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志坚
中国绘画自“六朝三杰”起,到“元四家”“明四家”,一直至清初“四僧”“四王”“金陵八家”,再到清中期的“扬州八怪”,可谓是画派如云,名家辈出。在清中期的“扬州八怪”十余人中,界画名家袁江不在其内,证明他与文人画家是有距离的。但在今天看来,他的艺术风格,还是颇值得我们研究。
袁江,生卒年不详,字文涛,江苏江都人。由于学术界并无专题介绍,故其生平资料流传甚少。究其原因有二:其一,袁江生活在清代前期,文人画在明清交替之间形成主流。而以工笔严谨、造型准确的界画,被称之谓“媚”“俗”“匠”,地位低微,因而画家越来越少。其作品不入文人“法眼”,身后留下文字记载也就鲜见。有关袁江的文字资料在《国朝画征录》《画人补遗》《扬州画舫录》等文献中,略有记载,且内容大同小异。其二,其本身不擅诗文,虽然从他的画上和其他零星史料中得知,他曾参与了一些扬州画坛上的活动,与当时名流和盐商也有过来往,但从当时名流唱和的诗文中却找不到关于袁江的信息。更遗憾的是,在他留下的绘画作品中,多数题款颇简,如:“甲戌秋杪写郭河阳盘车图,为于翁老年基清鉴。邗上袁江。”“法六朝人笔意。丙戍壮月,邗上袁江。”“仿马钦山笔意。邗上袁江,时丁丑上巳后二日。”等;还有命题画,如:“沉香亭。庚子壮月,邗上袁江拟意。”“醉翁亭。丁酉涂月,邗上袁江画。”“天香书屋。邗上袁江画。”等;再如落穷款:“丙申三月,邗上袁江画。”“袁江戏写”“邗上袁江画”“画锦堂”等。仅有少数作品是画前人诗意图,如:“细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入画,渔人披得一蓑归。壬寅夏,拟郑谷句,邗上袁江。”“隐居只在一舟间,与世无求独好闲,远放江湖读书去,还嫌耳目近青山。拟程松园画意,袁江写于松风阁。”等。正是这些才使我们有机会得到一些资料,像“拟程松园画意,袁江写于松风阁。”山水画,推测这是袁江在浙江会稽时所作。因为松风阁在浙江会稽山金鸡峰下,虽在清朝也有人用“松风阁”别号,但与袁江生活在同时代的“松风阁”,有程雄(字云松)和庄臻凤(字蝶庵)两人。他们是著名琴家,均参与编辑《松风阁琴谱》,而用其斋号。另据聂崇正先生考证,“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袁江画有山水条屏一组四屏。从画的内容看,他是为某个曾在会稽一带做过官的人而画的《宦迹图》之类的作品。画中的人物均着满族服饰,每幅画上有题诗一首。题诗的人是鲁曾煜、王秉和、孟士楷和朱培谨四人,他们都是浙江会稽人,其中鲁曾煜于康熙五十九年中举。翌年,成为第二甲四十名七内进士。王秉和于雍正七年中举,乾隆元年成为第二甲九十名五十七内进士(见朱保炯,谢沛霖编《清朝进士题名碑录索引》和《绍兴府志》,隆五十七年刊本)。孟士楷是会稽的诸生(见《绍兴府志》,乾隆五十七年刊本)。朱培谨则仕途不详。鲁、王二人中举都在袁江之作之后,可见他们四人聚在一起在袁江画上题诗时尚在家刍。如此看来,袁江地康熙五十八年前后在浙江会稽一带作画”。故宫博物院所藏袁江《花鸟图》二幅,署款“癸卯二月古榕袁江画”。有人推测他可能还至Ⅱ过福州,因为“榕”是福州的别称。这些只是孤证,现在还没有其它史料来互证。不过从他现存绘画作品中了解,袁江最早的作品出现在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最晚画于乾隆十一年(1746年),创作时间前后约50多年。据清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袁江“善山水楼阁,初学仇十洲”。从留下的绘画作品和史料来分析,袁江早年苦学明代“吴门四家”之一的仇英。仇英擅长临摹古代绘画,且喜欢画历史故事,特别是著名的文学作品。