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异质性冲击成为历史

2009-06-29 09:57
社会科学研究 2009年2期
关键词:汉学异质性

马 睿

[摘要]20世纪80年代以来,汉学曾对国内的现代文学研究产生了极大影响,但随着国际学术交流日益便捷和频繁,汉学的异质性力量已经衰减,有必要在学术逻辑的层面上对其进行客观检视。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兴起,是汉学自身发展的产物,而它在国内引发的学术焦虑,则与20世纪末中国的文化反思和学术转型密切相关。因此,尽管在今天看来,汉学界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有追随西方学术热点、受制流行理论之嫌,但它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拓展仍显示了活跃的学术创造力,而且它与国内现代文学学科发展的关系,已成为我们面对的学术新传统的一部分。

[关键词]汉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异质性;文学经验

[中图分类号]1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09)02-0041-07

2005年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在大陆的首次出版是一个标志,这部曾被冠以“反共”之名,被视为“冷战文化政治的产品”的著作,此时则被正式定位为学术著作,这标志着中西学术交流淡化了政治偏见,疏通了文化隔膜,逐渐回归到学术本位。事实上,此前国内学术界对夏著也并不陌生,国内高校的图书收藏不乏该书的英文版和港台版,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的高校课堂和教材巾,汉学已不是禁区,在国内发表的相关学术论文也多有提及夏著;在学术界之外,因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作品的出版热潮,经文化商人有意无意的推动,夏志清“小说史”中的某些观点也渐为一般读者所了解。2005年的出版被称为“姗姗来迟”,来迟的并非夏著对国内现代文学研究的影响,而是对这种影响的一个正式承认。其姗姗来迟,不仅意味着这种承认相对于所发生的实际影响已经滞后,更令人感慨的是,当这种公开、正式的承认来临时,在经历了“重写文学史”的热闹,产生了诸多翻案文章,经历了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文化研究、媒介研究等更多新锐理论冲击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中,夏志清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一时代的汉学,其影响力已渐成明日黄花。但正因为这样的局面,今天的我们得以置身事外,从而能够以更平和、更客观的态度去检视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优劣,并从它自身的历史以及它在国内学术界的接受史探讨中西学术文化交流的意义,也检讨其中的误区与盲点。

一、汉学变迁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兴起

汉学(Sinology)并非一个学科,而是一个以中国为对象的研究领域,时间跨度大,内容庞杂,广泛涉及历史、语言、文学、哲学、宗教、政治、经济、地理、社会等多个层面。一般认为,迄今为止的汉学已经历了三个阶段的发展:

第一阶段是来华传教士的自发业余研究,始于16世纪,包括对中国典籍的翻译介绍,以及对中国社会文化的描述和评价,此前也有一些游记涉及这些内容,但零散而感性,还不成其为“学”,“严格意义上的汉学研究已经有400多年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6世纪。”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马礼逊(RobertMorrison,1782-1834)、理雅各(Janles Leege,1814-1897)等是传教士汉学家的代表。

第二阶段以1814年法兰西学院设立第一个汉学教授讲席为标志,汉学研究进入专业化阶段,研究重点是中国古典时期的语言和文化,文学研究相对居于边缘。专业化是第一阶段自然发展的结果,因此第一、二阶段并没有截然的界限,例如以业余身份开始汉学研究的理雅各后来即成为牛津大学的第一任中文教授。

第三个阶段即“中国研究”(China Studies)时期,始于二战以后,研究中心从欧洲转移到美国,研究范围得到极大拓展,时间上从古代中国拓展到现当代中国,学科上从语言文化拓展到对中国社会的全方位研究,此外,在研究人员的构成上也出现了变化,以汉语为母语,在两岸三地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华裔学者在汉学研究,尤其是在其中的文学研究中占有重要的一席。汉学作为东方学的一部分,自始至终具有西方意识形态的烙印,而二战后在美国兴起的“中围研究”,则具有更为直接和突出的政治色彩。当时的美国出于全球战略考虑,认为有必要加强对中国现实的全方位了解,而不是仅对中国进行考古式研究。这一目的,促使汉学研究的重心从古代转向现代,现代文学既是现代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又是中国现代社会人情的生动记载,以及了解中国知识分子思想和心态的重要途径,自然也会成为关注对象。事实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汉学巾取得合法地位,正是发生在这一时期。夏志清的学术经历,就典型地体现了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兴起与汉学进入“中国研究”阶段的关系。

