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福香
记 忆 语 录
金蔷薇本是落叶灌木,枝茎上密生小刺,能开很美的花朵。不过这里我要讲的是一部书。它是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代表作《金蔷薇》,是探讨有关文学创作问题的文集,共十九篇。奇妙的是这十九篇的体裁或为小说、或为散文,美妙感人、清新隽永,结合作者及其他许多大作家的创作活动娓娓而谈,阐述深刻。初学写作时读这本书,可以学到一些写作经验,而此“教材”也是很好的范本。即便忘掉文学创作,仅把此书当作小说、散文来读,亦是一种美好的享受。
《金蔷薇》如今已成为众多文学爱好者爱不释手的名著,但在我读它读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它还远没有今天这样显赫的名声。我记得最早读到的版本的译者是李时,版权页上有“内部发行”字样。那是在旧书摊小贩手上“不分青红皂白”买的,就是一看书名挺诱惑年轻的心,可能这就是青春冲动中莫名的固执和飞扬的酷劲,心境里飘逸着浪漫的青春时代的梦幻;而与此书相遇,就像在最适宜恋爱的年龄,邂逅了一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佳人。因为《金蔷薇》实际上就是一部关于文学与生命、语言与情感、人与生活的相互呵护、赤诚相待的书。人间烟火中自得的优雅,美不胜收;出类拔萃后的返璞归真,绝非眼花缭乱。
选 段 重 读
苏珊娜在沙梅那里住了5天。这5天巴黎的上空升起了一个不平凡的太阳。所有的建筑物,甚至最古旧、煤熏黑了的,每座花园,甚至沙梅的小巢,都像珠宝似的在这个太阳的照耀下灿烂发光。
谁没体味过因浓睡着的年轻女人的隐约可闻的气息而感到的激动,那他就不懂得什么叫温柔。她的双唇,比湿润的花瓣更鲜艳,她的睫毛因缀着夜来的眼泪而晶莹。
是的,苏珊娜所发生的一切,不出沙梅所料。她的情人,一个年轻的演员,变了心。但苏珊娜住在沙梅这里的5天时间,已经足够使他们重归于好了。
沙梅也参与了这件事。他不得不把苏珊娜的信送给这位演员,同时,当他想要塞给沙梅几个苏(法国的辅币,20苏为1法郎)作茶钱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教训了这个懒洋洋的花花公子要懂得礼貌。
不久,这个演员便坐着马车接苏珊娜来了。而且一切都应有尽有:花束、亲吻、含泪的笑、悔恨和不大自然的轻松愉快。
当年轻的人们临走的时候,苏珊娜是那样匆忙,她跳上了马车,连和沙梅道别都忘记了。但她马上觉察出来,红了脸,负疚地向他伸出手来。
“你既然照你的兴趣选择了生活,”沙梅最后对她埋怨地说,“那就祝你幸福。”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苏珊娜回答说,突然眼眶里闪着泪光。
“你别激动,我的小娃娃,”年轻的演员不满意地拉长声音说,同时又重复道,“我的迷人的小娃娃。”
“假如有人送给我一朵金蔷薇就好了!”苏珊娜叹息说。“那便一定会幸福的。我记得你在船上讲的故事,约翰。”
“谁知道呢!”沙梅回答说,“可是不管怎样,送给你金蔷薇的不会是这位先生。请原谅,我是个当兵的。我不喜欢这种绣花枕。”
年轻人互相看了一眼。演员耸了耸肩膀。马车向前开动了。
通常,沙梅把一天从手工艺作坊扫出来的垃圾统统扔掉。但是在这次跟苏珊娜相遇之后,他便不再把那从首饰作坊扫出来的垃圾扔掉了。他开始把这里的尘土悄悄地收到一起,装到口袋里,带到他的草房里来。邻居们认为这个清洁工“疯了”。很少有人知道,在这种尘土里有一些金屑,因为首饰匠们工作的时候,总要锉掉少许金子的。
沙梅决定把首饰作坊的尘土里的金子筛出来,然后把这些金子铸成一块小金锭,用这块金锭,为了使苏珊娜幸福,打成一朵小小的金蔷薇。说不定像母亲跟他说过的,它可以使许多普通的人幸福。谁知道呢!他决定在这朵金蔷薇没做成之前,不和苏珊娜见面。
这件事沙梅对谁也没说过。他怕当局和警察。狗腿子们什么事想不到呢。他们会说他是小偷,把他关到牢里去,没收他的金子。怎么说也罢,金子本来是别人的。
沙梅在没入伍之前,曾经在村子里给教区神父当过雇工,所以他懂得怎样筛簸谷子。这些知识现在用得着了。他想起了怎样簸谷子,沉甸甸的谷粒怎样落到地上,而轻的尘土怎样随风远扬。
