起咱弟弟,是不是这个样子?”肖德宇的妻子俯下身子,她的眼里反射出一种幽暗的光:“说给我吧。说出来你就能好受些,就不会总做噩梦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瞎猜什么!”肖德宇推了妻子一把,“做饭去吧!我饿了。”

“你推我干什么?说到你痛处了?”肖德宇的妻子拧一下自己的身子:“你别给我藏着掖着!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肖德宙的抚恤金为什么迟迟发不下来?警察为什么总来找你?我早打听到了!在肖德宙死后的第二天早上,你们矿长就失踪了,矿上的两批混混打得不可开交,听说又死人啦!肖德宙到底怎么死的?你不是在现场吗,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别以为你把事瞒起来就没事了,我都知道你在说谎,何况人家警察!”

“别他妈的瞎说!你知道个屁!”肖德宇的脚重重伸出去,踹在妻子的腰上:“我在矿上都不知道,你在他妈的家里,就啥事都清楚?我看着他死的我不清楚,你倒清楚啦?”

妻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你就瞒吧,你就瞒吧!整个村上的人都知道了,那天矿上就没塌方!那些架子和煤,是有人后来推倒的,制造的假象!你以为,矿上就你一个工人啊?陈麻子家小三,肖长河回来都这么说!”

“肖长河的话也能信?有一个他就能说成十,什么大就吹什么!你不在矿井里,不知道,肖长河也是白痴?推倒矿井下的支架,不塌方也变成塌方了!谁去做那傻事送死?”

……她不再说话。留给肖德宇一个气呼呼的背影,这让肖德宇感到突然的心酸。他张了张嘴,隔在他们中间的沉默那样巨大,稠密,他一时找不到出口。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着。

妻子在院子里站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回屋,菜板叮叮当当响起来,她开始做饭。肖德宇瞄一眼堂屋,他看见,供奉如来和观音菩萨的桌案上香烟袅袅,即使生着气,自己的妻子也没忘为自己上香——肖德宇的口腔里真的是五味杂陈。他走到自己妻子背后:“我不会害你们的,我也没瞒你什么,你就放心吧。”

“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妻子的刀当当当当地使着劲儿,她给肖德宇的背影清瘦而坚硬。

门开了,肖强嫂子探了探头,然后才是整个身子:“你们都在啊。做饭呢?”她冲着肖德宇的妻子:“我买了一块布想让你看看,也不急,吃完饭再说吧。”

“没事儿。饭早点儿晚点儿没关系,嫂子你来坐。”

“有人看见他们到县里去了。”熄灭了灯,肖德宇的妻子在黑暗中说话,肖德宇感觉自己的左耳有些痒。

“谁?”

“还能是谁?赵宁啊!那个老师啊!有人看见他们在一起坐车去县城,开始还装作不很熟的样子,车开了没多久,两个人就靠在一起了。”

“嗯。”

“唉,她来的这些年,可没少受苦。”

“嗯”。

“对了,你得去矿上问一下,肖德宙就这样白死啦?死因不明,可他是在矿上死的啊!哎,听说国家出台了政策,死一个人赔偿多少钱,少一分也不行。他们是人,肖德宙再不是东西,他也得算人是不是?……”

“嗯。”

“你可以找一下柱子,勤生他们,这些肖德宙的小喽啰,有时还真的挺管事儿。”

“嗯。”

“唉,”妻子不再说话,但肖德宇能够感觉到,她没有睡,而且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外面一声声狗叫。整个村子都那么安静,狗叫像是它睡熟后打的鼾,安静。肖德宇感觉这安静中仿佛埋藏着什么,里面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张牙舞爪。肖德宇想到了死,死后所要面对的也许是这样的安静和黑暗,它漫长得看不到尽头。自己会被这样那样的小虫所分解,变成泥土,蚯蚓的屎,被带到另一个地方——肖德宙的尸体应当已开始腐烂。厚木头的棺材并没有真正挡住什么,虫子无孔不入——肖德宇面前的黑暗突然沉了一下,它沉得飞快,而肖德宇也跟着下沉,来到肖德宙的坟墓里。他看见肖德宙腐烂着的躯体,上面爬满一种黑色的虫子,等他凑过去看时,肖德宙的尸体忽然笑起来,声音很大,那些黑色虫子和他已被分解的肉在笑声中纷纷抖落,露出一片片斑驳的白骨……