夏志清在国内接受了完整的大学教育并有短暂的大学执教经历,1948年赴美留学,专业是英美文学,转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起因于生计考虑。他获取博士学位后,在美难以谋到教职,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参与了饶大卫主持的《中国手册》的编撰工作,此书的目的是供美国军方人员了解中国,政治色彩突出。夏志清撰写其中与文学、文化相关的部分,出于工作需要大量阅读了汉学著作以及中国新文学作品,成为他最终转换学术领域的契机,而《中国现代小说史》则是这一选择的第一个重要成果,并使他得以在学术界立足。可见,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兴起虽是美国国际政治策略在学术界的副产品,但不能否认,正是这个原因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美国学术界争取到了生存发展的空间,也不能否认,当这个研究领域被学院体制接纳以后,逐渐淡化了政治色彩。即以《中国现代小说史》而论,虽然因夏志清英美文学的专业背景和所处的环境而受到西方文学标准、思想标准的影响,但该书显然并不是有意为之的西方意识形态的图解,学术性仍是其主观追求。西方学术具有悠久的学院传统,对官方意图的介入起一定的制约作用,正如韦伯所说,教师不应该成为领袖,“他只能要求自己做到知识上的诚实,认识到,确定事实、确定逻辑和数学关系或文化价值的内在结构是一回事,而对于文化价值问题、对于在文化共同体和政治社团中应该如何行动这些文化价值的个别内容问题做出回答,则是另一回事。”作为西方学术传统的一部分,汉学家在主观上也追求“知识上的诚实”。

夏志清成为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标志性人物,除个人因素外,也得益于时代的成全。1949年以后,中国新式教育培养起来的学术力量,大体上被分割为大陆、台湾两大块。50-70年代,大陆的左翼意识形态及其在此主宰下的学术研究,很难得到西方学术界的认同,政治的干预阻滞了国际学术交流,也损伤了国内的学术环境,现代文学研究因与现实关系密切,更是重灾区;在一海之隔的台湾,国民党当局为防备中共的影响,更是迟至1987年才对30年代文学解禁,学术研究的禁区并不比大陆少。因此,中国本土的现代文学研究可谓先天不足。夏志清在远离本

土的环境下,成为孤独却相对自由的先行者。当他诧异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竟没有一部像样的书”,便萌生了自己来做这筚路蓝缕的工作的念头。当时的美国,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专业人才也非常少,以至于《中国现代小说史》写成出版之际,要找一个评阅人都很困难,“出版所还得延请一位校外专家,把书稿加以审阅后,才能决定出版与否。那时美国除了哥大王际真外,简直找不出另外一位教授曾翻泽过现代中国文学作品的,更无人称得上是权威。找来找去,哥大出版所请了斯坦福大学中国近代史教授梅丽·赖德,其实她对中国现代文学也是外行”。如此贫瘠的学术积累,使夏著遂成开山之作,“1961年,夏出版了第一部英文专书《中国现代小说史》,从而为西方学院内现代中国文学的研究奠定基础……后之来者必须在充分吸收、编播夏氏的观点后,才能推陈出新,另创不同的典范。”夏志清的学术经历,可为我们解释如下一些学术史现象提供生动的佐证: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相对于其他研究领域,汉学中的现代文学研究对本土学术资源依赖最少;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反而是在海外学术环境巾率先得到活跃的发展,并在以后对中同本土的同类研究影响极大,刺激后者更新研究范式,挖掘新材料,重建文学和美学的标准,重新评价作家作品,直至从整体上重写文学史。