沙梅做了一个小筛机,每天深夜,他就在院子里把首饰作坊的尘土簸来簸去。
在没有看到凹糟里隐约闪现出来的金色粉末之前,他总是焦灼不安。
不少日月逝去了,金屑已经积到可以铸成一小块金锭。但沙梅还迟迟不敢把它送给制首饰匠去打成蔷薇。
他并不是没有钱——要是把这块金锭的三分之一作手工费,任何一个首饰匠都会收下这件活计,而且会很满意的。
问题并不在这里。跟苏珊娜见面的时辰一天比一天近了。但从某一个时候起,沙梅却开始惧怕这个日子。
他想把那久已赶到心灵深处去了的全部温柔,只献给她,只献给絮姬(苏珊娜的昵称)。可是谁需要一个形容憔悴的怪物的温柔呢!沙梅早就看出来,所有碰上他的人,唯一的愿望便是赶快离开他,赶快忘记他那张干瘪的灰色的脸,松弛的皮肤和刺人的目光。
在他的草房里有一片破镜子。偶尔沙梅也照一下,但他总是发出痛苦的骂声,立刻把它扔到一边去。最好还是不看自己——这个蠢笨的、拖着两条风湿的腿蹒跚着的丑东西。
当蔷薇终于做成了的时候,沙梅才听说絮姬在一年前,已经从巴黎到美国去了,人家说,这一去永不再回来了。连一个能够把她的住址告诉沙梅的人都没有。
在最初的一刹那,沙梅甚至感到了轻松。但随后他那指望跟苏珊娜温柔而轻快地相见的全部希望,不知怎么变成了一片锈铁。这片刺人的碎片,梗在沙梅的胸中,在心的旁边。于是他祷告上帝,让这块锈铁快点刺进这颗羸弱的心里去,让它永远停止跳动。
沙梅不再去打扫作坊了。他在自己的草房里躺了好几天,面对着墙。他沉默着,只有一次,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立刻拿旧上衣的一只袖子把自己的眼睛捂住了。但谁也没看见。邻居们甚至都没到沙梅这里来——家家都有操心事。
守望着沙梅的只有那个上了年纪的首饰匠一个人,就是他,用金锭打成了一朵非常精致的蔷薇,花的旁边,在一条细枝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尖尖的花蕾。
首饰匠常常来看沙梅,但没给他带过药来。他认为这是无益的。
果然,沙梅在一次首饰匠来探望他的时候,悄悄地死去了。首饰匠抬起了清洁工的头,从灰色的枕头下,拿出来用蓝色的揉皱了的发带包着的金蔷薇,然后掩上嘎吱作响的门扉,不慌不忙地走了。发带上有一股老鼠的气味。
晚秋时节。晚风和闪烁的灯火,摇曳着苍茫的暮色。首饰匠想起了沙梅的面孔在死后是怎样改变了。它变得严峻而静穆。首饰匠甚至觉得这张面孔的痛楚是非常好看的。
“生所未赐予的而死却给补偿了。”好转这种无聊念头的首饰匠想到这里,便粗浊地叹息了一声。
首饰匠很快就把这朵金蔷薇卖给了一位不修边幅的文学家;依首饰匠看来,这位文学家并不是那么富裕,有资格买这样贵重的东西。
显然,首饰匠给这位文学家叙述的金蔷薇的历史,在这次交易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我们感谢这位年老的文学家,多亏他的杂记,有些人才知道从前第27殖民军的兵士约翰·埃尔奈斯特·沙梅一生中的这段悲惨的经历。
顺便提一提,这位老文学家在他的杂记中这样写道:“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投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同样,还有白杨的飞絮,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
“我们,文学工作者,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寻觅它们——这些无数的细沙,不知不觉地给自己收集着,熔成合金,然后再用这种合金来锻成自己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长诗。
“沙梅的金蔷薇,让我觉得有几分像我们的创作活动。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花过劳力去探索过,是怎样从这些珍贵的尘土中,产生出移山倒海般的文学的洪流来的。
“但是,恰如这个老清洁工的金蔷薇是为了预祝苏珊娜幸福而做的一样,我们的作品是为了预祝大地的美丽,为幸福、欢乐、自由而战斗的号召,人类心胸的开阔以及理智的力量战胜黑暗,如同永世不没的太阳一般光辉灿烂。”
记 忆 语 录