这又是一个梦,和一直缠绕他的那个梦有所不同,但同样让人恐惧,肖德宇醒来之后仍然觉得,自己身上爬满了虫子,那些虫子在他的身上咬,一直想咬到他的骨头里去。骨头里面有另一种虫子,它们里应外合,在他刚刚醒来的瞬间还在不断撕咬。

虽然不说话,但肖德宇知道,自己的妻子还没有睡着,此刻也许正心事重重。这些日子,这样的日子。肖德宇伸出自己的手,悄悄伸向妻子的手。她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任凭肖德宇轻轻抓着。过了很久,她转过身去,“睡吧。能睡一会儿算一会儿。”

说完,她的身子又转回来了:“肖强嫂子说,你的这种病能治。要到什么……教堂里治!她说,唉,我也说不清楚,她说上帝管这事儿,你跟他说说,他就帮你拿掉了。”

“别信她!她在教!矿上也有人在传!”

那边没有了声息。过一会儿,肖德宇的妻子先重重喘口气:“你说,肖强嫂子这个人……她信教之后,人都变了。你没感觉出来?”

“嗯。”

那一边,再次没了声息。“试一试也没什么害处,万一管用呢。”

“我不信洋教。”肖德宇说,他支起自己的大半个身子。

“咱儿子今天又和人家打架了。他把人家的书包丢进了水里。”

“你怎么不早说?这孩子再不管,以后……他妈的让人累心!”

“可家里没个人撑着,也不行,会让人们欺负死。”肖德宇的妻子翻了个身:“你还是去教堂让人家看一下吧,忏忏悔,再说,肖强嫂子怎么也是个好心,是不是?”

“自从肖强和赵光明家好上之后,她就那么神神道道的……”

最终,肖德宇还是去了教堂,一连去了三次。教堂在另一个镇上,和肖德宇的家有三十二里的距离。热心的肖强嫂子骑自行车陪了他三次,一路上她滔滔不绝,肖德宇只得加快速度才能将耳朵里的茧子甩出一些来。

“怎么样,你忏悔了吗?有用吗?”妻子问他。肖德宇能感觉自己的妻子的揪心,但他不知道能如何回答。噩梦还在。

“肖强嫂子说,牧师是可以绝对信任的,你就是杀人放火偷了人家东西都可以和他说,他绝对不会说出去。”

……

去过教堂的第三个晚上,肖德宇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个梦是极为模糊的,以至醒来后他用力地想也难记起梦中的内容,它很不连贯,只有一片斑驳的、黑白的碎片,虽然恐怖仍在,但它的程度有了很大减少。梦里的场景似乎是在教堂,至少其中某个片断是,在那里,有乳白色的光透进来,使肖德宇感觉自己如同在水中游泳。

“我想好了。”在饭桌上,肖德宇的脸呈现出少有的郑重,他吸引了妻子和儿子的目光,“我要为肖德宙还债。我要给,那些被肖德宙祸害过的人补偿。”顿了顿,肖德宇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我要尽我的力。”

“嗤。”儿子肖勇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他的表情只露出一半儿,另一半被碗挡下了。就是这一半儿表情,就足以堵住肖德宇的胸口让他窒息,让他怒火翻滚。他的筷子重重摔在桌上,它们跳跃起来,一前一后掉到地上:“看你那个样!越长越没出息!债也是替你还的!”

肖勇没有说话,他的脸低得更低,让碗挡住大半张脸,可那份不屑,不以为然,甚至是轻视、鄙视,还是轻易地显现出来。肖德宇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颤,身体内的心、肝和肺则颤得更加厉害:“你,你他妈的……”

肖德宇找到矿上。在矿长办公室,他对胖会计说,我来领肖德宙的抚恤金,他是在矿上死的。胖会计一脸漠然,矿长没说给也没说不给,他没有定下数额我没办法给。肖德宇说那我找矿长,胖会计眼斜了他一下,矿长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也不一定,现在矿上……警察还在找他呢。

肖德宇问,要是矿长再不回来我弟弟就白死啦?胖会计没有理会他,将一杯茶端起来饮着。肖德宇看了看周围,咱矿上不是有规定么,死一个人给多少钱。你按那个价给不就行了。胖会计依然没有理会,他的脸上缺少表情。肖德宇一把抓过他手上的茶杯,重重地放在办公桌上,你这个人真他妈的是一张狗脸!肖德宙活着的时候,你和他兄弟长兄弟短,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他才死了几个月!真不是东西!

