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歌

2009-07-01 05:13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3期

薛 舒

你们外乡人,大概不知道什么叫“哭歌”吧?哭歌呢,就是一边哭一边歌,哭里有歌,歌里有哭,是哭和歌的和谐统一,是歌和哭的完美交融。这么说吧,刘湾镇上有一个祖上传下的习俗,但凡谁家死了人,亡人的女眷就要在葬礼上哭诉,历数亡人生前的成长经历、为人处世、事业成就、家道兴衰……那可不是普通的哭,那是有调门的,嗓子要好,音色要脆亮,音准要入调。而且,这哭的,还必须是有情节、有故事的歌。盖棺定论的关键时刻,怎么能不竭尽所能地哭出亡人一生的先进事迹呢?这样的歌,听起来是朗朗上口、千回百转。哭歌的时间呢,往往比较长,经不起折腾的嗓子就会沙哑,一沙哑,音色音准音量都打折了。所以,若是家里死了人,拥有一副好嗓子就十分重要了,不仅要嗓子好,还要能说会道,要有即兴创作的能力,信手拈来即是歌词,这才算是一名好的哭歌手。这么一说,你们就知道,哭歌,完全是一门技术活儿了吧。刘湾镇人,就把这种技术活儿叫“手艺”。

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们刘湾镇上的各行各业,都有拿得出手的状元。比如竹器行的小卜,篮子筐子编得是样样精巧滑溜,家什用具成了工艺品,生意做到了美国、加拿大。小卜把祖传手艺发扬光大,走出中国,走向了海外,小卜无疑就是声名远扬的竹器状元了。再比如,林家好婆蒸的糯米糕绵软香甜、远近闻名,一到节跟前,别个镇上的人都会慕名来买,当场买不到,要预订。林家好婆当仁不让就是刘湾镇上的重阳糕状元了。哎呀,我们刘湾镇上诸如这样的行业状元,掰掰手指头,一双手都不够用。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状元,没有“黑哨”,没有幕后手脚,都是一件件一桩桩做出来的。小凤仙的“哭歌状元”,就是她哭了一场又一场,歌了一曲又一曲才得来的荣誉称号。

可是前些年,不是不允许搞唯心主义的活动吗?哭歌这门祖上传下的手艺,已少有人能学到个三五分像,几乎绝了传人。然而最近,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股风,一夜之间,就掀起了大办葬礼的潮流。哭歌的规矩,便随着葬礼的习俗,在刘湾镇上欣欣向荣卷土重来了。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会哭歌呢?哭是会哭的,家里死了人怎么不会哭?大多是哭得鼻涕眼泪涂一脸,嘴里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呜呜哇哇”的声音,最多是几声“爹呀——”、“妈哎——”,全数不明白哭的是什么内容。这么差劲的水平,怎么能让亡人心甘情愿心满意足地起程去往极乐世界呢?怎么能让活人充分了解亡人辉煌灿烂的一生而以其为榜样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努力继续奋斗呢?

卜家竹器行老太太死的时候,小卜就陷入了没有上好的哭歌人的困境。按老规矩,送葬时的哭歌声越响亮,哭的时间越长,就表示这家小辈越孝顺。若没有人哭歌,不孝,那是肯定的。一般人家有丧事,就请出一两位稍稍能哭的七大姑八大姨,不能说哭得极好,但总算是像个哭歌的样子。小卜和他老婆,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代,当然不会哭歌。而且,竹器状元卜老板家的葬礼,那是一定要哭得质量上乘、万里挑一。现在的刘湾镇上,哪儿还有这样的人啊。于是,小卜瘦条条的人白净净的脸愁得越发干瘪狭长,像一杆插在泥塘里过了季还未拔下的芦苇秆子。可小卜再是发愁,也要想办法在大殓那天,让自己的老娘听着婉转绵长亦哭亦诉的歌声走向天堂,他不是不孝的儿子,怎么能给人留下不孝的话柄呢?就有人提议,七大姑八大姨里找不出哭得好的,请旁人代哭也行。有人反驳说:旁人家里又没死人,凭啥让人家哭呢?一哭,把丧气哭上了自己的身,不吉利。前边那人就说:大不了花钞票,多拨点铜钿,还会没人愿意哭?

小卜最不怕的就是出钱,他的竹篮竹椅都卖到了美国、加拿大,他有钱。穿着孝衣扎着白腰带的小卜当场拍出一沓卖竹篮竹椅的钱,用虽不响亮但铿锵有力的语气说:啥人要是帮忙寻到可以代替哭歌的人,我一个钟头给两百!

旁人立马在心里算计起来:大殓那天,只消有一批吊孝的客人来,就要哭一场歌,一直哭到出丧,一天下来,起码有六七个钟头,我的个天爷,一天就挣一千多?天上掉钞票下来啦!可是,重金聘请,也难找到哭得出水平、哭得出档次的人,谁能担当这样的角色啊!

小卜拍出的那沓钞票还在桌上,头顶上的电扇“呼啦呼啦”地吹,吹得小卜身上的白麻布孝衣欢欣鼓舞地飘动着,吹得那沓钞票展开又合拢、合拢又展开,几乎要一张张飞散开来了。客堂靠墙角落里,小卜老娘已经停止了一天一夜气息的身躯盖着一张白被单,床架子边插满了五颜六色喧腾热闹的塑料花,地上围着一圈冷库里拉来的大冰块,晶莹剔透的,小卜老娘就像是躺在了插满鲜花的水晶棺材里了。只是冰块正在义无反顾地从固体变为液体,地上已汪了一摊摊水迹。香火蜡烛的气味和着凉丝丝的空气飘满了灵堂。小卜老娘死在大暑天,明天再不火化,就要臭开了。小卜急得火烧火燎,嘴角顿时生出两个烂疮。

刘湾中学退休语文教师唐贵龙,被小卜请来写挽联,看小卜发愁的样子,他就蹙着眉头使劲地想,想啊想啊,就想起自己的一个女学生来了。女学生高中毕业后,曾在镇文化站里做活儿,前些年,经常看见她在农村、工厂到处演出。唐老师说:这小姑娘,一折《宝玉哭灵》唱得可真是好啊!开首一句叫头“林妹妹,我来迟了,我来迟了”,从轻声呼唤,到呼天抢地,叫出了浓烈的悲剧气氛。唱腔呢,更是高低自如、层层推进、如泣如诉,听的人是无不动容啊!

唐贵龙毕竟是语文老师,他丰富的词汇和生动的描述,让人一听便觉得这小姑娘的《宝玉哭灵》肯定是唱得绝好的。小卜大喜过望,他一把抢下唐老师手里的大楷狼毫毛笔:谢天谢地,总算有人选了,唐老师快去请,出多少钞票都可以,只要把伊请来。

唐老师身负重任,满怀信心地去了。大半天后,唐老师带着一个女人出现在摆满花圈挂满绸布奠帘的卜家客堂里。唱《宝玉哭灵》的姑娘来了,这姑娘,就是小凤仙。

其实,小凤仙早已不是姑娘了,现在她是刘湾镇五金厂冲床车间工人姚春福的老婆,是刘湾中学高一男生姚谣的妈。那会儿,我们刘湾镇已经被规划为浦东开发区的一部分了,虽说地处远郊,但刘湾镇人面向上海浦东,背靠国际机场,一抬头,就看见银色的飞机在头顶上来来往往。所以,刘湾镇人是很识时局、很领市面的。可小镇自有小镇的性格,好比乡里人再把房屋造成了欧式别墅的外观,屋内的陈设,却还是八仙桌、长条凳、雕花木床蓝布帐。比如葬礼这件事情,刘湾镇人就不肯马虎。什么旧习俗都可以破除,就是不能在死人头上改规矩,不能在死人身上节省金钱和精力。在刘湾镇人眼里,死人是老大!

起先,小凤仙无论如何不肯跟唐老师去替人哭歌,她说:帮人家哭死人,这种不吉利的事体哪能做?叫我男人晓得了,要骂死我的。

唐老师劝道:新时代了,不讲老迷信。小卜出的价老高,侬反正蹲在屋里没活做,一天赚一千多的好事体为啥不做?你家男人晓得侬出门赚钞票,不会怪侬的。

小卜出的价确有诱惑力,可那是哭歌,不是唱戏。小凤仙就推托道:哭歌这种活儿,老代头里的人会做,我不会啊。

唐老师便说:侬以前在文化站的辰光,不是唱过越剧《宝玉哭灵》吗?侬唱得台下的女人全部落下了眼泪,男人也被侬唱得红了眼圈。哭歌和唱《宝玉哭灵》是差不多的。当年侬唱得那么好,哪能不会哭歌?我晓得,侬肯定来事的。

唐老师一提起那些往事,小凤仙就有些发呆了,脑海里便出现了七零八落的乐声,扬琴二胡、锣鼓钹镲,响成了一片,涂脂抹粉的俏脸蛋、木板搭起的土舞台一一闪回。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都过去了。可过去的事儿,还是小凤仙的骄傲,当然,也是小凤仙心头的痛。

小凤仙其实不叫小凤仙,叫什么呢?刘湾镇人从不打听。有一回,刘湾中学师生与镇上的部队官兵开军民联欢会,一位女学生学着电影里蔡锷将军那个相好的,唱了一首叫《知音》的歌: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那声音,简直和李谷一一模一样,把那些当兵的听得目瞪口呆,然后掌声雷动,大叫“再来一个”。当兵的最擅长的就是拉歌,他们扯着嗓子齐声叫喊:一二三,快快快,四五六,来一个;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要听小凤仙……蔡锷将军的相好就叫小凤仙,当兵的便也叫她小凤仙。小凤仙这个诨号,就是从那次军民联欢会上叫开的。高中毕业后,小凤仙没考上大学,那些年,大学的录取率可不像现在这么高,也没有自费大学啊、民办大学啊什么的,总之,要是没到分数线,就只能是哪儿的回哪儿去。小凤仙仗着她的一副好嗓子,没有回农村种田,她被镇上的文化站招去做了一名文艺工作者。

说文艺工作者,其实平时没有演出任务时,就得在镇办绣衣厂里做活计,三抢农忙时节也要下地干活儿。只有正好遇到庆祝某届某中全会召开了、计划生育义务宣传周了,文化站才把文艺工作者们从绣衣厂里抽出来赶排节目。文化站会议室就是排练场,他们吹起笛子、拉起二胡、弹起琵琶、敲起扬琴,上海说唱《喜迎十三大》啊、沪剧《阿必大回娘家》啊、舞蹈《秋高气爽收割忙》啊,节目就这么一个个排出来了。然后就是走街串巷、涂脂抹粉地到处去演出。那会儿,小凤仙可是刘湾镇上一个小小的明星呢,小凤仙这个诨号,仿佛是她的艺名,被人们叫着,便更有了明星的意思。一个小镇姑娘,一不小心当上了明星,就多了一些别人不敢想的梦了。小凤仙的梦想,就是要做一个真正的明星。她找到县里越剧团唱徐派小生的名角方雅心,向她拜师学艺。她把绣衣厂里上班赚的钱,都付给方雅心做了学费。她也的确把个徐派小生学得惟妙惟肖,酷似徐玉兰嫡传弟子,《宝玉哭灵》成了她的拿手戏,《宝玉哭灵》也成了文化站的保留节目。小凤仙撒开了双腿,奔跑在通往艺术圣殿的大路上,她要让自己变成一个专门从事文艺工作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忽儿在绣衣厂里做活儿,一忽儿在村间田头演出。她参加了县里的戏曲大赛,兢兢业业地练,认认真真地演,功夫不负苦心人,得了一等奖。县里推荐上去,参加市里的戏曲大赛,又得了二等奖。小凤仙离真正的明星只差几步了,刘湾镇人呢,干脆就把她当成了大明星,到哪里演出,都有人跟随着看,还说:小凤仙来唱《宝玉哭灵》了。别人的节目,都成了她的陪衬。她不是刘湾镇人心目中的明星,又是什么呢?可真正的明星又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小凤仙没多想,她就这么可着劲儿地往明星路上挤着跑着,那是她的梦,或者,那该叫做理想。

要是这世道一直不变,也许,如今的小凤仙真的该是个大明星了。即便大明星做不成,也会像方雅心那样,进入县剧团,做上一方土地的名角儿。最差的,也能转成个正式编制的文化站干部,那也还是一个文艺工作者。坏就坏在,世道的变化实在太快了,人的脚步总是跟不上,所以这人,就常常会处于被动中。