如画汉代的《文姬归汉图》、晋人陶渊明的《桃源仙境图》,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诗意图等,都是其代表之作。也创作了《醉翁亭图卷》等这类题材中的珍品。对仇英作品下过苦功夫的袁江,一度专心临摹,后创作了不少像《阿房宫》《醉翁亭》等著名文学作品图画;又有《春江花月夜图》《山雨欲来风满楼》《杨柳风多水殿凉》等诗情画意之作;及《沉香亭》《骊山避暑》《江天楼阁》等名胜图,《蓬莱仙岛》和《海上三山》等仙境图。清《画人补遗》云:“中年得无名氏画稿,技遂大进。”从袁江的作品中,可看出在技法上宗范宽(名中正,字中立)、刘松年、李成(字咸熙)、马远(字遥父,号钦山)、夏圭(字禹玉)等宋代山水画名家。如今,故宫博物院和广东省博物院藏有其《仿马远山水》,上海朵云轩藏有其《仿范中立秋山行旅图》等。
从上述史料可以窥见,袁江所走的是一条不为时风所左右的道路。他背着“艺匠”之名,潜心研究界画,把雄伟壮丽的山色与富丽堂皇的楼阁,巧妙地融为一体。正是由于他的努力,把工艺性甚强的“界画”推到了一个新高度。
昆仑堂美术馆所藏袁江的巨幅力作《醉翁亭图》绢本,高208厘米,宽98.5厘米。画的左上角题款“醉翁亭,丁酉涂月(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邗上袁江画”,下钤“文涛”“袁江之印”朱白两方印。此画构图严谨,景观开阔,设色明快艳丽。取材于北宋文学家欧阳修《醉翁亭记》。《醉翁亭记》是欧阳修被贬至滁州所作,他面对琅琊山,抒发情感,以取水之性,存山之骨。表达了作者风骨不失,矢志不移的内心世界。它一扫唐五代文坛浮艳艰涩的流风,是一篇有诗情画意的力作。《醉翁亭记》贯穿着欧阳修“乐”和“醉”的处世哲学。所谓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便是作者的“境由心造”所在。那山水间的“亭”“林”“泉”,与高士的相依、相衬也是画家们想要表达的。
袁江所作《醉翁亭图》,着意把欧阳修所述“林壑尤美”“渐闻水声泻出于两峰之间,有亭翼然”的景象描绘出来。他以不凡的手法和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无论是近景、中景、远景都独具匠心。画中飞瀑、树林、山石、亭、泉、茅屋、人物之间层次分明,条理清晰。水随山转,山因水活,风光秀奇,迤逦连绵,动静相辅。其远山云漫雾嶂,似有万里之遥;树林在飘渺的云海中,“丛丛树梢”“点点树根”,形成虚实。而其近景。屹立于岩上的醉翁亭,与柏木、山石、泉水相映衬,别有幽致。太守、宾客于亭中,“觥筹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一派“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酒旗挑红,春水绿渡的晚春景象。图中,两位高士一前一后,坐在不设雌盖的山轿内,展现出“前者呼,后者应”的情景。这里的“轿”,是“舆”“舆轿”“舆车”“肩舆”的别名。其最早为过山而设。《汉书·严助传》:“舆轿而喻(逾)领(岭)。”颜师古作注时,引用了服虔和臣瓒两人的注解。服虔曰:“轿音桥,谓隘道舆车也。”臣瓒曰:“今竹舆车也,江表作竹舆以行是也。”高士所坐的这种山轿俗称“观音山轿”。又称“观音滑竿”“观音竹舆”,是比较简陋实用的一
种轿子。它是当地山农就地取材,用竹子制成的。体量轻便,小巧玲珑,两个人就可以轻松抬起。坐在山轿上的高士既可沐浴春风暖日,又能呼吸大自然清新空气,山岭美景,举目环顾,过眼皆景。