二、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对国内学术界的冲击

在延迟了大约20年之后,海外中国现代义学研究进入我们的视野,与国内学术界正在进行的反思相呼应,凸现了国内相关研究领域的差距:但它首先带来的是文化思想的震荡,然后才是学术焦虑。毕竟,现代文学之中有我们对20世纪政治文化的切身体验,现代文学的作家和研究者,作为当事人,也大多身历了其中的风风雨雨,文学史、学术史与政治史纠缠在一起。70年代末,政治形势的变化,使人们内心的疑惑,隐藏的不满有机会得到公开的表达,整个社会酝酿着思想文化的变革,而对现代文学研究的反思和重塑,也是这一场变革的主要参与者之一,其动力和目的并不仅仅在于学术本身。文化震荡与学术焦虑,二者虽有关联,但各有侧重,前者是由文学体验所引发的对社会历史的重新认识,后者是对既有学术范式的怀疑,对学术前景的思考。

中国的现代文学研究,与现代文学的发生大体上是同步的,但现代文学研究正式成为一门学科,则是在建国以后,以王瑶文学史著作的面世和大学中文系的学科设置为标志。它的兴起和兴旺,一个重要原因是官方的提倡,这本身就具有明显的政治色彩。毛泽东以国家领导人的身份存当时倡导要重视现代文学研究,与书写国家历史、塑造主流意识形态有关,主要目的是建构一种天于意识形态的文学修辞。毛泽东本人对此早有思考,他在40年代写成的《新民主主义论》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指导思想。这一指导思想预设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性质——作为新民主主义文化的一部分,其主流应该是无产阶级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学;也规定了中国现代文学在时间上的起点——“五四”,“在‘五四以后,巾国的新文化,却是新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确立了文学研究的阶级分析方法和文学批评的标准——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各个阶级社会中的各个阶级都有不同的政治标准和不同的艺术标准。但在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50-7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和文学史著述,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对以上理论框架的或自觉或被动的阐述,或贴切或不那么贴切的演绎。这种框架不仅主宰了对作家作品的评价、对文学现象的解释,更把为数不少的历史内容排除在文学史叙述之外,以致80年代以后对新感觉派、象征主义、现代派的研究,对沈从文、穆旦等人的研究,可资借鉴的除了建国前的零星论述就只有海外研究。当然,现代文学研究在西方汉学中的兴起也是有政治原因的,前面提到的夏志清的经历就是证明。但不同的是,海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一旦进入学院,学者主观上便把它作为学术对待,尤其夏著是在美国学界新批评占上风的学术氛围中写就的,建立一种超越时代的,排除外部因素干扰的文学自身的标准被视为学术研究的理想,“一部文学史,如果要写得有价值,得有其独到之处,不能因政治或宗教的立场而有任何偏差”。而在同时期的中国,这是不可能的,从王瑶、丁易、刘绶松等文学史作者反复遭到非学术的批判的经历,即可见出这种差别。60年代以后,西方学术界发生“文化转向”,重新认识文学的社会政治维度,所谓“文学自身的标准”受到质疑,新批评也渐趋式微。在新的学术氛围中,海外中国文学研究也有所变化,不仅夏志清个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认识多少发生了改变,其学生辈的李欧梵、王德威等人,更把现代性、民族想象、都市文化、媒介传播等广泛的社会内容纳入对中国现代文学地图的绘制。汉学界开始正视而不是一味排斥中国现代文学的意识形态,也开始正视自身研究立场中的意识形态。但汉学界对文学的社会性、意识形态性的重视,意在检讨文学之中隐含的各种权力关系,仍属于追求“知识上的诚实”,这与大陆50-70年代以主流意识形态控制文学研究的状况是不同的。