那些年,刘湾镇上家家买了彩色电视机,他们看了中央台的春节晚会,看了上海台的歌手大赛,知道了唱《思念》的大陆歌星毛阿敏、唱《爱在深秋》的香港歌星谭咏麟、唱《北方的狼》的台湾歌星齐秦,他们,才是真正的明星呢。刘湾镇人见识了大明星,县剧团的演出就不稀罕看了,更不要说本地土明星的《宝玉哭灵》了。文化站的节目显然已不能满足刘湾镇人日益提高的欣赏水准,便有单位在举办活动时,请来了市里的专业演员,哎呀,那可真是大受刘湾镇人欢迎啊!只要花钱,大明星都能请到。刘湾镇人的口味,就这么提升了档次,土豆萝卜不当菜了,本地明星迅速沦为过气明星。著名越剧明星钱惠丽来刘湾镇演《宝玉哭灵》时,小凤仙也去看了,一看,一比,就知道自己差得实在太远。不是大明星的唱功好到遥不可及,而是那派头、那阵势,—举手、一投足,说不清的有款有型。刘湾镇人是很识货的,大明星一曲唱完,掌声和“再来一个”的呼喊声经久不息。小凤仙也鼓掌了,也喊“再来一个”了,拍完巴掌喝完彩,就有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在心头潮涌泛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腮帮子发酸,心头钝痛,梦想好遥远啊,梦想破灭的感觉,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那以后,县剧团解散了,方雅心不再唱戏,开了家服装店做起了老板娘。小凤仙呢,文化站没有了演出任务,文艺工作者的称号成了虚名,她只能在绣衣厂里长久地做着一名绣花女工。前些年,她是把心气养得有些过高了,究竟无法在本镇找到配得上的男青年,媒人也很少登她的门。仅有的几次相亲,也都是两厢里不满意的,人家找的是老婆,一个戏子,怎做得了正经家庭主妇呢?于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凤仙就成了大龄女青年。

大龄女青年已是过气明星,可还是有人把她当成了下凡的七仙女,当年追捧着小凤仙的男青年里,就有情深似海忠贞不渝的那么一个。五金厂冲床车间工人姚春福,一个老实巴交的大龄男青年,成了七仙女的董永。七仙女很识时务地认识到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已不如从前,七仙女便下了凡,嫁给了董永。此后二十年,小凤仙再也没有唱过戏。

唐老师一提起《宝玉哭灵》,小凤仙就发了呆,她已经多久没有亮过嗓子了?她都忘了自己曾经是个文艺工作者呢。那些年,她是把唱戏当了饭吃,整日整夜琢磨着那些唱腔、念白、做功、身段,手里捏着针线,嘴里还哼着曲调。她终于想起来,她是有过这样一个梦的,不对,是理想。现在,那个埋在她内心深处的叫做理想的东西,就像惊蛰夜后的一条小蛇,天一亮,它就睁开了冬眠的眼睛,游移着身躯,顶撞着洞穴口淤积的泥土,挡也挡不住,就把小凤仙的心,顶撞得又酸又痛。小蛇要出洞了,小蛇在钻小凤仙封得牢牢的心呢。她就这么发着呆,在唐老师看来,她是蠢蠢欲动了,她是在犹豫。当一个人无法为自己定夺选择的时候,就得有人给她一个提示,或者是推她一把,她也就走出疑惑、走出困顿,走上一个新台阶了。唐老师尽管退休了,但几十年来,他做的就是给人提示,或者推人一把让人走上一个台阶的工作。就这样,趁着小凤仙发呆的时候,唐老师拉起她的手,把她拖出了门。

一路往卜家去时,小凤仙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她在绣衣厂里干活儿,忽然就接了通知,要赶排节目了,县里领导要来检查工作,检查完工作还要请领导看一场刘湾镇人民自编自演的文艺节目。赶紧丢下绣到一半的衣裙,匆忙往文化站赶,大片油菜花金灿灿地后退着,青石板路面在脚下后退着,街边密密匝匝的房子后退着,文化站就在东市街尾。排演节目可比整天绣花的日子好过得多,上台演戏掌声簇拥的感觉是多么让人满足啊,这实在是让普通人羡慕甚至嫉妒的快活事儿。演什么节目?《宝玉哭灵》肯定是少不了的,她小凤仙可是角儿呢,角儿总是想要上自己的拿手戏的。脚下的步子,就越发兴头头、乐颠颠了,欢喜堆满了汗津津的脸。好了,文化站到了,色彩缤纷,人头攒动,香火蜡烛气味弥漫鼻腔,时有时无的哭声传来。哎呀,不是文化站,是卜家客堂,缤纷的色彩是花圈绸帘,攒动的人头是卜家亲眷,有人在哭,哭了几声,又被劝得不哭了。小凤仙恍惚的神思便转悠了回来,她跟着唐老师,竟已走到了正办着丧事的卜家,她不是来排演节目的,她是来哭歌的。这可怎么是好?她几乎想夺门而逃了,可唐老师在她身后轻声说:既是来了,就试试吧,算给你当年的老师一个面子。

小凤仙没敢逃跑,来了,就不能退回去了。况且,唐老师看得起她,还把她当学生,她能驳他的面子吗?那就试试吧,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小凤仙一袭素衣着身、两汪泪水长流,整整一天,她哭了五场歌。小凤仙不是一个天生的哭歌人,所以,她并不是一上来就哭得那么好、那么像回事儿的。她战战兢兢地站在灵堂里,灵床周围刚换上一批新的冰块,凉丝丝的气流携带着不好闻的气味,弄得她的鼻子一阵阵发痒。第一批吊孝客人来时,小卜在小凤仙身后叮嘱了一句:伊拉都是我家姆妈的侄甥辈。小凤仙点点头,沉了沉气息,准备开哭了。可这是哪门子的事儿啊,莫名其妙地,竟跑来替人家哭死人。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哭歌,又不是在舞台上唱戏,叫她怎么能进得去角色?

小凤仙进不去角色,那群客人也进不去角色,三五个年轻人围着灵床,呆站着不知所措,场面就有些冷落了。灵堂里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小凤仙发声音,他们等得都不耐烦了,都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起来。这请来的哭歌人怎么不会哭呢?那时刻,小凤仙只觉背后被人轻推了一把,她不由自主地跨前了一步。背后推她的这双手,也许是小卜的,也许是小卜老婆的,也许,是唐老师的。她没有办法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小凤仙深吸一口气,然后眼睛一闭,嘴巴一张,人头簇拥的灵堂里,一声颤悠悠凄切切的叫板响起来:亲人啊——

这一声喊,顿时把嘈杂的灵堂喊得一片寂静,太安静了,这是在哪里啊?小凤仙胆战心惊地睁开眼睛,只见香烟袅绕,烛火闪烁,一张张脸在周围闪掠而过,那些脸上的眼睛,正专注地、期待地看着中间的哭歌人。仿佛是多年前的某一个乡间舞台,小凤仙被赶来看戏的人们围绕着,她已经上场了,肚里的唱词正跃跃欲试。那时刻,她心生一念,手抚灵台,轻叫一声“林妹妹,我来迟了”,接下来,便是呼天抢地喷口而出的第二句:“我来迟了——”真是惊天动地、悲苦异常,听的人汗毛孔顿时就打开了,心头便有一股股酸涩的气流蜂拥而出。这寂静的灵堂,难道不是舞台?这一声“亲人啊——”难道不是哭歌旋律唱响之前的叫板?小凤仙封存的记忆忽然全数打开,她果真是在舞台上唱《宝玉哭灵》,那么多人看着呢,该唱起来了,叫板结束了,就是散板、嚣板的唱腔了,悲切凄惨的哭腔随之而来:

亲人啊——你匆忙归九泉,叫我好生悲伤;

亲人啊——你不应我一声,叫我好生痛心……

眼前的亡人是谁?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她小凤仙正在扮演一个哭亡人的角色。周围那么多的观众,那么多的看客,这不是表演又是什么?可分明,簇拥在周围的不是鲜花,不是掌声,而是大大小小的花圈和身着麻布孝衣的亡人子孙。过去那个唱《宝玉哭灵》的小凤仙,与现在这个哭别家死人的小凤仙,还是一个人吗?小凤仙啊,什么时候,你竟已落得个哭歌人的身份?你是终于走近了你那个理想了呢,还是离它越来越远了?眼泪不自禁地“哗哗”落下来,她哭得那么真实、那么尽情,她已经不是在哭那个平坦坦躺在冰块中的亡人,她是在为自己哭,为一个曾经灿烂如花的生命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凋谢而哭,为活着的躯体与早已死去的灵魂久别之后再度重逢而哭。小凤仙大放悲声,她哭得可真伤心啊,泪水连绵不断,哭声撕心裂肺。所有人都受了她的感染,纷纷落起了眼泪。刚才还进不去角色的侄甥辈们,这会儿,也都一口一声“姨啊”、“姑啊”、“舅妈啊”地跟着哭起来。灵堂里一片哭声,场面悲惨不已。

小卜老娘葬礼的第一阶段哭歌结束了,大家一致认为,这请来的哭歌人,嗓音倒是松脆嘹亮,但由于初次上场,没有经验,因过度悲伤而忘了哭歌的真正要领。哭出来的歌,曲调过于单一,多了哭的凄切悲惨,少了歌的婉转优美;哭的内容范围也过于狭窄,只表达了失去亲人的伤心痛楚,而未诉说出亡人生前的丰功伟绩。

小凤仙哭得伤心不堪,第一批客人出去了,她还站在灵堂里止不住地抽噎。小卜走进来,递给她一瓶农夫山泉:喝口水吧。

小凤仙接过瓶子,肩膀依旧一耸一耸,她还没从伤心中出来呢。小卜却说:这样子哭,旁人还没听出个所以然,侬倒要累死了。这才是第一批客人,一天下来怎么撑得住?

小凤仙的肩膀顿时停了耸动,喉头里的抽噎声也消失了。她听出来了,小卜是嫌她哭得不够好,客人听不明白她哭的内容。她便想起来,今日里,她是替人家来哭丧歌的,不是来哭自己的失意、哭自己的命运不济的,这么着力地哭,真是吃力不讨好。小凤仙迅速调整心态,她得给自己留点体力,既已开哭了第一场,那接下去,就要接二连三地进入这个新角色了。她要适应她的角色,又不能把角色当成她自己。这就是哭歌和唱戏的区别,唱戏是要把自己完全融入角色中,而哭歌呢,是要进得去,出得来,收放自如,那才可算是一个成功的哭歌人。

第二批客人来时,小凤仙就吸取了教训,她提醒着自己不要太投入地哭,要更多地想着唱的调儿和诉的词。果然,第二回有进步,然后,回回有进步,直到发送亡人前的最后一回,简直可说是突飞猛进。这一回是代替小卜和他老婆,以儿子媳妇的身份来哭诉。小凤仙的感情依然相当投入,但因前几回反复排演过,所以这一回,歌词的即兴构思十分到位,哭腔也很是婉转动人。人们在小凤仙的哭歌声中反复回顾着小卜老娘含辛茹苦养育儿女的往事,半小时的送行哭歌,把围观的群众和卜家近邻远亲都哭得分外悲伤。小卜和他老婆双双跪在灵前,更是泣不成声。小凤仙的哭歌是主旋律,小卜和他老婆的哭声是和声,衬托着小凤仙抑扬顿挫的曲调词句,声响效果便尤显悲切凄惨了。最后,小凤仙的哭歌,把小卜老娘的葬礼推向了高潮。

小凤仙人生中的第一次代人哭歌,就这样圆满完成了。参加葬礼的人们纷纷啧啧赞叹起来:哭得好,到底是有基础的,要嗓子有嗓子,要内容有内容。小凤仙呢,竟也有些暗暗得意,这就好比过去唱戏时得了热烈的掌声和喝彩一样,心头荡漾起隐隐的骄傲。许久未有体验的成就感,今日又悄然而至了。

豆腐饭吃过,葬礼宣告结束。客走人散后,小卜拿出一沓钱,递给哭得两眼红肿头晕眼花的小凤仙:今朝侬辛苦了,这是侬的工钿。

小凤仙接钱的手有些退退缩缩,脸都红了,好似这钱拿得不够光明正大。小卜就用他能说会道的嘴巴劝她:拿着吧,这是侬该得的,不要嫌少。

小凤仙这才接下了钱,手里一掂,又觉过于厚重,脸上又红起来,喏喏地说:卜老板,不消介许多的。

小卜手一挥,豪爽地说:侬哭得很好,很到位,这点钞票要的,以后还要劳烦……

小卜想说“以后还要劳烦侬帮忙”,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的爹和妈都已经死干净了,以后若再要劳烦小凤仙帮忙,那死的就是自己或者老婆了,这就等于是预约小凤仙在自己未来的葬礼上哭歌,太不吉利了,这事儿,怎么能预约呢?