现在,轮到胖会计发火了。他指着肖德宇的鼻子: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说我!你他妈不知道你弟弟是什么人?!妈的,老子受他的气受够了!有一回我没借给他钱他就找人半夜往我家院子里扔开天雷,我老婆心脏本来就不好!谁他妈翻脸不认人,你说谁翻脸不认人!

肖德宇换了副面孔,他将水杯递向胖会计的手:“我真的需要这笔钱。我也不想干别的,我想给我弟弟赎罪。他干的坏事太多了。”

胖会计没接他的水杯:“要不是矿上的事闹大了,警察局介入了,你弟弟的钱也早就给了。现在我也没有办法。”

从矿长办公室出来,肖德宇找到肖长河,那天他没有下井。一向嘴快的肖长河却吞吞吐吐,“矿上出事了,人心惶惶。我知道得不多,唉,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我不是想德宙的钱,”肖德宇郑重地说,“我要帮他赎罪。也不光是钱的问题,可,可必须要有钱。”

“是,是啊,”肖长河的目光迷离,他似乎躲闪着什么:“这笔钱,应该给德宙家吧。她不是还没改嫁么。”

“她就是改嫁了钱也要给她。”肖德宇说得斩钉截铁,“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跟了德宙,唉。”

“向矿上要钱的事儿,我真的帮不上你,自从你们……你找一下柱子、勤生、三地主,有时光讲理还真不行。”

“我这就去找。”

“你可别说是我的主意!”

……

从矿上回来,在村口,肖德宇碰上了自己的弟妹赵宁。她从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下来,那辆自行车飞快地骑走了,它走得有点慌乱。从赵宁的角度看去,肖德宇的面色有点苍白,甚至给她一种空空荡荡的错觉,仿佛他的衣服里没有躯体,只是被某些硬物支着、撑着,才不致滑落到地上。“大哥,”赵宁也略显慌乱,她的声音缺少水分,“干什么去了?”

“到了矿上。”肖德宇回答。他无精打采,眼睛还在追逐着渐行渐远的自行车。“是那个教师?”

赵宁也盯着自行车消失的方向,阳光白花花的如同腾起的尘土。她张开嘴,然后又飞快地闭上了。

“德宙害了许多人,也害了你,”看得出,这些话在肖德宇那里经过了深思熟虑,然而将它们说出来依然相当艰难,“德宙的债我替他还,不管是欠的谁。”

“大哥,你又不欠谁的,他是他你是你。现在,我也不那么恨他了,毕竟,都过去了。”

“……”肖德宇抬起手,他的目光朝另外的方向飘去,“你不走,我和你嫂子都不会让你受委屈,要是,要是,”肖德宇的手再次抬起来,他咽了口唾沫:“你要想走,我们,也像嫁自己的妹妹那样嫁你!”

肖德宇甩开步子,将赵宁甩在后面——他的步子迈得用力,略略有点僵硬。

然而。他却没有因此将噩梦甩在后面。噩梦,是他的影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以前他可以忽略它如同它并不存在,可是现在不行了。就像他刚刚患上的胃病,它让胃在他的体内显现了自己的位置,显现了自己的存在。之前,他似乎不需要知道胃在哪里,有什么作用。

肖德宇真的开始了他的赎罪之旅,他开始得坚韧、认真、锲而不舍。“我已经两天没做噩梦了。”某个中午,肖德宇对自己的老婆说,他用力做了一个护胸的动作:“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让噩梦压着,就好像一半身子死掉了,它还想将我向那边拉。”肖德宇的妻子面色里带出了三分喜气,当然它也加重了她脸上的皱纹:“这半年多哪里是人过的日子。这个肖德宙……”肖德宇的妻子的眼角出现了泪水,随后它们接二连三,扯断了其中的连线。肖德宇伸出自己粗糙的手,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下午我去瓦镇,”肖德宇说,“前年,肖德宙在瓦镇和人打架,他们把那个人的腿筋挑断了。我已打听到,那个人叫韩超,现在是个瘸子。据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偷盗抢劫样样都干过。”

