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鲁芹:“爱谈低调的高手”

2009-07-01 03:27
语文世界(教师版) 2009年5期
关键词:好书

张 珣

作 品 在 线

我和书

吴鲁芹

我常常希望自己是爱书成癖的人,或者,等而下之,是爱钱成癖的人。能两者都是当然更好——那就雅俗共赏了。

我们似乎对爱书的人一向另眼看待。《晋书·皇甫谧传》说:“谧耽玩典籍,忘寝与食,时人谓之书淫。”如果他不幸耽玩的是别种东西,不是书,那就是罪恶了。而且通常淫字与别的字连在一起,总是坏事居多;唯独和典籍攀上关系,就可以入传,垂诸永久,几乎可以同近世的名誉学位媲美了。

可是爱书也要几分天赋,废寝忘食,不同于政治舞台上人物的疾病,是装不了假的。像《梁书·刘峻传》所载,这位耽玩典籍的书痴,不仅没有红袖衣香伴读的福气,连烛光都没有,于是“常燎麻炬,从夕达旦”。这种人如果不是对书有癖好,必定是精神上有异状了。此类痴情,不能像早起、守时等等习惯,可以从培养得来,多少是天生的。

这种天赋,我不幸没有;对我的妻小而言,是幸而没有。虽然我不能故作违心之论,说书与我无缘;但我之爱书,是若即若离,还不到成癖、如痴的程度。因此对西方书痴“面包可少而书不可少”的崇高境界,以及《北史·李谧传》上“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那份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甚少起感情上的共鸣。说老实话,我手边的钱,若仅够糊口,一定先买大饼,次及典籍。我生来大约就缺少诗人的气质,起早通常是为了赶路,不是为了看花。虽然也喜欢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到该睡的时候,还是蒙头大睡,并不舍不得室外的清光;总而言之,是个俗人。将近二十岁的时候,照说是诗人气质占上风的年纪,但是记得——已经是二十年了——有一次,在一本《牛津诗选》与一个月的伙食二者不可兼得的局面之下,我还是毫不犹豫先缴清了伙食钱。那时通货已经微微膨胀,等到我行有余力,可以买书,书又水涨船高,高攀不上了。约莫有两年时间,那部《牛津诗选》成为我生活中一个小小的讽刺。青年人原多幻想,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往往是很多的;但就我而言,在那时,诸多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中,没有比那部诗选更具体,更咄咄逼人的了。

后来有一天,我手边的通货居然迎头赶上那部书的价钱了,那时可惜还没有克难成果这一类名词,否则我一定要掠美了。一个穷学生,偶然能阔气一下,是件大事,个中滋味,说来局外人是甚难置信的。它与暴发户很生硬的豪华不同,与浪子挥金如土也不同。它缺少这两种人有恃无恐的心理状态。自己既知道这种快乐是不会常有的,盛筵难再,就不免希望三五分钟即可银货两讫的交易,能拖得长久一点。寒士偶有余力能买本把心爱的书,那层兴奋与狂喜,大约没有比英国散文大家兰姆(Charles Lamb)写得更传神的了。他在《古瓷》(Old China)一文中,借乃姊的口气,叙述买回波芒与富莱乔(Beaument and Fletcher)的集子之前,两个人瞧着那本书,差不多瞧了几个星期才下决心去买,买回来时,时已深夜,但是兰姆怎么也不忍让脱散的书页挨到天明,于是乃姊只好用糨糊赶忙去修补。接着,他仍借乃姊的口吻问道:“做个穷人难道没有快乐吗?”

这种快乐,到了买书能随心所欲,就不存在了;同时买书能随心所欲,就难免失之于贪,失之于滥,摆设的意义重于浏览,往往甚少终卷的余裕了。世上甚多藏书甚富之人,严格说来,只是收藏家,寝馈其间的反是书蠹;倒是分工合作,各得其所。我平时十分同意西班牙人的一句谚语,那就是:“好书好友,为数不必过多。”人生知己,不过三五人而已;若为数三五百,那一定是有共同信仰的同志或教友了。好书能有上百数十本,已颇不寒碜,至少这数目,我还只有心向往之的份。我日常甚少买书,买了就想能终卷,班乃特(Arnold Bennett)说得好:“一本好书之是否为好书,以及你配不配称它做好书,要看你是否已读完它。”