小卜说到一半赶紧刹车,一转话头:现在改革开放了,不要觉得代人哭歌拿钞票有啥不妥,这和我编竹器、和林家好婆蒸糯米糕有啥区别呢?我们都是靠劳动吃饭,哭歌也是一门手艺,没有技术、没有水平,是哭不出好歌的。再说,超度亡灵的事,是修善积德的。下趟要有人家请哭歌的,我帮侬介绍,不要不好意思,这是很正常的嘛。

小卜究竟见多识广,嘴皮子三翻两翻,说出来的话就很在理。小凤仙捏着一沓钞票、听着小卜的话,心里就想得有些远了。

小凤仙踏进家门已是傍晚时分,她两眼红肿,脚步却分外轻捷。姚春福正端着一碗泡饭,就着一碟咸菜,吃得脸色铁青、嘴角歪斜。儿子姚谣在房间里看电视,不知道哪个港台歌星在唱歌,姚谣跟着电视大声吼着: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无法忘记你,安妮,我用生命呼唤你,永远地爱你……儿子遗传了小凤仙的好嗓子,十六七岁的大男孩,声音已近粗犷。

姚春福眼角瞄见小凤仙进了家门,他没理她,继续捧着饭碗吃,吃出一片“稀里哗啦”的响声。里屋,歌声和着电视里的音乐声,越发响亮地传将出来。姚春福不知哪来的火气,猛然把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摔,瓷碗与桌面剧烈碰撞,发出一记响亮的钝击声,泡饭汤水泼了一台面,碗居然没破,姚春福的嗓音倒是撕破了一般叫嚣起来:吼什么丧啊,再吼,当心我给侬吃生活!

里屋的歌声戛然而止,小凤仙知道,姚春福一定听说她出去哭歌的事儿了,这是借着骂儿子,向她发出挑衅呢。她快步走到饭桌边,收拾着桌上的饭粒和汤水,有些将功补过的讨好劲儿,嘴里好声好气地说:春福,侬晓得今朝我赚了几钿?

姚春福嘴角一咧,没有回答,他是不屑回答,哭一天歌,就算赚上三五百,也是丢人现眼的事。小凤仙擦干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笑眯眯地说:一千六百呢。

姚春福一怔,呆了几秒,才说:什么世道?哭一天歌,倒比我一个月的工钱还多。

小凤仙眼皮又红又肿,说话声却依旧脆亮:人家肯出高价请我,一者是人家有钞票,二者呢,是我唱得好。

这女人,嗓子可真是天生的好,哭了一天也不见哑,说这话时,竟有些嬉皮笑脸的得意。姚春福的态度,就不尴不尬了。一千六百元,的确压住了他的火气,可这钱是老婆替人家哭死人得来的,实在有些下不去面子。他接过小凤仙给他的一沓钱,不由得叹息起来:侬讲,我的女人,出去给人家哭死人,这以后,叫我怎么走得出去这扇门?

姚春福显然不可能再发火,可他又不甘心被一千六百元钱打倒,于是要表示一下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当然不能过于强硬,毕竟那么多钱已经捏在了他手里。也不能太软弱,要不他刚才摔了碗,冲儿子吼了一嗓子,不都白干了吗?这种时候,也只有表达一下无奈的情绪,才是恰当的。有什么办法呢?去都去了,钱也赚回来了,总不能不让女人进家门,也不能把钱扔了吧。

当年,姚春福娶回了小凤仙,那可是把她当仙女啊,捧在手心里爱惜着、供养着。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日子过久了,他就发现,娶个过气明星当老婆,一点实用价值也没有,不如找个身手麻利的持家女人。唱戏顶什么用呢?睡在床上,灯一灭,眼一闭,都一样。

绣衣厂停业关门后,小凤仙找不到活儿干,就呆在家里给男人和儿子做饭洗衣裳,日子过得分外紧巴。头顶上的蓝天里,每天都有银色的大鸟从国际机场飞往世界各地,可她却连北京都没去过。物质生活没有进步,精神追求更是缺少,戏都没得唱了,更不要说外面时兴的卡拉OK、交谊舞了。总之,小凤仙家的两个文明,抓得都不怎么好。

现在,已经没有人叫她小凤仙了,刘湾镇人叫她姚谣姆妈。有时候,电视里的戏曲频道播越剧《红楼梦》,小凤仙一见就换频道,她见不得别人唱《宝玉哭灵》,就像一个死了的躯体,看到了自己活着的灵魂。灵魂在甩水袖、灵魂在念白、灵魂在吟唱……那个灵魂,早已脱离了这具死去的躯体,它回不去了。活人是永远看不到死去的自己的,可活着的灵魂,却可以看见已然与自己脱离了关系的躯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悲伤啊,只有小凤仙自己知道。所以,小凤仙是决计不肯看电视里播的《宝玉哭灵》的。姚春福呢,却一如既往地喜欢看越剧,他瞪着电视屏幕说:亏侬年轻时还唱过这戏呢,要不是侬唱《宝玉哭灵》,我们还会有今朝?还会有姚谣?

小凤仙就在心里反驳:要不是唱不成戏,还会有今朝?姚谣也不会是姚谣,而是别的什么谣了。当然,小凤仙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心头却像长了一个瘤子,堵得难受。便不再看电视,扭头回房睡觉去了。姚春福呢,没人和他抢,他就笃悠悠地坐在电视机前,独自欣赏着别人唱《宝玉哭灵》。小凤仙就想,原来男人是爱着戏里的角色,才娶了她这个扮演角色的人。现在,她每日里做的都是她自己,男人就不再稀罕她了,说话口气变硬了,脾气也见长。小凤仙越想越气,却只能哀叹:谁叫我连个绣花女的角色都做不上了呢?

可是今天,从小卜家回来的路上,小凤仙感觉心情与以往很是不同。也许是大哭了一天,长久堵塞在心头的污秽淤泥被冲刷掉了,忽然畅通了,已经差不多遗忘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又回来了。她由衷地发现,她实在是喜欢被众人围绕着、成为一个群体的中心、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的感觉。她甚至不怎么在乎小卜给的那一沓钱,钱是拿回来打点男人的,她内心所获得的满足和畅快,于男人毫无用处,所以,钱,便成了小凤仙哭歌所得的附属品,成了买一送一的那个送出的东西,当然,她把这附送的东西转送给了家里的男人。

姚春福果然被不劳而获的一千六百元弄得不知该不该责怪小凤仙了,他只是一味地叹息,然后把女人给他的钱收进了口袋,叹息着上床睡觉了。这一夜,小凤仙却没有睡着,她辗转反侧,思来想去,脑袋里竟是挡也挡不住的歌声乐声、台前幕后、上蹿下跳、从古至今……第二天早上起床,小凤仙的眼皮还是红肿的,精神却显格外的好。她打点完男人和儿子的早饭,一大一小上班上学去后,她就锁了门,往东市街上走去。

小凤仙是想念在文化站排练演出的往昔岁月了,她已经有多少年没去过那个曾经多么熟悉的地方了?就好比一个被爹娘抛弃的孩子,长久流浪在外,都快忘记爹娘的长相了,因心里恨着丢了她的爹娘,所以刻意地躲着避着,不提及、不议论。不是这孩子不想爹妈,实在是这孩子太要强,心里是打着不肯原谅爹娘的结,被旁人看来,这就是一个冷漠的孩子了。小凤仙就是这个被爹娘抛弃的孩子,文化站呢,就是她落魄的爹娘。然而,是个孩子,总是有想爹娘的时候,昨天在小卜老娘葬礼上的哭歌,让小凤仙终于无法克制了。于是,她决定要去一趟东市街,看看她失散多年的爹娘了。

文化站还在东市街尾老地方,小凤仙往门口一站,光线顿时暗下来,屋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年轻人在玩扑克牌通关。他低着头问:有事体吗?寻啥人?小凤仙说不上要找谁,她只是来看看昔日自己生活过、战斗过的地方,或者说,她是来祭奠一个曾经死去的自己。她仿佛有了重生的感觉,三生轮回,她再次投胎,又活了回来。现在,这个很久前那么熟悉的地方,这艘曾经让她抱着希望把她摆渡到人生彼岸的方舟,已经破败不堪。办公桌油漆剥落,靠壁的一排橱柜,拉门和抽屉把手都已脱落,吊扇叶片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光线昏暗,空气闷热,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仿佛这世间万物都在改变,只有文化站依然保持着二十年前的老样子。小凤仙看着屋里一片狼藉的样子,鼻子就发了酸,眼窝里竟湿漉漉的。

年轻人的扑克牌终于通不下去了,他一把掳乱纸牌站了起来,发现了门口的小凤仙:咦?侬哪能还没走?有啥事体吗?

小凤仙笑笑地说:没啥事体,随便看看。小阿弟,里边的那个会议室还在吗?

年轻人说:在啊,不过老早就出租了,现在是个网吧。

小凤仙心头一阵失落,随即,文化站站长邱寅生光秃亮堂的脑袋就跳了出来。那么,邱站长呢?伊还在吗?

当年,邱站长可是刘湾镇群众文艺的发起人、组织者,也是演出队伍里的重要成员。他会吹小号、拉二胡,还会作曲。三十多岁的男人顶着一颗光芒四射的脑袋,带着一帮姑娘小伙儿下乡慰问演出,他的脑袋就成了小凤仙们的太阳,太阳朝向哪里,他们就跟向哪里。邱站长二十年前就谢了顶,都说他像个艺术家。二十年过去了,他过早秃谢的脑袋没有让他变成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现在,小凤仙看到的文化站办公室,更像是垃圾站站长的办公室。

年轻人在桌上布了一局新的扑克牌通关,嘴上回答:邱站长?哦,侬是问邱寅生吧,伊老早不在文化站做了。

小凤仙一怔,邱站长也离开文化站了?想想,又觉得正常,当年一起唱戏演节目的人,有几个不改行的?年轻人又一次低下头,投入到危难当头千钧一发的通关大业中去了。小凤仙觉得没趣,就想走了。转身离开前,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邱站长,伊现在去哪里了?

年轻人手里翻着牌,语气已显不耐烦:邱寅生搞了个吹打班子,专门给办丧事的人家吹丧乐,全世界都晓得,侬哪能不晓得?

从文化站出来,小凤仙感觉到心头一阵阵酸痛,可这酸痛里,又有一丝欣慰。邱站长去给人家吹丧乐,与她小凤仙去给人家哭歌,都是一样的工作,可谓异曲同工,心里便对记忆中那颗光秃闪亮的脑袋多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感情。看来这个世界上不只她小凤仙一个人丢弃了理想,做上了为死人超度的事情,真是时光如水、物是人非。小凤仙心里的酸痛和欣慰,就这么夹杂在一起,撩拨得她眼里又要不自禁地涌出泪水。

自从在小卜老娘的葬礼上哭过歌后,小凤仙发现,刘湾镇上办丧事的人家格外多起来。那么大热的两个月里,小卜就给她介绍了两户。此后,就再也不用小卜介绍,人家自己会找上门来。现在,小凤仙已经不会再像第一次为小卜老娘哭歌那样,把自己哭得劳神伤怀、身心疲惫了。现在,她的哭歌水平差不多到了游刃有余的地步,她能进能出、收放自如。哭歌的腔调,可说是延续了《宝玉哭灵》的唱腔风格,刚烈中带柔情、悲伤中有控诉,她可以哭得周围人等跟着一起掉眼泪,也能让听者对亡人活着时的为人品格充满敬仰、爱戴和怀念。这样的哀悼,完全可说是具备了文学性、艺术性的哀悼了。小凤仙很快成了周边葬礼上的一道亮丽的哭歌风景,高水平的哭歌,报价自然是不低的,办丧事的人家多半不会在丧事上节约用度。那是不孝,要遭人唾弃。小凤仙呢,往往在收钱的时候还会客气一番,显得她替人哭歌,不仅仅为赚钱。可不为赚钱,还能为什么呢?这个,小凤仙从未认真想过,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是把现在的哭歌与过去的唱戏等同相待。可还是赚了不少钱,这也是无奈的事情。过去的演出都是义务的,现在呢,还有哪个歌星明星会不收钱为你唱戏?