“那你去找他干吗。这种人,被他粘上,可没好果子吃。”

“你放心,我有分寸。”肖德宇拍了拍妻子的身体,“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咱弟弟害的。”

“狗咬狗,”肖德宇的妻子说,“反正都是害人精。”

肖德宇笑起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这么灿烂地笑了:“这些事你就不用管啦。能给他还还债,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肖德宇的妻子挪开她的腿,“只要你能好好的就行,我才懒得管你这些破事呢。”随后,她转过身子:“听说,赵宁要和那个老师领结婚证了。是肖长河家告诉我的,她说,男的那边有个孩子,孩子不接受这个后妈。”

“时间长了就行啦。”肖德宇再次露出郑重的表情:“我想好了,我们要让赵宁大大方方出嫁。肖德宙最对不起的人应当是她。”

“这个要补偿那个要补偿,谁来补偿我们?这些年,我们受他的气还少么!他什么时候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哥哥?”

“……话不能这么说。再说,他也死了。”

就在他和妻子说自己已经两天没有噩梦的晚上,噩梦又悄悄到来,硬硬地撕开他的睡眠,支开支架,罩住了他。他沿着黑洞洞的井壁躲闪着,身上的力气仿佛被什么吸走了,两条腿如同没有骨骼的海绵。他向背后苦苦哀求,可他背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却根本无视他的哀求,依然一步步走近,带着仇恨与肃杀。肖德宇在梦里又拿起自己熟悉的铁锨。他一边喊叫一边使出全身的力量挥动,铁锨终于砍在肖德宙的肚子上,肖德宇看见飞溅的血瞬间便染红了他梦中的角角落落,可肖德宙只晃晃自己的脑袋,一步一步……

“又做噩梦了?”肖德宇的妻子凑过来。她的脸色里带着明显的紧张。“怎么,怎么又来了呢?”

肖德宇没有答话。他的眼睛盯着窗棂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仿佛与自己离得很近又仿佛离得很远。空气闷热然而风却很凉,肖德宇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水一涌出来马上就被凉风抓在了手里。

“又梦见他了?”那边顿了顿,“还是那个梦么?”

肖德宇微微点点头,他的动作即使不在黑暗中也让人无法察觉。黑暗那么巨大,浓重,有一股压力,肖德宇觉得面前的黑暗能一直延伸到他无法想象的远方,而自己,仿佛处在一口矿井之中,头上的矿灯却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们,”黑暗中,肖德宇妻子的声音被静寂和其他扩大了几倍,甚至带有电火花儿:“你想自己全扛起来,一直都瞒下去?你不说出来,那个梦,那个梦……”

“滚,滚一边去!”肖德宇冲着闪过电火花儿的方向推了一把,“你知道个屁!”

那边没了声音。只剩下喘息。肖德宇伸出手去,他的食指和拇指碰到了妻子的身体,她飞快躲开了。肖德宇的手在被子里黑暗地抻着,他不知道应当继续向前还是知趣地收回。

“你去和赵宁说,她不能嫁给那个老师,她不能嫁人,”肖德宇对自己的妻子说,他的脸色苍白而干枯。

“说让人家嫁人的也是你。这话你让我怎么去说?我们怎么拦得住?要说你自己去说!”

肖德宇死死盯着自己的妻子,“我个大伯子怎么去说?还是你去合适。你告诉她,只要她不改嫁,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们也一定给她!我们不会让她受一天的委屈,一分钟都不行!”

“你到底想什么?!”肖德宇的妻子脸上挂起一层霜:“自从你背回那个死鬼,你就让鬼撞上了!你说这么长时间你干过一件正事么?难怪连儿子都瞧不上你!自己的事儿一大堆却天天忙别人的事儿,人家的油里有你还是酱里有你?你还知道自己是大伯子啊!人家年纪那么轻,又没孩子,又和德宙那死鬼没感情,你拦人家改嫁,算是哪一出!”

