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京生
一
卢禹舜对中国文化的深层理解,一方面来自于他多年以来对中国水墨文化的定慧双修,另一方面,也来源于他多年来对中国文化元典文本的细致解读。
水墨文化的内涵似乎是孤寂、苦闷或清高、狂傲的,但在卢禹舜先生的画中,这些孤苦高傲已经荡然无存。他的水墨画作,带着醇厚与甘美,但绝不低俗。他的画作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以意象方式述说中国哲学意蕴。如其代表作《云水观道》,传达出了宇宙、自然与人类生命之间必然的同构关联;另一类,则是诗意再现,以泼墨与小写意结合的方式,构成了可游可居且充满诗意的虚拟世界。而这个“可游可居充满诗意的世界”,首先是其通过水墨技法语言生动准确地传情达意,而具有迷人魅力的。一方面,他的画是在深刻理解自然洪荒之始,就制约着宇宙自然与左右着人类命运的,那个无所不在的“道”的基础上,按“道”的规定,以“造化在手”的方式,通过水墨的可视图像,再现了他对“道”由衷的崇敬;另一方面,则是以直观的方式,通过水墨的氤氲变化,述说了大自然的阴晴风雨与诗化人生的关联。譬如他以《唐人诗意》为载体,描述了大自然风花雪夜的美。以充满节奏且拟人的笔法,以充满感情的流光溢彩的墨色韵味,用隐喻的方式,表达了对人们生存环境的人文观照。于是,经过画家心灵筛选的古典生活图景以及文化观念,通过具有时代感的意象表达,一下子就令我们倍感亲切。
在此意义上,卢禹舜先生的画作,可以况是一种“借用式赋义”。他是以这种方式在借古开今。因此,像《唐人诗意》那样的画,之所以能使我们感到具有宝石一般光华外溢的特质,除其技法高超外,正是“赋义”的妙用使画面产生了伟大的思想光辉。他在不同时期的画作风格固然有所演变,然而追求“返璞归真”,以笔墨抒情,通过画面传达出“道的永恒”,令其图像具有诗意,却是他的画作一以贯之的基本特征。
卢禹舜先生对南朝宗炳所说“山水以形媚道”一语是颇有体会的。他曾写有《论精神》《论灵性》《论神韵》等理论文章,从中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他画中的“形”。一方面“形”的蕴涵是有灵性,有神韵,有精神的;另一方面“形”也闪现着“道”的光华。卢禹舜先生是一个善于以博大心胸观照健康情感的人,他的水墨画作,能以极为深厚的学术涵养来化育现实世界的美;能以奥赜、玄奇的构思来酝酿他心目中具有祟高属性的精神图像;并能让两者自由地进行转化。他的画技法高超,用笔活泼生动,且具有以书法笔法入画法的特征,故笔墨肌理华滋灿烂之中,处处闪现着“道”的辉光。既根植于民族绘画传统,又富有全新的时代气息,从而使读者从其作品中看到他博大而真诚的艺术心灵的跳宕。
二
卢禹舜先生山水画之外,还致力于花鸟画的探索与实验。卢禹舜在《我看梵高》一文中,认为梵高与其说是因为作为一位画家而在绘画史上享有无与伦比的地位,不如说是一位画家因为一种花(他的向日葵)而被无数普通人认识、理解和怀念。这种花是梵高创造的伟大的艺术,“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梵高的艺术创造就是天然本真的生命体现,自高、自厚、自明。世俗形骸消亡之日,就是他的艺术走向永恒之时。卢禹舜先生的花鸟画,极得由中国古代文学转化成的赋、比、兴手法之蒂要。他的画,有磅礴大气的美感,笔墨充满蓬勃朝气,且造型讲究法度,风格豪放而充满韵律,充分表现了所绘对象内在的精神气息。重要的是,在当代学术思想和文化观念的观照下,他那具有解构重组性质的画面也因之有了丰厚的文化内涵。
从他的花鸟画画面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画一方面是充分挖掘心灵美感储备的产物,玄奇神秘,引人入胜;另一方面,他的画,已无南北中西地域之别,具有“化成天下”之特征,成为一种与时代气息同呼吸、共脉动的图像,与当代人的审美意趣合拍。他的画之高妙,不仅仅是以形式上的新型笔墨美争胜于当代,也不仅仅是以画面的格调美、神韵美和境界美引起我们心灵的震动,更重要的是,他的画作中蕴涵着“打碎重建”的方法论。它与现代中国文化发展总趋势互相呼应,所以他的画作就有了更高层次上的化育人文的特殊功能。