那一回,刘湾镇上活得最长的老人死了,死在一百零四岁生日刚过的冬天。百岁老人是镇上的宝,百岁老人一死,政府街道、子孙亲邻就全部到场了。这么重要的、高规格的葬礼,丧家是不会忘了把小凤仙请来的。除了小凤仙,他们还请了道场班子来念经,请了吹打班子来演奏,喜丧嘛,热闹得简直像文艺会演。就在百岁老人的葬礼上,小凤仙见到了站在一群乐手中间,手捧喇叭、鼓着腮帮子狠命吹号的邱站长。乐手中有好几个小凤仙认识,他们和她一样,过去都是邱站长张罗来的文艺工作者,多年前,他们扛着乐器和道具出现在下乡演出的队伍中,与小凤仙如影随形。

邱站长的脑袋原本只是头顶中心秃了一块,周围还绕着一圈稀疏的毛发,现在,中央荒漠地带已完全扩散蔓延,邱站长的脑袋就是一块不毛之地了。小凤仙只和邱站长打了个照面,来不及说话,便各自就位了。邱站长现在已经不是文化站站长了,他是吹打班子的指挥,浑身上下却依然透着一股文化人的气质。每一批客人到来时,他就对二胡手、笛子手、月琴手快快叮嘱几句,然后,光芒万丈的脑袋轻轻磕一下,磕出一个启奏的节点,“咪里嘛啦”的音乐便奏响了。小凤仙呢,等客人走到灵床前站定,那边的音乐声渐渐停歇下来,这一边,她就拉开嗓子,哭歌声随即回旋而起。当年,小凤仙唱《宝玉哭灵》,都是邱站长给她做琴师。毕竟是曾经的老搭档,将近二十年没有操练,配合倒还十分默契,虽然一个是在堂外的场地上,一个是在堂内的灵床前,却似心有灵犀,音乐与哭歌起落有致、相辅相成,绝不冲突。

百岁老人的葬礼来客实在太多,所以,小凤仙哭歌的时候,手里是拿着一个麦克风的,居然还是无线话筒。外面的场地上,两台黑色的大音响站在冬天的阳光下,小凤仙的哭歌声通过音响,传得特别遥远。整条街都能听见,街外的十字路口也能听见,十字路口四个角上的百货店、五金店、川扬饭店和魏记茶馆里的营业员、服务员、食客、茶客,都听见了带着混响效果的哭歌声:

春季里来杨柳绿呀,婶娘背我磨麦冻呀,弯腰曲背侬直不起身,哎呀,我的婶娘啊;

夏季里来荷花香呀,婶娘帮我赶蚊虫啊,蒲扇拍拍侬抱着我困,哎呀,我的亲人啊;

秋季到来菊花开呀,婶娘牵我学走路呀,大手搀着我肉肉小手,哎呀,我的婶娘啊;

冬季到来雪花飘呀,婶娘替我汰屎布唉,天寒地冻手上长冻疮,哎呀,我的亲人啊!

……

这一曲《四季调》,是替百岁老人的侄辈哭的,调子婉转凄切,内容耐人寻味。打一开口唱,小凤仙就落下了职业化的眼泪,边唱边哭,旁人听来,真是回肠荡气、肝肠寸断,便也跟着伤起了心、抹起了泪。一曲哭完,客人纷纷称赞,这哭歌,实在是好得没人可比了。小凤仙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角脸面,镇定得像没事人一样。她放下麦克风,趁着下一批客人未到的间歇,一转身出了灵堂,跑到场地上的乐班前,冲着乐手中那颗光亮异常的头颅欢天喜地叫道:邱站长,老长辰光不见,侬近一腔里好吗?

邱站长赶紧笑呵呵地回答:还好还好,我老早就晓得侬现在哭歌哭得好,很有名气了,就是一直没碰着过,今朝总算听到了。哭得不错,哭得不错。

乐手们纷纷附和:哭得很好啊小凤仙,好久不见水平越来越高了。

小凤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对那些熟悉的面孔客气地说:好什么呀,瞎哭哭的。

说完又把目光看向邱站长:邱站长,侬觉得我啥地方哭得不好,帮我指出来哦。

邱站长就又是谦虚又是老到地说:没啥不好,没啥不好。有些地方,还可以提高,哭丧歌,也是有讲究的。这样吧,等一歇丧事结束了,抽个辰光我给侬细讲。

小凤仙脸一红,就像当年唱戏时,得了邱站长的指点一样,更加好学上进起来:好啊,那下午结束了我不回家,我来寻侬,谢谢啊邱站长。

话说到这里,又一批客人到了,邱站长冲着乐班众人说:开始了,注意我头势。然后,他把小号塞进嘴巴,光头一点,音乐就起来了。小凤仙快步回到灵堂里,抓起麦克风。片刻后,乐声渐停,哭歌声再度凄婉唱响,这一回是替百岁老人的孙辈哭的《上孝歌》:

亲人阿奶啊!一炷青香齐点燃,双手插下侬香炉。

我的阿奶啊!三张钱纸齐点燃,钱纸化灰侬知情。

……

屋外场地上,音响里的哭歌声震耳欲聋,邱站长听着,心里默默地想:小凤仙这个人,真是个可造之才,是人才,怎可以浪费了伊的好才能呢?

百岁老人的葬礼圆满结束,东家给的酬劳不少,邱站长拿了钱,一五一十分给乐班成员,打发大伙儿散场回家。这一边,小凤仙拿了钱装进口袋,便站在场角边等着邱站长。冬天的日头落得早,才下午四点,太阳已经发不出力。阳光就像烧得不热不冷的洗脚水,温乎乎的,风一吹,便一丝丝凉了下去。邱站长缩着脖子拢着袖子走过来,冲小凤仙笑笑说:叫侬等我,不好意思啊!

小凤仙爽朗地说:我是要向侬讨教,等等是应该的。

邱站长说:找个清净地方吧,总不能立在这里讲。

小凤仙想了想,竟想不出个合适的地方来。邱站长也想了想,说:侬要是不嫌简陋,就跟我去我们乐班的排练室。就是绣衣厂的仓库,厂子关了,屋子空下来没用,我就借来做排练室了。地方蛮大,就是冷。

小凤仙说:那很好啊,总比露天吹风好。

两人竟不避讳路人的侧目,出了百岁老人家的场院,向镇边的绣衣厂走去。虽然近二十年来,两人从未有过交往,但一经走在一起,小凤仙的心里竟又如当年,充满了兴头头、喜滋滋的感觉。身边并驾齐驱的男人依然是那么熟悉,不需客套矜持,好似还可以如以前那样,为某一桩高兴事儿跳起来掳一把男人亮光的头顶,或者为演出成功纠缠着他请客吃八分钱一支的可可雪糕。小凤仙心情很好,冬日萧条的景致,在她眼里也有了暖意,掉光了叶子的榆树枝丫竟有几分盆景般的艺术效果,远处的麦田露着斑驳的褐泥,潮冷的空气吸进口腔,果真如吃了邱站长请客的可可雪糕,甘爽清冽。

绣衣厂到了,刘湾镇边缘接近农村的地方,房子已经破败,围墙被拆得只剩下几堆残砖碎瓦,厂房周围是大片枯萎的荒草。远处,有人点了火在炭茅柴,一股股青烟在夕阳下袅袅蔓延,天色被草烟氤氲得灰沉沉。邱站长掏出钥匙打开小仓库破旧的木门,小凤仙紧跟其后,不禁一声惊叹:哎呀,真不错啊!

与外面的破落景致比较起来,仓库的陈设要像样得多。五十多平方米的一间房,中央摆着四张课桌拼起来的大方台,方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二胡、笛子、京锣、小镲什么的乐器,周围摆着十多个油漆剥落的凳子,墙上挂着几件五彩绸布长衣,不是上好的料子,颜色倒是鲜艳得很。邱站长说:进来吧。

房间太大,东西又少,小凤仙一进门,就感觉一股冷气直逼脊梁骨。她打了一个冷战,心头却分明兴奋不已。小仓库虽说简陋,但还是像足了一个排练场,这让小凤仙不由得想到了当年文化站的那个会议室,那陈设、那气氛,甚至散发出的陈年的气味,都是一样的。小凤仙默默地观察着屋内的一切,心里差不多翻江倒海了。这一边,邱站长清了清嗓子说:抓紧时间开始吧。

小凤仙赶紧拖了一张凳子坐下,邱站长开讲了:哭丧的习俗,在我们这里历来就有。中国民俗文化中,哭丧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确切地讲,是从汉武帝时代开始的。我国古时候就有著名的丧歌,在我们这里叫哭歌,书里叫挽歌。

小凤仙记得中学历史课本里讲过汉武帝,但不知道哭歌是从汉武帝那会儿开始的。她也没有向哪位哭歌老人拜过师学过艺,现在,邱站长娓娓而叙的样子,倒像是她的老师了。

邱站长继续说:挽歌的代表作有《薤露》《蒿里》。《薤露》是为王公贵人出殡时唱的;《蒿里》则是为一般百姓出殡时唱的。这两首通行西汉的挽歌,是迄今为止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挽歌。

小凤仙十分惊讶,邱站长居然对哭歌的历史典故了解得这么清楚,她脱口问道:邱站长,侬哪能晓得介许多?

邱站长笑说:这几年,文化站没活儿干了,我就把老底子里会玩乐器的人召集起来,给办丧事的人家做点服务工作,所以才找来一些书稍微学习了一点。

小凤仙仰脸看着男人,神情越发专心致志。邱站长拿起一把二胡,说:听听《薤露》吧,词是《诗经》里现成的,曲是我根据词的意思,自己琢磨着瞎配的。说着,“吱吱嘎嘎”调了一下琴弦,然后坐下来,把二胡摆正在腿上,抬起胳膊,拉起琴弓,悠悠然唱了起来:

薤上朝露何易兮。

露薤明朝更复活,

人死一去何时归?

……

这曲调,是小凤仙从未听到过的。歌词,也不是现代人通俗易懂的白话。小凤仙听不懂,但邱站长唏嘘长叹的吟唱,和着二胡“咿呀”婉转的伴奏,听起来就格外的哀怨、凄婉,透着忧伤的美感。邱站长唱得很投入,青白的脸面上流露出一丝悠远的惆怅,面容虽已显老态,但整个人却无以掩饰地透出一股清朗的书生气。

邱站长唱完《薤露》,停下弓弦说:《薤露》出自《诗经》,是为达官贵人哭丧用的,曲调比较优雅,悲伤的情感表达得收敛一些。《蒿里》就不一样了,《蒿里》哭的是平民百姓,所以,就比较泼辣和直截了当。邱站长复又拉起弓弦,起音唱道: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

果然完全不同,这一回,是凄惨刚烈的风格。两种丧歌,就像两个不同的女子在哭。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村姑农妇;一个是“嘤嘤”抽泣,一个是号啕大哭。小凤仙不能完全透彻地理解,但也有些微领悟。邱站长这么认真地又是拉又是唱,很容易就感染了她。她不由自主地跟着邱站长的二胡“咿咿呀呀”地学唱起来。

天色已向晚,屋里没有开灯,两人竟在昏暗中反复吟唱着,不似讨论哭歌,倒像是借着研究哭歌的理由,回顾着两人都不舍丢弃的那份感觉。屋内的空气越发寒冷,邱站长拉着二胡,闪着冷亮光芒的秃头动情地摇晃着;小凤仙站在一边,一词一句、一腔一调,可说是一丝不苟。两人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文化站会议室,为着某一场演出加班加点排练,饭也忘了吃,家也忘了回。

小凤仙回到家,已过了夜里八点半。姚春福还没回来,一准是在棋牌室里玩。姚谣在里屋看电视,这一回看的是那个把黑皮肤整成白皮肤的美国人,美国人唱歌不像唱歌,倒像是号叫,姚谣跟着美国人一起号叫得十分带劲。家里乱糟糟一片狼藉,碗筷堆在饭桌上,衣服鞋袜东一件西一只地散落在各个角落。小凤仙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拾屋子。她手脚不停地忙碌着,脑海里、嗓子眼儿里,却弥漫了适才绣衣厂仓库里经久不断的哀歌丧乐。

现在,姚春福已经不会在小凤仙出门哭歌回来后发出声声叹息了。这大半年内,他用女人赚来的钱,为自己作了全新的包装。姚春福出行的交通工具鸟枪换炮了,原来每天骑着去上班的破自行车,如今变成了一辆崭新的轻骑摩托,速度和舒适度,都是自行车所不能比拟的;姚春福配备了随身携带的通讯工具,他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闲来没事,同事朋友之间发发黄色短信,生活顿时丰富多彩起来;姚春福还给自己买了花花公子皮鞋、梦特娇T恤衫、鳄鱼手提包,那都是从十多里外的国际机场免税卖场里淘来的名牌货。姚春福身穿工作服、怀揣手机、驾着轻骑飞驰着去五金厂上班,厂里规定上班要穿工作服,没办法。一到礼拜天,姚春福如农村企业家一般浑身名牌的身影,就是刘湾镇上的棋牌室、茶馆里的常客了。

姚春福花着小凤仙哭歌赚来的钱,却对小凤仙这个人越发没了兴趣。每次女人哭歌回来,姚春福就会使劲儿擤着鼻子,好似她把死人的气息从葬礼上带到了家里:快快,去汰浴,快快,衣裳换掉,浑身的香烛味道,也不嫌恶心。

姚春福越来越像个有身份的人了,小凤仙看着脱胎换骨的男人,心想:原来自家男人还是很经得起打扮的,过去倒是没发现,可见得,人只要一有钱,就能做得更像个人了。虽说钱不是男人赚的,但男人的相貌,倒是越发的挺括起来。要不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呢。

入夜,躺在床上,豆腐渣就有些讨好一枝花的意思了。豆腐渣探索挑逗,一枝花无动于衷;豆腐渣竭尽温柔,一枝花爱理不理;豆腐渣终于憋不住了,掀开被子跳将起来:姚春福,对侬客气侬不要当福气,我啥地方对不起侬,侬要这样子作践我?