建国后,塑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范式的主力,不是学术传统而是政治文化力量,于是,当国内学界迎头遭遇海外同行营建的中国现代文学图景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便是思想上的、价值观上的冲击,滋生一种交织着兴奋与失落的心境:同一种历史,原来可以有如此不同的书写,蕴含着如此丰富的可能性,当两条路线的斗争、阶级分析的单一阐释框架几乎耗尽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创造力时,汉学提供的现代性转型、文体演进、审美分析、中西文化交流等多元阐释框架使刚刚摆脱了政治依附的学人跃跃欲试,但同时也使之体验了自我否定的失落感:我们此前的文学信仰,是否根本是一种失误,我们此前的书写和论辩,以及为之付出的代价,是否还具有意义?这种疑惑很自然地发展为学术焦虑:我们现有的研究成果、方法、思路,甚至是表达方式,都有丧失有效性、合法性的危险;甚至我们现有的研究对象,是否真有文学研究的价值也值得怀疑,“有人坦率地说,中国现代文学的最重要的价值,恐怕就是充当思想史研究的材料。随着人们对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了解日渐广泛,那种觉得中国现代文学相形见绌的看法也日渐扩散。”这些焦虑直接催生“重写文学史”的争论,也直接催生对现代文学研究的学科反思。在带来学术焦虑的同时,汉学也担当论证新学术之合法性,提供新范式的功能。它代表西方,代表国际学术界,百年来的中国,对西方的态度摇摆在爱恨两极,西方时而是危险的军事力量和敌对的意识形态,时而是学习的榜样,巨大的资源库。进入20世纪80年代,这个钟摆摇到了后一个端点上,学术界继“五

四”以后再次热烈拥抱西学。在这个意义上,汉学对近20年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影响之大,是无论怎样强调也不为过的,但这里需要追问的是,这种影响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的?这种影响是否还在延续?

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学术上,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强大冲击力都来源于鲜明的异质性,这种异质性的产生基于如下两个原因:一是国内学界的长期封闭,造成国际思想学术交流的匮乏,无法了解学术前沿发展;二是学术从属于政治,缺乏自由研究的环境,只有符合规定动作的研究才能够生存。因此,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以其大异于阶级分析的范式,大异于路线斗争的阐释框架,大异于左翼文学一枝独秀的历史叙述,使当年的我们震惊。然而,产生这种异质性的上述两个基础在今天已经消失,海外研究与国内研究在频繁的交流互动中,互为异质的种种特征已趋于淡化,甚至消解。今天的我们面对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所感受到的就不再是冲击,而是视之为学术传统、学术资源的一部分。因而我们得以丢掉那些艳羡和焦虑,平和而理性地审视海外中国文学研究中的得失。

三、当异质性冲击成为历史

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经历了一个短暂的“汉学时代”,随着汉学的异质性因素的淡化,国内学术界对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认识和评价也逐渐回归了学术逻辑。仍以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为例,它曾经“被冠以‘反共之名,受到攻击;有些评者甚至视此书为冷战文化政治的产品,并将夏打为极右派学者……如果《小说史》今天仍然有引人议论之处,浮面的政治宗派问题应非原因之一”。曾经,对夏著的争议和推崇,都难免有政治的原因,而对于90年代以后接受学术训练的这一代学人而言,夏志清们所持的政治文化观念既不会引起明显的反感,却也不具有异端思想的刺激性和诱惑力,这一代人大多是先看到李泽厚的“救亡压倒启蒙”,才读到夏志清的“感时忧国”,“无暇以慈悲心关注个人命运”;夏志清的研究方法,也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新鲜感,他们大多是先熟知了英美新批评的“内部研究”,甚至也接触了更多花样翻新的西方文学理论之后,才读到夏志清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对利维斯传统和新批评的运用;他们得益于八九十年代以来诸多现代文学作品的再版,经历了张爱玲热、沈从文热、《围城》热,旁观了对鲁迅的从私生活到文学成就的争议,阅读了对郭沫若、巴金等诸多大家的再诠释,之后才读到夏志清对这些人物的评价。尽管他们间接地得益于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为国内学界打开的视野,但正因为视野的拓展,资源的丰富,使今天国内的现代文学研究再难以,也不必对汉学采取追随的态度。

异质性冲击已然成为历史,那么,回归学术逻辑之后,我们将在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看到什么?