金蔷薇的故事穿越时光百年,早已多少次听过,但是看到作者淡淡地说,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讲,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一粒金粉,需要我们用心收集,才能打磨出幸福的金蔷薇,还是再一次被震撼了。爱与美的灵动渗透在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每一行文字中,每一片树叶,每一朵彩云,对他都是一次独一无二的美的体验。他娓娓道来的那些感受,在不经意间就能深入你的心里,唤起那些可能被忽略或尘封的细节。每一个人其实都有成为作家的潜质,我们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其实都比我们看到的和感受到的要丰富得多,就像每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走过单位那千百回走过的楼道,会突然被窗口的地面上对面房顶的倒影抓住,阳光和光洁的地板让这一秒钟美不胜收,红白相称的色彩在地面上波光闪动,远方辽远亦或切近,那一刻你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明白,却又好像突然什么都懂了。应该说,是《金蔷薇》促使我开始在意日常生活的细节,并因此而感受到生活日久弥新。
现在寻索起来,从这本书中我得到的最大收获,是学到了一种感受事物的方式。世界的内在的丰富、生动和神秘性因为这本书而对我洞开,对感受的捕捉、分辨和吟味,成为一种自觉的、微妙的、乐趣无穷的行为。
选 段 重 读
维罗纳富丽堂皇的建筑使安徒生吃惊了。这些建筑物的庄严的外表,在互相争妍媲美。结构和谐的建筑应该促使人的精神平静。但是安徒生的灵魂却没有平静。
黄昏时候,安徒生在瑰乔莉的古老的家宅前拉着门铃。这幢房子坐落在一条通向要塞的很窄的小街上。
给他开门的是叶琳娜·瑰乔莉自己。一件绿天鹅绒的衣裳紧紧地裹着她窈窕的腰身。天鹅绒的反光落在她的眸子上,安徒生觉得那双眼睛像瓦尔克的一样,碧绿的,美得简直无法形容。
她把两只手都伸给了安徒生,用冷冰冰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倒退着把他引到小客厅去。
“我是这样想念您,”她坦率地说,自疚地笑了一笑。“没有您我觉得空虚。”
安徒生的面色发白了。整天他都怀着模糊的不安想着她。他知道他会疯狂地爱上一个女人说的每一句话,落下来的每一根睫毛,她衣服上的每一粒微尘。他明白这一点。她想,假如他让这样的爱情燃烧起来,他的心是容纳不下的。这爱情会给他带来多少痛苦和喜悦,眼泪和欢笑,以至他会无力忍受它的一切变幻和意外。而谁知道,或许由于这种爱情,他无数华丽的童话会黯然失色,一去不返了。到那个时候,他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
总归一样,他的爱情归根到底还是埋藏在心底。这样的情况他已经有多少次了。像叶琳娜·瑰乔莉这样的女人都是任性无常的。总有这么一个可悲的日子,她会发现他多么丑陋。她自己都讨厌自己。他常常感到他背后有一种嘲笑的眼光。这时候,他的步态就呆钝了,他跌跌绊绊,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只有在想象中,”他对自己肯定说,“爱情才能永世不灭,才能永远环绕着灿烂夺目的诗的光轮。看来,我幻想中的爱情比现实中所体验的要美得多。”
所以他到叶琳娜·瑰乔莉这儿来怀着这样的坚定决心:看过她就走,日后永不再见。
他不能把一切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因为他们中间还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昨晚才在驿车上相遇,而且彼此什么也没有谈过。
安徒生站在客厅门口环顾了一下。屋角上大烛台照耀着的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女神)的大理石头像,惨然发白,好像看到自己美貌而惊惶得面无人色似的。
“这是谁雕成这个狄安娜使您的美貌永驻?”安徒生问。