一枝花横眉冷对、嗤之以鼻:不是我作践侬,侬身上一股香烛味道,我实在不习惯。

说完,翻个身,把背脊对着豆腐渣,顾自睡去了。豆腐渣黯然神伤、长夜无眠、泪湿枕头。好在,眼睛哭肿了也不打紧,她干的就是哭歌的活儿,眼睛是见天红肿的。

姚春福直到半夜过后才回家,一到家,他就急急进房,捡起小凤仙脱下的外衣,伸手去摸外衣口袋。小凤仙没睡着,人躺在被窝里,嘴里说:钞票我已经摆到抽屉里去了。

姚春福赶紧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果然有一沓不薄的钱。姚春福把钱塞进自己口袋,深深喘了口气,这才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烟,他对床上的女人说:扯那娘的,今朝输得屋里厢不认得,手机都抵给三老板了。

小凤仙“腾”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侬讲啥?不是说只不过白相相,不赌的吗?

姚春福吐了口烟,不以为然地说:我这哪能算赌?人家真赌的,这点点钞票,毛毛雨。我讲给侬听算好的了,起码我没有瞒侬。

小凤仙爬出被窝,也不披件外套,穿着棉毛衫裤冲到姚春福面前说:侬是没办法,要不是问我拿钞票,侬也不会不瞒。好了,钞票还给我吧。

姚春福一脸莫名其妙:啥钞票?

小凤仙脸色都青了,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刚刚从抽屉里拿的钞票,侬还给我。

姚春福用鼻子发出两记“哼哼”,理直气壮地说:钞票我要拿去赎手机的。

小凤仙顿时跳起来去抓姚春福的外衣口袋,男人起先是捂着口袋躲,后来,在女人攻击力较强的追逐下,男人招架不住了,他一把抓住小凤仙的手,脸上做出一个凶狠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是软弱到无以复加:侬今朝不给我钞票,我就只好拿命去抵了,老实告诉侬,摩托车我也卖掉了,侬要是想叫我坐监牢,我就去偷去抢,侬不要拦我。

小凤仙颓然倒下,一屁股坐到地上。这个男人,还是不是自己的男人呢?她抬头看着一脸丧气的姚春福,想起多年前,她下乡演出,他跟着下乡;她到县里参加比赛,他跟去做拉拉队。那时候,他对她是那么痴情,那么真诚。他有始有终地以戏迷身份追随在她身边,直到把她娶回家。可是现在,这个男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难道是自己出去哭歌,哭回了一些钱,就把男人养成了这样?也许,这种迷恋看戏、追捧戏子的男人,骨子里就是公子哥儿、纨绔子弟。过去只是没钱给他挥霍,一旦有了钱,他早晚会变成这样的人。小凤仙越想越觉悲哀,她甚至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她命里就该嫁这样一个败家男人。因为她热爱着唱戏,所以,她就会逃不过戏迷的追逐,最终,也就逃不过这种男人给予她的悲惨命运了。

小凤仙没有从姚春福口袋里夺回哭歌赚来的钱,男人顾自躺到床上,衣服也不脱,似怕女人趁他睡着后抢回钱一样,就这么捂着口袋,和衣睡了。小凤仙穿着单薄的棉毛衫裤,长久地坐在地上,也不觉得冷。那会儿,她很想大哭一场,但她居然哭不出来,她心里有很多哀怨悲伤,可就是欲哭无泪。以替他人哭歌为职业的女人,轮到自己悲伤时,却发现不会哭了。难不成,伤心了,想哭了,也要找个不相干的人来代替她哭?那会儿,小凤仙就想,整日里替人哭,有谁能替自己哭一场呢?

小凤仙正式加入了邱站长组织的乐班,邱站长给乐班起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名称,叫“丧葬礼仪服务公司”。邱站长的脑子很活络,他对小凤仙说:合起来做比单打好,本来我们乐班就是为办丧事服务的,侬给人家哭歌也一样。我们强强联合,生意肯定会很好的。

小凤仙完全赞同邱站长的意见,最主要的是,她发现,跟着邱站长做,有一种找到了组织有了靠山的感觉。小凤仙早已是一个没有单位的人,虽然这一年来她的哭歌生意日渐兴隆,但长久的离群索居,让她始终缺乏安全感。入了邱站长的伙儿,她就不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邱站长说:除了给丧家吹乐、哭歌,我们还可以承接很多业务,比如丧葬需要的一切用具、仪式的操办、殡葬公司的联络安排,都可以做。

小凤仙的头点得像只啄米的母鸡,她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再一次跟着邱站长村头田间跑来跑去忙活她的事业。邱站长真是太有经济头脑、太有改革精神了,他说:既然要成立公司,服务水准是一定要过得硬的,现在不是小打小闹了,得有规矩、有程序、有组织纪律。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产品质量要上乘,那样才能在竞争中不被淘汰。

小凤仙对邱站长说的“产品质量”不太理解,她问:我们做丧葬服务,还生产产品?

邱站长笑起来:服务当然也算产品,比如侬给人家哭歌,这哭歌的好坏,就是产品的质量。现在侬不是代表侬小凤仙一个人了,侬代表的是整个公司的信誉,所以,哭歌的质量是一定不能差的。

小凤仙明白了邱站长的意思,便似加足了油的跑车,立马要请缨作战了:邱站长,那侬给我再上上课,好坏我现在也是公司里唯一的哭歌手,不能唱砸牌子啊!

邱站长对小凤仙的态度十分满意,他说:侬讲得对,现在,我们要想办法搞出一套规范的哭歌本子,这需要我们的共同努力。

这两人,就是这样有商有量、有理有节,简直好过相敬如宾的夫妻。

如果把哭丧归类为民间艺术的话,如今的小凤仙,又成了一名业务繁忙的文艺工作者了。并且现在,文艺工作者的事业还牵扯到每一位从事该项工作的个人的经济效益,所以,文艺工作者的动力就不单单是为艺术献身这么简单了。为了让哭歌产品更上层次,提高公司的信誉和效益,小凤仙经常与邱站长留在绣衣厂小仓库里加班操练。邱站长真是一个才子,肚子里的真才实学很多,给小凤仙上起课来,就有讲不完的典故、摆不尽的理论。他们还一起到乡下去,找那些老得走不动路的老人,搜罗来许多过去流传过、现在已差不多失传的民间哭歌段子。翻开邱站长的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什么“散哭”、“套头哭”、“哭经”,女儿哭母亲的“梳头歌”、出殡唱的“出材经”……厚厚一大本呢。经过邱站长的搜集整理,又有小凤仙的参谋,两人联手二度创作,编写出了一套《哭丈夫》《哭娘舅》《过奈河桥》等等的丧歌。当然,说联手创作,那是对小凤仙的抬举,创作的重头戏,主要还是归功于邱站长。在小凤仙眼里,邱站长的地位和魅力更是与日俱增。

这个秃头男人,实在是令小凤仙心生敬意,他浑身充满了文化艺术气息,无论如何,他与丧葬服务这个行业是搭不上边的,他应该是一个研究民俗文化的学者,是一个民歌艺术的挽救者、推广者。小凤仙对邱站长的尊敬里,就多了一些崇拜和爱戴了。也许,她自己并未发现尊敬、崇拜以及爱戴之间有什么区别,她只是喜欢听邱站长讲课,喜欢听他拉着二胡唱自己编写的丧歌,还喜欢跟着他去乡下搜集哭歌段子。总之,和邱站长在一起,能让小凤仙忘了自己是一个哭歌手。她感觉到来自邱站长身上的一种气场,这气场无时无刻不吸引着她,让她越来越靠近了文化艺术的殿堂。哭歌手的身份,只是一个借以表现艺术的形式。用邱站长的话说,那就是:侬不仅仅是在为死去的人哭歌,侬是在用哭歌的形式传播民间艺术、弘扬民族文化。

可是,刘湾镇人对于为文艺工作废寝忘食的人,总是难以用他们的思维去理解。这男人和女人经常一起混着,哪能消停?于是,绯闻就很容易地出现了。那晚,小凤仙回家后,破天荒地发现姚春福没有出去打牌,他躺在一张新买的摇椅里,表情严肃、目光凌厉地看着刚进家门的女人。小凤仙懒得和他说话,现在,男人除了她口袋里的钱,还对她身上的哪个部位有兴趣?

男人却开口了:听讲,最近依日子过得很滋润啊。

小凤仙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回道:要讲日子,还是侬比我滋润,侬不赚钞票,倒不缺钞票用,潇洒得不得了。

这对夫妻就是这么钉头碰铁头,一说话,火焰“砰砰”四溅。女人厉害,男人也不是吃素的:侬帮着野男人赚大头,我用侬点零头钞票,头上还顶个绿帽子,不罪过。

女人当然更不买账:侬闲话讲讲清爽,啥人给侬戴绿帽子了?

男人从摇椅里跳起来:侬还有面孔叫我讲“清爽”,全世界都晓得侬跟那个秃头不清不爽,侬当我戆大啊!

女人跳得更高:姚春福侬不要无中生有、血口喷人,侬自家在外面花天酒地还有面孔讲我?

男人哈哈笑起来:侬看侬看,连讲话的腔调都变了,“无中生有”、“血口喷人”?文绉绉的,哪里学来的?还不是从野男人那里学的?我看侬身上飘出来的,都是野男人的闷骚气味了!

女人完全被激怒,几乎像只被黄蜂叮了一口的小母鸡,蓬开翅膀,向着男人扑将过去。只听得一声脆响,是肌肤与肌肤的撞击声,男人的脸面和女人的手掌在刹那间剧烈碰撞。女人的手掌一阵刺痛,竟一路痛到腋窝处。力道太猛,实在太猛了。男人呢,脸上顿时泛起一片赤红,他捂着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两眼血红的女人,似不相信自己的脸已经遭受了女人巴掌的重击。呆了好一会儿,男人的嘴里才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女人给男人吃耳光,女人是要倒霉的,侬看着好了,总有一天侬要倒霉。

小凤仙的气焰实在是有些嚣张,平日里的好态度,只是表面的应付,骨子里,可刚烈着呢。男人呢,究竟还是有些英雄气短,好不容易抓到了女人的把柄,想借这事讹她一下。他不是不在意外面的传闻,只是对这种事,他是无能为力的,谁叫他自己不会赚钱,又花钱如流水呢?姚春福吃亏就吃亏在这里,一个让女人养着的男人,还有什么说话的权利?失去说话权利的男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诅咒。他诅咒打了男人耳光的女人终将倒霉,当然,他的诅咒是要冒一定风险的,若女人真倒霉了,那他以后靠什么去玩牌赌钱?姚春福清楚地认识到小凤仙对他的重要性,所以,被打了耳光的男人再也没有向女人发起过任何挑战。男人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勤勤恳恳打牌,兢兢业业赌钱。男人的日子过得也不空虚,生活丰富着呢。

这一次较量,小凤仙显然占了上风。可占了上风的女人还是被气得伤心不堪,于是,便在下一次与邱站长单独排练时,倾诉起了她的苦楚。那天傍晚,绣衣厂仓库里,小凤仙哭哭啼啼地向邱站长复述着夫妻打架的经过。说的人哀哀切切、悲愤交加;听的人呢,是竭尽安慰、温柔体贴。最后,邱站长伸出瘦削白皙的手,拍了拍小凤仙因为抽泣而耸动着的肩膀,语气凝重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唉——我何尝不是和侬一样的处境?