卢禹舜的花鸟画视觉效果甚佳,有水彩画透明、清丽的效果。画面构思新颖别致,境界清新隽永,且气象蓬勃而生动,立意高妙,情与景、意与境相互交融,形成一种感人的艺术张力。不仅能使欣赏者心旷神怡,而且能令人生发出无穷想像。也许,卢禹舜画作中的这些优点,是所有优秀画作的共同要求,并不值得特为张扬。但问题的关键是,他的花鸟画中蕴涵着的哲学意蕴却是极为个性化且值得我们研究的。
1998年,卢禹舜在香港艺术中心举办个展时,杨振宁莅临现场,在卢禹舜所画的一幅山水巨制前驻足良久,并从卢禹舜的画中看到了宇宙中普遍存在的“对称”原理。这种“对称”原理是卢禹舜对大自然的观察、体悟,是他能够立足现代人文文化前沿阵地,并能够坚持在时代太潮中弄潮游泳,与时代大潮同呼吸其命运的结果。因此让杨振宁这位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看出他的画中“寄寓了宇宙普遍存在的现象”。
事实上,卢禹舜画作中蕴涵着的哲学意蕴不惟山水画所独有,在他的花鸟画乃至欧洲写生中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这些仍然由勾勒、点簇、泼破、皴擦、冲撞乃至渲染等手法画下的画作中,于是具有了非同一般的审美内蕴,具有了非同凡响的艺术魅力。他是在充分理解西方传统乃至现代绘画文化观念的基础上,将这些文化资源统统调入他的艺术思维空间,将其打碎重组,以“一总万式”进行分析思辨,以比兴、象征的方式表现出万物的生存状态。
三
上述“一总万式”式的思维方式式中的“一”,就是《老子》所说的“道”。故而,近代美学中的“主观与客观的高度统一”,已不能说日月卢禹舜先生的艺术创造的实质了。他的艺术创造,是在共时还原的层面上,通过解构、集结、选择、提升、再造、重组、再建,使其绘画的基本表现手法产生了根本性变化。当今艺术界,全球化与地域化,西方霸权与东方本位,各种观念错综复杂。在数码图像的传播时代,视觉艺术消亡论也悄然滋生。一部分画家的创作资源挖掘逐渐转向艳俗、嬉皮、暴力,在这种情况下,卢禹舜先生长期坚持立足民族本位而放眼参照古今中外之四维的美学旨趣,显得犹为难能可贵。
深谙中外文化的基本精神,能将其进行合乎时代审美需求的解构重建,是卢禹舜能够立足民族文化本位而参照古今中外之四维的前提性保证。在这个意义上,卢禹舜的观念化的宇宙图像、宇宙洪荒与唐人诗意的融合无间,便构成特殊的审美趣味。他所画的《静观八荒》《八荒通神》《山水以形媚道》,其精神之光,不仅闪烁在画面中,他的思想火花更能照射到我们的心灵深处。
通过对卢禹舜先生画作的赏析,我
们可以看到,在他的画面中,他对个性化自然山水的综合感悟,最终形成了他对“道”的认知与体悟。故其绘画图像也变为“道之迹”充满魅力与光华的形象化显现——经过从生活到艺术的转换,作为画家的卢禹舜先生的生活阅历、人生感悟、学养积累、技法研习,便统统汇集在他的艺术创造实践中,如风云际会。这些阅历、感悟、积累、研习等等素养,犹如石涛上人所说的,通过类似上述的“打散重组”的方式,而“于混沌中放出光明”。以“静观”为方式,“以道观化”为手段,是卢禹舜先生最基本的创作状态与创作方式。实际上,在卢禹舜先生的绘画中,用上述手段和方式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图像是山?是水?是云?是雾?是花?是草?是鸟?是树?……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表现了宇宙本体的一种基本存在。那是一种特有的“大美”的表达。譬如,《楚江怀古诗意图》充分利用水墨工具材料的特性,表现出即云、即雾、即山。即树的混沌美,不仅吻合了西方的接受美学观,而且高扬出了中国古代圣贤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的思想。