醉翁亭可谓历经沧桑。其初建时只有一座亭子,却小巧独特,具有江南亭台特色,因“得欧公之文而愈光”。到了北宋末年,知州唐恪在其旁建同醉亭。南宋时,又在醉翁亭北劈山而筑二贤堂。但到了明洪武八年(1375年),明初文学家、史学家宋濂路过滁州,看到的醉翁亭,已是“亭久废,名人石刻颇伙,兵后焚炼为垩殆尽(宋濂《琅琊山游记》)”的惨象。明中期弘治四年(1491年),吴门四家之一,著名文士文徵明重游琅琊山时,依旧“亭已圯一角,东西壁尽塌,萧然几于草墟矣”(文徵明《重游琅琊山》)。于是愤愤写下“醉翁不是旧时亭,帝迹流为梵王屋。三四年来更不堪,小亭亦圯居沈陆”的诗句,叹息而去。至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才得以重修醉翁、丰乐亭。相传当时房屋已建到“数百柱”,规模可观。至咸丰年间,亭倒阁塌,又成一片瓦砾。直到光绪七年(1881年),全椒观察使薛时雨主持重修,又把“已鞠为茂革”的醉翁亭恢复了原样。从这些史料来看,醉翁亭数百年来虽屡次遭劫,又屡次重建,却都在原址傲立,终不为人所忘。正如醉翁亭中一副对联所言:“翁去八百载,醉乡犹在;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袁江所画的《醉翁亭图》,并非对景写生,而是画家心中之醉翁亭。画家在史料的基础上,用他熟悉的南方的山水去布局、经营,其构图采用了对角式。这种构图与马远、夏圭的边角式构图相吻合。画中岩石的皴法,借鉴了宋朝范宽、刘松年的用笔,笔触灵活多变,可见宋人遗韵,给人以整体气势宏大,而局部精细入微的印象。把山水画的大象无形与亭台的具象描绘巧妙地结合起来,使《醉翁亭图》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同时也让观众,通过画面产生出一种感隋的共鸣,从而更深刻地去理解和体会欧阳修的这篇名作。
今珍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袁江巨幅长卷《东园胜概图》,与昆仑堂美术馆的《醉翁亭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东园胜概图》绢本设色,宽59.8厘米,高370.8厘米,卷尾落款云:“东园胜概,邗上袁江临其大略,岁在庚寅畅月”,下钤“袁江”“文涛”两方朱文方印。画家以深厚的写实功力,在近4米的长卷内,绘制下扬州鹾商乔国桢《乔氏东园》的建筑布局。作品以乔氏园林建筑为主,又照顾到扬州东南郊外周围景色。园林依水环抱而建,规模庞大,错落有致。院墙内,亭台回廊,翠竹苍梧,山石花树,融会贯通,交相渗透,展现了中国古典园林的审美造景特色。袁江把整座园林的立体效果,略加描绘,虚实结合,重点突出,既体现他深厚的写实功力和“经营位置”的高超本领,又使后人从中领略扬州园林的风貌。其园除规模庞大外,独特的取景、造景也堪称典范。据清张云章《扬州东园记》(《朴村文集》卷十一)云:“今年,甫至扬。而东园之名,已籍籍人口,问之,则乔君逸斋之所作,三年于兹矣。”此文撰于“康熙五十年十一月”(张云章《扬州东园记》)。“东园,乔国桢辟,在城外东南六里,亭馆竹树,皆极位置之工……,今废,有袁江、方士庶所作两图,后裔尚珍藏之。”(清王逢源、李保泰辑《江都县续志》卷五《古迹》)。从以上资料可知,康熙四十八年,扬州鹾商乔国桢(逸斋)在扬州府江都县东郊六里村营建的乔氏东园落成。园主乔国祯曾先后请袁江、方士庶各绘东园一图。如今的东园早已在清末时损毁不存,遗迹不显。正是“盛事已随流水去,荒台旧园对黄花”。若无袁江的《东园胜概图》,我们就无缘一睹扬州园林之盛景。可见,袁江“写实”界画,有着其历史性的地位。因此,无论是袁江的《醉翁亭图》,还是《东园胜概图》,不仅有其艺术价值,而且更能凸显出其承载的人文历史,这是界画不容忽视的显著特点。真可谓:“入去园堙事已深,至今惆怅何人吟。非君画法高题起,谁慰黄泉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