小凤仙不是很明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用意,但后面那句话,她是听懂了,也就是说,邱站长与她一样,因为绯闻而遭受了老婆的猜忌和挑衅。小凤仙完全把邱站长当成了她的精神依赖,那会儿,她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她为什么要把家丑道给这个男人听?为什么一经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的娇弱和柔情就毫无遮拦地流溢出来?为什么这个男人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感觉是那么温暖,那么令她不能自已、不能平静?难道,外面有关她和邱站长铺天盖地的绯闻,都是真的?

小凤仙越想越糊涂,这么想着,就有些神情恍惚,看邱站长的目光也变得迷离闪烁。那只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居然长久地搭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女人适才悲戚不已的心,竟如一池被春风轻轻抚摸的水,荡漾起了一层层微波涟漪。小凤仙发现了自己身体内的异样感觉,这感觉,是从她开始做哭歌营生之后,再也没有从姚春福那里得到启发和引导的。她已经多久没有沾过男人的身体了?她都要忘了,做一个女人是应该有着女人秘密的快乐的。此刻,她的身体里、心眼儿里,忽然就冒出了一种渴望,一种对享受女人秘密的快乐的渴望。

那个傍晚,小凤仙和邱站长在绣衣厂仓库里呆到天黑尽了才离开,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让绯闻变成了事实。临走前,邱站长挂着一脸严峻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都是有家有小的人,声张不得。

小凤仙说:我不是戆大,这种事体,我怎会声张?

邱站长点点头,打头出了门。小凤仙跟在后面,看着男人在黑夜里闪着亮光的头颅渐渐远去,适才还强壮有力生龙活虎的人,这会儿,脚步竟有些飘忽绵软。小凤仙心里就止不住地涌上一股甜蜜的潮水。她想,看起来瘦弱文静的男人,刚才捏她胸前的肉团,竟是这般凶猛有力,简直粗鲁啊,都把她弄痛了。男人啊,一到关键时刻,就和平时不一样了。

那天,小凤仙整夜无法入眠,胸前不时牵出的隐约疼痛,让她既感羞耻,又觉甜蜜。可她究竟还是一个传统女人,姚春福不入她的眼,毕竟还是自家男人,哪怕闹到分灶吃饭分床睡觉,也不可能和他离婚。邱站长呢,家里也有女人孩子,更不可能做出离经叛道的事。小凤仙也能想通,日子过到这种份上,有个情投意合的人足够了,还在乎什么名分呢?

从那以后,小凤仙越发的像个气度非凡的女侠了,她把哭歌赚来的钱拨出一部分给姚春福,全当她养了一个吃软饭的男人。虽然男人并未在身体上对她尽任何义务,但她给他钱,仿佛是因为她让男人戴了绿帽子,所以要给他一定的补偿。当然,小凤仙吸取了教训,给自己留有充分的余地,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把哭歌钱全部给男人。若不留点钱下来,那就是对自己下半辈子的不负责任,是对儿子的不负责任。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风吹在身上不那么刺骨了,杨柳也冒出了黄绿的嫩芽。丧葬礼仪公司的业务越来越繁忙,简直应接不暇了。小凤仙的哭歌是公司的拳头产品,那是有口皆碑、享誉盛名的,小凤仙的工作量就有些太大了,一个礼拜要哭好几场歌,虽然歌词和曲调都已熟稔在心,但毕竟是伤精神的工作,这人,就变得憔悴消瘦了。邱站长说:侬太辛苦了,生意忙起来,侬一个人哭歌,实在不够用,干脆,再招一名哭歌手吧。

小凤仙有些犹豫,多一名哭歌手,自己的地位会不会受到威胁?好比一个戏班子里,位居主角的人,总是不希望有竞争对手。可邱站长目光长远着呢,他说:公司要可持续发展,必须得增加人手,扩大规模,规章制度也要健全起来。新的哭歌手招来,侬就是带教老师,往后出去,就有人替侬分担哭歌任务,侬也不要这么吃力了。

小凤仙还是很有大局观念的,邱站长的话,她觉得很有道理。这招来的哭歌手就是她的徒弟,对她是好处多于坏处。再说,邱站长主持工作,还会让她吃亏吗?这个男人,如今与她是合穿一条裤子,难舍难分着呢。这么想想,小凤仙就点头同意了:好是好啊,可到哪里去招这样的人呢?

邱站长摸了一把亮光光的脑袋,眼睛里冒出两缕光芒:上趟海滨村一户人家办丧事,这家的外甥女年纪不大,哭起伊的娘舅来,倒很有一套,我看可以考虑的。

小凤仙竟想不起来这个哭娘舅的外甥女,想必因为自己哭得好,丧家女眷哭的那些歌,她是没放在眼里。邱站长却与她不一样,他看待事物,用的是长远的、发展的眼光。所以,哭娘舅的外甥女,就入了他的目标范围了。

邱站长回忆道:这个小姑娘来奔娘舅的丧,到了灵堂,却被伊的舅妈冷落了,不晓得啥道理,舅妈不给伊发白布孝衣,这意思就等于是不认伊这个外甥女。小姑娘就不声不响走到灵床边,朝她死了的娘舅有声有色地哭起来。

小凤仙追问:伊是怎么哭的?

邱站长说:内容我记不全了,大致是这样的——

亲娘舅侬走上这条阎王路,小小外甥今后哪得过?

娘舅在世还会来顾惜我,拿我外甥当囡看。

朝后日子我好像沟里一棵浮萍草,

飘到东来无人撩,飘到西来无傍靠……

小凤仙大吃一惊,这姑娘哭得这么有水平,她怎么就没注意到呢?邱站长得意地说:我打听过了,姑娘叫姜梅花,不错吧?

小凤仙点头认可,心里却如打翻了调味瓶,五滋六味一齐涌上来。

小凤仙收徒弟了,她现在是公司里唯一有学生的带教老师。师傅教得很是卖力,徒弟学得也十分努力,很快,姜梅花可以代替师傅上场实践了,效果还不错,小凤仙的十分本事,姜梅花学得了三分像,形似;神,还差了些。可小凤仙还是常常要把自己和姜梅花作对比,结论当然尚属乐观。姜梅花的嗓子不错,哭歌基础也挺好,但比起小凤仙来,还少了点修炼和经验;姜梅花年纪轻、长相嫩、体力好,但谁没有年轻过?小凤仙唱《宝玉哭灵》的时候多年轻、多漂亮!差一点就当上明星了呢。

可毕竟年龄不饶人,小凤仙的身体大不如前,一场哭歌会把她累得头晕眼花。过去她的嗓子是从不会沙哑的,但最近几次,哭了上半场歌,下半场嗓子就起毛发沙了。而且,自从半年前请姚春福吃过耳光以后,小凤仙那只打人的胳膊,就一直隐隐作痛。还不是光胳膊痛,胳膊连着腋窝的地方一牵动,整个前胸,就引出丝丝缕缕的疼痛。胳膊痛是因为打男人造成的,胸口痛,她就不知道是胳膊痛引发的呢,还是让邱站长捏痛的。但小凤仙请姚春福吃的是唯一一个耳光,此后,她的巴掌再也没有触碰过男人的脸。邱站长揉捏她的胸口呢,也不是经常的,那是要情绪和时机都合适才可以的。可她的胳膊和胸口,却持续疼痛着,这就有些蹊跷了。小凤仙想起来,那天姚春福捂着被她打红的脸说:女人给男人吃耳光,女人是要倒霉的。

小凤仙终究有些不放心了,她想,是不是姚春福的诅咒果然应验了?于是,她独自去了一趟医院。

刘湾镇卫生院那个浓眉大眼黑胖高大的妇科医生伸出她肥壮的黑手,十分灵活地钻进小凤仙的衣服,一把抓住她右边的乳房,使劲地捏了两下,把小凤仙疼得直咧嘴。妇科医生的手从小凤仙衣服里退出来后,胸有成竹地说:侬这是严重的小叶增生。

小凤仙不明白“小叶增生”是什么病,医生很快解答了她的疑问:小叶增生就是乳腺组织增生,这个病,中年妇女很多见,与卵巢功能失调有关。

小凤仙似懂非懂:那怎么治啊?

妇科医生黑脸上的浓眉忽然一皱,露出一个暧昧的笑:怎么治?叫你家男人多摸摸啊!你们夫妻,是不是很少同房?

小凤仙羞得满脸通红,他们夫妻岂止是很少同房?那是长久没有房事了。当然,和邱站长还是偶尔有的,但那只是偶尔。所以,说“很少同房”,那是十分准确的。

妇科医生收起暧昧的笑,恢复了严肃,一本正经地说:不要觉得年岁大了就没有需要了,和谐而有规律的夫妻生活,是治疗乳腺增生最好的方法。

和谐而有规律的夫妻生活,于小凤仙而言,那是绝不可能的。和姚春福,连做事的欲望都没有,怎么能和谐呢?和邱站长,倒是和谐的,但也做不到有规律啊。又不是自家男人,不可能每天晚上等在床上,等着与你一起共创和谐生活。妇科医生提供的治疗建议,实在让小凤仙一筹莫展。近段日子,这就成了小凤仙的一件烦心事了。好在,公司的生意越来越兴旺,外县都有慕名而来请他们操办丧事的。姜梅花的哭歌水平见长,徒弟的进步非但没有降低师傅的地位,相反,因为带出了优秀的徒弟,小凤仙的名声更是远扬了。邱站长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公司的赚头,她拿的份子钱总是最多。这些,都是让她高兴的事儿。小凤仙一高兴,就忘了小叶增生了,生活照旧过得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那一回,公司接了一个邻县的生意,丧家开了一辆大巴来接人,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邻县。一班人吹吹打打开进丧家院子时,那个场面,可真是浩浩荡荡、气势磅礴啊。那天,丧葬礼仪公司的全体成员受到了空前的礼遇。东家好酒好烟好饭好菜款待他们,对公司领导邱站长更是尊重有加。小凤仙的目光追随着头顶一颗硕大闪亮的明珠、忙得上蹿下跳的男人,心里就觉特别自豪、特别幸福。这么能干的男人,实在是令她心生爱意。外人看起来,是邱站长在主持公司工作,其实,那是她和他齐心协力共同创造的成果啊。应该说,这公司是她小凤仙和邱寅生的“夫妻老婆店”呢。这么想着,甜蜜和羞涩就染红了小凤仙的脸。当然,没有人认为丧葬礼仪公司是小凤仙和邱站长的“夫妻老婆店”。他们怎么是夫妻呢?外面的传言再是沸沸扬扬,他们也不是一家人啊。虽然她早就不把姚春福当自家男人了,但谁都知道,她的男人依旧是姚春福,而不是邱寅生。这么想着,小凤仙的心头又有些失落。不过,看看眼前这阵势,想想这众人推捧的感觉,那是远非过去下乡巡回演出可比的,仅是这样,已经让小凤仙对邱站长充满了感激,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了。她想,老天已经厚待她了,邱站长给了她实实在在的快乐和成就,她怎么还能要名分呢?人不能过于贪婪,要不,老天都不答应的。

那天,葬礼结束后,丧家又用大巴将丧葬礼仪公司全体成员送回了刘湾镇。下了车,乐班人马都回了家,小凤仙没有回家,她向邱站长发出了神态娇媚声音温柔的邀请:今朝晚点回去,好不好啊?