我们有充分理由认为,卢禹舜先生的绘画艺术,是中国人特别崇尚的“道”的变现。中国古人所说的“山水以形媚道”,本质上是指自然山水之形承托了宇宙造化的历史痕迹,而画家的作品,便无疑是对这一过程的如实记录与高度升华。庄子曾说“道通为一”,卢禹舜先生是深谙此理的。
在卢禹舜先生的画面中,古今中外的一切文化遗产,当代中国的文化情怀、文化韵致与文化表现的手法都迹化其中。他的画,不仅表现了“道”的存在,能让我们感到画中玄远的境界已经回归宇宙自然的起点,我们也能感到自己的心灵在此得以净化——这就是卢禹舜先生一再强调的“返照人生”。
四
水天中先生曾有一篇关于卢禹舜艺术创作思想的文章,题为《卢禹舜的山水精神》,较为准确地概述了卢禹舜山水画的基本精神内蕴。水天中先生认为:“有的评论家赞美卢禹舜,似乎是因为他与中国画的革新浪潮划清了界限,洁身自好地站在当代文化潮流之外。但我却觉得卢禹舜的意义恰在传统山水画基础上的突破和创新,在于他作品的现代性。至于他是否完美地或者不甚完美地继承了传统按法,并不重要。”“卢禹舜的作品中,我比较熟悉《静观八荒》和《唐人诗意》所代表的两个系列。它们是从不同的两个方面展开的对自然的思索,即对浩渺无垠的宇宙的思索和对静谧悠远的文化的思索。”
对于山水画创作教学,卢禹舜谈到了山水画的“精神”。他认为:“山水精神反映的是山与水的关系与天地万物的关系和与人的关系的关系。这几个关系体现的是一种理念精神,内在结构和自然关系、自然感受,也就是天、地、人三位一体的本质关系。”这段话虽然显得拗口,但体现了卢禹舜对山水画艺术深厚内涵的充分注意。他绝对没有将山水画艺术视为对前人树立的规范、法式的揣摩或是既有程式的演练。作为一个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视觉艺术家,卢禹舜清醒地理解他可以从哪些方面和以哪些手段,来表现他对自然的崇敬。说“崇敬”,是因为他感悟到山水包含着“超越自然,超越自我和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他看重的是山水的庄严、深沉及其不可穷尽性,而不是它的明媚、淡冶或者萧条。他十分明智地丢开了那种以潇洒娴熟的笔墨游戏于天地间的路数。这固然是由于性格气质使然,更是由于他知道相对于自然,人的理性、信仰、能力……是何等琐屑和渺小。而集中表现了这种崇敬之情的作品,就是他表现浩淼天宇的系列作品。
《静观八荒》《观云思古今》《八荒通神》……表现的是作者心中“永恒的苍茫,永恒的四野八荒和梦幻般的犷邈与深邃的情怀”,这是现代人在打开了通向宇宙的窗户之后,对时间和空间的赞美崇敬之情。这种情怀与古代诗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喟既有相通处,又有相异处。我们今天知道宇宙比原来想像的更加广阔无垠,难以界定。过去具有浪漫色彩的“天上宫阙”现在离我们更加遥远,也更加神秘。这就是卢禹舜的《静观八荒》与古代山水画作品在思想认识上的差异,这种差异促使他寻求一种既能发挥传统按法,又能表现今天人们面对广阔宇宙难以言说的感慨的方式。
范宽的高山大壑、雪景寒林对卢禹舜的山水画创作有重要的启发作用,他曾经为范宽的宁静与崇高而感动。可以说卢禹舜是在沿着范宽所开辟,而在明清文人画盛期渐形荒芜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但他的作品具有明显的抽象意味,因为经过一千多年的探究,宇宙对我们不是距离更近,而是更遥远了。它更加神秘、不可穷尽,更加超越世俗。古代山水画家面对宇宙时的天真、温暖的人文情怀,虽然令今人神往,但我们已经失去了那种天真所据以生长的想像的土壤,诗的情致被科学的观测计算所解构。这样,传统山水画的构成要素“丘壑”被抽象的空间结构代替,势在必然。五代、北宋全景式的构图,经过南宋诸家的变革,开始向近景、局部构图转移。清初“四王”的“叠床架屋”只是徒劳的“复归”——在精神上,他们距离北宋人的精神境界不是更近而是更远了。20世纪80年代,不止一位中国画家将目光转向广大深远的空间,范宽再次获得理解和尊重。卢禹舜画中无边的深暗,奇异的光明,对称的结构,一方面使人想起现代天文学家获得的宇宙图像,另一方面却使我们将它与楚辞和唐诗的奇幻瑰丽相联系。艺术家就是这样通过个性化的创新,使传统文化一直保持着生长发展的活力。