但是读完一本书,也并不容易。这世界是不是一年比一年进步,吾辈升斗小民说不上来,不过生活在这世界上,一年比一年忙碌,是千真万确的,至少升斗小民同有此感。大约有些有识之士,也有见及此,于是为这些匆匆行路之人,安排好一些精神上的干粮。因此名著有浅述,新书有摘要,省时省事,真到了家。还有更省时省事的办法,就是看报章杂志上的评介文章,不仅对那本书略知梗概,茶余酒后,还可搬出别人的唾余,略陈管见,一举两得。我有不少事情,尚可勉强跟着大时代的巨轮向前滚,唯对于读好书摘要的时尚,自甘落伍。法国散文大师蒙丹纳(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的文章,有甚多深奥之处,我不甚了了,但是有一句话论到好书摘要的,十分浅显好懂。他说:“任何好书的摘要,都是愚不可及的东西。”这位老先生若生在今日,一定劝人多写散文,少作说部。长于撷取精华作节本的人,碰到英国的培根、兰姆,法国的蒙丹纳,多少要有束手无策之感。我之不喜读摘要,一半也由于贪啬。一本好书,一如一位绝代美人,不能隔着席子看。更不能神龙见首不见尾,支离破碎,要别具慧眼的人才看得出其动人之处;在常人眼里总是不美的。所好我的职业,不用多少学术根基;在读书方面,也就毋庸装点门面。即使当众承认没有读过什么什么书,也无伤大雅。现在已渐入中年,知道来日无多,心中也常黯然,某些书还未读过,纵是此生对不起自己的事之一。然而脾气依然固执,总不想用市上的浅述或节本,来弥补我因循的过失。书对我完全是一种享受,享受可以没有,但不能打折扣,一打了折扣,就不成其为享受了。书的节本或浅述,都是打了一折八扣的牺牲品,属于经济小吃一类,不容易朵颐称快的。

当然,朵颐称快,要有财力与时间,二者缺一不可。有钱至多只能做到一个收藏家,买一本书的乐趣,与多添一只花瓶,没有多大不同。升斗小民通常时间金钱都不宽裕,因此我买书少,读书也少。我生平不大服膺“开卷有益”这句古训,这叫人对文字起近乎迷信的崇敬,是不妥当的。尤其近世印刷发达,印成书的形式而并不算得是书的东西,真是汗牛充栋,我们要昧了天良,才能劝人相信“开卷有益”这句话中确有至理。“开卷有益”这种见解,在西方也曾盛极一时。塞万提斯在《吉诃德先生传》(Don Quixote)中就说过,“任何坏书,都会有点把好处”。美国作家贺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的譬喻就更妙。在《用晨餐时的诗人》(The Poet at the Breakfast Table)第十一章中,他说,一本坏书,就像一艘有漏洞的船,在智慧的大海中航行,总会有些智慧从漏洞中流进去的。这些见解意在说明天下无绝对的坏书,坏书亦自有其好处。以训子的书翰为世所称的齐士特菲尔男爵(Lord Chesterfield)也是开卷有益的信徒,他认为看任何书,总比不看书好。这些都是有闲阶级,好整以暇的看法。披沙拣金,自然是好事,有乐趣,也有价值,奈何为生活奔忙的人,时间不许也;而且生在两三百年以前的人,也想象不出今日充塞市上只是书的形式而不配称做书的印刷品,有若是之多,否则他们也要修正那一类的见解了。

至于我,读书纯为了享受,在选择上是不免斤斤计较的。买书也斤斤计较,为的是财力还不准随心所欲。书少买,也就少累赘,至少在逃难时不致发生一手抱孩子,一手还要抱书,或者抱了孩子就不能抱书,抱了书就不能抱孩子,那种难舍难分的狼狈状态。这时书无疑是一种灾害。此类书灾,我尚未尝过。买书少,在选择上斤斤计较是难免的,那情形可能近乎手边不甚宽裕的主妇去买件把衣料。

我一向不大喜欢陪太太进布铺,我也从不要太太陪我去买书。

作 家 故 事

吴鲁芹

毛 尖

现在说起吴鲁芹,先说他是林语堂的传人,文章媲美梁实秋;具体点,夏济安的朋友叶君健的同学,因老婆绯闻出了名的陈西滢的学生;再接再厉,余光中、林清玄、痖弦这些人头马都是“吴鲁芹散文奖”的得主,嘿嘿。

其实吴鲁芹哪里需要形容词。十多年前,子善老师编选了一部台港学者散文选《未能忘情》,作者按照年龄为序排列,林语堂、台静农、梁实秋、乔志高等大家,子善老师都各选一篇,轮到吴鲁芹,四篇!全书五十六位海内外名家,享受同等待遇的唯董桥一人。