邱站长说:哦,我家里还有点事体,下趟吧。

小凤仙眼睛一红,有些生气了。邱站长看了她一眼,说:好吧好吧,晚点回去。

两人就留在了绣衣厂小仓库里。现在,小仓库已经不再是乐班排练室,那叫丧葬礼仪公司办公室。公司成立后,邱站长请人装修了一下。墙壁刷了奶黄色立邦漆,地上铺了马可波罗地砖,靠墙是一排摆放乐器和用具的柜子,靠窗,是两张前后排列的办公桌,一张是公司会计的,另一张是邱站长的。

小凤仙关上门,拉上百叶窗帘,屋里就一片昏暗了。邱站长坐在办公桌边整理着乐谱,他低着头说:哎呀,太暗了,开灯吧。

小凤仙没有开灯,她走到邱站长背后,伸出双臂,把男人的身躯团团围绕在了胸怀里。男人瘦削的后背抵着她的胸口,右胸就被压得一阵疼痛。她想起妇科医生说的话,治疗小叶增生,就得让男人多摸摸那两团增生了的肉,就得过正常的夫妻生活。现在,她是想和他过夫妻生活呢,他居然还要开灯,这个书呆子。小凤仙下巴抵着邱站长光秃的头顶,嘴角一咧,就“哧哧”笑了出来。邱站长的秃头被小凤仙笑出的气流弄得痒痒的,他躲了躲,没躲开,小凤仙把他抱得很紧呢,胸口两团实沉沉的肉硌在他后背上,撩拨得他有些起了意。男人毕竟是男人,再是瘦弱,一到这种坎儿上,力气就大得惊人了。他抓住小凤仙的双手,一个反身,就把女人捉在了怀里。小凤仙“哧哧”的笑声,就变成“咯咯”的了。她故意扭捏着把身体往后仰,男人干脆端起她整个人,把她抱上了办公桌。然后,女人就仰躺在男人面前了。她媚眼漾漾地看着正火速脱衣服解裤扣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勾引。她用眼睛召唤着男人来抚摸她得了小叶增生的乳房,她用仰展的身姿邀请着男人来与她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她需要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可以让她变得健康、变得年轻、变得更像个女人。此刻的男人呢,脱去了一身铠甲,便轻松上阵了。他一伸手,就去抓女人胸前的肉团,这一抓,就抓出问题了。男人手的力气很大,男人的手掌使劲一握,就发现掌心里的感觉不对了,少了绵柔感,有硬硬的小块。他看了一眼那个有硬块的肉团,发现原本光滑柔润的肌肤,竟浮着一片橘子皮样的褶皱。男人凑上脑袋,细细审视了一番,又用手捏了捏,然后直起身子,神色严峻地问女人:侬这是得了奶结呢,还是得了皮癣?这么难看!

说完,男人竟放下仰躺在办公桌上的女人,转身开始穿衣服。本来她是想告诉他医院的检查结果的,她还想告诉他妇科医生的建议,她以为,他应该配合她,和她一起治疗这种需要男人帮忙的疾病。现在,男人急急往身上套着衣服,神情焦虑,像是对她避之不及。小凤仙的心刹那间往下一坠,心里就冒出了一股酸水。她不想告诉他了,看这情形,即便现在告诉他,他也不会配合她帮她治疗的。

邱站长穿好衣服,对躺在办公桌上的小凤仙说:家里还有事体,我先走了。

说完,男人打开办公室门,一步跨了出去,头也不回,碰上门走了。天色已昏黑,小凤仙依然躺在办公桌上,她一点儿都不想动弹,她就想这么躺着,不回家,不想回家。她看着黑沉沉的天花板,想着无边无际的心事,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出什么事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丧葬礼仪服务公司正式挂牌营业已一年,小凤仙是公司的元老,是元老就有资格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所以,小凤仙现在的主要工作不再是上场哭歌,而是管理公司属下的一班人马。这也是邱站长为照顾她特意安排的。邱站长说:侬身体不好,不要每次哭歌都出场了。

邱站长这么说,小凤仙就有些不祥的预感,戏班子里的角儿通常就是从被照顾不上场,一直发展到失去上场资格的。小凤仙便对邱站长说:我不出场哭歌还能做什么?我又不像侬,还可以作曲写歌。

邱站长说话的口气很是温和:侬就管管公司的内务,带好侬的徒弟,薪酬不会少侬一分钱。现在侬最主要的任务,是要养好身体。

小凤仙就被感动了,眼圈红红的,口吻里带了点撒娇:只要侬不把我一脚踢掉,侬叫我管内务、带徒弟,我都没啥怨言。

邱站长嘴巴一啧:这是什么话,我哪能一脚把侬踢掉?公司里这么些人,想来混口饭吃的,嫌我工钱给少了走人的,来来去去,只有侬和我,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只要公司开一天,侬就有资格在公司里呆一天。

邱站长这几句话,把小凤仙心头多日的淤塞疏通了,心情顿时畅快起来。前段日子,因为邱站长不是很配合她治疗小叶增生,小凤仙一直闷闷不乐,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有一回,竟在为一户丧家哭歌时晕倒在了灵堂里,幸好有姜梅花代替师傅上场,哭得也很像样子了。只不过,刘湾镇人认老牌子,姜梅花其实哭得挺好,可他们还是更希望小凤仙出山哭歌。他们认为哭歌这个事情,与做歌星明星是不一样的,歌星明星是越年轻越讨人欢喜。哭歌是要有生活积淀的,不到一定年岁、没有生活阅历,哪怕嗓子再好,还是哭不到位、哭不上档次。姜梅花与小凤仙比起来,就差那么一点厚重感,只是一点点,地位层次就分出高下来了。所以,刘湾镇上哭歌状元的位置,暂且还是被小凤仙占据着,没人可以替代。

小凤仙却并未因此而得意忘形,她心里是时刻保持着紧迫和警惕的,人生莫测、朝不保夕,好似今天过去了,明天就有可能是末日。当然,这是因为她的身体状况造成的焦虑情绪。那回哭歌晕倒后,邱站长就不让她每次都出场了,慢慢地,她出场得越来越少,除了指名道姓一定要小凤仙哭歌的人家,别的都由姜梅花去做了。她也的确感觉到体力的不支,胸口的疼痛越发严重,这一点,她又对邱站长心怀不满。每次她想叫他留下来单独在办公室里呆一会儿,哪怕对小叶增生的治疗起不到多大作用,也能给女人一些心理治疗啊。但邱站长总是有着繁忙的工作,不是有丧家客户要与他谈葬礼的安排,就是要记录谱写新的丧乐哀歌。不要说单独与小凤仙相处一会儿,就是停下来与她说上几句话,都是不容易的。可工作再忙,邱站长还是雷打不动地要下乡搜集风俗民歌,他可是一个热爱艺术、把艺术当事业来追求的人。只是现在,他去采风,不是带着小凤仙去,他带的是姜梅花。小凤仙不是身体不好吗?那就在家养歇着吧,亏待不了她就是。

邱站长的确没有亏待小凤仙,他给她发最高的工资,让她做最轻松的活儿,这等于是把她养起来了,可他却没有把她养得滋润一些。没有男人触摸的女人躯体,就像没有雨露滋润的鲜花,枯败得尤其快。小凤仙感觉自己就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越来越消瘦委靡了。浑圆的臀部瘪塌了,原本穿着紧绷绷的裤子,现在是空荡荡的;原来肉嘟嘟的肩膀,现在只剩下两把硬硬的肩胛;胸口两团缺乏男人抚摸的小叶增生,变得越发坚硬,肿块也更加明显了。没有男人与她配合治疗,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治疗了。可是用自己的双手去揉捏抚弄自己的身体,就是没有任何效果,连一点点触动的感觉都没有。人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事情,必须得男人替女人做,女人替男人做,自己做,是没有用的。那回,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抚摸着胸前两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乳房,摸着摸着,就发现手掌心里湿漉漉的,低头一看,发现乳头里竟渗出了浓黄黏稠的汁液。老天,这可不是儿子刚出生后的发奶,她知道,她身上真是出大问题了。她又一次想起姚春福捂着被她打红的脸说的那句话:女人给男人吃耳光,女人是要倒霉的。这么想着,她袒露着坚硬的胸脯的身躯,就止不住地一阵阵发起冷来。

小凤仙又去了一趟卫生院,这一回,黑胖的妇科医生建议说:卫生院没有设备,侬快去东方医院做个检查吧。

东方医院在黄浦江边,离刘湾镇四十公里。小凤仙独自去检查了身体,一个礼拜后,又独自去拿检查报告。东方医院的医生用普通话对小凤仙说:你是选择保守治疗呢还是手术?以你现在的程度,手术治疗还有希望痊愈,只是要割除右乳房。通知一下家属,带上钱来办理住院手续吧。

小凤仙捏着医生开的住院通知和写着“乳腺浸润癌”的诊断书,走出了东方医院。一张薄薄的纸为小凤仙作出了宣判,她果真得了恶病,可她并不显得特别受刺激、特别不能接受,她那个镇定的样子,仿佛就是等着这个结果呢。医生一宣布,她本来悬着的心就“咕咚”一声落了地。猜到了,就是这个病,给姚春福乌鸦嘴咒到了,给男人吃耳光的女人果然倒霉了。医生让她通知家属,她就想,她是通知姚春福呢,还是通知邱站长?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应该通知邱站长。姚春福这个男人,怎么靠得住?他除了盘剥她的钱,就是咒她倒霉。要是知道她病了,往后没人给他赚钱了,还不想着法子把她藏起来的钱都给搜罗出来?邱站长呢,虽然不是自家男人,不能大张旗鼓、名正言顺地照顾她,但起码他还能给她出出主意,她还能从他那里得个关心和安慰吧。

小凤仙坐在车上,一路想着,到了刘湾镇,先去一趟公司办公室找邱站长,问问他,是手术还是保守治疗。再回家一趟,取出藏在阁楼板壁夹缝里的存折,收拾一下衣物,然后,就住院……要是手术,她将变成一个只有左乳房的女人。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还叫女人吗?想到这一层,小凤仙鼻子就酸了。可是,老天要让她受着这些,她还能违抗吗?少一个乳房还是她运气好,说不定命都丢了呢。

下了车,她就朝绣衣厂方向走去,她要找邱站长,现在,只有这个男人是她可依赖、可倾诉的人,只有这个男人,还让她有信心去保住哪怕是一只乳房,做—个还勉强像女人的女人。那会儿,小凤仙真是太想邱站长了,她也只有这个男人可想念。

已经变成丧葬礼仪公司办公室的绣衣厂仓库就在眼前,那间熟悉的屋子里,有小凤仙要找的男人。远处的田间垄埂上,野草被深秋的风吹得已近枯黄,麻雀扑棱棱地起飞,又吊儿郎当地纷纷落下,日头下跌着,暮色蕴染得天空一片昏黄。这情形,正如小凤仙此刻的心境,荒凉、落寞、惆怅,交织缠绕。耳里听到二胡的声音从那间屋子里传来,悠扬婉转的曲调,有些哀怨、有些忧伤。二胡声,无疑是邱站长拉出来的。她不由得想,她小凤仙还没落到什么都没有的地步,她还拥有一个男人,在她愁肠百结的此刻,男人拉起二胡,正等待着她的归来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啊!就算死,也是死而无憾了。小凤仙的心头,就涌起了阵阵酸楚和莫名的感动。她红着眼圈,向着发出二胡乐声的方向走去。走到办公室门外,刚想推门,就听见屋里除了二胡“咿咿呀呀”的乐声,还有一男一女的对话声。那女声说:邱老师,侬哪能懂介许多啊!

男声说:我喜欢研究这些东西,丧歌,也叫挽歌,这可是我国民俗文化的瑰宝。就说《薤露》吧,那是出自《诗经》,是为达官贵人哭丧用的,曲调比较优雅,悲伤的情感表达得收敛一些。侬听听吧,我是根据词的意思,自己琢磨着瞎配的:

薤上朝露何易兮。

露薤明朝更复活,

人死一去何时归?