我们看到夏志清因受制于西方经典和新批评非历史的研究方法而对中国文学经验和文化经验产生的隔膜。“现代中国文学之肤浅,归根究底说来,实由于对原罪之说或者阐释罪恶的其他宗教论说,不感兴趣,无意认识”,宗教精神的确支撑着西方文学经典的深刻与厚重,但它并非文学拓展自身深度的唯一方向,中国人的深度和兴趣,主要在于历史感而非宗教精神。由历史感而产生的在公共层面上的社会思考,在个体层面上对人性与生命存在的思考,一直是中国文学的精神命脉所系。后来,在与普实克的争论中,夏志清承认没有系统地研究中国现代小说与传统文学的关系。其实,他更大的缺憾在于没有研究中国文学与中国思想的关系,他既然宣称要从道德和宗教的深度来建立评价文学的标准,却未能认识到,在中国文化中,其分量能与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精神等量齐观的,不是某种宗教,而是几乎无处不在的历史意识。缺乏这种意识,使夏志清不能发现中国现代文学的“深度”。现代中国文学是否可用“肤浅”二字盖棺定论当然可以商榷,但至少其“肤浅”的原因并非如夏氏所断言。

为了批评中国现代文学的观念化倾向,夏志清“反对文学抽象地、理想化地、模式化地表现人,而赞成具体地,现实地表现个人”,然而他对宗教精神的强调,对人类普泛命运的强调,便有抽象地理解人之嫌疑。个体命运难以与国家民族命运剥离,便是当时动荡中国的具体性,国家民族的现实遭遇,随时有可能介入个人体验,通常,只有当国家与社会不存在太多存亡荣辱问题的时候,其中的个体才能甩开这些现实的沉重而从容地探询更具人类普遍性的问题。既如此,又何须指责“中国作家由于整日惦念的都是国家与社会问题”,妨碍了对西方小说的艺术技巧的吸收。而且,文学中的国家民族情结固然可能导致观念化,那么文学中的宗教、道德情结未必就不会导致观念化。面对不同对象而产生的逻辑矛盾,无意中暴露了潜意识中的双重标准。夏氏信奉新批评对永恒普遍的文学标准的执着,“坚持每种批评标准都必须一视同仁地适用于一切时期、一切民族、一切意识形态的文学”,显示了对待文学以及学术研究的从容、精致的态度,从这种态度中或许更易于生长出文化的精华部分,但不能要求这是对待文学的唯一正确的态度,尤其是那些不能生活在承平、安稳的环境中的人,他们有权力把文学作为诉说自己苦难、表达自己诉求的工具。

李欧梵同样出身外文系而转治中国现代文学,《铁屋中的呐喊》是海外汉学研究鲁迅的标志性著作,其中的解读释放了鲁迅的文学意义、文化意义的极大丰富性,但仍能从中看到对中国文学经验的稍许隔膜。书中在谈到鲁迅叙事性作品的抒情性时说“佛利民曾将欧洲从20世纪初以来的小说新潮的特点指为‘抒情长篇小说,认为它是‘一种杂交的体裁,用长篇小说达到诗的功能,在其中,‘常见的场景变成一片意象的组织,人物显得是作者的自我。在现代中国作家中,只有鲁迅和郁达夫接近于这个海塞、纪德、伍尔芙,甚至某种程度上的乔伊斯的现代派传统”。这个判断不仅忽视了中国抒情式小说的古典传统,也忽视了中国现代小说对这一传统的继承发展,不仅是鲁迅和郁达夫,沈从文、废名、萧红、汪曾祺等人都对之有所贡献,早在40年代,唐浞就指出了这一线索的存在,茅盾在评论萧红《呼兰河传》时也发现了这一特点。李欧梵日后进一步扩大了研究领域,从都市文化、影像世界、日常生活等社会文本切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试图回到中国的历史场景中去理解现代文学的生动性和具体性,在《上海摩登》中更流露了本雅明式的兴趣,也借鉴了哈贝马斯的“公共空间”理论。这些转变未必是对中国经验的返回和深入,却明显受到西方学术潮流的影响,应和着跨学科的文化研究的兴起。不仅是李欧梵,我们还在刘禾那里看到女性主义、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在王德威那里看到“国族想象”、“身份认同”、“现代性问题”,以及对通俗文学与日常生活之关系的强烈关注,总之是林林总总的西方理论界的热点。晚近的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所依恃的理论已从夏志清时代的新批评转向上述的

各种热门理论,汉学毕竟是西方学术的一部分,与西方理论大潮的涨落相呼应,原是它的本分,也是它保持活力的源泉。但对中国现代文学来讲,成为汉学家用以呼应西方理论潮汐的试验田,究竟是幸抑或不幸?诚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些理论为中国文学反躬自省提供了别一种眼光,照见了因身在此山中而看不见的盲区,但我们同样不能忽视“理论障”对文学经验的割裂或遮蔽,何况这些理论的形成有自己的针对性,有自己的文化土壤,并非为中国文学量身定做。那么,我们能否在理论之外去寻找文学经验?

