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海外之后,有两个诗人的名字,常常给我力量,或者说,有两个诗人的名字,总是在帮助我解脱。一个是歌德,一个是陶渊明。人们通常认为前者是积极的,后者是消极的。但对于我,他们两位的名字都很积极,都很精彩,都成了我灵魂的一部分。
歌德通过他的浮士德告诉我们:人生是一个和魔鬼较量的战场,唯有坚韧不拔的前行者能够获救。浮士德最后超越了世间的苦痛,正是仰仗于他自己不断努力、不断前奔的精神。他死时拥着他升入苍穹的天使唱出他的精神主题:
唯有不断的努力者,我们可以解脱之。
歌德通过他的伟大诗篇,安慰了所有勤劳的灵魂,并告诉人们:唯有永恒的努力可以使人生赢得自由。每次想到歌德,我就有力量,就想做事。十多年前,文学研究所的年青朋友靳大成与陈燕谷在《刘再复现象批判》中把我比作不知停顿的浮士德,一直使我难忘。
与浮士德的永不满足的精神相比,陶渊明好像已经满足于心远地偏的小天地之中,其实不然,他也有追求。他追寻的是蕴藏于日常生活中的永恒之美。如果说歌德给人以伟大美(壮美)的启迪,那么,陶渊明则给人以平凡美(优美)的启迪。陶渊明寻求人生解脱的方式,是一种东方式的最简单的办法,这就是在最平淡的生活中保持自己的理想、情操和心灵的平静与乐趣。歌德认定人只有不断进取才不会被魔鬼所俘虏,而陶渊明则认为只有守住心灵的自由与宁静,放弃外在价值的向往,才不会被魔鬼所征服。歌德与陶渊明的区别,乃是英雄式的人生与常人式的人生的区别。前者可以作为史诗时代的符号,后者可以作为散文时代的符号。现代社会乃是没有英雄没有伟人没有轰动效应的散文时代,它似乎更需要陶渊明那种善于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保持高尚审美情趣的心灵。我愿意把陶渊明视为别一意义的英雄。
歌德的浮士德精神与陶渊明的桃花源精神,是人生方式的一对悖论,两者均有充分理由。无论是选择哪一种,只要觉得自己的选择乃是真实的生命存在就好。歌德的自强不息是真实的,陶渊明的自乐无求也是真实的。他们都把人生放置在很美的境界中。
以往我只觉得当浮士德难,现在觉得当陶渊明亦难。在海外八年,我常读陶渊明的诗,并和他一样过着最简单的生活,这才发觉,简单的生活并不简单。要在简单的生活中保持高尚的理想、情操,要在平淡的生活中保持心灵的平静、安详和自由,是需要力量的。需要抗拒外界压力和诱惑的力量。魔鬼并不仅仅与浮士德似的人物打赌,他同样也不放过在田园里从事耕作的人们。它先是让这些人陷入极端的孤寂之中,然后调动人间各类势利的眼光来照射他们和嘲弄他们,最后又用名声、地位和各种世俗的荣耀来煽动他们的欲望,要抵御这一切,并不容易。它除了需要知识力量、意志力量之外,更需要人格力量。因此,陶渊明的平凡平淡,似乎简单,其实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