“喀诺华,”叶琳娜·瑰乔莉回答说,垂下了眼睛。她好像猜着了他灵魂中所发生的一切。
“我是来告别的,”安徒生声音低沉地说,“我马上就要离开维罗纳了。”
“我认出您是谁来了,”叶琳娜·瑰乔莉望着他的眼睛说。“您是汉斯·安徒生,著名的童话作者和诗人。不过看来,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惧怕童话。连一段过眼烟云的友情您都没有力量和勇气来承受。”
“这是我的沉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认说。
“那么怎么好呢,我的可爱的流浪诗人,”她痛苦地说道,把一只手放到安徒生的肩上,“走吧!解脱自己吧!让您的眼睛永远微笑着。不要想我。不过日后如果您由于年老、贫困和疾病而感到苦痛的时候,您只要说一句话,我便会像妮蔻林娜一样,徒步越过积雪的山岭,走过干燥的沙漠到万里之外去安慰您。”
她倒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大烛台上的蜡烛飞迸着火光。
安徒生看见在叶琳娜·瑰乔莉的纤指间,渗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天鹅绒的衣裳上,缓缓地滚下去了。
他扑到她身旁,跪了下来,把脸紧贴在她那双温暖,有力而娇嫩的脚上,她没睁开眼晴,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俯下身去,吻了他的嘴唇。
第二颗热泪落到了他脸上。他闻到泪水的咸味。
“去吧!”她悄声地说。“愿诗神饶恕您的一切。”
他站起身,拿起帽子,匆匆地走了出去。
全维罗纳响起了晚祷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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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终生互相怀念着。
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安徒生在临终前不久,曾经对一位年轻作家说:
“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一笔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估计的代价。为了童话,我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并且白白放过了这种时机,那时无论想象是怎样有力和灿烂,也该让位给现实。
“我的朋友,要善于为人们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象,而不是为了悲哀。”
作 家 档 案
熟悉《金蔷薇》的读者大概没有谁会不喜欢作者谨慎自述的关于“安徒生的故事”。帕乌斯托夫斯基意欲说明想象力及其对生活的影响的这篇文章,事实上,我们常常把它看成一篇小说,它以安徒生在意大利从威尼斯去维罗纳的旅行经历作为叙事内容,字里行间布满了有趣的细节和生动传神的对话,是对安徒生之爱的爱。而我更想说的是,《金蔷薇》是向全世界存有善意的人群演奏的手风琴曲。风,掠过草尖、树梢和水波,被吸进手风琴宽敞的胸腔,经由帕乌斯托夫斯基音乐魔法师一样的手指,音簧颤动着筛出体贴的风声,再拂过我们的湿润的双眼,在柔和地击中我们的耳鼓的时刻,分明已经揪住了我们温热的心肠。
作为经典的《金蔷薇》,永远有一种温度,这种温度超出正常体温那么一点点,不至于发烧,面对它总会觉得胸膛里鼓荡着倾诉的冲动,季节、时光、景致、际遇、生命、心智……挂念着要给一切走进记忆和牵念的东西,以呵护,以珍重,以祝祷,以依恋,以疼惜,以叹惋,以抚爱,以感恩。
如今,这本书已经有不止一个译本,但每一次打开这本书,森林、草原、湖泊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样新鲜、强烈和浓郁,都能让我重温当年的心境,温暖而怅惘。多么怀念那些日子啊,那是青春的最后的乐章,是梦想追逐的风帆,是“永远不凋谢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