当时以为,这个鲁芹大概也是一个爱玲吧,否则子善老师这么情有独钟?后来,陆续看到夏志清刘绍铭李欧梵董桥等一批大腕儿的推介文章,知道鲁芹大师进军大陆的日子不远了。

果然,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就在爱玲故居楼下的咖啡馆,上海书店搞了个吴鲁芹沙龙,《瞎三话四集》《鸡尾酒会及其他·美国去来》《英美十六家》《师友·文章》《文人相重·台北一月和》《暮云集》《余年集》和海上闻人相见欢。子善老师呢,身边团团围坐一群美女记者,听他抑扬顿挫,细说革命家史。外头是金融危机的惊涛骇浪,里头是传统世界的静好岁月,吴鲁芹在这个低迷的时代进入我们的书房,简直是握住我们的手,对我们说,“洋汤原来是祸水”,“江山无限蔽风雨”。

蒙田以后,都在传说谁是ESSAY的传人,其实大可不必作文探究了,只消读一读吴鲁芹吧,随手拿起他的任何一本。或许,写专栏的人更容易体会吴鲁芹的心境吧,“有时凌晨即起,万籁无声,乃端坐案前,取出秃笔稿纸,‘蓄意作文了,奈何个把钟头下来,朝阳已起,山谷间薄雾犹存,窗外风景不殊,眼前纸上仍无一字,想想只好算了”。

“岁月苍茫,斯文苍白”,想想算了的时候,就读吴鲁芹吧。二十年前罗孚先生叮嘱我们“一定要读董桥”;今天,董桥先生要我们读老吴,就算老吴“真有几笔瞎话,那也是好几个二十年修来的瞎话”。

彼岸吴鲁芹

(一) 两位恩师的潜移默化

吴鲁芹一生受两位老师影响最大,一位是武汉大学教他英国文学的陈通伯(西滢)先生,陈先生是一位笑呵呵,对青年人鼓励关切的君子,他潇洒、幽默,与做事认真的态度都是鲁芹敬佩的,每当鲁芹带病上课,陈先生必会走到他的身边温慰有加。师生谈学论道,竟成终身文学知己。鲁芹另外一位恩师就是上海中学的章沦清先生。章先生教导学生作文要缜密构思,且勉诸生培养骨气,即使处逆境,也要能有“打掉牙齿和血吞”的精神。章沦清先生同陈西滢先生相似,有高度的幽默感、人情味。两位先生身材迥异,章沦清先生魁梧高大,陈通伯先生则是清癯瘦小,然而他们却有相似的笑容,相似的智慧的光辉。吴鲁芹的幽默达观、乐天知命、与人为善,乃至面临人生种种抉择时,处处可寻两位恩师教导的痕迹。

(二) 夏济安的“丙上”作文

吴鲁芹与夏济安两人是台大外文系同事,后来又共同创办文学杂志,二人是莫逆之交。夏济安常到吴家打牌、串门子。当时吴鲁芹的大女儿允绚读小学五年级,夏济安很疼爱允绚,曾代为提刀,帮她作文,却得了个“丙上”。夏济安不死心,又代为提刀两次,作文簿发下来,允绚说:“夏伯伯,我自写的都是‘甲下,至少也是‘乙上,而你的却是‘丙上!”夏济安就抱住头,连声说:“该鼠窜了,该鼠窜了。”

夏济安为此困惑不已,他相信模仿小孩子的口吻、小孩子的想法,都模仿得够像,何以小学老师不加青睐?吴鲁芹说他是孤家寡人(夏济安终身未婚),接触面不够广。不知道当时的小学教育,还是和三十多年前一样,要小孩说话像大人,想法像大人,说“开卷有益”“勤有功,嬉无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类的陈腔,老老实实说孩子话,已不足取,何况他还是仿造,宜乎只能“丙上”了。后来夏济安把允绚作文簿,从头细读一遍,发现“甲下”“乙上”的确是大人气味较重的文字,认输之后,又难免感慨说:“夏某‘丙上事小,戕害小儿心灵事大。”

(三) 减肥有成

吴鲁芹中年发福,有一次,他对记者丘彦明小姐说:“你知道吗?我本来是一百公斤的大胖子。”丘彦明端详他那中等适度的身材,连连摇头:“不像!不像!”吴鲁芹说:“是真的,我本来是个胖子,后来血压高,两年努力减了五十磅,才成现在的样子。当时我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多吃少活几年,一是‘少吃多活几年,爱吃的我理当选择前者,但想到家人只好选择了后者,天天吃水果、生菜了。”

(四) 飘逸的闲云野鹤

吴鲁芹从华盛顿美国新闻总署退休后,迁居到旧金山郊外,他深居简出,每月只进城到旧金山一次。别人进城是有汽车则开车,理所当然的饱受交通阻塞、红绿灯之苦,吴先生却是山人自有妙计——别人开车我行舟。他只从家里开一小段车到Larkspur再改搭轮船,于是一路海阔天空,海鸥点点,瞬间轻舟已到渔人码头了。在汲汲营营的繁忙社会,吴先生飘逸得像闲云野鹤,心中自有桃源,是何等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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