“反正她不能嫁人。”肖德宇咬着自己的牙齿,“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德宙给我托梦了。他说,”肖德宇晃了晃自己的脖子,他依然紧紧咬着自己的牙齿,“他说自己死后一无所有,就剩下赵宁是自己的。他说什么也不能再把老婆丢了。”从妻子的角度,肖德宇的脸有些扭曲,上面的肌肉在跳动着,里面,有她完全陌生的表情,虽然陌生的表情在跳动的肌肉里藏着。“我找到我做噩梦的根源了。德宙放不下他老婆,所以,所以……”

肖德宇的妻子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可我怎么去说?能有用么?”

“不管有用没用。你去说,你去说就行。”肖德宇咽下一口重重的唾液,“我有我的办法。明天,我去找那个老师,我有我的办法。”

“你可别,”肖德宇的妻子怯怯地盯着他的眼,“要把事情闹大了,我和儿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有我的办法。”

那个傍晚,黄昏的昏从地上层层泛起,夕阳在屋脊和道路的那边沉落下去,剩下的黄已细若游丝,更多的,是一片渐渐暗下去的灰——肖德宇迈着匆忙而细碎的脚步,经过门口,他眼睛的余光瞥见赵宁正倚在门边。向前的步子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这让肖德宇产生一种梦境感,那个让他惊恐的梦突然地被撑开了,至少部分地被撑开了,他的身躯如同柔软的海绵,被一股力量吞食着。海绵,没有骨骼的海绵再次从他的腿部开始蔓延。

“进来吧。”赵宁说。赵宁的声音有一股特别的力量,这股力量和前面的力量叠加在一起形成了涡流,肖德宇挣扎了一下,两下,三下,他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是丢进涡流内的稻草。

赵宁说完“进来吧”之后马上转身,向院里和更深的灰和昏中退去。她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

肖德宇默默跟在后面。他的腿还在发软,他很想指挥自己的腿走向另一个方向,可两条海绵状的腿却没有听从他。肖德宇闻到,院子里有一股酒气。

“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大哥。我以为,你和他不同。”

“我今天,”肖德宇将自己的话用力挤出来,它像放得太久的牙膏,“把你的地给锄了一遍。草没长起来。”

“你觉得亏心是不是?”赵宁朝着他的方向迈了半步,他面前的空气立刻减掉大半,肖德宇向后侧了侧身子:“我把草拔了。赵世温和肖长河家都浇了,现在,还早。”

“你别说那些乱七八糟。没用。你说,你和他都说了什么,让他连我的面都不敢见了?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肖德宇用足力气,然而,放得太久的牙膏也被挤没了,他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黄昏中,仅剩的黄的丝缕也已被黑暗吞没,对面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让他眩晕。

“我这一辈子,是让你们一家人给毁了,我原以为你和他不一样。”

肖德宇僵硬地站着,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空气里酒气味时浓时淡,夹杂着其他的气味,它们堵在肖德宇的鼻孔那里,像两个软木塞。

“毁掉我,折磨我,不让我好过,你觉得这样才痛快是不是!你们一家子禽兽,禽兽不如!……”

肖德宇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赵宁,她滔滔不绝,她把肖德宇骂成了一段木头。眩晕越来越强烈,肖德宇听见自己大脑里某根绷紧的弦断了,这让他的身体略略颤动了一下,他的部分思绪也被甩出去了。赵宁,开始历数肖德宙的种种劣迹。她知道的和她经历的那些。她说得平静、冷漠,仿佛事不关己,仿佛她遭受的强暴、殴打以及难言的辱悔和恐吓都只是……肖德宇却感觉他的脸上长出了刺,身上长出了刺,这些刺向着他的身体他的脸一遍遍、一层层扎下去,如果他不是提前甩了些思绪,如果不是他悄悄地让自己走神儿,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抵挡层出不穷的刺。

终于,赵宁停下了。她没有肖德宇想象的那样抽泣,更没有泣不成声。她是有理由哭的。何况,她可能还喝过了酒。她应当是有备而来。

院子里越来越黑。房间没有一盏灯亮起,它更显得空旷而狰狞。时间,院子里的时间被放在一只死去的蜗牛的背上,它伸出许多的线纠缠着肖德宇的腿,他解不开。他也不敢让自己显露出想解开腿上的绳子的意思。

“我……我对不起你。我会给你补偿,我和我们全家人给你做牛做马都行,只要,你不离开,德宙。”肖德宇大脑如绷断的弦又重新接上了,“虽然你恨他,他也的确那个,可恨。但是,赵宁,肖德宙现在什么都没了,他只剩下你了。”

“从阻止我结婚,你就想好这番话了,你早就想好怎么说了,对吧?”赵宁的口气很冷,它不会超过零度。停顿一下,她突然换成另一种语调,“阻止我结婚,你是嫉妒了,你想和我好,是吧?”