……

小凤仙站在屋外听着,那时候,她竟感觉是在梦境里,男人女人的说话声、吟唱声、二胡的拉奏声,缕缕飘逸而来。她想,这屋里的女声是谁呢?姜梅花吗?可她分明发现,那是她自己。她看见那个叫小凤仙的女人,正被一个男人牵引着,亦步亦趋地走向她的梦想。

小凤仙没有去住院,更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去检查过身体了。她独自在家躺了三天,这三天里,姚春福依然一下班就混在棋牌室,对她的卧床不起不闻不问。这三天里,邱站长倒是来看过她,只不过他是带着她的徒弟姜梅花一起来的。邱站长的问候和安慰显得例行公事,他甚至不敢直接与她的眼睛对视。那会儿,小凤仙就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人、留恋的事吗?她想来想去,除了儿子,没有哪个人、哪件事能让她有信心有动力去独自抵挡一场恶疾。姚春福自然是不提了,原本以为来探望她的这个男人是可依靠的,但现在,她已经不这么想了。这个男人的身旁,紧紧跟着一个比她年轻得多的姑娘;这个男人看她的目光,闪烁躲避;这个男人劝导她的话,也是言不由衷。这个男人,怎么会可靠呢?小凤仙终于看到,埋藏在她心底里的、她一直不敢正视的绝望,此刻已完全裸露。

邱站长带着姜梅花离开后,小凤仙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几乎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哭完后,她决定从明天开始,她要去公司上班了。她要对儿子尽责,为儿子尽责的最好方法,就是留给他足够的钱。

第二天,小凤仙果真像从未得过病一样,去公司上班了。从那以后,她照旧管着那些二胡、笛子、锣鼓钹镲,偶尔指导一下姜梅花,尽着师傅的责任。姜梅花的歌哭得越来越好了,现在,外出哭歌的任务全部由徒弟承担。小凤仙很现实地作着她的打算,能赚一天邱寅生的钱,就多赚他一天吧。这钱,是她替儿子赚的。身上得的病,看起来是治不好了,她已经感觉到整个胸腔都在疼痛,这大概就是医生说的癌细胞转移吧。人呢,总归逃不脱一个死,早晚的事。与其把钱花在这看不好的病上,还不如把钱留给儿子。只是,小凤仙总是想,她要是死了,谁来替她哭歌呢?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小凤仙哭得更好的人吗?就好比世界上最好的木匠,可以提前为自己做好一具死后入殓的棺材;世界上最好的裁缝可以为自己未来的尸体缝制好一套寿衣。可世界上最好的哭歌手,却是不可能为活着的自己预先哭一曲丧歌的。想到这,小凤仙就觉得有些伤心,一个专门为死人唱丧歌的人,自己死的时候,居然没有人来替她哭歌,或者说,这个世上,没有一个比她更好的哭歌手,能用那种音乐般的咏叹,把她送进天国,这实在是天大的遗憾和悲哀啊!

小凤仙要为自己创作一首挽歌了,她不能保证在她死后,别人会替她哭出个什么样来。一个最好的哭歌手的挽歌,还能由别人来创作吗?白天,公司里的人都出去做活儿了,她就留在办公室里涂涂写写,晚上回到家里,她还不间断地哼哼唱唱。就这样,小凤仙暗暗地反复修改、悄悄地多次试唱,最后,一首给自己的挽歌创作完成了。可是,做好的挽歌,交给谁唱呢?交给姜梅花吗?不放心,也不甘心,交给谁都是不合适的,还是只能靠自己。可要是她死了,怎么还能为自己哭歌呢?身体的种种征兆都预示着她的生命正在亦步亦趋地走向枯萎,可还是没有找到一个有能力担当她的哭歌手的人选。这便成了纠缠在小凤仙心头的一个愁结,无以解脱。

这一年冬天,姚春福的姑妈去世了。姚春福来丧葬礼仪公司找小凤仙,姚春福说:姑父晓得侬在丧葬礼仪公司上班,托我来请侬办葬礼。自家人,可不可以打折啊?

小凤仙说:我又不是老板,我不好做主的。

姚春福说:侬去寻邱老板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减免一些。

小凤仙心头暗暗冷笑,曾经为了她和邱站长的绯闻而与她闹腾的男人,现在居然为少付丧葬费用,叫起人家邱老板了。小凤仙就说:侬自己去寻伊好了,我能帮的忙,最多是亲自给你姑妈哭歌,不收工钱。

姚春福想想还是不好意思去找邱站长,只能说:好好好,侬帮忙哭歌,哭歌的钞票就给姑父免了,别的照你们公司规矩做。

小凤仙已经很久没有出去哭歌了,这一回,她又要亲自上场了。那日,作为亡人的侄媳妇兼丧葬礼仪公司的哭歌手,小凤仙跟着公司乐班人马,一起到了镇外农村的丧家。

一进丧家院子,邱站长就开始忙碌着安排任务布置工作,该装点的装点起来,该就位的就位,还要向东家嘱咐一些注意事项。如今的葬礼,完全可算是一场大型集会,会上的活动程序和礼仪要求烦琐复杂,邱站长不仅要指挥自己带去的各等人员,还要指点丧家亲人配合完成这些复杂的礼数。所以,邱站长一到,就忙得脚不沾地了。

小凤仙呢,身上着一款白素衣,腰里挽一条白布带,静静地坐在灵堂角落里,等待着葬礼的正式开始。照理,请来的哭歌手是不用穿孝衣扎白布的,但今天,死的人不是小凤仙的夫家姑妈吗?她是亡人的小辈,她一到,就被几个女人拖到一边,在她腰里缠上了白布条。她也并不反抗,就让女人们打扮着她。穿戴完毕,她就坐下,转着脑袋到处看起来。这一边,灵堂角落里,死去的人平坦坦躺在角落里的灵床上,铺天盖地的塑料花几乎淹没了盖着白布单的亡人,周围墙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挽联绸布,香烛烟雾袅绕弥漫,女眷们坐在一边有说有笑地叠着锡箔元宝。简直不像死了人,倒像是办喜事。当然,这死的是个七老八十的人,就不显得那么伤人心了,喜丧嘛,都是这样的。外面,挺大的院子里搭起了油布篷,摆上了十几张八仙桌,葬礼结束后,这些八仙桌是用来摆豆腐宴招待来吊孝的客人的。现在,十几张八仙桌,却有七八桌坐满了人,“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和人们的喧哗声传将出来,很是热闹。刘湾镇农村,就是这样的规矩,谁家死了人,整个村子的乡邻都要来帮忙。亡人发丧前停留在家的三日,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要守灵,谁去操办豆腐宴,谁去买白布做白花扯黑布缝黑纱,这些活儿,都是乡邻们帮忙做的,所以这三日,整村的人都要在丧家吃饭,东家招呼他们帮着做这做那,当然也要招待他们好吃好喝,还要让他们坐在灵堂外面的油布篷下打麻将打百分。当然,也不是每个乡邻都是来帮忙干活儿的,有的就是来吃饭、来打麻将的。平时都是各忙各的,好不容易死个人,好不容易有机会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图个热闹嘛,要不,这三天,家里停着个死人,冷冷清清的,像个什么样儿?所以,哪家要是死了人,总归应该是这样,哭声、喧哗声、麻将声,交相辉映着,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

小凤仙四顾的眼睛里,就看见了自家男人姚春福瘦条条的身影。七八张麻将桌里,姚春福占据其中一个位置,两手忙碌着摸牌打牌,手边散着几张大大小小的纸币,眼珠子熬得红红的,一看就知道,这三天,他坐在麻将桌上几乎没下来过。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是为姑妈的死哭红了眼睛呢。小凤仙看着,心里就想,自己死的时候,姚春福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挤在麻将桌上摸牌打牌呢?这么想着,心里就空落落酸涩涩的,■得慌,胸腔里的疼痛也未雨绸缪地一阵阵袭击而来。

午前,葬礼终于正式开始。第一批客人进场,小凤仙便卖力地开始哭歌了。客人到了几批,小凤仙就哭了几场歌。轮到儿子给亡人穿衣,小凤仙就哭《穿衣歌》;轮到媳妇给婆婆梳头,小凤仙就哭《梳头歌》。她哭得凄婉哀切,哭得那几个刚才有说有笑折叠元宝的女眷都伤心落泪了,哭得围观的人伸出大拇指纷纷赞叹:到底是哭歌状元,出手就是不一样,水平高,水平高。直到发丧时,小凤仙已经哭得嗓子沙哑筋疲力尽。那一边,亡人已被抬到了灵堂门口,场院外面,殡仪馆的灵车敞开着后车门,正等待着那具死去的躯体进入它那张黑洞洞的嘴。小凤仙被两个女人搀扶着,头晕脚软地走到灵车边,跟在亡人的子孙后面跪了下来。她哭得口干舌燥、胸口剧痛,她想坐下歇一会儿,想喝口水。她抬起头,想叫谁给她倒杯水来,她的目光里,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堆堆五彩的花圈,油布篷下的七八桌麻将还剩下两桌在继续,她的男人姚春福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低着头,摸着桌上的麻将牌,眼皮都不抬一下。一阵疼痛从胸腔里透出,小凤仙几乎栽倒下来。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耳朵里,却响彻着熟悉的丧乐,这曲调里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段落都了然于心。那个奏响这熟悉的丧乐的男人呢?小凤仙向着场院角落里的乐班看去,她看到一颗光芒闪亮的头颅,正和着乐声使劲地摇摆着。那个男人,正沉浸在自己创作的乐曲中,享受着为死亡而演奏的音乐带给他的满足和成就。小凤仙倾听着,竟发现这缭绕在她耳际的曲调是那么亲近、那么贴心,好似就是为她自己送葬而奏响的哀乐。她仿佛看见,在不久以后的一场葬礼上,男人摇晃着光秃的脑袋,为一个死去的叫小凤仙的女人吹奏着一曲又一曲绝美的丧乐。

时辰到了,跪在小凤仙前面的亡人子孙们集体发出一阵巨大的哭号声,最隆重的发丧开始了。亡人子孙的哭号声渐渐落下,周围一片寂静,人们等待着小凤仙发丧时的最后一场哭歌,也是整个葬礼上最精彩的哭歌。小凤仙抬头环顾四周,人们期待的眼神和表情闪掠而过。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是在哪里?是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场演出吗?这些人,是等着她一声叫板,唱响那首让她出了名的《宝玉哭灵》吗?不是,不是的,她早已不是唱《宝玉哭灵》的那个文艺工作者了,她现在是一个哭歌手,她是在参加一场葬礼,在为一个死去的人哭歌。这个死去的人,就是她自己,这是在她自己的葬礼上呢,她哭的,就是小凤仙。

小凤仙的脑海里,忽然地,就跳出了她为自己创作的那首挽歌,那是她预备用在自己的葬礼上的,只是她还没有找到一个能为她哭歌的人。现在,这首挽歌逐字逐句地在她心里呈现,只要一张开嘴巴,那些句子,那些曲调,就会止不住地飘然而出了。她管不了这首挽歌用来哭眼前的亡人是否合适了,她管不了周围的人们是否会对她的歌词产生异议了,她果然张开了嘴巴,然后,人们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叫板:亲人啊!叫一声亲人,我送侬一程……

所有人被这一声叫板唤得浑身一颤,鸡皮疙瘩凛冽而起。紧接着,人们便听见,刘湾镇首屈一指的哭歌手小凤仙哭给亡人的哀歌,正娓娓唱响:

叫一声亲人,我送侬一程。

侬一人上道要看清楚路。

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心阎王路上跳出拦路狗。

人虽强来命不强,命不强来人辛苦;

有病有灾平常事,只怕伤心害煞侬。

心虽强来命不强,命不强来无人疼;

自怜自惜自顾全,一路走到极乐宫。

叫一声亲人,我再送侬一程。

侬过路过桥不要回过头。

回头还是苦命人,好比鲤鱼胆被绣花针穿过。

来生投做一棵草,好过做个苦命人;

喝饱露水晒日头,无人咒来无人诅。

来生投做一只鸭,好过做个苦命人;

游水捉鱼唱山歌,有人喂来有人养。

叫一声亲人,我送侬最后一程。

侬九泉去路无人伴到底。

走要走得好好较,路上停停歇歇看看才稳当。

黑天黑地黑沉沉,道不平也摸不着;

为侬点上一盏灯,侬好避开绊脚石。

冷冷清清无声响,孤孤单单吓着侬;

为侬唱起一路歌,壮起胆子赶前程。

亲人啊!叫一声亲人!侬再看我一眼,再答应我一声。

亲人啊!侬走好啊——

一曲哭歌绝唱,在初春寒冽的风中飘逸远去。死去的灵魂脱离了苟且存活的躯壳,正向着遥远的天际飞去。小凤仙婆娑的泪眼,仿佛看见遥远的天际里藏着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四季如春、鲜花烂漫;那个世界里没有一出叫《宝玉哭灵》的戏,也没有死亡,更没有为死亡而哭歌的人。

原载《十月》2009年第1期

原刊责编陈东捷

本刊责编章颖

作者简介

薛舒,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作品发表于《收获》《十月》《中国作家》《小说界》《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杂志,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作品曾入选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年度排行榜。获2007年“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出版小说集《寻找雅葛布》;散文随笔集《马格德堡日记》,长篇小说《残镇》。至今,共发表小说散文等一百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