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宝民
北京站北面不远的地方,如今高楼林立,25年前这里是胡同交错市民聚居的平房。有一条小胡同叫丰收胡同,21号是诗人艾青的住宅。
我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艾青夫人高瑛。早几天电话联系拜访艾青,高瑛女士安排在今天上午。她为人热情,一见面就说,刚来了几位客人,一道到客厅谈吧,艾老喜欢热闹。客厅就在大门旁边,坐南朝北。我从客厅的窗户向外望,这是一个南北长东西窄的小院,北、东、南三面都有房屋,西边好像就是院墙了。院内的米兰、月季,丛丛朵朵,一蓬高大的芭蕉,绿得抢眼。艾青和几位客人走出北房,正沿着一条小路向客厅走来。诗人高个子,体健神旺,只是步履有点蹒跚。
高瑛把我介绍给艾老之后,就去忙别的事情了。艾青和几位客人在两张长沙发上坐下,继续他们看来开始不久的谈话。我坐得离他们稍远,不去参与,想听就听几句。客厅陈设简单雅致,最引人瞩目的是安放在桌上的艾青的青铜雕像。这是著名女雕塑家张得蒂的杰作。艾青是喜欢这个雕像的。我曾读过他的《给女雕塑家张得蒂》一诗,诗人说:“从你的手指流出了头发/像波浪起伏不平/前额留下岁月的艰辛//从你的手指流出了眼睛/有忧伤的眼神/嘴唇抿得紧紧//从你的手指流出了一个我/有我的呼吸/有我的体温//而我却沉默着/或许是不幸/我因你而延长了寿命//”。今天得以看到原作,头像极富神采:风迎面吹来,诗人露出微微笑意,眼神坚定安详而略带忧郁,额上的皱纹是岁月刻下的印痕,我想到历史的茫茫烟雨……
他们在谈朦胧诗。几位客人都比较年轻,随意漫谈,没什么拘束。20世纪70年代末朦胧诗的出现,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的一件大事。“文革”之后,一种长久被压抑的诗潮,终于突破重重禁锢,冲出了历史地表。朦胧诗的青年诗人大都是在一个特殊的社会政治环境里开始创作的。它所表现的异端思想、怀疑精神,对权威传统挑战的勇气,对异化世界的反抗,以及在诗艺上的陌生感和刺激性,震撼了当时的诗坛,从而引发了一场激烈的论战。1978年,刚复出的艾青对朦胧诗不是一下子就能认同的,对诗的晦涩难懂也曾有过非议和批评。不过,时代终归不同了。1979年,《诗刊》公开发表了朦胧诗领军人物北岛的《回答》。实际上,北岛那“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的诗句,早在1976年清明之后就为青年人广泛传诵了。这时已是1984年的暮秋,虽然还有余波未息,但朦胧诗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艾青平和理性,21年与社会底层命运与共的遭遇,也使他容易与年轻一代沟通。论战初期,他的态度也不像有的诗人那样激愤决绝,六年过去,如今更是一切冰释了。这天艾青兴致很好,说话风趣,不时有如珠妙语迸落席间,引起阵阵笑声。熟悉艾青的人说,艾青的幽默是大智慧,我们的诗人并不是经常深锁愁眉,吟哦“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的。我听到艾老说:“我现在是两边不讨好。”一回头,看到他做出一副无奈的苦相,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客人离去之后,我和艾青对座而谈,向他介绍了《中学生阅读》的情况。“中学生”常常是我们和作者交流的“切入点”,有着共同的语言。我请他为刊物题词,艾青听了,两手一摊,笑着说:“写什么好?”这正是我来之前预料的问题。以我的组稿经验,有时候作家学者因为对刊物主旨了解得不太清楚,或时间仓促思考不周,题词的内容与刊物不大对路。刊发,不大合适;不刊发,又觉得不好交代,我们感到左右为难。拜访艾青这样的大家,事前我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为诗人代拟题词,非我的能力所能做到,他也不一定喜欢。我反复翻阅他的诗集之后,从他的诗作中摘抄了几句,准备着提供给他参考。这时我就拿了出来,并说了想法。艾青看了我抄的诗句,很高兴,连说:“好,好。”我说:“既然您认为可以,请您用钢笔抄给我就行了。”这里有点“心计”,我认为艾青的钢笔字要比毛笔字好。
听到北京站报时的钟声,提醒我已是11时,与艾青握手告别。高瑛女士非常守信,我很快地收到她的短笺:“遵嘱,艾青为你们抄录了两段寄上。”并附了照片。绿色稿纸上,艾青用蓝色墨水的钢笔书写,字迹秀美潇洒:
胜利的果子
悬挂在随时升高的空中
奇迹的花朵
闪耀在随时延伸的路上
从必然通向自由
是历尽艰辛的长征
签名的前面,还有两行文字:“摘自‘光荣的冠冕以赠《中学生阅读》”。
这次请艾青题词,非常顺畅,自认为是我编辑工作中“得意的一笔”。一点小小的经历,成为一个编辑永藏心中的记忆。
艾青(1910~1996),原名蒋海澄,浙江金华人。1928年考入国立杭州西湖艺术院。1929年到巴黎勤工俭学。1932年5月回到上海,发表《大堰河——我的保姆》,引起评论界广泛重视。后去延安。1949年后,出版有《欢呼集》《宝石的红星》《海岬上》等多部诗集。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1979年彻底平反,复出后有诗集《归来的歌》等。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国际笔会中国中心副会长。有《艾青全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