如果说《静观八荒》等作品代表着画家对自然、宇宙的思考,那么《唐人诗意》系列则代表着画家对本土文化精神的回味。虽然绝大多数中国画家都会给唐诗以极其崇高的位置,但具体地围绕唐诗作山水画,在当代画家中却并不多见。
以“诗意”为绘画主题,首先使人想起的是诗画结合这一古老命题。诗与画的结合或者融合,有多种理解角度。现在最为人所知的画上题诗,实际上是诗画结合的最表面,最简单的方式。这方面创造纪录的前有宣和画院,后有乾隆皇帝。画上题诗有可能赋予画面古雅之美,也有可能是画蛇添足,其极端例证就是那位自命风雅,见画必题的乾隆皇帝。他不懂诗画结合的本意是二者追求在最精炼的形式空间内,包容最深远的情感。比画上题诗高出一筹的做法是图解诗意,最近也最极端的例证是盛行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毛主席诗意画”。实际上那是一场最缺乏诗意的颂圣争宠的竞赛,与“画中有诗”的境界相去甚远。
卢禹舜的《唐人诗意》与那些诗画结合方式的区别,在于他深刻理解诗画之间既有可以重合的方面,也有难以逾越的限阈。于是他以一种个性化的方式处理诗与画的关系。他在画面上题写古人的诗句,但那些诗句以一种具有文化意味的符号出现,如同他画面上那些人物、草木、鱼鸟一样。他描绘的景象与他在画面上所题写的诗似乎有一定的连带关系,但绝不是图解诗文。他有意使景物抽象、朦胧,不给观众提供看图识字的线索。仔细观看他的那些作品,我们发现他是以表现和抽象的形式,切断了我们“按图索骥”地寻找与诗句对应的人与物的尝试。他说:“我不是为唐诗作图解……我想画出类似唐诗传这的那种文化情调,通过清逸淡远的画面气氛表现诗的神韵。”不论唐诗还是宋诗,只要是“诗”,就有某种共同的特质。除了音韵、格律之外,诗的奥妙就在于以极其精炼的形式表达事件(生命)的过程对于经历者(人)的感情意义。卢禹舜的画,正是在这一点上接近了诗。《唐人诗意》实际上是一些山水画作品,并没有那些诗所写到的具体人物、具体环境或具体情节,作品表现的是所谓“味在酸咸之外”的诗情。他画过好多幅《唐人诗意》,有的画面可以看出与诗句相关的人形和景致,有的则基本没有与画中诗句直接关联的形象。他的努力指向使绘画语言具有某种心灵性,用他的话说是“随意随缘”,是创造一种穿越时空的“流动的”视觉效果,而“流动”就是这些画的神韵和灵魂。
从形式上看,卢禹舜的《唐人诗意》等系列作品,比前一段的《静观八荒》等作更加注重水墨晕染与线描的融合。他用黑与白,用深沉的水墨与优雅的青绿,晕染出一片迷离恍惚的绮丽情境。他似乎是有意识地使画面上反复出现的那些人形显得概念和刻板,因为他们只是这一片山水的过客。他的诗意与画面有一个旋律对比,那就是自然的庄严、神秘、优美对比人事的短暂、倏忽、偶然。恰如西方诗学所揭示,诗的本质“先是对客观事物的悲怆思辨,后是安慰,最后是创伤获得医治”。卢禹舜的山水画是在清醒地感知人的微渺之后对崇高永恒的自然的礼赞。但他的心境并不颓放,他对人的精神价值并不持悲观主义态度,我们可以从他的山水画中感受到一种昂扬的人文精神。
总之,卢禹舜的画,确实是“山水以形媚道”的产物——卢禹舜先生就是这样立足民族文化本位,不动声色地将古今中外的一切视觉文化遗产融合、同化在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的中国画之中。并以雍容优雅而具有大美属性的画面,令我们精神振奋,情绪高昂。一言以蔽之,卢禹舜先生的画,博大、深沉,他的画不张扬、不献媚,是对宇宙之存在的真实再现,同时也是对宇宙真实之存在的良好祝愿。故可谓其学术修养、人格精神、技艺水准已臻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