对张爱玲的推崇,是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巾一个突出的现象。艺术偏好之外,借此颠覆既有的宏大叙事可能是更为深层的原因。对一切宏大叙事的质疑与解构是后现代思潮的拿手好戏,具体到中国现代文学而言,启蒙叙事与左翼叙事是两大靶子。对于“五四”启蒙文学与左翼文学,张爱玲当然都是一个异端。这一方面与她对女性身份的敏感与固守有关,在宏大叙事中,女性一般被叙述为受害者,需要被拯救、被保护、被引导,宏大叙事中的“宏大”通常没有她们的份儿,却以自身的“小”陪衬了这“宏大”,使后者自我感觉良好,张氏也塑造女性的“小”,但并不以之陪衬任何“宏大”;另一方面也与她的“苍凉”美学有关,在她那里,人类的终极不是乌托邦,不是彼岸,不是任何一种美好世界,没有救赎,没有飞升,而是覆灭,“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无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在覆灭的终极命运面前,任何宏大叙事都显得虚妄,反而只有琐碎的日常生活是可以触摸得到的实在。于是,在那些男性的话语英雄们勾画的壮丽蓝图之侧,她是一个冷眼旁观者,拒绝合作,但也并不跳将出来争执,只是自言自语地絮絮咧叨。夏志清们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宏大叙事的不满,恰在张爱玲式的怀疑与拒绝里找到了共鸣。夏志清发现她因为“彻底的悲观主义”而对人性的弱点充满宽容,宏大叙事里大是大非的搏斗,在这里不过是芸芸众生敷衍着过日子的一团混沌。李欧梵更直接地把张爱玲的写作描述为“另一种苍凉的小调”,奏出与“豪壮的,锣鼓齐鸣的大调交响乐”的现代性历史完全不同的音色与旋律。王德威对晚清“现代性”的重塑,正是对“五四”现代性叙事唯我独尊的瓦解,在谈到张爱玲的时候,他和李欧梵都引用过朱天文小说《世纪末的华丽》的结尾作为呼应,“有一天男人用理论与制度建立起的世界会倒塌,她将以嗅觉和颜色的记忆存活,从这里并予之重建。”

边缘的崛起,中心的消解,权威与宏大叙事的崩塌,是西方文化思潮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主题,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对宏大叙事的颠覆欲望,与它所置身的这一学术文化氛围不无关系,而学者的个人体验,也未必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当夏志清们进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时候,这个领域已经建立了两种宏大叙事,“五四”以来的启蒙叙事和左翼发起的革命叙事,对于这两个因时空迁变和自身缺陷而显出诸多漏洞的庞然大物,海外学者是外在的“他者”,颠覆了它们,则有可能建立起自己能够参与其间的新的叙事,思想学术的发展,原也需要用古迹的瓦砾作为新建筑的基石。

四、结语:理论之外是经验?

当异质性的光环黯淡之后,回归学术逻辑,我们的关注重点从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对我们的影响、冲击转向它自身,于是看到不同时期的西方理论和学术规范对这一汉学领域的强势介入,于是看到学者个人的学术焦虑在字里行间若隐若现。挑剔其不足,却无意否认或贬低其中的洞见以及若干的开创性努力,而是通过检视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自身的历史,及其在国内学术界的影响史、接受史,追问对于现代中国文学的研究还可以通向何处?追问本土学术对汉学的审视,究竟应持何种态度?也追问学者的个体经验与立场,如何影响其学术选择?或许,李欧梵、王德威感兴趣的“世纪末的华丽”,也能给我们一个启示:对于文学研究而言,理论或许如同沙滩上的城堡,被时代潮汐的涨落次第抹去之后,文学经验依然存在,而且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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