“我……”

“没关系,这有什么?你们哥俩都一样不要脸,只不过他明着不要脸,你没那个胆儿。我今天就让你好,反正从嫁到你们家,什么肮脏的事儿我也看过,我也干过。”

“不不不我……”肖德宇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红布,他的手足更加无措,更加多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得到安放,“我我真的不不……”

“你怕什么?像你这样的狗屎怕什么?”赵宁递上自己的身子,她的手伸向肖德宇的胸膛:“别人说你杀了自己的弟弟我还不信,别人说他被杀的时候你在场你得到了好处我也不信。现在看,我瞧低你了。”

“别别别瞎说!”肖德宇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结巴,他想推开赵宁的身体,可他的手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是是是塌方!我我我眼睛看着他……”

肖德宇的脸上金星四溅,他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在这记响亮的耳光之后,赵宁的身躯迅速小下去,缩进了黑暗里。哭声,从她身体小下去的地方蔓延了出来。

……

他又一次梦见了肖德宙的那张脸,满是血污的脸。那张脸从矿井的墙壁上缓缓显现出来,一步一步向他贴近。整个梦都是黑白的。然而肖德宙脸上的血却是暗红的,就像爬着的蚯蚓。在梦中,肖德宇冲着那张脸大喊!“别过来!你别过来!我是你哥我是你哥啊!”

那张脸根本无动于衷。

肖德宇向后退着,他退到了角落里,再无退路,这时,他的手上又多出了那把铁锨。在梦中,他甚至还感到纳闷儿,铁锨怎么来到自己手上的?可来不及多想,铁锨已带着呼啸朝肖德宙的脸上挥去。肖德宙的脸竟然消失了。可出现肖德宙脸的那面矿井摇晃起来,支架倒塌下去,煤和石块噼噼啪啪……肖德宇转身一路狂奔,在他身体周围,塌方也紧紧尾随而来,几乎要吞掉他了……最后,他跑得疲惫不堪,绝望抓住了他的喉咙,他顺势倒下去,放弃了抵抗。可奇怪的是塌方也跟着停下了,他躺在那里,像一场梦。肖德宇坐起来。他这时才发现身下是一片缓缓的水,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依然处在梦境中最常出现的那段矿井,他这时才发现,前面的黑暗并不是完全的黑暗,那里有一束细细的、混浊的光。他顺着光的方向向前爬行,这时,那里出现了一张脸,就是肖德宙的,肖德宇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向后退去,他的手上,又多出了那把铁锨……

肖德宇被自己的噩梦又一次惊醒。他坐起来,阳光照在第三根窗棂上,它们泛起一片片细细的波纹,那个噩梦缓缓沿着波纹的方向褪去,收缩,空气里有些丝状的尘灰在那里悬浮、飘动。

空空荡荡。肖德宇依然有些恍惚,似乎还有三分之一的身体沉在梦中,沉在恐惧里。

空空荡荡。那种空空荡荡让肖德宇难以承受,他突然感到特别委屈,泪水一点两点八点十点簇簇下落着,这让他更加委屈。他喊了一声自己的妻子,她没回答,堂屋里却传来切菜的声音,当当当当。

“你先不用做饭,”肖德宇说,他用手去捂眼眶里的泪水,怎么捂也捂不住。

切菜的声音停止了,堂屋里一片静寂。肖德宇下炕,走到堂屋里,堂屋里阳光充沛,它们暖暖的,可妻子并不在那里。切菜的声音完全是他的错觉。

原载《大家》2009年第1期

原刊责编王绍来郑朋

本刊责编黑丰

作者简介

李浩,男,197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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